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方扶南一动不动,怕药物闭气时刻有限,忙招呼那几个埋伏中的人道:“你们出来吧,方扶南已经死了。”
听了他的话,那三个预先埋伏在崖顶下几尺处洞穴中的人便一一跳了上来,又惊又喜地朝方扶南跑去。
三人查了半天,终于如释重负地道:“他确实死了。”
其中一人忽然哭了起来,道:“方扶南你这恶徒,你杀了我弟弟,想不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眼前报,还得快啊!” 说着拔出匕首,便要剁方扶南的尸体出气,却被君青衫一把将匕首打掉。
君青衫怒道:“他便十恶不赦,到底也曾是武林的盟主,他的遗体,哪容你等侮辱?去,通知柴大侠、韩掌门他们,让他们过来吧。”
那人忌惮君青衫武功了得,敢怒而不敢言,和两个同伴一起,下崖去通报韩舒尧等人。
君青衫等他们走远了,便去推方扶南,要他起来,与他早埋在镜石旁山石下的尸体换个个儿。哪知一推之下,只觉他浑身冰冷僵硬,如一段木头相似,脸也正一点点分崩离析。
他吓了一跳,心道:“五官离析,那是‘链锁孤舟’第二阶段的反应,他事先服了解药,到第一阶段便该止住……”
他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他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他想:“不,不,决计不会的……”
他忙去自己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已经把解药全给了方扶南了,他又忙去他身上翻寻。手发着抖,有些不听使唤,他心中暗恨自己不争气,但抖抖索索的,好歹从方扶南身上翻出了自己昨天给他的那个青花瓷瓶。瓶子沉甸甸的,里面的药,竟似没有动过。君青衫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他还不泄气,倒了解药出来,就往方扶南嘴中灌。方扶南的嘴巴已经僵硬,若要硬掰,势必伤到他。
他急得一身汗,忽然灵机一动,手上用力,将固体的药丸一一溶解,从掌上倒进方扶南的口中。眼见半瓶药进去了,方扶南却仍是一动不动。
他在一旁紧张的等着,心中不断祈求他随便哪里动一动,动一动也好。几次方扶南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他立即乐得跳了起来,过后却明白是自己的错觉,又继续跪在一边等待。雪花逐渐在方扶南脸上身上积聚起来,他连忙将它们拍去,仿佛只要拍去了它们,方扶南就还有机会活过来似的。
忽然,有个细小的声音在他心中道:“傻瓜,他早就已经死了,你的解药再有效,却又怎么救得了一个死人?你自己明明知道,又在期待什么?他根本没有服用解药,他根本不愿和你一起回阆木山,他宁愿死了,也不愿和你在一起!就算他喜欢你又怎么样?这样的喜欢,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所以他宁愿死了,也不愿,也不愿……”
他捂住自己耳朵,大叫起来。随即又用力推动方扶南,大声道:“喂,你起来,我知道了,我立刻走得远远的,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见你了,我是说真的,说到做到,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
然而,方扶南始终也不动。
君青衫开始嚎啕大哭起来,他将方扶南紧紧抱在怀里,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能唤醒他。
这时候,却有一阵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他听到这阵笑,便止住了哭,面色也冷了下来。
那人笑了半天,又叹道:“好好的一条‘诈死换尸’的妙计,怎么有人就是不愿配合呢?看来他是真的讨厌你,就算选择死,也不愿选择你。” 那人边说边踱到了他面前,不是旁人,正是他同父同母的哥哥滕无瑕。
滕无瑕从桐庐城赶来,就听手下说了这几日影落春中发生的事。他去拜会了已醒的华惊龙,由他介绍给了诸人,就等不及的来日月岩上,要看看滕怀玉和方扶南的决斗。
他当年与滕怀玉分手后,本要依照计划,让坠仙教的人去接他回来的,只是其后发生了种种变故,他自己九死一生,自然无法再分心照顾这个弟弟。事隔多年后,他遇到过滕怀玉几次,见他本领不俗,也有过笼络他到麾下的意思,只是滕怀玉看出他野心勃勃,要对方扶南不利,坚决不与他站在一边,他知道弟弟的心思,虽觉荒唐,但也知他甚为固执,只得任由他去。
兄弟俩虽然走的路不同,但心意相通,滕无瑕一听韩舒尧等人说起滕怀玉的话,就知其中必定有诈。他比滕怀玉更早到达此处,只因他埋伏得好,滕怀玉竟未发现。他将二人动手的一幕幕看在眼中,立刻便猜到了滕怀玉的计策,见他最终失败,不由得幸灾乐祸,想要嘲讽他几句。
可是待到他走到滕怀玉面前,见到了他的脸色,不觉又为他难过起来。
雪片已大如鹅卵,滕无瑕见滕怀玉仍在不断地拍去方扶南身上的雪,便道:“你以后打算怎样?”
