“来来来，先吃饭吧。”康森受到何大妈的热情招待，何祈战战兢兢地熬过晚饭时间。
吃完饭，何大妈哼着小曲洗碗去了，何祈慌忙把康森拉进自己房间。
“你为什么要来我家？！”何祈满脸怒色。
“哼，你居然敢挂我电话！”康森吼道。
“我当时很忙啊，哪有空跟你闲扯淡！”何祈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谁跟你闲扯淡，我是很严肃地问你！谁让你私自跟校长说我好话的！”
“什么东西啊！什么校长！你以为现在我们还在念书啊！神经病！”何祈忍无可忍。
“高三那年，我本来要被学校开除那时候！谁叫你帮老头子给我说情！”
何祈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记不得了。”
康森一把揪住何祈的领口，凶狠道：“你玩我啊——信不信老子把你——”
何祈平静地看着他。“怎么样，你还能把我怎么着，再□我一次吗？”
康森猛地把何祈往后一推，何祈倒在床上。
“你以为我不敢么！”康森被何祈的眼神盯得失去了理智，“不要再用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望着我！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可怜虫！”
“不要那么大声，被我妈听见了不好。”何祈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带一丝感情。
康森喘着粗气。何祈惊讶地发现，康森的眼角闪着泪光。
“你——你没事吧？”
“不用你可怜我！！”康森压低声音怒吼道，“你什么都知道，对吧，你早就知道看门的老头是我爸，是吧！”
“是，那又怎样？”何祈感到更加困惑。
“你觉得他很可怜对吧？每天那么卑微地活着，还有个整天除了惹麻烦之外什么都不会的儿子！你觉得我们都很可怜是吧！所以你才要在那时候帮我说好话！”康森像急红了眼的狼，扑到何祈身上抓住他的肩摇晃着。“你以为你很高尚么，你觉得这么做自己就是圣人了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跑来跟我说这些。”何祈没有挣扎，而是直视康森那怒气满盈的眼睛。“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帮你是为了要显得高尚。那时在我印象中你真不是个坏人，我觉得学校没必要做得那么绝，所以才会帮康叔替你求情——”何祈逐渐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哈，哈哈……你说我不是坏人，真他妈新鲜！我那时之所以主动搞卫生修凳子，都是因为我想把那个当劳动委员的小妞泡到手而已！全世界人都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只有你这傻B才会天真到相信我是个好人！”康森狂笑着松开手，俯视身下的男人。
“康森，我的确觉得康叔很可怜，你也很可怜。”何祈的目光没有移开。“我可怜康叔，不是因为他的工作很低下，而是因为他的儿子从来没有做过让他高兴的事。他每天低声下气地活着，都是为了能让你过得好一点。但是你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甚至连句好听的话也没有对他说。”
“闭嘴！你知道什么！那老家伙年青时就没什么出息，所以我妈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把我留给那个没有的窝囊废！”
康森话音刚落，只听见“啪”的一声，顿时觉得左脸火辣辣的。
“你——你居然敢打老子！”康森半天才回过神来，怒不可遏。
“我不能容忍你这样说你父亲！”何祈挣扎着坐起来。“你说他没用，说他窝囊，难道你就有能耐了？你到是给我说说，这些年来你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了？康叔他委曲求全地活着，只是希望失去母亲的你可以过得不比别人差！他每次提到你小时候的事，都会很开心，说你如何如何聪明懂事，而那时候你却只会让他操心让他难过！你每次闹事，他都会担心得吃不下饭，只会反复说，是自己没用，教不好儿子……他每天起早贪黑在学校看门，为的就是能多看你几眼！如果他当初也跟你妈一样丢下你不管，你能不能活到今天都说不准！他断气的时候，你在哪里？你还在派出所！他到最后也没能安心啊！”何祈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
康森无语。他颓然倒在何祈身上，闭上眼睛。何祈一动不动。
