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间,楼上烛火陨灭,连人影也不可见了。
方扶南心中苦笑,却终于找回了几分平时的冷静。他抬头看看月亮,原来已上了中天,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在这里立了半夜。
他动了动略有些麻木的手脚,正要寻路回去,忽觉头上似有好几人呼吸的声音。
照他耳力,早便该听见,但适才心有所属,竟到此时才发现。
他装作未觉,顺柳径回走,转过青草坡后,才又突然回转,上了一棵柳树树顶。他身形快捷,动脱如风,竟无人发现他去而复返。
他身子刚一伏定,就见几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从柳树上下来。
他身下便有两个。一个道:“那小子走了?” 另一个道:“看见他转过去了,我们快快动手吧。”
方扶南数了数黑衣人,共是七个。其中一个向后面人打了几个手势,他们便跟着他往小院内奔去。
方扶南担心他们要对院内人不利,待一行七人全奔到了自己前面,才溜下柳树,跟了上去。他双臂伸出,就将奔在最后的两个黑衣人揪了过来。
那两个黑衣人浑不觉身后有人,被人莫名其妙按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心中大惊。方扶南防他们出声提醒前面同伴,顺手又点了他们哑穴。
他依法炮制,顷刻间又点住三名黑衣人穴道,但奔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却到了院墙边,眼见就要翻墙而入。方扶南突然朗声道:“二位且请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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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两个黑衣人,乍闻身后人声,都吃了一惊,连忙护胸回转,待见到一个年轻高大、神采轩豁的陌生男子立在他们面前,在他身后,却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自己的同伴时,不觉又是困惑又是害怕。
其中一个黑衣人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和金风苑里面的人是一路的么?”他声音本来尖细,此刻一紧张,更如尖刃磨石,嚓嚓作响,令人不忍卒听。
方扶南道:“这话我正要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私闯民宅,居心何在?”
声音尖细的黑衣人“哼” 了一声,不理他的问题,指了指地下,道:“他们都是你打倒的么?你本事不错呀,就是……”
“就是怎样?”
“就是你既要擒我们,便不该与我们说这些废话。现在你看你的身上……”
方扶南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时,深蓝的布料上粘附上了几束银白的丝线。他用力一拉,以他此时劲力,便铁索也绷断了;银丝却不断反长。
另一顶着一头森竖短发的黑衣人笑道:“‘已死春蚕,遗丝未尽’ ,爷爷我的宝贝蚕丝,你个毛头小子如何扯得断?乖乖在这儿待着,爷爷们办完了正事,再找你问话。”
方扶南自接任武林盟主以来,威望日重,所到之处,趋者若骛,被人唤作“毛头小子” ,倒是近年来未有之新鲜事。
他也不怒,双手交叉胸前,一手各握住一把银丝,缓缓道:“原来阁下是昔日三宝教的遗众。”
短发森竖者吃了一惊,道:“你怎知……”突然间,他见到自己引以为豪的三宝银丝在方扶南手中融溶塌离,一时之间便说不出话来。
