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说……”
门卡的一声被推开。
“还没弄好?准备都完成了,现在就差你一个。”许岚飞探进半个身子来,看清了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皱眉,“还没上妆?化妆师人呢?”
“找东西去了,不过这边马上就好。”我从桌上拿了个皮筋,在他脑后松松扎了一下,这样在外面等待时不会被吹得太散,上镜前解开就好。
他摇摇头:“来不及了,你们先过来吧,反正正式开拍前还要补妆。”
跟在他后面往月华桥那边赶,我悄悄扯了扯旁边人的袖子。
“你刚想说什么?”
君陌看我一眼,眼神却有些怪异,只说:“算了,有时间再说,先工作。”
自从跟在他们后面进了片场的那天起,我就没怀疑过,君陌实在很适合干这一行。所谓的明星,并不意味着你有一张讨喜的脸就能混个出人头地。观众在舞台、海报、杂志、电视所看到的那些只是他们最光鲜亮丽的一面,至于这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和承受的压力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忍得了的。
就比如现在,原本在屏幕上只能看见两个人的小桥上,又是灯光又是摄像机又是接线板的乱哄哄,不时有场务跑来跑去,还夹杂着导演嗓门洪亮的指挥:“茜文手位置不对,往左偏点让盒子露出来……对,君陌别笑得那么灿烂,你是被甩了,要苦笑,视线再低点,好!就这样,再来一遍。”
“这位还真是精益求精。”我凑到许岚飞耳边说。
他点头:“他们真是下了血本了,一个广告居然也能请动重量级的导演,大材小用。”
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站得僵硬的筋骨,但那个时候我真的没意识到,一个吹毛求疵的导演对于替身演员是怎样的一场灾难。
短短半分多钟的一幕,男女主角在小桥上来来回回过了无数次,每一个动作眼神都被审了一遍又一遍。中途洒水车派上了用场,顺着风向,细细密密的水雾斜飘向场中的两个人,虽然平添了几分诗意,但由于排演了实在是太长的时间……我已经生不出半点感动了。
终于熬到精力十足的导演点头,两位备受摧残的主角几乎是摇摇晃晃地走下桥的。
“都湿透了,赶紧脱下来。”我摸摸君陌身上的外套,湿得真够彻底,再细的毛毛雨连续浇上将近两个小时水分也足够浸透棉布外套了。
许岚飞扔了块毛巾在他脸上,转头用夹杂着同情的目光看我。
被他看得有点发毛,摸摸脸:“怎么了?”
“该你了,”君陌眼里的同情更甚,“自己小心点。”
“不对,完全没有美感!”精力过剩的大叔在后面吼,就差跟我跳脚了,“跳河也是种艺术,不许做出爬墙似的动作,要轻盈!轻盈,听见没有!”
旁边的女主角轻轻叹了口气,她打从一开始就举着伞,倒是没有淋湿,但穿着细高跟鞋连续站上几小时也不会是轻松的活儿。
我第N次满脸黑线地从栏杆上滑下来。
XX的,你说轻盈,一个身高一米八未经过特殊锻炼的文弱书生能在爬一道比自己矮点有限的护栏时还轻盈得起来么?不手脚并用呈树袋熊状就已经很不错了,换了海狄蓝的身体我绝对直接跳过去给你看!
“起跳时别跟跳高似的,你是跳河又不是投胎,这么兴奋干嘛?!”
“还抬头挺胸,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要忧郁!”
“不行,重来!”
“茜文走神了,你男朋友正要跳河,还有心情看风景?”
“再来!”