“不要再说了。”康森过了好久才挤出这么一句。“来你家都没见过你爸。他人呢？”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他早就去世了。我上职高那一年死的。”
康森睁开眼睛。
“我看到康叔就觉得难过。我想向父亲尽孝道都没机会了，而有人居然嫌弃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
“你最后一次见到我家老头子时，他说了什么？”康森囁嚅道。
“他跟我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生日了，他想跟你一起好好吃顿饭。”
康森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那时候的事。那一天，他十八岁生日。他在警察局，他父亲死在医院里。听到何祈的话，他的眼泪汹涌而下。康森把头埋在何祈怀里，开始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何祈，这个自己曾经无比讨厌的男人，此刻却和父亲的影像重叠了。这么多年来扭在康森心里的一个死结，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解开并消散了。悔也好恨也好，都已太迟。当年自己惹那么多麻烦，每次都希望那个人能痛打他一顿，用父亲的威严去约束自己，但是，那个人却总是深深地叹气，连骂都不曾骂过一句。康森曾经发誓自己一定要活得强悍，决不要成为父亲那种软弱的人。现在看来，他其实是多么希望父亲能有让他爱戴的理由啊。其实这理由是有的，有千万个，只是当时他年少轻狂，一个都没有发觉。他鄙视父亲的软弱，却不想正视爱着软弱父亲的自己。
何祈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在不久前还侵犯过自己的不可一世的男人，现在竟哭倒在自己怀里。他开始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很单纯也很可怜。最好后他只好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康森的头。
当晚康森在何祈的房间睡得死沉，何祈很郁闷地抱了被子到沙发上去睡。第二天康森醒来时，何祈已经上班去了。
何大妈对康森的关怀让他很感动，二人亲热地聊了起来。在言谈间，康森知道了何祈的过去，在何大妈近乎祥林嫂式的悔念中才清楚为什么何祈当年成绩那么好却上了职高。康森开始理解，何祈那时候为什么总是与世隔绝。不是他假清高，换成是其他任何人，也不能坦然接受这样的落差吧。再加刚上那学校没多久，他的父亲就因病去世了。命运好像是故意要玩弄他，而他却一直努力着。康森第一次为自己对何祈做出那样的事而感到后悔。
心虚的康森无法再面对何大妈的亲切，离开了何祈家。
昨晚在自己哭得神志不清时，好像是何祈的手吧，摸着自己的头。感觉……很舒服。很安心呀。康森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父亲——终于可以坦然承认，自己是爱他的。那么，何祈呢……现在完全没有讨厌他的理由了……康森发现何祈这个人，某些地方与父亲很像。都是会忍气吞声的性格，即使卑微也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为了自己的唯一的亲人……
可是他至少还有母亲。而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何祈依旧天天忙碌。以前他就像机器人一样只知道完成任务，其它什么都不去想；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他对自己的人生逐渐产生了怀疑。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在这污浊不堪的世界上？是为了孝敬母亲？还是有更多追求？康森那样的人都活得比自己潇洒，自己这样拼死拼活还活得这么窝囊，值得么？……
何祈摇摇头，把这些怪念头赶出脑子，可是不成功。他想起十三年前在街头遇见一个算命瞎子的事。
那是个寒冷的阴天。何祈最绝望的日子。自己九年的辛苦换来了好成绩，可是因为母亲的错误判断而只能进个职高。早知会有这种结果，那当初何必付出那么多呢。父亲又在自己升职高没多久就被确诊为癌症晚期，没撑过两个月就去世了。父亲出殡那天，下着鹅毛大雪，把家门前那条肮脏的路掩盖了。自己持着父亲的遗像，木然地走下楼，上车。母亲被人搀扶着，她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自己不忍心也不想去看。从此以后这个家就要靠自己支撑了。未来的路太长了。雪再下得大一点，把前方所有的路都淹没吧。