方扶南道:“三宝教的银蚕丝,与我也算有些渊源。这次我便放过你,你走吧。”
两个黑衣人对望一眼,二人不约而同掠过方扶南身边,快跑离去。
方扶南微笑转身,几步,便到了声音尖细者身后,如影随形。他道:“喂,我可没说你也能走。要走,也留下些绝活吧。”
声音尖细者无法,他脚尖点地,身子猛往前冲,边冲边转身,双掌同时在胸前摩擦,待身体正对方扶南时,他掌力也已聚足,“呼呼” 两掌,一击方扶南前胸,一击他小腹。
他跃前、转身、出掌,动作连贯始终,时机拿捏也是恰到好处。方扶南本只当他是个二三流角色,这时却不由得叫声“好” ,身子凝立不动,一掌接他一掌。
哪知四掌堪堪相接,对方忽的一摆腿,竟将地上一个黑衣人朝方扶南踢去。
方扶南一皱眉。他掌力收控自如,瞬时收了力,改击为托,双手托在了黑衣人腋下。
但对方双掌却不闪不避,竟以中间黑衣人为介,仍是打到了方扶南身上。
方扶南为中间黑衣人阻住视线,看不明白对方掌力所来,待到明白,已不及对掌。所幸他有神功护体,身上受了对方掌力,内息只是微微一窒,转瞬又运转如常。
声音尖细者自以为得计,重创了方扶南,却仍不敢大意,右掌连拍,解了身前黑衣人穴道,这才快步离开。
那黑衣人穴道一通,仗着余力,一招“黑虎掏心” ,向方扶南膻中穴打去,虽在重伤之余,仍是稳迅兼备。
方扶南一惊,此时二人相距太近,可说生死一发,再不能容情,他奋起平生之力,将手中黑衣人推出。黑衣人手爪只及在他胸前轻轻一划,身子便被弹飞出去。他本已受了同伴的两掌,再加上方扶南这一推,人在空中,便已呜乎哀哉。
方扶南逃了一命,低头见胸前衣服已然被抓破一块,心中不觉暗惊。
他恨声音尖细者狡诈,有心给他留个教训,弯腰从地上石径硬撬了几粒石子,追上几步,大声道:“七星海棠花老六,你也看看我的绝活!”力由胸及臂、由臂及掌、由掌及指,五指一放,七粒石子如蝙蝠夜惊,一下子便追上了前面花老六。
花老六听到他声音,也听到背后石子破风之声,但要躲时,仍晚了一步。七石先后嵌入他背脊。总算方扶南在事情未明了前,不愿滥杀无辜,因此手下容情,只在他背上打出个“七星海棠” 图案,却避过了他要穴,饶了他一命。
花老六被打得在地上翻了两三个跟头,爬起来后,头也不敢回,一个跟头扎入西湖后,远远地游了开去。
他成名之后从未经此大败,一时间心胆俱裂,真是茫茫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
方扶南打发了他,再回头,要待询问那些倒地的黑衣人时,却见满地黑衣人,竟一个个面如死灰,似快要死去。
他大吃一惊,忙解开其中一个穴道,握紧了他下颌,道:“快把毒药吐出来。我并不要杀你们,你们这是何苦?”
那个黑衣人已是一嘴鲜血,他摇摇头,含含糊糊地道:“我们任务失败,又被你擒住了,你便不杀,桐庐城主也……”说到这里,便气绝身亡。
方扶南再看余人,他们似都受过类似训练,一遭擒获,便立刻服食毒药。地上五人,竟无一能活。
方扶南一声不吭站了起来,心道:“桐庐城主,又是桐庐城主,从冒充八王爷上华山行刺于我,到这一路上的种种,无不和他相关。古得道前辈的剑法卓绝,可列入当今剑术三强之列;而今日的花老六,无论武功还是心机,却也是枭雄类人物。要将这些三教九流的前辈高人罗致麾下,可非一朝一夕的功夫。桐庐城主如此处心积虑,他要的,到底是什么?难道真是……”
他叹了口气,回头,又望了望月色笼罩下的小楼,这才快步转身离去。
□□□自□□由□□自□□在□□□
方扶南回到西子客栈,客栈大半落在黑暗中,只几间房中,尚有昏黄灯光,晕染窗纸。一间房中,传出呢哝歌声,合着时连时断的琵琶音,好不凄凉。
客栈柜台处有一小夥计守夜,方扶南向他打听了武正元住处,趁着夜色,便去寻他。
一路微风送爽,花香弥散,不时有歌板舞音,飘渺而来。方扶南走得很快,适才种种经历,也如飞般重掠过他眼前。
一切,恍然如梦。
突然之间,暗夜的寂静,被几道兵刃相撞声打破。打斗声越来越响,忽的一顿,有人叫道:“对自己兄弟,你竟也下这般毒手!”话声未落,兵刃相交,更加紧密激烈。
