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带着深秋凉意的晚风顺着窗户吹了进来。康森看了看前排熟睡着的二人，嘟囔了一句什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何祈身上。
眼前是这男人乌黑的头发，隐约可见他的发旋。自己这种浑蛋，有什么资格去说爱他呢。他想要的生活，自己也没法给他。耳边又响起那句“咱们回家吧”，康森鼻头发酸。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多了。伤害他的身体，占用他的时间，害他和女朋友分手……和自己重逢后，他应该觉得受够了吧？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说不定是已经恨透了自己吧。就这么算了吧。再纠缠下去，只会让他更厌烦自己。以前总在杂志上看到人家说“爱一个人就要学会放手”，可是已经爱上了，哪有那么容易说放开就放开呢？
等康森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已经差不多快到站了。他连忙叫醒了何祈和小宇。
何祈睁开眼睛，发现身上的外衣，感激地回头冲康森一笑。这一笑让康森的心又乱了。
下车后，何祈向康森和小宇告别。他觉得今天最大的遗憾就是谁都没带相机。其实他和康森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因为家庭的缘故，二人高中后的照片相当少，这些年来几乎没留下记录。
康森鼓励小宇把去游乐园玩的事情写进电子邮件，发给远在加拿大的妈妈。小宇有点羞涩地答应了。这孩子现在还是对长久未见的母亲感到陌生，难得康森表姐来一次电话，他也要在康森的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与妈妈说上几句。看到小宇和他母亲这个样子，康森有时会自嘲地想，如果自己哪天在街上突然和生母碰面，会有什么反应呢？
日子又恢复平静。几个星期之后，何祈接到调任通知，从营销部转到研发部，升任研发部副主任。外人看来何祈这次是终于出头了，而且是大升；但是对何祈而言这是明升实降。何祈刚进公司时就是从研发部做起的，做了五年后终于转入营销部，而今又把他调回去，这换了谁谁都高兴不起来；而且营销部可以经常借生意之便拿拿回扣，陪客户吃饭消遣，有很多利处可图，而研发部通常都是吃力不讨好，只能成天蹲办公室，遇到挑剔的客户，得三番五次修改demo不说，还要被人家骂。研发部主任是个遇事就装傻糊弄过去的老头儿，现在上头把何祈调过去，明摆着是让他去充当冤大头。现在营销部的新经理也来了，上头可能是怕何祈还在的话新领导不能服众。不过何祈知道多说无益，况且这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升职，至少工资比以前多了，他也就硬着头皮上了前线。
果然，刚一上任就遇到了麻烦的主儿。有一个客户是卖文具的，要做宣传网站，要求是一定要把网页做得中国风十足。下头的人做了几个版本，对方都不满意，何祈只好亲自出马。不过他本身并未接触过艺术方面的东西，而且“中国风”这个词又很抽象，客户也不明说，他只能摸石头过河。研发部虽然不用成天外出跑业务，但是对着电脑的时间更长了。
这一天，康森在上班时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小宇学校老师打来的，说小宇把一个同学打伤了，叫身为代理监护人的康森去学校一趟。康森一听头就大了。“好小子，你就在我这儿呆半年，也不让我省点儿心！”抱怨归抱怨，学校是一定得去的。康森觉得自己也没资格怪小宇，因为自己小时候经常干这种事儿。康森跟老王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奔出门去。
到了学校，问了好办天才找到小宇班主任的办公室。一进去，就见到小宇气哼哼地站在那里，旁边一个小男生鼻青脸肿，正躲在他父亲身后哭诉着什么，小宇的班主任，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女人，一脸无奈地跟那家长赔着不是。康森进去表明身份，那个家长立即气势汹汹地冲他嚷道：“你是怎么教孩子的？！出手一点都不分轻重，把我家孩子打成这样，你说怎么办吧！！”