……
“好,就这样,等下试拍你就真跳了。”
我甩甩已经发抖的胳膊,抬头看见君陌一脸关切,对他露出个安慰的笑来。
有人担心,感觉不错。
深吸一口气,用刚刚已经练得极熟的动作越过护栏,松手,在短暂的失重后落进冰凉的河水里。
蒙蒙细雨中,全身湿透的男子拿出怀里珍藏的小盒,送到冷着脸撑着伞的女孩面前。
女孩甩头不理,男子略带急切地往她手里塞。
红色的丝绒小盒被推拒的女孩失手打飞,在空中飞出一道鲜红的轨迹。
他回头看她一眼,额前的发丝被雨水打湿,在脸上划过泪一般的痕迹。
然后毅然撑过小桥的石栏,跳进河里,水波泛起层层涟漪。
女孩吓呆了,在桥上边哭边叫他的名字,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水面突然浮出男子的身影。
她脸上挂着泪,扔了手中天蓝色的伞,冲下桥。他也上了岸,身上滴着水,浅笑着打开手里的小盒送到她面前。
璀璨的钻石沾了雨水,更加绚烂夺目。
几天后,广告公映,观众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短短的一个小故事,但……
试拍时,我跳下去,游上来,得到的评语是“简直像只落汤的母鸡”。
重复,导演吼:“你是石头吗?正常人掉下去哪有砰地一声直接往水里砸的!”
第三次:脚抽筋了啊?没事伸那么直干嘛,一点美感都没有。
第四次:手别乱动!
……
第N次:嗯,这次还不错,上来换件衣服,准备正式拍!
天晓得我到底跳了多少次,到最后已经连脸都懒得擦,上岸之后随手摸一把,像上了弦的木偶,自发走到桥边,爬,松手,跳。
初冬昼短,天黑的早,在周围彻底暗下来之前,我终于成功跳出了导演大人心目中的完美自杀——错,是决然——姿势,扒下身上跟河水一个温度的衣服,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一幕一样的外套,直接套身上。
路过君陌时被他拽住问:“海,还行吗?休息一下,别硬撑。”
“不用,已经是正式了,拍完换完衣服再休息。”拍拍他的手,“手沾水一定要擦干净,感染就麻烦了。”
脑袋有点重,吸吸鼻子,估计真是着凉了。不过还好,这简单的一跳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身体完全凭记忆自己动作,扑腾一声一头扎进水里。
周身被寒风吹得麻木了,反倒是在水里觉得稍微暖和点。
“好!完成!”
慢悠悠浮上来,刚好听见这元气十足的一句,呼的松了口气,往岸边游。
呃,好像……左脚有点……使不上力?
貌似是太冷,抽筋了,惨……
还好距离岸边不很远,看着从对面冲过来扑腾一声跳下水的某人,我居然很想说:君陌你姿势好难看,这一跳简直像贴大饼……
果然是冻得神志不清了。
“这回连你都湿答答的了。”被连拖带拽地揪上了岸,低头看看俩人身上滴水的狼狈模样,刚巧一阵冷风吹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君陌抓着我的手紧了紧,肩膀相贴,隐隐有热度传过来。
“赶紧换衣服去,你身上现在跟河水是一个温度的。”
“换不换也不着急,反正感冒是一定的……阿嚏!”小声嘟囔着,伸手揉仍然抽得厉害的小腿,总算还能动。
“快走,真想变成冰块啊?!”他推着我往化妆室跑。
连跳了那么多回河,又是水泡又是风吹的,身上早已经冻得麻木了,刚才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儿擦干了准备套衣服,皮肤稍微缓过些,就刀子割过一样的疼,手指更是僵硬得连扣子都系不上。
但愿老了之后不要得关节炎才好。
旁边伸过只手来替我扣上,披上外套,又从追过来的许岚飞手里接过一杯不知哪里找来的热腾腾的牛奶塞给我。
虽然他动作很轻,甚至称得上温柔,但不说话,气氛有点怪。看看木着脸也没什么表情的君陌,似乎……嗯,在生气?可正常来说该气的是被迫跳河N次的我才对吧?
“小飞,我们可以走了吗?”冷场片刻,君陌终于开口,只不过那声音也像在河里洗过,接近零度。
许岚飞怔了怔,说:“应该没什么别的事,我跟那边打个招呼,把车开过来,你们两个头发湿着,还是别再吹风了。”
屋里温度继续下降,我鼻子发痒,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喂,你在气什么?”趁着还没被某人周身散出来的寒气冻死,我把暖手的杯子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确实没什么表演天分,遇上那么挑剔的导演多跳几次算我倒霉,而且你刚才也有下水,水那么凉,连续冻了一个多小时腿会抽筋总不是我的错吧……呃?”