几天后，何祈漫无目的地在自己曾经呆过的小学附近游荡。那个年代经常会有瞎子或者假装瞎子的人坐在路边，摆个小摊，声称能为人算命。大部分人都不会相信那些，但是那天也许是太茫然了，何祈随便走到一个瞎老头的摊前坐下来，开口道：“你给我算个命吧。”
“哟，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呐。来，把手伸出来。”老头摸索着拉起何祈的手，仔细摸了摸上面的纹路。“把你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不知道那些啊！我只知道我公历生日。”
“也行，你告诉我，我帮你算算。”
何祈于是报出自己生日。老头摇头晃脑，得瑟了一会儿，咧嘴笑了，露出仅存的几颗黄牙。“小伙子，你的命，奇啊！”
“怎么讲？”何祈漠不关心地问。
“你前世乃是天上文曲星，因犯了错误而被玉帝迁怒，命你转世轮回，并且每世都学业不顺——”老头子有板有眼地讲道。
学业不顺。这还真说对了。自己真是学业不顺。照他这么说，下辈子也只能上个职高了。这日子，真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哈。哈哈。何祈苦笑出声。
“怎么样，我算得准吧！”老头子很是得意，继续诌道：“但是呢，你在天庭时跟武曲星虽然先前是互相敌对，但后来成为莫逆之交，在你被天帝责罚下凡时，他自愿与你一同被打下人间，经历六道轮回之苦……”
哈哈，自己这倒霉蛋居然还有这么个生死之交啊。“那他也在这个世界上么？”何祈明知自己很蠢，但还是继续问。
“当然，他与你世世代代都有羁绊——”
这瞎子还有点儿意思，他居然还懂“羁绊”这个词。何祈心想。“那他现在身在何处呢？”何祈有了点兴致，继续问。
“嗯——经我推算，他现在就在你的附近，之后你们将会分隔。不过一段时间后，你们会重遇的，只是这段时间可短可长，可能是几个月，也可能是十几二十年……”
何祈从来就没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他过惯了一个人默默无闻的日子，也不需要有个什么武曲星之类的来陪伴自己。他站起身，把钱扔给瞎子，转身就走。
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居然还想起这些胡话。
现在的思绪完全乱了。还不如以前，心无旁鹜，让工作填满生活。但是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种状态了。何祈的心，就像一位小说家描写的那样，“像一杯清水中滴入了一滴红墨水，渐渐扩散开来”，再也无法恢复清澈。
何祈越发努力地工作。天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试图让忙碌的工作将内心的空虚填满，但越是拼命就越觉得空虚。他有时会在心里怨恨康森的出现。如果他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不会发生那一连串事情，自己也不会对生活产生如此多的疑惑。“他当初毁了我就好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何祈的脑海。不行，那样母亲会伤心的，再说，没了我谁来养她。可是，自己忙碌了十年，依然好像原地打转一样，没能让母亲过上优越的生活。甚至连一间大一点的房子都得不到。
“唉，我真是没用啊。”何祈深深地叹了口气。
康森开始有事没事就往何祈家跑，在何大娘的支持下公然跟何祈套近乎。何祈对此很是无奈。他想不通，为何这个不久前还是自己仇人的男人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于从小就没什么朋友的何祈而言，天天被人缠着还真不习惯。不过日子过得尚算和平，相处久了，何祈心里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同学其实挺好相处，自己当初咋就没发现呢。
何祈一直力图保持的平静生活在不久后又被一个姑娘的出现打破。这一天傍晚，何祈正和平常一样在康森这话痨子的骚扰下看着电视里的新闻，何大妈兴冲冲地开门进来，招呼到：“阿祈，你看谁来了！”
