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唯有胡葵,反而迎了上去。
胡葵道:“方扶南若不服我们处决了玉玲珑,便不配再做影落春主人。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这话若在平日,自有不少人会鼓掌称赞,说他大义灭亲,但此刻大家慑于方扶南的威势,竟无人理睬。
胡葵见方扶南抱着玉玲珑残缺的尸首从里走出,心里先自一紧,接着却对自己道:“我是为了他好。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随那个妖女而去,一步步陷入魔教的圈套中么?他若果真如此,我只好杀了他,免得他继续玷辱师父的名声。”
方扶南阴沉地扫了一圈众人,嘶声问道:“是你们一齐动的手?”
众人被他看过,无不机伶伶打个冷战。有人忙想否认,却怕得说不出话来。
胡葵大声道:“不错,铲除武林败类,本是大夥儿的职责所在,你若不愿自归此类,便随我们回去。是人谁无过错?只要你能改过自新,大夥儿谁也不会瞧不起你。”
叶初晰时常跟在方扶南身边,对他了解比胡葵又多得多,此时眼见他目光涣散,与往日判若两人,心下便知不好。他颤声劝道:“扶南,胡师兄也是为你好,你便跟我们……跟我们回去吧。我们将玉姑娘好好埋葬了,以后,重新开始。”
方扶南拼命瞪着眼睛,根本没听见二人说的是什么,只知对方承认杀了他妻子。
他喃喃道:“天啊,天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一崆峒弟子见方扶南失魂落魄,觉得有机可趁,便绕到他身后,大着胆子挥剑去削他双腿。
胡葵虽觉这下偷袭太过卑鄙,却忍住没说话。叶初晰却提醒道:“小心身后!”
那人剑尚未砍到方扶南裤角,便觉脖子一凉,尸首已经分家。
方扶南看了看湛神上的血,只觉胸中所有的伤痛、绝望、以及无可名状的愤懑之情,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他将砍下的头颅踢向胡葵,趁对方闪避间,跨步上前,湛神挥开,如风吹雷飙。胡葵如何是他对手?挡了不上十招,便觉左臂一凉,被生生卸去。方扶南下手不容情,湛神跟着横挥,将他拦腰斩断。
众人不料他对胡葵也能这般无情,心中更是惧怕。两名崆峒弟子及一名剑衣派弟子同时从后袭他肩、腰、右腿,方扶南“黄鹤转身”,身子微微一退,一剑“穹溘崩聚” ,一下子将三人斩为六截。
《断志》上的武功本是慈心在满怀悲苦不忿之下创出的,功夫阴狠毒辣,极尽霸道之能事。方扶南此时痛苦绝望,心智半失,正合了《断志》要义,因此小试锋芒,便将诸人吓破了胆。
他抱着逄雪,一口气斩杀了四人后,眼前一片微红,看出去身边人个个面目狰狞。
有人上来抵挡,他挥剑砍伐,从屋里杀到屋外,湛神过处,砧石摧碎,碕岸片落。
韩舒尧挡不了几招,便觉他剑上内力源源不绝逼来,简直要将自己活活压死。他一个弟子替他硬挡了方扶南数剑,被砍成十七、八截,另一个弟子趁机死命拽着他,上船逃走。
余下的人,这时也顾不得伸张正义了,能跑则跑,能躲则躲,哭天叫地,只恨爹娘没将自己多生了几条腿。
叶初晰几次要唤醒方扶南,却也被活活砍死,瞧他脸上表情,也不知是感伤,还是痛苦。
方扶南一口气杀了半个多时辰,周围重又安静下来。
他转身,又转身,已经看不到站立的、完整的敌人了。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月亮似是蒸笼里出来的一圈薄气,贴在蔚蓝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也不见星星。周围居民不知是怕事,还是当真不在家中,竟无人出来探头观看。
方扶南看看怀中的逄雪、并手中的剑和血,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
方扶南顺声回头,见适才骗他去白蚬江边见秦彩茵的男孩,正站在一边,满脸惊恐地看着他和一地死尸。二人目光一触,他便尖叫着跑掉了,跑几步,一回头,似怕方扶南从后赶来。
方扶南这时有些清醒了,他也很怕,他不敢去看地上的死尸,他难以相信这是他自己做下的事。
然而看到怀中死去的逄雪,痛苦和恶念又一起升了上来。
