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森在一旁默不作声。何祈继续教育小宇：“以后做什么事都要谨慎点，不能随随便便动手哦……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就去告诉老师……”
“我说何祈，你就不能活得威武点儿！”康森不耐烦地打断何祈的话。“你以为告诉老师了老师就能帮着他吗！那老师我一看就知道她的斤两，要是成绩好的学生找他告状，她肯定完全相信，平时经常惹事的学生就算真受委屈了，她也不会理你的……还有，这小子马上就要去外国了，到那边学校里难保会有种族歧视的家伙存在，到时候万一被人欺负了，你还不让他还手么！”
“这……康森，你不要总把这个世界想得那么糟……”
“不是我把它想得太糟，是你把它想得太好了！”康森正色道。他转头叮嘱小宇：“喂，跟你说，你到当地万一被人挑衅，就直接反击，别客气！该出手时就出手，懂不？”
小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康森接着说：“就算对方很多人欺负你一个，也不要怕，不能求饶，要抓住带头那个使劲儿打，打到他怕了为止！”
何祈只能在旁叹气。他得承认，这点康森考虑得没错。到了那边，就是白人的地盘，谁也不能保证小宇一定会受到公平的对待。不过康森的处事方式实在太过激烈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与他相比，真是羊与狼的差别。
晚饭后，小宇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康森和何祈在阳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还是无法认同我的所作所为吧？”康森习惯性地摸出一包烟，但看到何祈不悦的眼神，只好又揣回口袋里。
“唉，我是担心你。那个姓李的暂且不谈，你还打了小宇他亲爸。不管再怎么不好，那也是他亲生父亲，你觉得孩子看见了心里会怎么想你？还有，万一真把人打出毛病来，你不又得进派出所！还要赔钱，你赚多少钱够赔的啊……”何祈担忧地看着康森。
“哟，你这是在关心我么？”康森邪恶地笑笑，一手搭上了何祈的肩。
“我说正经的，你少来……”何祈抖抖肩膀，甩开康森的手。
“何祈，你是不是觉得，从小到大你遇到的老师人都挺好的？”康森话锋一转。
“咦？嗯……算是吧……”何祈不解他为何问起这个。
“那就是了。因为你平时很听话，从来不会给老师惹麻烦，所以他们对你好。但是我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得到他们一句好听的话。一旦有什么问题，第一个肯定先怀疑我。有好几次，事情明明不是我的错，但是他们都认定，就是康森干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你也清楚，小孩子是受不得委屈的。但我就被冤枉了很多次。你站在光亮处，只看到老师的正直一面，却不知道其实那些人，大多数都只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而已。”
何祈哑然。或许康森说得没错，是他不清楚老师们的另外一面。
康森没在意，继续说道：“我小时候，上幼儿园——就是和平路拐角那一家，现在还在的……小时候黏父母啊，怕上幼儿园，每天早上去了都在门口闹，不肯让爸妈走。有一天，我妈把我送到那儿，她还得去上班——啊，那时候她还没有要离开我们家的意思。我哭着不肯让她走，她就说，你听话，好好在这儿呆一天，晚上我下班了马上就来接你。我只好进幼儿园了。幼儿园中午不都得午睡么，那天中午我实在睡不着，在床上就开始哭，有个值班老师过来很不耐烦地说：‘你哭什么哭，还闭眼睛不睡觉！’我那时候觉得老师说的话都是可信的，就不停地缠着她问：‘我妈呢，我妈什么时候能来接我？’结果她被我弄烦了，居然跟我说：‘你妈死了！’然后转身就走了。”
何祈被这话震惊了。一个老师，被称作“辛勤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人，怎么可以对那么小的孩子说出这种恶毒的话？！居然对孩子说，你妈死了。这是一个老师应该说的话吗？不，退一步说，就算是普通人，也不会如此对小孩说话的。
“哼哼，被吓到了么？在幼儿园时这种事情还有很多呢，我就不讲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会真心对你好的。人家都说母爱最伟大，可我家那个不还是早早就抛下我跑掉了么。所以啊，要想不被别人欺负，就要自己活得强悍点儿。”康森不在乎地说。
