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去打盆水来。”将昏迷的岳亦楚平放在马车的软榻上,漆夜琏随即吩咐后面赶来的蝶梦。
蝶梦已然被祥云寺里发生的事吓得噤若寒蝉,讷讷的点头应了,跑出去找水。
“喂,岳亦楚,岳亦楚……”轻轻唤着,看着少年苍白如纸的面色,漆夜琏脑子里一片空白。
岳亦楚听到漆夜琏的呼唤,睁开眼,忽然抓住漆夜琏的袖子,挣扎着坐起。漆夜琏扶起岳亦楚,刚想开口问好些了吗,只见少年眉头紧皱,张嘴吐出一口血,然后身体软下去,又陷入昏迷。
“殿下,为什么要带着他上路?”红裳坐在外面,冷眼旁观了很久,此刻才开口问道。
漆夜琏忙着用手帕擦拭岳亦楚嘴角的血迹,头也不抬地说:“你质疑本殿下的决定?”
“不……红裳不敢……红裳只是在想,如此一个病弱的人类,留在殿下身边只能是个累赘……”
漆夜琏猛然抬头,眼神凌厉地看着红裳。红裳连忙低头。
累赘……漆夜琏低头看了看岳亦楚,这个词听来为什么会如此刺耳。但是……仔细想来,这个岳亦楚,分明对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自己,为什么要答应他的要求,带他上路?
脑中闪过那个洁净如玉兰花般的面庞,分明是一样的脸……浅,难道,是因为你么?
他又睡着了。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脸色白的近乎透明,眼睛也凹陷下去,长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睛下面深深的阴影。上路已经第十天了,少年越来越憔悴,每天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但是从来不抱怨,还总是催着漆夜琏快点上路。
漆夜琏看着倚着窗边昏睡的少年,心中隐隐泛起不安。
“红裳,”漆夜琏对外面道,“找个地方停下休息。”
“遵命。”
车子在停下的时候,震动声使岳亦楚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怎么又停了?”
“中午了,找个地方休息。”漆夜琏如是道。
“我记得刚出发三个时辰之后休息过一次……然后在一个时辰之前又休息过一次……”岳亦楚皱着眉头道。
都不是看你这个样子,不忍心再走下去……这个念头出现在漆夜琏脑中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岳亦楚晃晃悠悠下车的时候,小声嘟囔句:“这么下去什么时候能到啊……”
声音虽小,但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蝶梦鄙夷地看了一眼,去忙自己的事。红裳则望了岳亦楚很久,看不出什么表情。漆夜琏只觉得心中一震,到嘴的话生生咽下去。
十天的时间,一行人并没有走出郑国。岳亦楚坚持每天赶路,夜里如果能到达城镇,漆夜琏一定会住客栈,如果到达不了城镇,漆夜琏仍要安抚岳亦楚夜里在马车上好好休息。
少年脸上的焦虑和憔悴,每个人都看出来了。但是事不关己,只有漆夜琏会稍微注意一下。
到下个城镇的时候,应该找个人族的大夫来看一看。漆夜琏心里如此想道。
河边杨柳轻摇,碧草如茵。如果你是此时路过的旅人,也许会看到这样一幕:身着彩衣的少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灶台,铺设在绿草地上,食材厨具一应俱全。少女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端起铁锅和炒菜铲子,香气在徐徐微风下送入每个人的鼻子中。旅途漫漫,有那个人能有这种条件,能在这种荒郊野地里做起就连宅户人家都望而生叹的美味佳肴。
岳亦楚只看了几眼,眼前在一般人看来食指大动的食物,对与少年来说,是煎熬。
“我吃完了。”他放下碗筷,起身离开。
蝶梦只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竟然瞧不起我做的饭!一般人哪有机会吃我幻月宫大厨蝶梦的饭?”
