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惊龙剑锋上挑,一剑化出五道光芒,封住方扶南落下道路。
方扶南空中转息,于势尽之时又生出一股新力,轻轻巧巧翻过华惊龙头顶,落向他后方。
华惊龙人未转身,回手先是一剑。
方扶南人在空中,一剑对他一剑,两剑剑尖相碰,音如撞针。
华惊龙连续九剑,绵绵不绝,人也借势转了过来,重与方扶南面面相对。
方扶南从空中落到竹筏上,轻转手腕,以剑尖部分,小巧拆解对方攻击。
华惊龙忽道:“你我都走到了绝路上,今日不是比胜负,而是较生死。你若容情,便是瞧不起我,我纵然保得一命,也是生不如死!”说着剑法一变,从激厉昂扬,转为大气开阖,正是他武当派的当家剑法:《太极剑》。
刹那之间,方扶南只觉周身左右,大大小小全是剑圈。柔密的《太极剑法》,在华惊龙手下,又蕴含了刚厉之劲,似如洪涛澜汗,能将人连骨挤碎。
方扶南心道:“罢罢罢,这老儿终究不是省油之灯,我若存心相让,倒是对他不尊重了,这可比要他的命更令他难堪了。索性放手一战,成全了他吧。”想到这里,剑上威力骤发,一剑逼开华惊龙,手臂一振,也划起大小剑圈子来。
华惊龙心中好奇,想:“我武当《太极剑》闻名天下,你这又是什么剑术,跑来班门弄斧?”
方扶南划的虽也是剑圈,却与太极剑所出剑圈反向行之。华惊龙的剑圈绵密如絮,柔中带刚;方扶南的剑圈,每成一圈,金风激扬,噼啪作响。华惊龙一时好奇,故意以剑入对方剑圈中心试探,却不妨对方剑圈中心忽生出一股极强柔力,若非他收剑迅速,外刚内柔,两股力道相挫,他的宝剑当即便要折断。
华惊龙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次行险,只抖擞了精神,以《太极剑》应敌。
方扶南这套《夺命连环圈》,出自《断志》中最后一章。原为当年慈心师太在孤岛时,想到武当与峨嵋世代交好,自己去峨嵋杀师灭祖,难保武当不会有人来多管闲事,是以针对武当几套看家功夫,拟定了相克的法门。这套《连环圈》,克的正是《太极拳》与《太极剑》。
方、华二人在竹筏之上相斗,小小竹筏,经不起二人内力,从岸边荡开,泛泛悠悠,在水中浮转。
竹筏上方寸之地,更显方扶南轻功,但见他纵逸起落,身轻如叶。华惊龙轻功不若,跳动也较少,却牢牢踏在竹筏上面,随势转移身体,如老干虬曲,变化万端。
忽听“喀喀”几响,竹筏一裂为二,方、华二人各在一方。
二人劲凝于足,让乍离的竹筏重新并拢,手上剑圈攻击仍是不停。
竹筏三分三合之后,方扶南一招“光耀九洲” ,剑刺华惊龙下腹。这剑鹬如惊凫失侣,倏如六龙制掣,恰从剑圈脱合之处挤入。
华惊龙身子微转,斜剑要将空缺补上。
却不料方扶南声势如此惊人的一剑中,忽然转生出极柔极密的吸力,一下子,反将《太极剑》的柔力吸引过来,融于一处。他左手紧跟着擘洪波、指太清,通天妙手抓了华惊龙胸前至阳穴,却含劲不发。
这下雷霆突变,等华惊龙反应过来,已然落入人手。
他也不慌张,反笑道:“果然好俊功夫,我再试试你的内力如何。” 说着,还剑入鞘,右手向后缩了三次,一猛的打出。
方扶南道声“好”,也是还剑入鞘,一掌对他一掌。
华惊龙这掌含着他毕生功力,劲分三道,叠涌而至,每道中又有诸多变化;但方扶南之力,如江海泛滥,使日月无色。二人双掌平交,方扶南暗暗叹息了一声,放松了右手抓拿他至阳穴的力道,华惊龙闷“哼”一声,便如纸鸢一般,向后飞了出去。
方扶南知道他受了这掌,十有八九是不活了,不由得心头又是一片茫然,为己苦苦克制的颠动的魔意,似又要不顾一切地反噬过来。
水月台边上的草丛之中,却忽然窜出了一个人。他跳起空中,连环在华惊龙背后印了九掌,抵消了大半方扶南的力道,一手抓了他背心,顺余力飞落到水月台二层楼上,再抱着他,慢慢走至栏杆旁,翻栏跳了下来。