康森平时就是个暴脾气，最容不得别人对他大小声，当时火就上来了：“你嚷个毛！”那男人显然是被康森的气势吓着了，也倒没再说话。
“老师，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小宇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康森转头问班主任。
“唉，今天第二节课课间休息时他俩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当时不是我的课，我不在教室，还是别的同学跑来告诉我的。嗨，你家公子可真厉害，把同学打得鼻血直流，问他为什么打人吧，他又死都不肯说……现在人都来齐了，你自己问他吧。”女老师大摇其头。
以康森自己的“丰富经验”来看，那个年纪的小孩打人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看对方不顺眼，二就是对方真的惹到自己了。不过看小宇把那小孩打得这么惨，应该不会只是因为看他不顺眼而已。他皱眉头问小宇：“你好好儿的打人家干吗？”
本来小宇是咬紧牙关，死活都不肯开口讲原因的，对方家长骂他，他也不理不睬；眼下看到舅舅来了，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眼泪就簌簌地掉下来了。
“他说我是没爹娘的孩子……”说完这句小宇就咧开嘴，哇地哭开了。
康森脸色一凛。自己小时候也经常被人说是没娘的孩子，那时候自己一定会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现在小宇又遭到这种对待，他心里燃起熊熊怒火。
“喂，你听到没有，我才该问问你，你是怎么教你家子兔崽子的！说这种话很有意思是不是，嗯？！”康森上前一步，劈头就骂那个当爹的。
父子俩都吓得后退几步。那男人还要死撑着，不想显出弱势：“这……这小孩子说话嘛都是有口无心的，他也不懂那么多……再说你家孩子也不能随便打人啊！”
“对啊，不管怎么说，打人都是不应该的，何况他下手还这么重……李义文平时就表现得很好，学习成绩也好，从来不会主动跟人打架的。”女老师也帮对方家长说话。
康森一听这老师说话就明白她是个什么货色了。自己上学的时候，也净遇到这种老师——出了什么事，一定只相信平时乖乖听自己话的学生，觉得好学生永远是对的，差生永远是错的。现在又是差生把好生打了，她心里自然偏向好生。
那李姓家长见到老师也帮自家孩子说话，不免又理直气壮起来：“你听听，连老师都这么说了，你家孩子怎么着都得给我们家孩子赔礼道歉吧？还有，把我们小文打成这样，你做家长的不赔偿医药费么？！”
康森深吸一口气。姓李的以为他肯低头了，就更得意了，又张嘴正欲骂人，没想到康森说了一句：“屁话！”让他目瞪口呆。
“真他妈好笑，你好好的走在街上，难道会有人突然冲过来无缘无故把你打一顿？”康森啐了一口，似笑非笑地反问。
“这、这……是两码事……”姓李的张口结舌地说。
“明明就是一码事！要不是你家那小崽子先说那恶心话，小宇会打他么？！没事就打你家孩子，谁吃饱了撑的啊！”康森的吼声引得办公室其他老师都望这边张望。
“呃，请你别这么大声……”女老师慌忙对康森说。
“理在我这边，我为什么不能大声！”康森白了她一眼，继续说：“你一个当老师的，这情况你听了心里也有点数吧，你现在这么偏袒这李什么文的，那就是说你觉得你教出来的学生骂别人没爹生没娘养是对的喽？！”此话一出，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盯着他们看，让女老师觉得挂不住面子。她只好打圆场：“啊，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一码归一码，李义文先骂林星宇是不对，但是林星宇出手打伤人更不对，所以至少得跟人家说声对不起吧……还有，李义文都伤成那样了，这医药费，于情于理你怎么都得赔一点儿……”
女老师说完，转向小宇：“林星宇，快跟人家道个歉，以后不能打人了，知道吗？”
“不准道歉！”康森向小宇喝道。
周遭的人又都一愣，想这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强硬的家长。
本来态度已经有点软化的小宇见到舅舅这个样子，就点点头，又不吭声了。
“不是咱们的错，咱道个屁歉！哼，我离开学校这么多年了，结果现在这里还和当年一样，颠倒黑白。姓李的，你让你儿子跟我们小宇道歉，还有，说啥医药费，你今天休想讹我一毛钱！”康森一生气，平时在外面混的架势端了上来。