何祈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安慰眼前这个男人。他的辛酸不是自己说体会就能体会到的。康森的人生观是一早就形成了的，现在不可能轻易改变。明白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何祈选择沉默。自己虽然碌碌无为，但是这二十多年来至少经历的苦难没有康森那么多。
“唉，说了这么多，很无趣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社会不存在绝对的公理和正义。活了这么多年，你也应该看到足够的现实了吧。有些事情不是你按规矩就能办成的。现在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康森说完后干笑两声。
“康森……你——真的很不容易，这次小宇的事情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真的。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孩子才那样做的。不过你以后凡事都三思而行吧，我怕最后受伤的人是你。”何祈低下头叹道。
“何祈，我不值得你担心。毕竟我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这是我想抹杀都抹杀不了的。”康森还是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我想我已经可以原谅你了。”何祈想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
“你是觉得我可怜又可悲才不怪我的吧？你不用那样，我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尤其是你，何祈。”康森直视着他。
何祈却摇了摇头：“正如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们俩是平等的，我没资格去站在比你高的角度来怜悯你。现在我们是朋友吧？我把你当朋友，之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你真是个滥好人。”康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这种小绵羊一样的活法，迟早会受更多伤害的。”
“那你是不希望我原谅你啦？”何祈眉毛一扬，瞪了康森一眼。
康森笑了，一把搂住了何祈，却又被何祈推开。
“你还是怕我靠近你吧？”康森惨淡一笑。
“不是，是孩子在跟前，你别动手动脚的……”何祈埋怨着。
“干吗怕他看，反正我们都是男人，哥们儿之间抱一下有什么好奇怪的。”康森贫道。
“啊，都忘了问孩子了，不知道你去学校闹过之后他上学有没有再被老师说什么……”何祈想到这个问题，顿时紧张起来。
“你放心，那小子这点像我。我问过他了，他说那之后老师都不敢再批评他，班上也没人敢说三道四啦。”康森愉快地说。
何祈哭笑不得，不过知道小宇没事，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秋天很快过去了。虽说刚刚入冬，气温却降得厉害。老人家都说今年冬天会很难熬。
来年春节很早，在公历一月下旬。在那之前学校就要放寒假了，康森的表姐也会回来接孩子走。康森是怎么想的且不知道，何祈心里对小宇非常不舍。不过快到年底了，工作又忙了起来，他甚至几个礼拜都没法周末去看小宇。手头一堆案子要做，研发部的人个个叫苦连天。有人甚至骂骂咧咧地说研发部的工作就是给客户擦屁股。同事们休闲时间都喜欢打游戏，何祈却对网游敬谢不敏。大家问他为什么，他的回答是，成天写代码都写够了，休息的时候为何还要陷进另一堆代码中呢。这个回答让大家都乐了。
另一方面，康森抱着玩玩的心态，随手把几份漫画稿子投给了年底进行的一个全国动漫创作大赛。现阶段还在审评中，结果要明年开春才能出来。
这天何祈好不容易能按时下班。他哼着歌回到家中。好久没能和母亲一起吃饭了。
何大妈吃饭时习惯看电视。何家的晚饭时间通常在七点之前，那时新闻联播还没开始，何大妈就会看一些地方台的杂七杂八的新闻。
何祈盛好饭出来，恰巧看到新闻正在播某国的同性恋者们在街头大游行。他默不做声地走到饭桌前坐下。何大妈已经看了一会儿了，评论道：“唉，世风日下啊，这些人把自己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真恶心。”
这句话让何祈心头一紧。虽然母亲并无恶意，但“真恶心”这三个字就好像是骂他一样，让他顿时胃口全无，坐立不安。但是为了不让母亲发现自己的异状，他还是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陪母亲吃完了饭。
