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说，你至少给我说句话啊！你不是哑巴吧！”康森对着小男孩怒吼。可是那孩子对此毫无反应，径自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你……你还还给我看起电视来了！不准看，去写作业去！这一个礼拜都没看你回来后打开过书包！听到没有！”康森夺下小宇手里的遥控器，一把按下了开关键。
小宇站起身来，提起书包，迈步走进他的房间里，关上了门。依旧什么都没说一句。
康森彻底无计可施。他烦躁地在客厅里踱着步，突然想到一个人。打电话跟他说吧，叫他帮忙。
何祈接到康森的电话时，正在自己家里。小倩在帮何大妈洗碗，二人俨然已是亲密婆媳的样子。听得出康森又在发脾气，话也说得没头没尾的，不过何祈还是赶了过去。
何祈来到康森家里，一进门就闻到浓烈的烟味。他皱起眉头：“孩子在呢，别抽这么多烟。”
“我烦啊！”康森气哼哼地说。“看你啦，希望你能让他说话，哪怕是几个字也行。总之别让他再跟我玩自闭了，我都快疯了！”
“孩子在哪儿呢，让我看看吧。”何祈无可奈何地说。
“呐，在北屋里呢。叫他写作业，谁知道他在里面究竟写了没有。”
何祈走上前去，发现房门虚掩着，他处于礼貌，还是轻轻敲了敲门：“小宇，我是你舅舅的朋友，可以进去跟你聊聊吗？”
房间里的人听到陌生人来访，沉默了一会儿，出了声：“你进来呀。”这声音很小，不过对康森而言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感动得差点飙出眼泪，用力拍了拍何祈，道：“叫你来果然没错啊！”
何祈推开门——只听“唰”一声，一盆水从头上不偏不倚地扣了下来，浇了他个透心凉。
两个大人都愣住了。只有屋内的小宇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发出尖利的笑声。他指着何祈笑得前仰后合。
康森首先反应过来，“你以为我不敢揍你是不是！”他暴怒地冲到小宇跟前，高高地扬起了手。
“你别打他！”何祈不顾自己浑身湿透，冲上前去拦下了康森。
“你让开！他把你弄成这样你还想帮他说话？！”康森推搡着何祈。
“没事，男孩子嘛，调皮捣蛋点，正常的。那个，你可以先借我套衣服吗，我这全湿了……”何祈指指自己。
康森冷静下来，转身去给何祈拿衣服。出房门前还不忘骂小宇一句：“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
小宇却没了声。他盯着眼前这陌生的叔叔看了一会儿，才怯怯地开口问：“你不打我吗？”
“我为什么要打你？”何祈冲他一笑。
“因为……是我害你全身都湿了的……”小宇不敢直视何祈。
“那你希望叔叔打你么？”何祈反问。
小宇被问住了。他想了一会儿，才小声回答：“爸爸会打我……舅舅刚才也说要打我……”
何祈察觉到一些事情，刚想继续追问，康森拿着衣服和毛巾走了进来，叫他马上去换。“我的衣服你穿着肯定大，不过也没办法，你先凑合吧，反正晚上了回去也没人看见。”
何祈匆匆换好了衣服，再回到小宇房里，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不觉好笑地叹口气。
“康森你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出去出去——”何祈把康森推出门外，关上房门，自己坐在小宇的床上。
刚才还气势十足地跟康森对视的小宇见到何祈，却低下了头。
“你怕我？”何祈和颜悦色地问他。
“……”
“为什么怕我呢，你舅舅发那么大火你都不怕，怎么我一来了你就低头了？我长得很可怕么？”何祈笑了出来。
“不，你长得一点都不可怕……你、你很好看……”小宇的声音中竟有一丝慌乱。
何祈被他的赞美弄得哭笑不得。身为一个男人，其实他一直都不喜欢别人说他长得好。不过不能跟小孩子计较这些。
“那你为什么不敢正眼看我呢？”他继续问。
“因为你没有打我……”话题又回到初始。
“那你觉得不打你的人反而比打你的人更可怕吗？”
“你的反应……跟其他人不一样……”小宇嗫嚅着。
“噢？你是说别人都会因你恶作剧而打你喽？”何祈诱导他说出心里话。
“嗯……爸爸每次都会打我……在学校，被老师发现后也会挨骂，然后老师会告诉爸爸……刚才舅舅也说要打我……”小宇扭着自己的手。
“那你知道会挨打挨骂，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何祈刚问出口，自己立刻就明白了——这应该是小孩子希望别人注意他的心理。他虽然没和孩子接触过，但是在网上看过一些新闻，也大概清楚这种心态。
“你其实是希望爸爸和老师关注你吧？”何祈马上补了一句。