我们坐的椅子,原本就是化妆师和演员面对面整理化妆用的,君陌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我没坐稳,一头撞进他怀里,原本就晕乎乎的脑袋经这么一撞,更晕了。
“……下次,这种剧本我不接。”耳朵贴着他胸口,感觉从胸腔传出的声音和往常相差很多,闷闷的,有点沉重,却带着让人安心的鼓动。
原来如此,闹别扭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呢。
忍不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弯起嘴角,手伸到他背后,拍了拍并不厚实但温暖的背脊:“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不用太介意,不接工作会饿肚子的,我是宁可多跳两次河也不想喝西北风。”
君陌不说话,下巴架在我头顶,几根湿成一缕的头发垂下来,贴在我颊边。
心中一动,似乎……在外面而言,这举动太过亲密,君陌是公众人物,被人看到了会很麻烦。稍微用力推开他,刚往后坐回椅子,门就给推开,许岚飞探进头来:“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对面的人低着头应了一声,天色已经全暗而化妆室没开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么把你自己扔家里……真的没问题?”
君陌抱着衣服站在我床边,一脸的担心。
只是那两个熊猫眼实在煞风景。我想笑又不敢笑,估计那表情会很扭曲。
“没事,你们快走吧,迟到老总会发飙的。”
他没太在意我的脸色,只还犹豫:“要不,我们先把你送去医院?总有人看着比较好。”
“感冒而已,又不是中风偏瘫,自理能力还健在。”我把被子往上拽到脖子,可连打了几个喷嚏,彻底没有说服力。
“君陌,该走了。”许岚飞往屋里探探头,顺便一把拖过某个打算在我这里长杵的人柱,“我把午饭放在下面的微波炉里,都设好了时间,海记得下来吃。”
勉强从热乎乎的被窝伸出手来冲他们摆摆:“要晚了,我自己能行,你们走吧。”
看娇小的人拖着一步三回头的君陌出了视线,立刻把胳膊收回来,真冷。
楼下传来关门声,房间骤然安静,我闭着眼睛假寐,睡得太多,这时候实在是睡不着了。
这破身体,到手时间太短,还没完全调整好,着了点凉居然连烧了两天,直把我烧了个外焦里嫩,走路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去厕所都得扶着墙慢慢来。
从月华桥回来当天晚上,我的脑袋就疼得像给人狠狠凿了几锤子似的,锐痛夹杂着闷痛,连带着发胀,全身关节更不用说,被冷水激得又酸又疼,让我都恨不得找根针扎进去算了,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拿过体温表来试,眼前模模糊糊还没看清到底多少度,就被强硬地拉出温暖的被窝,裹上外套塞进车里直奔最近的医院。
“应该是感冒,我给你开点药,再打一针退烧的,年轻人身体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值夜班的中年大夫笑眯眯地写了张“鬼画符”递过来,君陌拿在手里,我凑过去看,愣是看不出那上面一团乱毛线状的东西到底是不是汉字。
于是许岚飞去拿药时,我体验了一下传说中的打针——以前的世界当然没这种东西,而在张海留下的记忆中,每次打针都是身心双方面的恐怖折磨——趴在治疗床上半担心期待地等着,等了N久,直到被人敲了一记脑袋。
“还躺着干嘛呢?觉得挨扎很舒服想再来一针?”
完事了?!我疑惑地爬起来,看君陌抽搐的眼角和旁边捂着嘴笑的年轻护士,心里暗骂张海你个白痴,枉我担心了半天,这哪里是什么酷刑,根本就没感觉。
“那个,你是君陌吧?”临出门,君陌被微红着脸的女孩叫住,递上个本子,“能不能帮我签个名?”