“你……你凶什么凶啊，明明就是你家孩子打伤我们家孩子，你态度还这么横！”姓李的护子心切，也挺生气地回了嘴。
“靠，那点伤还算伤，他缺胳膊了？断腿了？……好，我现在给你个机会，让你家那小子再和我们小宇打一架，看他能不能给自己报仇了！”康森哼了一声，转身问小宇：“你怕不怕？”
小宇从刚才一直静观着舅舅的一言一行，竟觉得那个一脸痞样的男人让自己很安心。他诡异地笑了：“不怕！”
“嘿，好样的！姓李的，你看到没，这才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你家孩子一点儿真本事没有，只会放嘴屁！”康森又逼向躲在父亲身后的李义文道：“去，你去打林星宇，打到了算你的，我不怪你。”
李义文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摇头。
“去呀！刚才不还嫌人家打你么，现在让你打回去，去呀！！！”康森吼道。
李义文吓得抱住父亲的大腿不肯松手，再度大哭起来。
“哼！你看看你这熊样！没本事就不要说别人长短！”康森不屑地瞥了那小孩一眼。
“你……你怎么这么流氓！”姓李的气结，指着康森道。
“你还真就说对了，老子就是流氓，你想怎么样！”康森一把揪住姓李的衣领子，凶狠道。
“林星宇家长，你要再闹下去，我可要报警了！”女老师慌慌张张地转向电话。
康森听后冷笑一声，“砰”地一拳砸在她的办公桌上，那木桌子立刻凹进去一块，吓得女老师松开了握着听筒的手。
“随你的便！老子从小到大进出派出所多少次了，不在乎再去逛这么一回！”康森又转向李氏父子：“走，咱就去警局里把事儿摊开了说，我丢得起这个脸！”
这时办公室里有一个家跟康森住得很近的老师知道他不好惹，就悄悄俯身对女老师讲了些什么，女老师一听也没了主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像个木头人似的僵在座位上。
“你不要报警么？报不报了？”康森又问。半天都没人说话。
“不报那我们就走了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康森想带小宇出去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办公室。
正当众人纳闷这人是谁时，那男子看见了小宇，一个箭步冲上去，扬手就给了小宇一个巴掌。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男人就骂道：“兔崽子你不跟你妈走了么，怎么现在还在这儿给我惹事！你还嫌拖我后腿拖得不够是不是！”
康森立刻反应过来，这人就是表姐的前夫，小宇的亲爸爸。学校老师在联系家长时可能没注意，虽然小宇的父亲现在已不是他的监护人了，但学校还是照样先打了父亲的电话。
康森还没开口，那男人又把小宇扯过去一顿臭骂，骂完转身问：“你打了谁？快点跟人家道歉！”
“不是我的错！是他先骂我的！”小宇哭叫道。他看那男人的眼神里满是憎恨。
李氏父子被眼前这两个家长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这上演的是哪出儿。
“我——操，”康森缓缓开了口，走上前去，以不容置喙的架势把小宇拉回自己跟前。“你这当爹的，也不问问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上来就认定是自己孩子的错，你这种当爹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你看人家那爸都当得比你称职。”他抬抬下巴示意姓李的，姓李的听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噢，你就是林梦她那个弟弟是吧……我教训我自己的孩子，关你什么事！”男人凶巴巴地说。
“刚才还嫌人家拖你后腿哩，怎么现在又说他是你孩子？再说，现在他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康森面无表情地说。“家里这点事我们出去解决，别让外人在这儿看笑话。小宇，我们走。”说罢，他拖着小宇父亲就往门外走。小宇父亲几度挣扎，却发现这男人的力气出奇地大。
“你不要拉……放开我！”好不容易走到校门外，康森松了手，男人马上厌恶地挣脱，理了理自己的西装外套。
