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回来了,浅离不开我。漆夜琏如此想到。
岳亦楚……
浑身湿透的少年就站在窗外,背靠着雕花的窗户。
雨水顺着房檐,像线似的。台阶下早就蓄满了雨水,反射着暗光。
少年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抱紧了双臂,颤抖着顺着墙壁滑下。缓缓坐在地上。
少年的脸色很苍白,他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好看的眉拧成一团。
残留在发梢的雨水,滴落,顺着额头,划过眼皮,眼角,然后是脸颊,最后从尖尖的下巴处如一滴珍珠,坠下。
像极了泪。
许久过后,少年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他望着漆黑的天幕,嘟起嘴。
“……有那么……真是失败……”少年喃喃道。
站起身,拍拍屁股,岳亦楚大摇大摆地消失在雨夜中。
房檐下的潇湘竹,在雨水的拍打下,发出声响,不知在诉说着什么。
清晨,雨过,天却依然阴沉。天边难得的薄云,透下阳光,遥遥望去,一条彩色的带子,像浮离山的腰带般挂在空中,给阴沉的浮离,增添了难得的明亮色彩。
浮离山庄,庄内的各类植物并没有受到暴雨的影响,倒是被暴雨的清洗,而显出清丽之色,仍然是百花夺艳的壮观之景。
一株巨大的芭蕉,遮掩了房门。一个人轻轻打开们,毫无声息地走进,又轻手轻脚将门关住。
室内,昏暗一片。
里见的床,挂着帷帐,显然里面有人还未起床。
那人走过去,掀开帷帐,在床边坐下。
睡着的人依然沉睡,侧身,面朝外,凌乱的黑发散在床上,有些许跃上脸颊,熟睡人的脸在黑发的半遮半掩下,更显妩媚。睫毛长长,轻微抖动,嘴唇微张,吐着急促的气息。
那人轻轻拂开遮住面颊的长发,绝美的脸显露出来,面颊嫣红,眉紧紧皱着,显然睡得并不舒服。
手抚摸着脸颊,很热,又向上移去,想试试额头的温度。
睫毛抖动几下,终是缓缓张开。手的主人放弃了额头,收回。
“唔……是谁?”
恍惚眼前坐着一个身影,刚刚,那个人摸了自己的脸……那个人是谁?
想爬起来,头昏沉沉的,浑身没一丝力气。
那人的手又伸过来,这回是覆上自己的胳膊,然后发力。将自己的身体放平。
“你是……青姬姐姐?”岳亦楚终于看清来人。坐在床边的青姬笑笑,伸手试了试岳亦楚的额头。
“你发烧了。”青姬轻声道。
“嗯……”昨天夜里就感觉不对,但是实在懒得起来,就一直睡着。
眼睛睁了一会儿就支持不住,慢慢的又自己合上。半睡半醒间,听见青姬说:“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些吃的来。”
其实,他想对青姬说,不用了,就这样一直睡着不醒来也好。
再醒来,是闻到一股好闻的清香。不是食物的香气,也不是药物的甘苦味,而是纯粹的清香,一种,泥土混着草叶的味道。
岳亦楚这才极不情愿地睁眼。然后他看到一双铜铃大眼。
“哎,你醒了?!”铜铃大眼的主人兴奋道。
然后视野中的大眼睛渐渐缩小,一张圆圆的脸展现在岳亦楚面前。
“你等着,我去给你端药来!”蝶梦说完,便兴冲冲地跑出岳亦楚的视线。
他吃力的转头,看到坐在床边的红裳。红裳也在盯盯瞅着他。
他想冲红裳笑笑,再来一句:今天的小雪也很美啊!
但是,岳亦楚现在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
倒是红裳嘴角微微向上扯了扯。
岳亦楚眨眨眼,作为回答。
蝶梦跑回来坐在床沿,将岳亦楚视线中的红裳遮住。
“来来来,喝药!”蝶梦扶起岳亦楚,将碗凑到他唇边。
泥土的香味,草叶的香味……原来就出自这里,很古老的,东青族的药方。
试着抿了一口,香气在肺腑中缱绻,让岳亦楚有流泪的冲动。
下个瞬间,突然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翻涌,他推开蝶梦,扒在床沿猛烈咳嗽。
蝶梦吓坏了,惊慌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咳过,又吐出一些东西,才觉得好些,只是头晕眼花。岳亦楚定定神,冲蝶梦一笑:“还好,只要你不哭,我就更好了。”
“我……我哪里哭了!”蝶梦胡乱摸了摸脸,别过头去。
岳亦楚探头望向红裳:“小雪,我饿了。”
这时青姬推门进来,笑着说:“我做了荷叶粥,很好吃的哦!”