方扶南乍然见到那人,心便一沉,似被千钧巨石拖着,拖着,直拖到海底深处,马上却又反跳上来,扑通扑通,跳得宛如夏夜草丛上的蚂蚱。他一面震惊着他的出现,一面却又似乎早有所料。
那人将华惊龙随意抛在地上,看也不看,便向方扶南处走了几步,道:“这老道虽然可恨,现在却还不能杀了他。”
方扶南并不觉自己在用力,可却离那人越来越近。身子忽然一震,是断裂的竹筏,重又靠了岸。
岸上一人,睁着一双眼角微吊的丹凤眼,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宛然便是从他自己内心苏醒过来的一般。
方扶南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听到一片吵闹声,从外散进来。
有人喊道:“蛇游进瀑布里面了,必定是个洞穴,方扶南那厮多半就躲在洞中。”“快去通知韩掌门他们!”……
方扶南于此不闻不问,他道:“小君……”
君青衫听到外面的人声,便皱了皱眉头。他一把扛起地上华惊龙,一手抓住他手,道:“这儿太吵了,咱们换个地方。”
方扶南点点头,由他拉着自己。他本来看到他如此冷静,略微有些吃惊,直到触到他的手,觉得似在微微发抖,才恍悟过来,心却又是一沉。
这里本是临近山脚的一座废弃宫殿,名为莎萝宫,转出去,便是莎萝坪,再往右上,就到了上方峰,虽不若千尺幢和苍龙嶺险峻,却也是峭削无比。
君青衫拉着方扶南一顿跑,直跑到上方峰中腰,把众人远远的甩在了后面,才放缓了脚步。
他对此处地形似极为熟悉,三转两转,便到了一处山洞前。他当先进去,将华惊龙扔在洞角一处潮地上,自己去洞深处取了坛酒并两只杯子,出来扔了一只杯子给方扶南。
方扶南见洞不大,却布置有草床草垫,一边还有柴火痕迹及烤肉香味,便道:“你住这儿么?”
君青衫已出了洞,头也不回地道:“这几天暂住这儿。”
方扶南跟着他出去,见他捡了块削平的光滑大石坐下,自斟自饮起来,便走去坐到他身边。
才刚一坐下,他便觉得:自己似乎不是坐在一个离开过他十年的朋友身边,而是和一个昨天才分手的人重新相见。君青衫并没有离开过他这么久,他只是去山中采药,耽搁了会儿,然后又如往常一样回到他身边,向他叙述采药过程中种种奇遇。
他侧头看看他。在莎萝宫重遇时的情不自禁过去后,他便一直不敢看他,此时,却不知怎的,又鼓起了勇气,在月光下仔仔细细地看起他来。他仍是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神态。
不,棱角还是有些不同了。
这里的几处细碎转折、那里的几处零落阴影有了变化,堆聚在一起,他忽然又觉得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君青衫一直盯着月色下的山峦:夜色也掩盖不住它们矗立的狰狞,一座座山头,宛如上古战将死后插落于地的兵刃刀戟,霍然生威,又沉默地散发出凄哀。他对方扶南的注视似乎毫无所觉,鼻尖却渐渐的沁出细小的汗珠来。
他忽然转头,挑战似的也直直看向方扶南。方扶南一惊,急忙转开了头。君青衫眼神不由一黯,随即若无其事地也转开了头。
那些追逐着他们的叫喊声远离了,天地间安静得便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君青衫喝了口酒,忽道:“你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
方扶南也斟了口酒,喝了,苦笑道:“世事难料。”
君青衫道:“我听说:你杀这么些人,闹了个天翻地覆,都是为了逄雪那丫头?”
方扶南听到“逄雪”二字,眼神一沉,头也低了下去。接着,却又涨红了脸。听君青衫提到“逄雪”,似乎是他暗地里正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被他撞破了一般,让他无地自容。
君青衫却偏偏不放过他似的,又问他道:“她有什么好?”