没等他站好，康森不由分说就迎面给了他一记老拳。
男人被强大的冲力打倒在地。“你干什么打我……”
没等他喊完，康森冲上去骑在他身上，又是一拳。
“刚才那拳，是替小宇打的。这一拳，是替我姐打的。”
“不要……不要打！疼……啊！！！”
康森又给了他一拳。三拳都打在脸上。
“看你这人模狗样的，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表，想必是想用这张小白脸去骗女人吧。”康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最后一拳是给我自己打的。老子生平最看不惯你这种男人！”
小宇虽然不喜欢生父，但见到父亲被打，心里也是有说不出的滋味。他害怕地走上前去，拉了拉康森的袖子。
康森刚才打得兴起，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个孩子。他看到小宇那张可怜巴巴的脸，耳边忽然响起何祈的唠叨：“在孩子面前你言行举止注意点儿，别让他有样学样……”
哼，人都打了，来不及啦。
“我警告你，既然你决定放弃孩子的抚养权，以后他跟你就毫无干系！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找他麻烦，老子就放你的血！听到没！”康森站起身，又踹了地上的男人一脚。男人鼻青脸肿，点头如捣蒜。
“小宇，”康森伸出手来，想拉小宇。他的手上沾着小宇父亲的血。小宇迟疑了一下，还是怯怯地伸出小手，握住了那沾着血迹的手。
“今天就别在学校呆了，咱们回家吧。”康森说。自己手中的小手温热而柔软。他是自己的家人。自己要保护他。
“小子，你听好：你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你妈妈年底就会来接你了。你爸不管你没关系，我来管你。知道吗？”康森对小宇说。
小宇认真地点了点头。
“不过以后不要随便打人了。”康森又补了一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特别没说服力。两人不约而同地乐了。
小宇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舅舅是个可以依靠的人。虽然他动不动就发脾气，也不爱陪自己玩，可是他对自己其实很好。
周末何祈照常去康森家看小宇。小宇很喜欢缠着何祈，康森也知道，每次何祈来了他就自动退位，放那两人一起玩闹去。小宇很骄傲地给何祈详细讲述了那天康森在学校的“英勇”事迹，何祈听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叫小宇不要打人吧，可是确实是那孩子先侮辱了他；康森虽然冲动了些，但是他本意是要保护小宇。即使这一大一小的处事方式都不对，但也没理由责怪他们。小宇被人说是“没爹没娘”，想想康森年少时也应该经常被人说是没妈的小孩吧。这种话，没有一个脏字，却最伤人。
何祈搂着小宇，心里百感交集。小宇现在受了委屈，还有康森和他心疼；康森那些年来受了委屈呢，康叔一向逆来顺受，是不会出面挺儿子的；他只有像流浪的野猫一样，自己躲在角落里舔伤口。现在看到他一幅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嚣张样子，可能外人会觉得他很强大，但是他的心，终究还是受过千百回伤。他想把自己武装得看起来足够坚强，但是在内心深处，他的灵魂还是脆弱的吧。
思量一番后，何祈还是决定要让小宇趁早竖立正确的道德观，便教育他道：“小宇，即便是那个同学不对在先，你打人也是不对的。以后遇到事情，不能随便使用暴力，那样解决不了问题的。那天幸好对方没什么大事，万一你真把他打得进医院了，那不管最初是谁挑起事端，你都得赔偿损失。你现在小，成年后这种事要负刑事责任的……”
“他那么小，你跟他说些他也听不明白的！”康森还没进屋，就听到何祈婆婆妈妈的说教，觉得实在受不了。
“你也是！做事那么冲动，一点都不考虑后果……”何祈见到主犯，生气地瞪他一眼。“都那么大人了……”
“那好，你说说，那天要是换成你去，你怎么解决？”康森横眉冷对何祈。
“这两件事要分开算嘛，首先那孩子骂小宇是他不对，要向小宇道歉；但是把人家打了就是小宇的不是了，小宇也要向人家道歉。”何祈仔细分析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