红裳面无表情地递出自己的碗。
蝶梦转怒为喜:“还是红裳最好了!我这就给你盛去~”
“我吃完了。”红裳淡淡道。
“……”蝶梦觉得很受伤。
漆夜琏只望着岳亦楚的背影。
少年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背倚着一棵柳树,眼前,是寂寂流动的河水。碧草青青,湖光山色,鸟鸣虫飞,一派生机盎然。岳亦楚知觉有些恍惚。如此美景,倒是从前一直没留意过。这个世界,自己所在的世界,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是充斥着诸多无奈和孤寂的。自己,哪有什么权利享受。
倦意涌上,岳亦楚就这样靠着树干睡着了。
“殿下,我们还要这样子走多久啊?”收拾东西的时候,蝶梦问道。
“我不是说过吗,”漆夜琏道,“到离国为止。”
“为了那个小子吗?”
漆夜琏笑笑:“怎么可能。”他看了一眼红裳,发现红裳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只是想完成父皇交给我的任务,不是吗?”漆夜琏道。
蝶梦撅起嘴喃喃道:“真想不通,那个人类有什么好的……”
“有什么好的?”漆夜琏挑眉,“我想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
蝶梦浑身一哆嗦,突然想起。在岳亦楚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路途中,马车上,只要少年有精神,他就会嬉皮笑脸地找蝶梦和红裳聊天,结果是被蝶梦打回车厢里睡觉。有什么好的……脑中浮现那堪称绝色的面孔,如阳光一般的笑容。鬼族是很少见到阳光的,但是少女从岳亦楚的笑容中,感受到那珍贵的温暖。暖到,少女心里一直不肯承认那温度来自一个渺小的人类。
“其实……也蛮不错的吧……”少女如是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连忙捂住嘴,并下意识地抬头想观察一下自己主子的脸色。结果发现,身旁只有红裳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她的太子殿下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漆夜琏在两千年漫长的岁月中,曾无时无刻不会想起那个人。本是带着悔恨的回想,有时会令自己想起一些温暖的时刻。那个在自己漫长生命中出现仅一瞬的人,注定会占据自己之后漫长生命的全部。虽然,只是回忆。
当另一个渺小的生命出现在自己眼睛里,他还是坐以待毙,任由他消失吗?漆夜琏想不出答案。
树下的少年苍白,脆弱地如同枝干上的柳条,风一吹,便会随风而去。
鬼族太子忽然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当他将青浅寄放在自己好友月瑶的住处,将近六个月没有再见面。当他回到凤然居的时候,看到的,是他孤独脆弱的睡脸。心中隐隐抽动。也许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放不下他了吧?
如今,面前的人族少年有着和浅一样的面孔,却奈何不住老天对自己的审判,如同洪流中一只苦苦挣扎的蚂蚁,拼尽了气力和生命,只是想向随意摆布自己的命运示威。
漆夜琏突然发现,眼前的少年与自己的浅有着多么大的不同。浅的世界里,只有漆夜琏自己,他的快乐,欢笑,统统围绕着自己,似乎连自己的生命,都是为自己而存在的。而岳亦楚,这个人族少年,让漆夜琏想到人族的一种娱乐——烟花,燃烧自己,努力冲上天空,只为在燃尽自己的刹那,将最美的颜色展示给世人。完完全全的为自我而生,为自我而亡。
一个是洁净的琉璃,可望而不可求的梦幻;一个是耀眼的彩光,温暖却抓不住的热度。
——心中空出来的地方,还会有补救的可能吗?