他心道:“我还是快走吧,找个地方先避一避,不然,天知道我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便抱着逄雪,朝与那男孩跑走的相反方向而去。
□□□自□□由□□自□□在□□□
滕无瑕带着手下到达月阁门前时,华惊龙已伤了十几名桐庐城弟子,自己也气力不支,单腿跪倒在地,喘气不已。
众桐庐城弟子不远不近围着他,不得滕无瑕之命,不敢与他动手。
古得道见状,当先来到他身前,骂道:“你这老道,死性的牛鼻子,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原来都是对牛弹琴!” 他食指重重在华惊龙额头一弹。
还觉不解气,再要弹时,华惊龙却头一偏,食、中二指骈拢,点他肘部曲池、手三里二穴。
古得道怒道:“你还敢和我还手!” 不理他二指攻击,手臂软如蛇皮,倏忽间改了方向,一巴掌拍向华惊龙左脸。
华惊龙侧着头,不闪不避,二指微收,仍去点他曲池、手三里。
二人指来掌去,均是以攻为守,不守自守。
古得道不断骂道:“左性的老头子,不识好歹的老牛鼻子,真该让你死在那九个小鬼的《九发》功下。”
华惊龙也怒了,道:“那时谁要你多管闲事的?我便死了,也不受魔教中人恩情!”
古得道冷笑道:“我佛还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滕城主虽出身魔教,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反而一心要做番大事业,为国为民,你不帮忙也就算了,偏还恶言恶语,抡刀动枪的。亏你还当了这么多年武当掌门,我都替武当感到悲哀。便是你这种人,绝了多少人归善之路!”
华惊龙道:“一日为魔,终身为魔,还多说什么?”
他一直闲着的右手忽往后一伸,去取背后长剑。
古得道吃了一惊,往后一退。
华惊龙却趁机站起逼上,双手齐出,十指并发,一口气点了他胸前二十余处穴道。
古得道忽冲他身后道:“你们先别动手!”
华惊龙猛的回头,身后却并无人偷袭。他疑惑地转过脸,古得道“嘻嘻”笑道:“你使诈点了我穴道,我便也使诈捉弄你一回,这就叫两不相欠。你吹什么胡子?不服气么?那就解了我穴道,咱们再打过。”
华惊龙道:“再打过就再打过,再输给我,看你还有何话好说。” 说着便去解古得道穴道。
刚解了两、三处,却不妨古得道忽的动了起来,指弹琵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点了他穴道。
古得道一脸得意,道:“怎样?你古大哥这手还行吧?”
华惊龙气道:“阴险小人,你放了我,我们好好打过!”
古得道道:“这么抓住你,谅你也不服。好吧,就再饶你一次,再输给我,看你还有何话好说!”
这老哥儿俩从小相识,在一起也不知道切磋过多少回武功,虽是各自钦佩,却又偏偏各不相让。如此打架,在他们是家常便饭,但于旁人眼中看来,却甚为好笑。
滕无瑕见古得道又要去解华惊龙穴道,便抢在他头里,到了华惊龙身后,伸掌在他背上拍了三下。华惊龙不觉体内有何异样,正疑惑,忽然一股大力,从他自己丹田处爆出来一般,在他四肢百骸一撞,顷刻间,他便运动如常。
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惊异,想:“此人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古老儿点我穴道,起码用了八成力,他这么轻轻几拍,居然便解了开来。明明是他从外助我解穴,何以倒像是我用自身之力解了自己穴道?这又是何种内功?我竟不知道。”
他思虑不定间,滕无瑕已恭恭敬敬向他行了礼。
华惊龙脸一沉,退开几步,不受他礼。
滕无瑕也不介意,笑道:“在下久闻华道长大名,可惜俗事缠身,与道长始终缘悭一面。华道长武艺过人,嫉恶如仇,倒还在其次,在下最爱道长的,是道长虽然身为武当之掌,行事起来,却并不为虚名所缚,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杀人如麻处,倒与我坠仙教祖上立下的教规不谋而合。”
华惊龙狠狠瞪着他,双目中如要冒出火来。滕无瑕却视而不见,自顾自道:“华道长不久前在五云山中和长白山七雄相斗,杀了老三老四、并一个女子,华道长可知道那女子是谁么?”