“咦,青姬姐姐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荷叶粥?”
青姬盛了一小碗,端过来:“反正我就是知道。”
岳亦楚想伸手,无奈根本没有力气,只得任蝶梦将自己扶起,靠在床头,青姬坐下,端了碗一勺一勺喂给自己。
岳亦楚并不知道,他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鬼族深谙生死的两人都以为他挺不过去,才一惊一乍吓得不得了。岳亦楚却很平静,让青姬喂了一碗粥,又乖乖喝了药。期间又吐过两回,才逐渐平复,倒在枕头上又昏昏欲睡。
蝶梦站在一边,两眼泪汪汪,红裳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整个过程像个雕像,眼睛却一刻不离岳亦楚。青姬坐在床边,替岳亦楚掩好被角。
“哎……有病真好,这么多人照顾……”岳亦楚打了个呵欠,感叹道。
“喂……”蝶梦突然道。
“干什么?”
蝶梦有些揶揄:“你都不问……吗?”
岳亦楚眨眨眼:“问什么?”
“都不问……殿下在哪里?”蝶梦鼓起勇气道。
“他不是在陪青浅吗?”岳亦楚的声音有些倦怠。
蝶梦道:“但是,他都没来看你……不是吗?”
“漆夜琏……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岳亦楚说着,静静闭上眼睛。
“我要睡了,你们,都出去吧……”
一觉醒来,怀里的人仍然安静地睡着。
浅总是这样,喜欢睡觉的时候使劲往自己怀里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不管再吵也能甜甜睡去。漆夜琏有些不想动,怕吵醒他,不动,这样的姿势保持一万年。
从前,都是浅醒来,自己才装作睡意朦胧地爬起。而今天,怀里的人却迟迟没有动静。
敞开的领口,浅的额头轻触着锁骨,漆夜琏这才发觉,浅的额头是凉的,冰凉。
意识到不对,他猛地爬起,随即抱起浅,还是没有反应,就像一个玩偶,任其摆布。
浅没有呼吸,身体也完全是凉的。
怎么会,是死是活我应该能觉察得到啊!为什么到现在才……
“浅,你醒醒,看着我……”漆夜琏没有发觉自己的声音有多么颤抖。
明明昨天晚上还跟自己说话,为什么……
浅第一次主动吻他,嘴唇的余温仍在,为什么温度的主人已经变得冰凉。
这个地域,这座浮离山上,他感觉到无助。
“是魂魄和载体的暂时不融合造成的,一会儿便会好起来。”屋子的角落里,一个人影出现。
青姬走到房间内的圆桌前,坐下,看着漆夜琏。
“告诉我,他到底是不是浅?”
“他是。魂魄是,载体是那株水芙蓉。青浅真正的身体在哪,我想太子殿下一定比我更清楚。”
“那你为什么要助他复活?”
青姬笑道:“因为您是修罗鬼族的太子殿下。”
漆夜琏突然想到什么:“你要我帮助你?”
“不光是帮我,我尊贵的太子殿下,还有您的小情人儿。因为我和他都是东青族人。”
“你想借助我们鬼族的力量为东青族报仇?”
青姬笑得更欢:“当今神州,只有你们鬼族可以与龙族相抗衡,不是吗?”
“说得好,”漆夜琏笑笑,“你凭什么确定我会帮你?”
“就凭,青浅半个时辰之内是否会醒来,全凭太子殿下一念之辞。”
“如果我同意帮你,那你要什么?”