漆夜琏隐隐之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种恐惧没有出现在横尸遍野的东海古战场,没有出现在父皇威严而又带有阴戾的话语中,更没有,出现在自己杀死青浅的那一刻。
平生头一次,漆夜琏不想看到死亡。
“哎,殿下,您这是要……?”蝶梦看着漆夜琏抱着少年走近,不由奇怪道。
岳亦楚这次,没有因为声响或是晃动而惊醒,仍然昏睡着,脸埋在漆夜琏肩膀,很安心的,让人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我带他先走一步,你们到下一个镇子上去找我吧!”漆夜琏说着,抱着少年的身形消失在和煦的微风中。
“公子,这位小公子实在是……不宜再劳累了……”苍老的大夫战战兢兢道。
沙水镇一家客栈上房,环境清幽,装饰典雅,却盖不住满室压抑的气氛。靠墙的红木榻上,有人安静睡着。白皙的手轻搭在胸前,露出纤细的手腕,胸口缓缓起伏,散乱的长发,铺得榻上几乎到处都是,下巴很尖,似桃花般大小的唇一片青白,毫无血色,小巧的鼻子,发出均匀的呼吸,睫毛很长,紧闭了眼,在眼下投了阴影,细长的眉毛微微蹙着。是个少年,面目比少女美丽,沉睡中的一副病容,却是更加惹人怜惜。
漆夜琏坐在桌边,斜眼看着垂汗的老大夫。
这大夫一定是已经看出岳亦楚不能活多久,却不敢实说。
“大夫,你说的,我都知道,你没说的,我也知道。我现在问你的是,有没有缓解的办法。”漆夜琏严肃道。
“缓解的办法……”老大夫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除了多休息……”
“这样……”漆夜琏沉思。
“老夫还可以开个安神的方子,药性不强,但是可以让病人睡熟一些。”
“有劳大夫了。”漆夜琏整个过程没有变过表情,但浑身散发出的威严之气,早就让老大夫站不住脚。
床上的人发出微微的声音,漆夜琏一惊,连忙起身走到榻前。昏睡的少年果然嘴里不知呢喃些什么。
刚才难道是我听错了?漆夜琏心想,明明听到他在叫“琏”……
岳亦楚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漆夜琏坐在床边沉思的表情。
“漆夜琏……这是哪里?”少年道。
漆夜琏缓过神来,看着岳亦楚。
“沙水镇。”
“咦,这么快?不是说还要两天才到吗?”岳亦楚摇摇晃晃坐起身道。
总不能说是自己用移行法带他来的吧……
“……”漆夜琏头一次不知该怎么面对岳亦楚。
岳亦楚鄙夷道:“你傻啦?”
“……先不说这个,喝药吧……”漆夜琏尽量把声音放温柔道。
岳亦楚一愣,接着是更深的鄙夷:“我喝药没用的。你要是好心,就快点把我送离国去。”
漆夜琏心中苦笑,端起碗向他嘴边送,却被少年躲开。
“安眠药,我不喝。”
“为什么?”
“我要是喝了,被谁卖了都不知道。”
“你看我像坏人吗?”
“不像。”
“这就对了。”
“像恶人。”
“……”
岳亦楚掀了被子下床:“好了好了,我醒了,咱们出发吧!”
“等等,干嘛这么急?”
“走了这么长时间,连郑国的地界都没出去,你还好意思说不着急?”
我当然不着急……漆夜琏收回这个想法,正色道:“现在这个情况,可能你没出郑国,小命就交代了。那我还着急带你出去干什么?”
“没事,我不会这么快死的。”
“你什么时候死,我想,身为鬼族的太子应该比你更清楚。”
“命是我自己的,我什么时候死,我自己清楚。”
“你不要再无理下去了好不好?”漆夜琏突然抓住岳亦楚的肩膀道。
岳亦楚挑眉,抬头直视他:“你关心我?”
“我……”
岳亦楚没等漆夜琏的话出口,接着道:“你要是嫌我麻烦,大不了就把我丢在这,让我自生自灭好了。”
漆夜琏根本没听到岳亦楚的最后一句话,他满脑子的一个想法:我关心他我关心他我关心他……这个想法,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岳亦楚看到他呆滞的样子,冷笑一声,甩开漆夜琏,推门离开客房。
漆夜琏听着门重重关上的声音,那声音如同一只重锤,狠狠地砸在心上。
过了不知多久,门被推开。
蝶梦和红裳很明显地看到自己的主子刚一抬起头,眼中流露出的期待,一瞬之后变得黯然。
“殿下……您……”
漆夜琏坐在桌边,双眼迷离地对上蝶梦有些惊恐的眼。
蝶梦不敢再说,红裳也只是沉默。许久之后,犹听到漆夜琏沉重的声音:“蝶梦、红裳,本殿下命你们立即把岳亦楚找回来。”
岳亦楚走了?蝶梦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起初当她得知岳亦楚的相貌与青浅相同时,也吃惊不小,但同时的,也深深理解殿下的心情。谁能在长达两千年的时光里,心甘情愿沉溺于一个抓不住的痛苦?这个旅行,在一定程度上,殿下存留了一点私心,蝶梦深信不疑。
“你觉得他会到哪去?”大街上,蝶梦问红裳。
红裳转头平静地看了一眼:“不知道。”
“……拜托,你不要什么事都说得那么郑重其事好不好……”
红裳抱起双臂,看似平静的双眸泛上几丝戏谑:“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不喜欢他有什么用?殿下喜欢就行呗!”