华惊龙冷冷道:“既然与豺狼为伍,想也是一丘之貉。”
滕无瑕道:“她不是别人,却是十多年前、为道长杀死的独孤仞的遗孀。”
华惊龙想了想,脸上不禁掠过一阵疑云,道:“我记得那女子,但她不是为独孤仞强娶为妻的么?” 说着似乎恍然大悟,脸上肌肉抽动,不由得露出憎恨与鄙夷之色。
滕无瑕仔细瞅了他半日,问道:“道长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华惊龙忆起当夜五云山中血战时那女子临死前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头竟然一阵烦躁。他怒道:“我不知道什么?”
滕无瑕道:“什么‘强娶为妻’,不过是丁二为掩饰自己荒淫好色的本来面目,挑拨群雄攻击独孤仞而造出的谎言。齐宜洁嫁给独孤仞,本是心甘情愿。”
华惊龙愣了片刻,又冷笑道:“她如此自甘堕落,死了也是活该!”
滕无瑕叹道:“道长,事已如此,你又何必再加掩饰?独孤仞与坠仙教,从来也无瓜葛,左零羽为扩大自己在东北一带势力,好与影落春分庭抗礼,几次联络过他,但均被他拒绝。道长以此为借口,杀了他,不过是怕自己误伤容雪山庄弟子的事情传扬出去,影响了武当声誉,以后‘奉天除魔’时,众人不服吧。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嘿嘿……”
华惊龙脸色惨白,却仍不愿相信他的话。他回头去看古得道,古得道一脸同情地看着他。
华惊龙还是摇摇头,道:“我不信。”
滕无瑕道:“这事武当派多有人知,若说道长真被蒙在鼓里,我可不太相信。” 说着双掌一拍,立即有人奔去,将同被带来桐庐城的几名武当弟子带了上来。
华惊龙问其中一个,道:“你老实回答我:你识不识得独孤仞?记不记得他与魔教勾结、为我所杀的事?”
那人点头道:“弟子记得。”
华惊龙忽一脚将他踢翻,沉脸道:“你还敢瞒我么?我再问你一次:你记不记得那个与魔教勾结的独孤仞?”
那人偷瞧华惊龙的脸色,想他多半已经知道真相,不禁脸现羞愧之色,跪下道:“弟子该死,弟子不该隐瞒师尊。” 当即将华惊龙如何误杀独孤仞,影落春如何查出实情,柴一笑与郑关如何隐瞒真相,又与容雪山庄和长白山七雄结怨相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华惊龙愈听愈惊,愈听愈是后悔,待他说完,默然半晌,忽然抬起手来,给了自己一个耳括子,又给自己一个耳括子,双手连环,不断击打自己脸颊。众人见他这副模样,心中都有些恐惧,又不知是否该上去阻拦,然觉越是这样无声的抽打,越可见他心中的悔恨。
那名武当弟子多年来本有这块心病,见华惊龙如此,便觉是在当众抽打他一般,一时之间良心大发,难以承受,朝华惊龙拜了三拜,道了句“弟子该死”,便朝院墙处冲去,触墙而亡。
华惊龙见他撞死,这才停了手。鲜血从他嘴角流下,他也不擦,看着弟子尸体,冷冷道:“好,好,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古得道怕他也自刎身亡,忙大声道:“好什么好?你已经糊涂了一次,别要一错再错。独孤仞早已死了,你杀了自己,对谁有益?你既决意为武林除害,现正有一大祸害,闹得江湖上血雨腥风,你却放任不管,只知为自己以往的过失悔恨难过么?”
华惊龙低头不语。
滕无瑕叹道:“我道华道长是有意为之,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不知者不怪,道长千万保重。”
华惊龙忽问古得道道:“你说什么祸害?”
古得道道:“你再也想不到。”
华惊龙看了看他,又看看滕无瑕,忽道:“是不是扶南?”
古得道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华惊龙心道:“我自听说他要与魔教妖女结亲,便知道他不好了。自古大善大恶,都不过一念之间。何况如今除了他,谁还有本事将江湖闹个天翻地覆?”