小宇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明显是何祈说中了他的心事。但小孩子不愿意承认，只是红了脸，随即把头压得更低。
在接下来的对话中，何祈大概了解了小宇之前的生活状况。小宇在学校十分顽劣，是老师眼中典型的问题儿童，回到家后又常被父亲打骂。爷爷奶奶在时还能护着他，两位老人去世后他就失去保护人了。父亲经常晚归，几乎每次回家都是一身酒气，对儿子的事情漠不关心，只有在儿子调皮捣蛋和被老师告状后才责骂一下。
何祈对小宇感到无比同情。在这样的童年中长大，小宇将来怕是只会走上他父亲的后路。他觉得有必要让康森好好爱护这个孩子。
经过这一段长谈，小宇能够对何祈敞开心扉了。何祈哄他洗澡睡觉，发现他看康森的眼神还是充满戒心。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后，何祈轻轻走出房间，对康森说：“我们到阳台上来说吧。”
二人走到阳台上，没有开灯。此时已是九点多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对面楼稀疏的灯光。何祈给康森分析了孩子的情况，康森听后也无言以对。
康森掏出一根烟来，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唉，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这小子，和我当年的情况是差不多啊。”说完，他吐出烟圈，在微弱的灯光下，白气袅袅上升，夜空中消散。
“我当时搞出那么多动静，也是希望老头子能正视我的存在。可惜当时我不懂他的关心，只觉得他懦弱无能，连自己儿子都不敢骂。不过小宇他爹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即使知道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也还是希望他能关心自己的事，小孩子是执着又可怜的呀……”何祈也轻叹一声，向远方望去。
“你要对他好一点，不能让他走上你的老路。”
“你这么说，是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喽？”何祈的话无意间打击到康森，他不满地哼哼。
“啊，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希望小宇能被关爱，不要到处惹事生非……”何祈连忙解释。他知道康森的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
“唉，你没错。我这样的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康森吸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灭。
何祈说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满脸尴尬地站在原地。
“啊呀我说何采臣呐，你跟你那小倩姑娘进展如何呀？”康森戏谑地笑笑，转换了话题。
“……还好吧。没什么特别的，挺平静，这样也挺好的……”何祈搔了搔脑袋。他突然想起之前也是在康森家的夜晚，康森对他说的那些话，不禁心里一颤。
“呵，确实是挺好，你就是想要这种生活吧，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康森嘲讽地笑开了。
“康森，你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吧。找个好姑娘，成个家……”何祈小心翼翼地劝道。他想起那天康森和一个女人在大街上拥抱的事。
“九点多了，你赶紧回家吧。”康森转过脸来，一脸怒气。
“你……又生气了？”何祈不安地问。
“没有，你想太多了。快回去，你妈在家里担心着呢。明天你不是还要上班吗，回去回去！我还要看着屋里那个小的，不送了！”康森用生硬的语气下逐客令。
何祈不知道自己又是哪句话没说好，得罪了眼前这位“火暴浪子”，只好叮咛他一定要好好对待小宇，还叫他周末有空就带小宇来自己家里玩，便回家了。
何祈已经走了很久，康森还站在阳台上没有动。