某人随手接过,划拉了个什么东西,我再凑上去看,发现跟他的签名相比,刚才那位大夫处方上的字真的是中文而且很端正。
这之后的记忆就又变得模糊,大概是在车上睡了一会,半梦游状态给人拉着扔回床上,再彻底清醒已经是今天凌晨了。
算算……睡了整整一天还多,难怪觉得全身发软。
半梦半醒的这段时间里,意识虽然不清楚,感觉却敏锐得惊人,周围的脚步声,交谈声全部都听得一清二楚,但最重要的是,在他们两人之外,夹杂着一股极淡薄,却又确实存在的熟悉波动。
失去了魔力,并不意味着连感觉一起消失,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恢复,至少能察觉出在很近的地方,有人一直注视着我。
比耐心么?没关系,我继续等。
闭了闭眼,一只微凉的手掌贴上我的额头,软软的很舒服。
嘴角弯起来,所以才坚决不要去医院,人来人往的地方他是绝对不可能现身的。
“你总算出来了。”
睁眼,艾莱正无奈地看着我:“怎么弄成这样子,自己在家万一出点什么事,实在太危险了。”
挑挑眉:“你在附近还能让我出什么事?再说,医院那种乱哄哄的房间都睡不好。”
他叹口气,苍白的手掌轻轻压在我头顶,嫩粉色的嘴唇略动,皮肤接触的地方立刻就有暖洋洋的热流溢进来,舒服得我只想趴在他身边咪咪叫……呸呸呸,连烧两天神志不清了,又不是猫,咪咪叫什么。
“我那点辅助系魔法水平差得远,现在只能帮你缓解,想恢复还要好好休息。”他帮我把几根乱糟糟的头发拨到一边,“真是能惹事的家伙,每天看着你都提心吊胆的,就不能稍微安分点吗?”
我无语,回想了半天这几天的经历,挤出一句:“我什么都没干好吧,明明是一堆杂七杂八的事不知怎么都凑到一起。”
艾莱楞了一下,笑出来:“好像也是。不过,海变了很多。”
“嗯?变什么样了?”我摸摸脸,半开玩笑地说,“这皮相确实不如原来那张习惯,要不要存钱去做个整容手术。”
“不是脸,是说你整个人的感觉,跟那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他把被子往里推了推,坐在我旁边。
“以前看你,总觉得这个人虽然笑得很漂亮,但那只是一层表象,”纤细的指尖戳戳我的脸,“你笑的只有这里。”
“那现在呢?”把那只手抓下来把玩,白皙却显得有点无力,我无法想象,在很多年以前,这样一双触犯过禁忌的手,如何能在化成了焦炭的时候仍有力气抓着枯枝碎石慢慢爬出那片的死地。
他突然笑起来。艾莱眉目并不精致,最多算得上清秀,经历了大大小小的磨砺,他的光华远不如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黑巫师,气质越发内敛,但那温柔的笑意下有着怎样的坚强,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也许,在很久以前,我先喜欢上的其实并不是切诺尔这个人,而是他的坚强吧。
“现在简直就是变了一个人,笑起来没以前那么勾魂摄魄的,却至少是真心想笑。”他把手从我的摆弄中抽出来,放在我胸口,“给人一种……真的活过来了的感觉。”
我怔忪片刻:“我不太明白。”
“很简单啊,你在和君陌打闹的时候,是不是完全按着自己的想法来?整治江霆的时候,是不是就想单纯教训他一下?”
想了想,点头。
艾莱笑得更灿烂:“那你再想想,以前,在你还背负着海狄蓝的责任时,有几次是真正出于自己的意志做事?”
扳着指头算,愕然发现,除了最后跑去找伊晗的解救方法之外,真的没有。
“海一直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即使是同组的队友,你也刻意在自己和别人之间划下分界线,根本不让人接近。”
“你是个例外。”我指指他。
他笑:“我想最开始的时候,你也只是好奇吧。”
“但是自从用了这具身体,海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会笑会闹的,也会想办法整治自己讨厌的家伙。”艾莱黑得晶莹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影子,“这样的生活,才是你该有的,也是我送你过来时,最想看到的。”
被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剖析心情,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感觉要怎么形容,似乎很复杂,但又像踹飞了胸口长久压着的一块大石头,不由得松了口气。
“借我抱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