方扶南不知如何回答。胸中似乎有着千言万语,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灼烫的、混乱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口的。
君青衫不知何时又转过头来看他,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个表情、每个变化。他的目光很复杂,是愉悦、是得意、是解恨、是嫉妒、是自嘲、是悲哀,又似是有着那无可言述的感情,可渐渐的,一层喜悦幸福的光辉却浮了上来,盖过了其它。
君青衫忽握了方扶南一手,道:“算了,都过去了。逄雪死了,你的仇也报得够狠了,在这里,你已经没法呆了。不如咱们一起回阆木山吧?那儿地广人稀,谁也找不着你的,好不好?”
方扶南任由他手心里的温度顺着自己的脉络爬进自己的心里,想:“每次我被所有人抛弃、一个人绝望地斗争时,他总会从不知哪里冒出来,不由分说的便伴在了我身边。” 这么一想,君青衫又变得亲近起来。两人仿佛又回到了孩童时代,一路携扶着,奔波在前途未卜的江湖路上。但他们毕竟已不是孩子了,当初烫贴入骨血的亲近,如今也已经变得让人心怵。
他对自己道:“你到底要在小君身上寻求什么呢?你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已经不是人了,却不要连禽兽都不如。”
君青衫两手抓住他一只手,抓得不重,却似不容他再逃脱。他道:“你心心念念,要继承父业,当这劳什子武林盟主。这十年,你也当够了吧。我一个人,这十年来,也跑了不少地方,始终觉得:还是阆木山最好。这个世间,反反复复,又有许多可笑的规矩,容不下人。阆木山虽没这十丈红尘的繁华热闹,却无拘无束,我们爱怎样,便怎样,谁也管不了。”
他深深看着他,道:“以前,我不知你真正的心思,以为你更看重‘武林盟主’的权势,所以,我由得你去当这个盟主;但如今……” 他没了下文,只是对他露出双方了然于心的微笑。
方扶南却越听越是心惊,想:“难道小君他,与我一样?”
君青衫见他浑身一震,双眼发出异光,似要跳了起来大叫,却终于又无声无息地低垂下头,不禁觉得紧张。他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问他道:“你会和我一起回去的吧?”
方扶南不作声,过了很久,他才又抬起头。他的脸色有些灰败,一刹那,似乎老了十多岁。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勉强笑道:“那是当然。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再说,我也想去拜拜师父他老人家呢。”
君青衫听他答应,便跳了起来,两掌一拍,笑道:“提起师父,你猜猜看:傅梦与前辈中的毒,到底是谁下的毒手?”
方扶南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此事,摇头道:“我不知道,是谁?”
君青衫道:“你真正想不到,原来她中的毒,是张锦圆那女人偷了六花门的无极散,下在师父送别傅前辈时的那杯酒里的。因她不知道无极散的下毒法子,所以才治得傅前辈半死不活,师父又辛苦了这许多年。”
方扶南愣了愣,道:“你又怎么会知道?”
君青衫道:“我这几年闲着没事,到处跑,一日,正好叫我撞着张锦圆。那女人好笑,她现在不等师父了,却专门替江湖人物调制他们所需的毒药来卖。我见了她,以与她探讨药方为名,匡了她不少毒药和解药。我又骗她,说我见过了师父,他老人家听说她一直在等他,心中感动,说等他找到他那一个仇人,报完了仇,必定回来娶她。那女人见我手上有不少师父的药方子,我又会他的武功,便信以为真,把什么事都告诉给了我。前些日子,我听说:她又回去风烟五津阁边上守着了。”
方扶南道:“这女人纵然可恶,却也有她可怜的地方。你为什么这样骗她?”
君青衫悠悠道:“那时我自己心里不痛快,便也想别人和我一样不痛快。何况,她害过你,又害苦了师父他们,哪能这么容易便放过她?不过现在好了,我过些日子就派人告诉她真相,让她不必等了。”
他说到这里,底下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追踪的人,竟又一路到了这里。
君青衫皱皱眉,厌恶他们打扰了他和方扶南说话,但随即又高兴起来。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青花瓷瓶递给方扶南,道:“这个你拿去。”
方扶南道:“这是什么?”