方扶南走得近了,辩出打斗双方共有四人,一边一个,一边三个。
三个的一方中,一人使方天化戢,一人使柳叶刀,另一人使月牙铲。三人兵刃各不相同,招数也毫不相干,但进退攻守,配合有度。
再看独对他们的一人,使一柄长剑。剑使得急了,剑法略显燥乱,但仍不失灵动,以一敌三,兀自不落下风。
但此人似无意恋战,“刷刷刷” 三剑,逼开“方天化戢” 与“月牙铲” ,身子一矮,从挡在他面前的“柳叶刀” 右腋下穿过,夺路就逃。
“柳叶刀” 轻功不若,知道追赶不上,回身、抡臂,将手中刀朝他双脚砍去,意在阻他一阻。
哪知使剑者听风辩音,并不回头,一招“鬓边斜落花” ,剑看似随意地往后下方一扔,却恰好扔在柳叶刀刀口上,将柳叶刀打得偏飞出去,剑自己受了柳叶刀的一撞,向前直飞,正好从主人身边掠过,被他抄手接过。
方扶南看得暗暗点头,心道:“这招兵刃脱手打击敌人下三路的剑法,脱自我们山庄的三绝剑之一《风华》 ,他将其略加改动,防敌人击自己下三路兵刃,也着实巧妙。”
这时离得更近,方扶南认出使剑者是影落春一个弟子,叫常钧飞的。
此人是江云长嫡系弟子,江云长死后,被编入田茂生门下。他天资聪颖,不但功夫傲视同门,办事也极为得力。秦彩茵对他颇为看重,有意提拔他接石澜等人的班,故将他派往江南最重要的分舵杭州分舵,让他跟武正元等历练一番,多结识几个影落春分布在地方上的头目,以便将来回总舵任职。
追他的三人方扶南并不识,但瞧他们武功路数,也并非妖邪一流。
那三人见拦不住常钧飞,“柳叶刀” 便从身上取出一支哨子,撮唇而吹。
哨音一响,方扶南和常钧飞俱吃一惊。
方扶南心道:“原来他们也是我影落春门下。”常钧飞眼中却露出绝望之色。
这时他已奔到方扶南面前,却对他视而不见,忽听身后一个宏亮嗓音道:“常兄弟原来在这里么?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一味的逃跑,是什么意思? 这就跟我回去吧。”
话到人到,隔着常钧飞,方扶南仍听到了一股雄浑掌风激起的风声。他心里又高兴又纳闷: 高兴是他听出了武正元的声音,纳闷是他不明常、武二人为何动手。”
常钧飞亦听到身后掌风,却一动也不动。
掌风果在他身后止住。
武正元道:“你要怎样?”
常钧飞慢慢回身,向他深深一揖,哽咽道:“武大哥,我做出这种事情,毁了自己,也败坏了影落春的名头。方盟主夫妇对我殷殷期望,你叫我有何面目再去面对他们? 你我兄弟一场,你让我找个安静地方,度此残生; 你若定要逼我回去受罚受辱,那么,我只好立刻死在你面前。”
武正元听他这番话,微微动摇。常钧飞又是一揖到底。
方扶南听了半日,正要插话,忽听武正元闷“哼”一声,捂着一条腿蹲了下来。
常钧飞偷袭成功,甩了甩剑上鲜血,害怕地看看一脸疼痛的武正元,似要走近相扶,但一咬牙,还是转身跑了起来。
武正元一脚被他砍至胫骨,一时站不起来。他身后“方天化戢” 等三人,除了“月牙铲” 脚上亦带伤,停留在原地外,其余二人均气愤愤去追赶常钧飞。
常钧飞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将剑插回鞘中,施展开轻功,猛往前冲。
哪知眼前忽然一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他双手不自觉地前推,如推上一面石墙,“蹬蹬蹬” 后退了三步。
“柳叶刀” 追得较近,见他正好退到自己面前,伸爪便抓。他恨常钧飞连使阴招,伤他们数人,这爪颇为阴狠。
但指尖刚触到常钧飞衣物,他已被人抓住拎了起来,甩过他头顶,仰天落到武正元身边,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似被人点了穴道。
“柳叶刀” 张口结舌,却见武正元看着他身后,一脸痛苦中搀杂了莫大欢喜之情。