帮母亲收拾完碗筷，何祈借口太累，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真恶心。真恶心。真恶心……这三个字在他耳边久久回荡。他想起了几个月之前的晚上，康森偷偷吻自己的情景。本来他是刻意把这件事忘掉的，但是今晚母亲无意的一句话却让他重新思考起现状来。
自己真的不能在那样下去了。何祈回想起自己之前的愿望，不外乎是结婚生子，让母亲抱孙子安享晚年。自从被康森一搅和之后，自己好像已经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想到母亲，何祈心头一阵沉重。是啊，她含辛茹苦把自己带大，自己有什么资格让她到老来还伤心难过呢。小倩的事已经让她不高兴一回了，自己不能在任性下去。毕竟人生在世，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是该停止胡思乱想了。还是循规蹈矩地跟大众一样活下去吧，这样对自己、对康森都好。既然有康庄大道摆在面前，又何苦非要去暗巷里走一条曲路呢。
眼前又浮现康森那张精悍的面孔。何祈差点又不忍心起来。不过何祈并不觉得自己对那个人怀有“恋爱”的心情。或许自己真的只是同情他的遭遇，所以才会亲近他的吧。这些年自己一直独来独往，没什么深交的朋友，一旦跟一个人亲近后，就会潜意识地想要依赖对方吧。苦苦思索后，他还是决定跟康森保持正常的关系。
某天晚上，康森接到一通电话，是萧哥打来的。前几次他们的事情自己都没参与，这回老大肯定是打过来骂自己的。
那边也没有像康森想象的那样上来就骂，而是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康森呐，你最近，日子过得挺好的哈——”
康森猜不透萧哥是什么意思，但潜意识感觉不妙，只好打哈哈说：“哈，没，就混日子呗。萧哥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小子，你别把我们都当傻子，你这些日子干的那点儿事儿别以为我不清楚！”对方语气加重了。
“不是，我干什么事了？您直接把话挑明了说行不？”康森纳闷地问。这段时间里自己没在外面跟人结梁子，按说没有能惹萧哥生气的事啊。
“你以为你不跟大伙儿一起行动了就没人知道你干啥啊？你也真行，收了个小破孩儿在家里养着，你啥时候跟女人有的种，都这么大了！”萧哥讽刺地笑道。
康森大惊：“谁告诉您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看我们这样的不顺眼了，想跟我们划清界限另谋财路了是吧？”
“没有的事！萧哥，别人不清楚，您应该最了解我了！我康森别的没有，义气还是有的！我怎么可能要跟您划清界限！”康森急忙辩解。
“说的比唱的好听！那前几次我们的人出事儿了，叫你去帮个忙你都不肯去！”萧哥怒道。
康森无话可说，他这段日子为了照顾小宇，确实不想再出去惹祸上身。“萧哥，前段时间我确实对不起弟兄们……不过请您相信我，我家里这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年底马上就要走了，他走之后您叫我干什么都行，不过这之前我真得照顾好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孩子不是你的又是谁的！”萧哥听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地问道。
康森只好大致把小宇的事跟他讲了一遍。萧哥虽然在社会上混得挺凶，但是对自己人还是挺好的，也就同意了康森的请求。
“那行，还剩这一个多月你就在家看孩子吧。不过我可跟你说，‘小南方’那帮人最近在这旮跟老吴家抢地盘抢得很凶，东三省的货运一直都是我们管的，现在他们也来干扰了，这事儿咱们迟早要跟他们算总帐，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不好过，你自己防着点儿，出了事可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在自己的地盘上不能让外来人骑到咱头上来！”萧哥说完就挂电话了。
康森放下电话，如梦初醒。这半年来自己的重心都放在小宇和何祈身上，差点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只是一个混混。一个大哥一声令下自己就要冲上去当炮灰的流氓。这样的自己，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想回到正常人的行列中是不太可能了。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去对何祈说爱呢？何祈是个好市民，他毕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过平静日子，自己不能因为私心而去破坏他的生活。何祈要的，他一样都给不了……