君青衫道:“是解药。” 他见方扶南露出不解的神情,眼神便更加温和了,充满了笑意,他解释道,“我想了条法子,可以解我俩今日之厄。”
方扶南心里苦笑了一下,不愿扫他的兴,强振起精神,道:“哦?”
君青衫却满心沉浸在喜悦之中,没留神他表情,他道:“待会儿我带着华惊龙下去,就说是从你手中救下的。我十年前,也算为影落春效过些微劳,你虽叛出了,我却还未做过什么明目张胆惹恼那些人的事,想来他们还承我之情。那些人中,无人是你对手,我却与你师出同门,或可与你一战。我便对他们说:已与你约好,明日在苍龙嶺日月岩处一战。我若输了,也没什么好说;我若赢了,你却要自刎谢罪。”
方扶南笑道:“他们必定不放心你。”
君青衫道:“这我也想到了。我就跟他们说:咱俩比武时,我会放冷箭伤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么,何况我的箭上又喂了剧毒。到时我只让他们派人暗中埋伏了,我拿箭射你,你‘中毒身死’,让他们亲眼看到,验证明白了,报于大家知道。
“我瞅人不见,取别个的尸体与你换了,反正中毒后你相貌大变,只需身材衣物大致不差,想也没人能一眼揭穿。到时我再来个‘谷葬’,把尸体往悬崖中一扔,更是毁尸灭迹,一了百了。
“而你只需事先服了这瓶子里的药,不过闭气一会儿功夫,就可复原。等这阵风波过去,我先离开华山,你随后跟来,咱俩在长安城内的芦花客栈会合了,再一起回阆木山。你看我这办法好不好?”
方扶南一手拿着药瓶,对光看了半天,笑道:“这药真这么灵,能够‘起死回生’么?不会不灵吧?”
君青衫头一扬,道:“毒药和解药都是我亲自配的,你放心。”
他听下面人声已经到了十里之内,忙站起来,去洞内取了昏迷中的华惊龙扛在肩上。
方扶南不由自主跟着他走了几步。
君青衫回头笑道:“你回去洞里吧,酒、肉都有呢。明日午时,咱们在日月岩见。那药过一个时辰才起作用,记得来之前千万服下。” 他瞅了瞅下面的人,又道,“你身上有‘灵蛇涎粉’的残余气味,你去洗洗干净,别再招蛇。我先走啦。”
方扶南张了张嘴,君青衫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便停下了脚步。方扶南过了半天,才对他道:“一切小心。”
君青衫冲他一笑,也不说话,扛着华惊龙飞也似的下了山。
风吹得他衣袖飘飞,脸面生阴,他心道:“不久,我就能在阆木山山脊上这般奔跑了,和他一起。”
□□□自□□由□□自□□在□□□
君青衫扛着华惊龙一路下山,没走几步,便看见一条火龙,蜿蜒正朝他这边走来,是影落春里那些追赶方扶南的人,擒着火把正往上跑。
君青衫见为首一人身材高大,脸上笼着层阴气,认出是崆峒掌门韩舒尧,却故作不识,几步走到他面前,道:“这位可是影落春弟子?”
韩舒尧忽然在山道上见到一个人,心中惊疑不定,听他问话,又不由得不痛快。
他尚未答话,紧跟在他身后的司马易先道:“小子,连崆峒掌门韩舒尧韩先生也不认得么?你又是谁?这时候在这险峰上做什么?”
君青衫不去理那人,冲着韩舒尧笑道:“原来是韩掌门,那太好了,华道长这下有救了。”
这时,走在韩舒尧身后的人因他停下,也只得止了脚步,许多人不明发生何事,纷纷探头向前看。忽有一人惊叫道:“这位是君青衫君少侠么?”
人群中不少参与过十年前洛阳金牡丹山庄的武林大会,对当时冒方扶南之名将南风来戏耍得团团转的君青衫印象深刻。他相貌未有大变,因此不少人一眼便认了出来。其他人听到提点,也越看越像。
君青衫看到了韩舒尧身后不远处的田茂生和韦圣清二人,便将华惊龙往韩舒尧手上一塞,向二人走去。
韩舒尧也不知怎的,手中忽多了百来斤重的一个人,他认出是华惊龙,不敢抛下,见君青衫从自己身侧而过,忙将华惊龙放置肩上,腾出完好一手便向他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