“殿下您……这次出幽冥界,带了多少影卫?”青姬装作随意地问道。
漆夜琏眼睛眯起:“影卫之所以被称之为‘影卫’,就是因为他们是在暗处,在敌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出动。如果我随随便便把影卫的人数报出,万一被龙族知道了,可就变优势为劣势了。我想青姬姑娘应该知晓这其中的利弊。”
“……”青姬咬了下唇,不语。
身边的人动了动。漆夜琏一惊,转头,发现浅缓缓睁开眼睛。
“琏……”
漆夜琏轻声道:“浅,你醒了。”
“咦,我记得原来琏都比我要贪睡的……”青浅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
青姬站起身:“对了,青姬来这里是想告诉漆公子一声,岳公子病了。不过,漆公子去不去都无所谓,因为青姬会好好照顾岳公子的。”
漆夜琏没有转头:“我和他的事,我自己会处理好。”
在浮离山庄的第三天,岳亦楚一直没有见到漆夜琏,奇怪的是,岳亦楚似乎是很专心的在山庄养病,没提过一次要去离国的事,相同的,漆夜琏也从没提过。
岳亦楚感觉病好些了,便不再躺着,而是在山庄里闲逛,青姬有时会温柔的陪伴在身旁。偶尔露脸的红裳仍旧不说话,同样偶尔露脸的蝶梦却总是在向岳亦楚打小报告,一会儿说他们家主子和青浅跑这儿来了,一会儿又说他们家主子和青浅到那儿去了,字里之意,就是说他们家主子完~完~全~全不管岳亦楚了。
“真是不知道殿下怎么想的,有了你,却放不下以前的。早知道这样就别招惹你啊!”蝶梦坐在石桌边,拄着脸抱怨。岳亦楚坐在一边,笑眯眯听着。
“喂,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也不表个态啊!”蝶梦不高兴了。
“唔……我觉得挺好啊!反正我俩长的一样,他跟谁都一样。”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蝶梦跳起来叫道。那个青浅完全不合我蝶梦的胃口!
“是吗……”岳亦楚似乎在想其他的事情,故而敷衍道。
忽然,花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袭白衣,踏着细碎的步子,似是小跑到凉亭中来。
蝶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闪身消失。
岳亦楚眯起眼,看着来人。
像照镜子似的。两个人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来者穿着宽袖的袍子,而自己穿的是深色的,在城镇里随处可见的服装。
“你就是岳亦楚?”青浅微笑着坐到蝶梦的位置上,盯着岳亦楚不放。
岳亦楚叹气,学蝶梦刚才的样子用手拄着下巴,越过青浅的脸,看向他身后的一棵玉兰。
“对啊,你也看到了,这世上还有谁长成这个样子?”岳亦楚道。
青浅咯咯笑起来:“果然像照镜子!”
岳亦楚道:“你应该感到很荣幸,能跟我长的一样。”
“哦,是吗?”青浅眨眨眼。
“你怎么认识我的?”
青浅道:“总听琏提起你啊!”
岳亦楚身子一阵:“哦,他还提我?”
“是啊!他说你是他见过最有趣的人类。”
“我很荣幸他没把我说成最有趣的动物。”
青浅还是笑,笑容如绽放的花朵,美得不可方物。同样的面孔,岳亦楚面色苍白,而青浅是健康的白皙,相比之下青浅的相貌更加明丽。
岳亦楚白了他一眼:“你要说话就好好说,别嗲声嗲气的,像个娘儿们。”
青浅一愣:“我哪里像娘们……”
“在我面前不要太做作,恶心死了!”岳亦楚皱眉道。
青浅感到无比委屈,嘴巴一扁,哭出声来。眼泪在空中绽出一朵朵芙蓉花,在落地的瞬间像水晶破碎般消失。
“别哭!你还是不是男人?你的眼泪就这么不值钱?”这下岳亦楚更加不高兴。
青浅还是哭。
“滚!叫你别哭,别哭!”岳亦楚厉声道。
青浅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转身欲离开。
漆夜琏出现了。
目光与岳亦楚相对,只几秒钟,便垂下头抱住青浅。
“怎么了?”他拍着青浅的背问道。
“不……没什么……”青浅抹着眼泪道。
岳亦楚放大声音道:“哎~是我把他弄哭了……漆夜琏你要找就快来找我算账啊!”