三个人的最后一夜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一年说过就过去了。一月中的一个周五早晨，康森的表姐给何祈打个电话，说自己第二天就能到中国了，机票是当天往返，马上就能带小宇走。
康森已经帮小宇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小宇看着在忙里忙外收拾行李的康森，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哭啊？”康森吓一跳，赶紧过去问。
“我……我不想走！”小宇大声说，又哭开了。
康森看到孩子哭得那么惨，自己也不禁难过起来。可是都到这时候了，容不得他说不走。
“唉……你哭也没用啊，孩子总得跟亲妈生活在一起的，你不可能一辈子跟着舅舅吧？”康森粗鲁地伸手抹去小宇脸上的泪水，劝道。
“我不管！我不想走！！！！”小宇又哭又闹，康森一向对小孩子没辙，这会儿更是手足无措。第一时间想到的救兵又是何祈，只好给何祈打电话。
何祈当时正在公司，听到康森一说，急急忙忙撂下手头的事情就赶到了康森家中，进门就听到小宇的哭声。
看到自己最喜欢的何叔叔来了，小宇眼里蓄满泪水，哭得更凶了。
何祈见到孩子这幅模样也是百般不忍，过去抱孩子在沙发上坐下。
“小宇，叔叔跟你说，这个人生啊，有很多事情都是你没得选择的，不管你再怎么哭、再怎么闹，都改变不了现实。”何祈叹口气，继续说：“你看你刚到舅舅这儿来的时候，不也不喜欢他，处处跟他作对么；但是现在你又舍不得他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见面的时候，自然也就有分别的一天。你不想跟妈妈一起生活吗？”
小宇小声抽噎着，没点头也没摇头。良久他才说：“可是我舍不得你们……”
“啊哼，有什么舍不得的！小子，你以为我喜欢养活你啊！你就知足吧，至少你还有个妈来管你，老——我像你这么大时连个娘都丢下我跑路了！”康森故作凶狠地吼道。
何祈知道他是故意这么说，好让小宇有离开的决心，但是看到眼前一大一小的这个样子，心里苦闷得很。
“小宇，你要听话。之前在学校里有人说你没爸没妈，你不是很生气吗？那现在妈妈来接你了，到时候别人就不会说你没有妈妈了，这多好啊……而且在外国啊，不会有像中国学校这么多作业和考试，生活要轻松点呢……”
“我、我还是害怕——”小宇止住哭泣，却忐忑地说出心声。
何祈和康森对望一眼。
“有什么好怕的！我那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就算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要求饶，要狠狠地反击！再说了，你妈你姥姥姥爷都在跟前，你有什么可怕的！”康森也不顾何祈阻拦，在一旁就抽起了闷烟。
“对呀，你放心，生活上有人照顾你，语言什么的也不是问题，去那儿后多跟人交流一下，自然就能流利地说英语了。我们小宇是个男孩子，平时那么勇敢，这会儿怎么就怕东怕西了呢！”何祈知道去异国生活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确实是件难事，但这时候他只能押着小宇赴刑场了。
小宇没有说话，紧紧地攥住了何祈的衣角。
三人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康森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小子，你到了那边，如果实在忍不住了，就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好好哭一场。哭完了，就啥事读没有了，继续生活，知道不？人呐，要自己帮自己，别指望别人会来帮你。”
“小宇，听你舅舅的话吧。而且我们又不是这一分开就再也联系不了的，之前舅舅教过你怎么上网发邮件和用MSN了吧？你到了那边如果想我们了，就发Email给我们呗，我们肯定回你的。打电话来也行，不过电话费贵，你可不要天天打噢～”何祈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小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