何祈，这个男人。从那天自己酒后吐真言后他就开始躲着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听见了自己的话没有，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交情了，居然又劝自己快点结婚。想到这里，康森的心底就涌上一股怒气，连他也不想搞清楚，自己到底为了什么要如此生气。不过，自己居然喜欢上一个同性。同性恋，这个词以前他听到都会觉得恶心，但是现在自己也变成了“恶心”的人。喜欢上同性，一但被发现，在这社会里是举步维艰的。就算自己做好了不被世间接受的准备，可那个人，他能接受吗？喜欢他，想把他据为己有，却不忍心毁了他的生活，这种心情有谁能够了解。也不想放弃。谁能告诉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康森不愿再想下去。走回屋里，看到小宇的房门，他又觉得头大了一圈。算了，先维持现状吧。这种日子，得过且过，不去想未来会怎样，直到那个人结婚的那天，一切自然会终结。
眼下，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外甥，真的要好好对他，不能让他跟自己一样不幸。
接下来的几天里，虽然小宇还是拒绝与康森交谈，但他在生活上已经能较好地自我安排，不会做让康森生气的事了。周末，康森如约把这小负担带到了何祈家里。
何大妈已从何祈那儿听说了小宇的事，老人家本身就特别喜欢小孩子，再加上对小宇身世的同情，她对小宇特别好，仿佛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子。何祈看到母亲这么喜欢小孩子，心里又感到一阵压力。也许真是时候快点成家了。
在何大妈热心地向康森传授育儿经的当儿，何祈把小宇带进自己屋里。虽然何祈早已成年，不过因为从出生以来一直住在这里，所以房间里还是有一些孩提时代的东西。小宇好奇地环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书柜的一角。何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一个魔方。自己小时候好像确实玩过这么一个东西。
“想要吗？”何祈打开书柜的门，把魔方拿了出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小宇摇了摇头。
现在的孩子们物质生活太丰富了呀，这东西可能早就已经过时了吧。何祈感叹地想。“这叫魔方，是这么玩的，你看，现在每个面的颜色都是统一的，这样转一转……就把颜色打散了。你能把颜色全转回来吗？”他给小宇演示了一下，小宇饶有兴趣地接过魔方，自己埋头玩去了。
到午饭时间时，小宇终于把魔方还原成初始的样子。他兴冲冲地跑到何祈的身边，展示自己的成果。
“小宇真聪明呀！多用功的话学习成绩肯定比别人好！”何祈这几天在网上稍微做了下功课，知道要适时鼓励孩子。
小宇听后高兴地咧嘴笑了。
“哼，这小子才认识你几天啊就这么黏你，我这个亲舅舅反而还被无视了……”康森吃味地看着这一大一小。
“谁叫你平时那么凶……”何祈白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
“喂，你要是学习上有啥不懂的，就问他吧，他当年在学校可努力了……”康森故作冷淡地指着何祈对小宇说。
“你要跟他好好说他才能接受你呀。”何祈教育康森。
饭桌上的气氛很温馨，这老中青三代就像是一家人。
周一何祈刚到单位，马上有同事过来说：“小何，总务叫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话音刚落，周围的同事们就纷纷说：“哎呀肯定是批准你升级成部门经理的！阿祈你要出头啦！”
何祈笑笑，没说什么。前一阵子上头确实说要指派新的部门经理，大家都觉得这位置非何祈莫属了。他这么些年来一直兢兢业业，表现也很不错，这下还不多年媳妇熬成婆？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升职后，工资和奖金都能提高一些，那样就能存更多的钱，早一点给母亲买个大点的房子……何祈心里这样想着，敲门进了总务的办公室。
总务一脸公式化的笑容，跟他东拉西扯地打了半天哈哈，才终于说了实话：“那个，小何呀，你这些年来呢，工作确实很努力，你对公司的贡献，我们也都看在眼里……不过，你也知道，这世道，关系才是硬道理……虽然我也很希望是你当部门经理，但是没办法，上头已经指定了一个新来的人，那人好像是总会计长的侄子……这次真的对不起你了……”
何祈淡然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纵使心里确实很失望，他也不能说什么。上级已经决定好了的事，再吵也没有用。谁叫自己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呢。再努力也不如人家一个“侄子”的封号。
何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振作精神，走回了座位。周围的同事纷纷围过来问：“怎么样？事儿是不是成了？”