漆夜琏皱了眉,抬头望向岳亦楚。两人的眼神,都是深不见底的潭子。
“岳亦楚,我们谈谈。”漆夜琏道。
岳亦楚耸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
漆夜琏搂着青浅走进凉亭,坐下。青浅表情怯怯的,一直拉着漆夜琏的手。
“你的病好些了吗?”
岳亦楚咧咧嘴:“托您的福。”
“那个……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事……”
“我无所谓,就当你没说过吧!”
“你也知道,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浅……浅他……”
“打住,打住!”岳亦楚道,“你不用解释。”
“还有就是,我可能不能亲自送你去离国了。我答应浅留在浮离山庄照顾他。”
“好,蝶梦和小雪陪我就好。”岳亦楚道。
“……对不起。”憋了好久,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岳亦楚苦笑道:“你不用说对不起,是我年少轻狂,太冲动些。还请太子殿下不要见怪。我岳亦楚贱命一条,入不了太子殿下法眼。”
“我……”
“岳公子我来照顾。”青姬不知何时,出现在岳亦楚身后。
岳亦楚回头,向其投去感激的目光。
漆夜琏抿起嘴,看着来人。
“漆公子,”青姬道,“我想公子应该知道岳公子得了什么病。”
“嗯。”
“我喜欢他,我会治好他,让他长命百岁的。”
“这样,有劳了。”
“不是有劳,是青姬自己想做的。青姬知道自己心里喜欢的是什么,想做的是什么,绝不会优柔寡断,更不会放弃!”
漆夜琏斜眼看她,然后道:“我先带浅回去了。”
“不送!”
“岳公子你……”
“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去歇着。”岳亦楚微笑道。
青姬道:“好吧,我扶你回去。”
“不用了,我还可以的。”岳亦楚很客气地推开青姬,走远。留下青姬在凉亭里发愣。
从天空中传来击掌的声音,青姬抬头,望见凉亭青砖顶上,一个白衣人正坐着优雅地摇扇子。
逆光,看不清来人的面孔。青姬眯起眼睛,嘴角几乎是有些邪魅地扬起。
“真看不出来,小青青你的戏演的这么好。”白衣人说着,一跃从凉亭上跳下,优雅地立在青姬面前。
“说得好像你真是那个鬼族太子的情敌一样。”面前男子,风姿俊秀,如谪仙。
青姬哼了一声:“不好意思,我尊敬的镇北小侯爷,小青喜欢岳亦楚,这件事是真的。”
“哦?这也难怪,全府上下一千多号人,谁不垂涎岳亦楚的美貌?”
“小青是真心的!!”
镇北小侯爷干笑两声,眼中带着鄙夷:“将军的东西,谁都不能抢,连你也不例外。”
“小青知道,但是小青只想好好照顾他……不管他,究竟有没有注意到小青……”
镇北小侯爷的扇子合起,他用扇子轻点两下青姬的头。
“记住,作为我们这样的人,动真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青姬咬唇不语。
白衣人转身,呵呵笑道:“但是,路是你自己选的,我管不着。”
他回头,再次审视般看了看青姬:“只要你把我交代的任务做好。”话音刚落,白衣人便消失。
一路上,青浅都皱着眉头不说话。
漆夜琏扳过他的身体,让其面对自己。
青浅怯怯的眼神,似乎蓄着泪。
“喂,琏,我是个讨厌的人吗?”
“当然不是,怎么了?”
青浅拉着夜琏的袖口,神情有些激动:“琏还像以前那样喜欢我是吗?”
“怎么突然说这些?”
“琏不会不要我,是吗?就像……就像以前……”
漆夜琏心中抽痛一下,伸手紧紧抱住他:“不会的,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对浅了,绝对不会!”
怀中的身体微微抖动,漆夜琏胸口传来细微的呜咽。
几乎是爱怜地拍拍他的后背:“以前的事,我已经很后悔了。至少,我不会再次后悔。”
“浅,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
“嗯,说话算话。”
“琏不会再欺骗浅。”
远处屋顶上的白衣人,冷笑着消失。漆夜琏,就让你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蝶梦又跑来“骚扰”岳亦楚。
“来来来,尝尝你蝶梦姐姐今天的手艺!”蝶梦用筷子夹住菜,送到岳亦楚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