古得道道:“这个人,也难为他将本来面目掩藏了十年,到如今才显露出来。影落春胡二侠、崆峒韩掌门、及一些曾受过玉玲珑迫害的门派弟子们,一起在江南周庄找到了他和玉玲珑,众人齐齐动手,处决了这个妖女,哪知方扶南却狂性大发,杀了胡二侠……”
华惊龙惊道:“什么?他杀了胡葵?”
古得道道:“可不是?他杀了胡葵,伤了韩舒尧,又杀伤其余人等无数。
“这还不算完。
“他做下血案后,便行踪不明。但一个月前,先是江南剑衣派的掌门人云平全家,在一夜之间被人杀得干干净净。不过几日,苍穹门的掌门弟子李竭,又被人发现死在街上,浑身断成几十截,只有头面部完好。洪拳门的门主夫妇,更被人杀了之后,扔在黄河之中,找到他们尸首时,都已经被鱼吃了一大半了。
“短短一月,凡参与当日杀害玉玲珑的门派,十有八九都受了迫害。
“现在江湖中人心惶惶,都说是方扶南为妻报仇,要杀光所有曾参与杀害他妻子之人,连那些人的亲友,也整日心惊胆战,草木皆兵。
“几天前,崆峒派一个分舵被挑,舵中三十几人,无一生还。韩舒尧现在听朱晓客的话上了华山,名为与影落春的人商讨对策,实则便是避难。余下怕被方扶南杀害的,也大多被秦彩茵等接去了影落春。
“如今,江湖上通缉方扶南的榜文,到处都是。朝廷也悬赏缉拿,赏金出到了十万两黄金。
“老道,你若抓住此人,尽可抵得过误杀独孤仞一事了。”
华惊龙目瞪口呆地听完,又是半晌无语。古得道为触他之怒,又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方扶南看起来正义凛然,谁知竟是这么个伪君子。不过死了个女人,就……”
华惊龙愤怒打断他道:“扶南不是什么‘伪君子’!”
古得道瞪他一眼,道:“你又知道。”
华惊龙想道:“我就是知道”,但想起独孤仞之事,这话便说不出口。
他此时心中愤懑动摇,更比适才得知自己误害独孤仞一家时更甚。
他忽对古得道道:“给我准备一匹马,我要亲自去瞧瞧。”
古得道看了眼滕无瑕,心道:“城主命我降服你,对你可谓用心良苦,哪会这么容易便放你走?”
哪知滕无瑕略不犹豫,便吩咐左右道:“去,给道长和几位小道长准备干粮马匹。”
华惊龙冷冷看他一眼,忽然一招“大力开碑掌” ,直直击向他胸口。掌未发,风先行,端的是声势惊人。古得道及诸人大叫道:“不可!”滕无瑕却面带微笑,伫立不动。
华惊龙将掌贴在他胸前几寸,含力不发,凝视他双目,道:“你倒是好胆量。”
滕无瑕笑道:“我胆子一向是最小的,不过我又没做甚伤天害理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要把桐庐城整治为第二个影落春,与道长,可说是同道中人。道长又怎会再次杀害同道中人?”
华惊龙“哼”了一声,撤下手掌,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包袱,翻身上马。
滕无瑕将他们送到城门口,道:“道长好走。桐庐城大门,永为道长敞开。”
华惊龙未答他话,只是对他神色,已然颇为和缓。他冲古得道点点头,带着弟子骑马绝尘而去。
等他们走远了,滕无瑕又恢复了一脸冷然。他掸掸衣服上的灰,吩咐左右道:“替我收拾一下,明日我上影落春。”
为谁迷醉
韩舒尧见几个弟子慌慌张张跑来,见了柴一笑等人也在此,便又低头退到一边向他打眼色,便猜测准又出了事。
他没好气道:“有话便说,这儿有老虎会吃了你们么?”
听他这般说,一个性急的弟子便道:“郝师弟和贺师弟他们今日下午巡山,时辰到了,换班的人不见他们回来,派人一找,在玉女祠附近发现了二人尸首。瞧模样,二人均是被对方震碎心脉而死,这等功力,非姓方的那厮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