何祈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穿着素雅连衣裙的年轻女性跟在母亲后面进了门，冲他腼腆地笑着。他脑子里却没有关于她的任何记忆，只好尴尬地问母亲：“她是哪位？我记不得了……”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忘性倒是不小，怎么能连她都给忘了！她就是以前对门老刘家的孙女呀！”何大妈责怪道，同时不忘安慰那姑娘：“小倩你别怪他，这孩子从小就木头疙瘩一样，不近人的。”
对门老刘家……何祈这才想起来，在他还小时，对门住着的就是老刘家。老刘头有两个二子一个女儿，都非常有出息，大儿子拿了美国的绿卡，定居海外；二儿子在香港工作，小女儿也嫁了个有钱人，现在住在深圳，早几年就出钱给不愿意出省的二老在小城里买了别墅，老刘头和老刘太太就搬到那儿享福去了。现在眼前站着的就是刘家大儿子的女儿，老刘头最宝贝的孙女。不过自己记不得她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小倩跟着她爸妈移民时还只是个小学生，自己那会儿也才读初中而已。现在都长大成人了，认不出是很正常的。
何祈从母亲接下来的唠叨中得知，刘家大儿子前几天回来看望老人家，并准备让大学刚毕业的小倩在国内住一段时间。刘家与何家曾是多年邻居，便把何大妈请去叙旧。何大妈见小倩出落的如此标致，免不了心里暗暗喜欢，想把她和自己的儿子拉到一起。
唠叨了许久，何大娘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不知情的康森，便给双方互相介绍了一下。晚餐就在何大娘媒婆般的说合下过去了。饭后康森很知趣地告辞，何大妈也借口出去扭秧歌，给这对年青男女留下单独相处的空间。
何祈本来就不善于与生人交流，再加上他对小倩基本上没什么印象，实在找不出什么话讲，一开始气氛很是尴尬。好在小倩很识大体，谈吐自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个小时。最后将小倩送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到何祈身上，两人就说说笑笑，散步一样地走向刘老头的现住所。
之后两人来往日渐密切。小倩也不时向何大妈表露出对何祈的好感，这让何大妈喜上眉稍。何大妈也跟何祈谈过这事，何祈虽然态度不甚明确，却也不曾反对。
不过，另一个人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舒服——这人就是康森。
这个周五，何祈还在上班时，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康森发来的，没头没尾的六个字：“今晚到我家来。”何祈很是纳闷，为何一向爱往自己家跑的康森会叫自己到他家去。于是他回信问道：“有什么事吗？”不出几分钟，手机便收到了回复——“不来你就死定了”。这是康森一贯的“我就是老大你要听我的”的作风，何祈只有皱眉的份儿。下班后，他还是往康森家的方向走去。当初还在上职高时，他和看门的康叔关系很好，在康森不在家时，他也去过康家几次。康叔死后，康森没有搬离那个家，一个人住了这么些年。
到了这已经快十年都没来过的门口，何祈深呼吸了一下，敲响了门。门唰地被拉开，一只大手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进去。何祈被拉进门，一抬头就看到了康森黑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谁惹着你了？”何祈叹口气。
“你。”康森冷冷地说。
何祈纳闷地抬起头，对上康森的眼睛。“我又怎么招你了？”
“哼哼，你没招我，有你这种见色忘友的朋友，我还能说什么呢。”康森阴阳怪气地说。
何祈脸一红，想到自己最近确实是只顾着陪小倩了，冷落了他，但又不甘示弱，便赌气道：“谁和你是朋友了……”
此话一出，康森脸色更阴沉了。何祈自觉失言，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气氛顿时僵化。
“是是是，我这种人哪配做您的朋友啊，高材生大人。是我自作多情了，请好吧您——”康森用恭敬的语气说，并做出开门送客的动作。
“不，我刚才那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何祈连忙摆手，心里却又郁闷地想，为什么自己在气势上总是输给他。
康森关上门，径自扯了一把椅子坐下，并抬手指指小沙发，示意何祈坐。
何祈只得坐下。环顾四周，屋子里的摆设与十年前没什么变化，只是以康森这种习性绝对不会好好收拾屋子，所以屋里显得很是零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