“喜欢……”红裳饶有深意地重复了一句,然后接着低声道,“看他能喜欢多久。”
“你说什么?”
“……没什么。”红裳收回淡淡的神情,迈开步子,与蝶梦渐渐拉开距离。
“这位小弟弟,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喝一杯呀?”
岳亦楚抬起头,恶狠狠瞪回去:“滚,没心情!”
那几个来人见到岳亦楚的相貌,先是一愣,然后笑道:“哦~原来不是小弟弟,是小妹妹呀!”
“你才是小妹妹!小爷我是男的!”
沙水镇不大,却是郑国通向东方外界的要道,这里的居民也算是见多识广。岳亦楚眼前的三个公子哥儿也算是在沙水镇小有名气的纨绔子弟,游走沙水,还没碰过钉子。今天哥儿仨今日在酒楼里遇到一个坐在角落里光喝茶的少年,顿时来了兴致,没想到那小子挺凶的,竟然不买账。
四个少年人,三人面面相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虽然凶了点,到也觉得新奇。
其中一个较为年长的坐下:“怎么,是不是喝不起呀?”只喝茶,看来是有内情呀!
“喝不起?”岳亦楚挑衅地一仰头。他的确是喝不起,没钱。从那日被带出皇宫时,便是身无分文。不然也不会一直死皮赖脸地赖着漆夜琏,硬要他带自己去离国。吵了多少次架,催促了多少次,漆夜琏一副悠悠然然的样子已经让自己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了。今日是气急,才会跑出来,也下了决心再不去找他了。毕竟,他知道鬼族寻人的方法,就是寻找每个人不同的灵力。但是,自己一点灵力也没有,看他能找不找得到!
——他会来找我吗?我是一个拖油瓶。萍水相逢之人,又对他没有半分好处,他凭什么来找我?巴不得我走吧……
想到这里,岳亦楚已经没有什么可顾虑的。灵机一动,他想到一个解决当下自己饮食危机的方法。
微微一笑道:“也好……我真的是喝不起,不然,我们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你们请我喝酒,然后你们每人提出一个要求我来完成,怎么样?”笑盈盈地看着面前三个衣衫光鲜的少年人沉思片刻后露出贪婪的目光,岳亦楚心中一阵冷笑。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从前不是没喝过酒,远如流月阁,近如郑国皇宫。每一个人都会爱护地对自己说:“喝点也好,但是要少喝一点。”每次自己不都是逞能夺来酒坛……那时的结果……谁知道呢……都忘了吧……只记得师兄焦虑又怜爱的目光,郑帝宠溺又无奈的叹息。
但是现在,在这个沙水镇的小酒楼里,没人关怀,有的只是三个越喝越勇的少年人。岳亦楚喝到实在喝不下去,却被三人劝着端起一杯又一杯。渐渐意识跟不上思维,眼前人影忽闪来忽闪去,三个少年人的笑脸交替着晃荡。忽的,又变成另外一个,那个相貌,那个面孔,朝思暮想多少年的恨。
原来喝醉是如此美好的事,真想多看看,真想……真想永远都不醒来……
恨与念在同一条线上的两端。太贪婪,想要得到所有的爱,结果扯得狠了,到头的却是刻骨铭心的恨。
咦?是我眼睛花了吗?我怎么看到三个人变成了两个?而且是两个熟悉的人。
呵,难道是我心里还有顾虑吗?害怕他们来找我?
不然……不然为什么刚才的三个少年人眨眼变成了蝶梦和红裳?
恍恍惚听到一些声音,不太真切。好像是什么“不要喝了”“醉了”之类的话。岳亦楚眯起眼睛看着来人,端在手中的酒杯却没放下。你们也关心我?蝶梦,蝶梦你不是恨不得我马上消失在你眼前的吗?小雪,啊不,是红裳,我一直叫你小雪,你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