何祈轻描淡写地讲明情况，同事们立刻愤愤不平起来：“什么呀，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家亲戚一来就能当经理……”不过牢骚也只能发发而已，不能改变现实。大家都明白，要想继续混下去，就要无条件服从上级安排。
“小何你也别太难过啊，这次不行还有下次……”有人好心安慰何祈。
何祈谢过同事的关心，继续完成手头的工作。十年的磨练足以让他学会淡定，宠辱不惊。当不上经理又如何，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他还得努力工作，养家糊口。
忙忙碌碌中一天很快又过去了。下班后，何祈一个人缓缓迈着步子，走在路上。脑子里不再被工作占据，潜藏在心里的失意和落寞就一股脑地涌了出来。恍惚中，身后传来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何祈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路中间去了。他连忙侧身避开车子，走回马路边上。那汽车扬长而去，车尾的四个环在夕阳下闪着耀眼的金属光泽。何祈只觉得那光芒太过刺眼，转头避开，眼眶一阵酸楚。这个社会就是如此，有贫富之分。自己像一只蜗牛，拼命向上爬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在底层，哪能追得上那些宝马奥迪呢。他从小就知道，怨天尤人没有用，不过现在，他实在很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骂一场。上学时老师和父母都告诫孩子们，要努力才有好结果。出了社会才知道，努力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眼前的街上人来车往，尘土飞扬，间或飘来一两只塑料袋。两旁的房屋一看就是年久失修的古旧样子，不远处却有正在盖的高楼，而且有越盖越高的趋势。何祈走到自己家楼下。他家的楼虽然不至于老掉牙，却也有了一定的年头，墙壁上有风吹雨淋造成的乌黑痕迹。对面那一排小楼老虽老，样式却比较别致，据说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时苏联友人设计的。这些楼如今已是“古稀之年”，一进楼门就能闻到一股阴湿的味道。
这小城市，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兼具着现代气息和上个世纪遗留的古旧感。政府只顾发展，未能顾及到那些旧事物，于是这些陈旧的东西夹杂在高楼大厦之间，处境尴尬又无奈。何祈长这么大一直没出过远门，他不知道，别的城市是否也和这座小城一样，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因为何祈甚少跟母亲说起工作上的事，所以何大妈也不知道儿子今天在单位的遭遇，只顾端着饭菜出来叫何祈多吃点。何祈也尽量保持平日的样子，不让母亲发现自己的心情低落。吃完饭，又要忙工作的事，他对着电脑直到深夜。终于忙完了，何祈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起身去洗澡。掉的头发越来越多了，好像是因为长期对着电脑，辐射影响的关系。何祈忽然想到了康森。和自己同龄的那个男人，是否也过着这种苦苦挣扎的、死气沉沉的生活呢？虽然这些日子和他走得很近，自己对他的事却并不太了解。啊，还有那个孩子。不知道他现在和康森一起，过得如何。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睡了吧。可怜的孩子，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不过他马上就能去外国生活了，前途应该是很好的吧。那样也好。
胡思乱想中，何祈这次洗澡的时间比平时都长。关灯趟下后，他决定，周末去康森那陪陪小宇。和小孩子在一起要比和社会上的成人一起来得轻松。
另一方面，何祈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小倩向何祈暗示希望他和自己一起去美国。虽然何祈觉得小倩是个很合适的结婚对象，但是他不想去国外发展。自己骨子里是个守旧的人，西方文化会让他无所适从；而且，就算他横得下心来去了美国，母亲怎么办？老人家不能让她孤零零一人呆在国内吃苦，把她一起接到国外去，她比自己更无法接受那里的生活，去了也是活受罪。虽然何大妈表现得很豁达，嘴上经常说“你不要担心我这老太婆，跟小倩一起出国吧”，但何祈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