滕怀玉愣了半晌,道:“我还是回阆木山。”
滕无瑕道:“你一个人回去么?不如……”
滕怀玉摇摇头,他吐字很艰难,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在往外吐冰粒子,他道:“我和他一起回去。”
滕无瑕奇道:“一起?”他随即明白了弟弟的意思,却故意狠心道,“他既宁死也不愿和你在一处,你又何必一定要缠着他?他死而有知,未必高兴和你在一起呢。”
滕怀玉听了他的话,果然浑身一颤,但他低头看了看方扶南,却又微笑起来,道:“不会的。”
“怎么不会?”
滕怀玉道:“他是一直想和我在一起的,不过在他心里,他始终是那个简单的相信善与恶、是与非,想着提剑便能铲恶除非、规划世间方圆的男孩子罢了,他的世界,容不得他和我。不过现在他既然已经死了,他所规划出的方圆,自然也就没有了,他不和我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呢?我们都只有彼此罢了。”
他将方扶南的头靠在自己的胸上,头也不抬地对他哥哥道:“你走吧,他要哭了,他是不愿叫人看到他哭的。”
滕无瑕喉咙不觉有些哽咽,又不十分懂得这种感情。他看了弟弟会儿,便转身走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道:“玉儿,你去便去吧,要是想回来了,就到桐庐城来找我。”
滕怀玉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他又看了他会儿,这才快步下山。
下到一半时,迎面遇见韩舒尧等一干人,陆京遥、司马易都在,只不见影落春的人。司马易见了他,忙上前行礼。
众人适才听华惊龙谈起过这位“桐庐城主” ,知道他不但不以重兴坠仙教、报复正派为己任,倒好似还是改邪归正的同道中人,虽然心中对他仍有怀疑,倒不怎样排斥。
滕无瑕与众人寒喧了,又道出方扶南已死一事。
韩舒尧等见他言辞谦卑,对其甚有好感,听他也说方扶南已死,更感放心,只是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一见才罢。
滕无瑕自愿陪他们上山,自己走在最末。
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对他道:“滕城主,多年不见,可还记得我么?”
滕无瑕侧头,见一个秀丽的中年美妇正看着自己微笑,虽则她极力做出落落大方的姿态,却仍掩盖不住羞涩。她似乎刚哭过,眼眶还肿着,更显得楚楚可怜。
滕无瑕笑道:“峨嵋叶掌门我若也认不出,可真是有眼无珠了。可惜……”
叶娇凤想问他可惜什么,却又不知怎的,问不出口,只得岔开话题,道:“扶南真的死了么?唉,这么一来,柴大哥和他倒是能够结伴同行了。”
滕无瑕闻言一惊,道:“柴一笑大侠也死了么?”
叶娇凤眼眶一红,道:“柴大哥说,扶南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也有责任,他没把影落春治理好,愧对他师父。他见崆峒派派去埋伏的几个弟子一脸兴奋的回来后,就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屋子。后来韩掌门他们要去日月岩验尸,去叫他,见他已经吊死了。石三哥听说后,收拾了包袱,就走了,说以后浪迹天涯,再不管江湖上的事了。明升本要和他一起走的,被我死活拖住,要他守着彩茵,别让她做傻事。彩茵看去倒还是没事人一般,但发生了这些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会真的平静?唉,影落春以后,还不知会变得如何呢。”
她说完才想起自己和滕无瑕并不熟悉,一来就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未免于理不合,不由红了红脸,快走了几步,追上前面韩舒尧等人。
滕无瑕听她说了影落春的状况,心想:“方扶南治下的影落春,果然强大,左零羽如此强横霸道,也被他挑了。如今方扶南一死,影落春树倒猢狲散,正方便我趁虚而入,控制这个江湖,助显王夺取这座江山。”
他脑中飞快盘算了一番,便将目光定在叶娇凤的身上。
叶娇凤直觉身后两道热辣辣的目光,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果然见滕无瑕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见她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动人心弦。
叶娇凤心撞小鹿,连忙转过了头,暗暗责备自己:怎么每次见了他,就如此失控?
滕无瑕也不追去,只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一行人终于到了日月岩。
雪已经在山石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韩舒尧未踏上崖顶,就大叫道:“君少侠,方扶南那厮的尸体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众人陆续上了崖顶,见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飞鸟也不见一只,陆京遥借给君青衫的小山翠剑,孤零零地横放在月岩之上,却哪里还有方、君二人的影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