武正元挣扎着要站起,方扶南忙过来扶他。
武正元大笑道:“这三更半夜的,夜猫子原来还不止我们几个。扶南,你这是来救我呢,还是来看我出丑呢? 哈哈哈……啊唷啊唷……”
他本来宁死不肯呼痛,这时心里高兴,便不顾忌许多,想怎样便怎样起来。
“柳叶刀” 等忙过来为他处理伤口,他让三人见过方扶南,又替方扶南引见三人。
地上常钧飞穴道被点,耳目仍聪。他见方扶南忽然来到,又羞又愧,闭上双眼,不去看他们,恨不得自己立即死掉。
武正元和方扶南说了几句话,见方扶南瞥了几眼常钧飞,神色便又忿忿起来,冲“柳叶刀” 道:“把他带回分舵去,这次可要看守好了。”
“柳叶刀” 等领命,将常钧飞带走。
武正元看着他们走远,重重叹了口气,又摇摇头。
方扶南道:“武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武正元道:“年轻人的事呗。原也难怪他,谁没有年少轻狂时候? 但他闯祸后这副德性,我可不爱看。走,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说。”
武正元脚受了伤,走不远。他拐过一条街,敲了一户人家门。开门一个瘦小男人,本来一脸欲揍人表情,见是武正元,立刻改怒为喜。
武正元将方扶南带进来,瘦小男人依影落春规矩,毕恭毕敬向他行了礼。
方扶南笑道:“人言‘狡兔三窟’ ,武大哥你却处处是家。”
武正元也笑道:“可不是?要说这杭州城内,还真没有我不知道、不能进、不能住的地方。”
方扶南道:“你先不必吹牛,我这就要你办件事: 西湖边一个叫金风苑的庄子门前,现躺着几具尸体,你叫人将他们搬去没人地方埋了,别惊动了庄里人。”
武正元一拍胸脯,冲瘦小男人道:“阿虎,去,这是方大盟主吩咐你的第一件事,可办得利落点,别丢了咱杭州分舵的脸。”
阿虎答应一声,兴高采烈下去了。
武正元翻出酒壶酒杯,就要与方扶南痛饮叙旧。
武正元一张长脸,满脸长须,一头长发,人称“三长蛟龙” 。他师从秦小山,练得却是童子功。方扶南喜他为人爽直,秉公无私,在许多分舵舵主中,与他最是投缘。
今日,他却无情绪与武正元叙旧。
他等不及询问常钧飞之事,武正元叹道:“扶南,你既到过金风苑,想必也见过金风苑主人了吧?”
方扶南不明他为何突然提及“金风苑主人” ,一瞬,以为自己心事被他看破,脸微微一红。
武正元并未发现他异样,续道:“常兄弟这事,便是从这个女子身上出来的。”
方扶南心头一堵,道:“怎么?”
武正元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常兄弟……嘿嘿,虽然未必是英雄,那女子却十足是个美人。常兄弟见她第一眼,就为她神魂颠倒。据他自己说: 十多年前,他在追踪你的路上,曾遇到过一个女孩,初时也不怎样,待分开后,才对她念念不忘,可却无处寻找。他至今未婚,便是难以对那女孩忘情。这金风苑主人,却与那女孩长得极为肖似。
“常兄弟若只仰慕人家,也就罢了,偏偏他着了魔,硬逼我们作媒,向人家提亲。”
方扶南心重重一跳,道:“提亲?”
“可不是?” 武正元悻悻道,“我们兴兴头地去了,却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金风苑主人连见也未见我们,便让人将礼物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我们都劝常兄弟: 天涯何处无芳草? 他却仍不死心,每天去金风苑门口守候。
“有一晚,他忍不住,趁夜潜了进去,结果被人擒住,打了一顿后,送回到我们分舵门口。
“私入民宅,窥视妇女。这已触了影落春规矩。我们统领江湖,自己怎能不以身作则? 所以我按规矩囚了他,打算捡时日送他上华山,由你和彩茵亲自发落。谁知他死要面子,怕见你们,为了逃走,竟连伤了好几名分舵兄弟,连我也中了他的招……”
想到这,三长蛟龙闷闷喝了几口酒。他心胸博大,对常钧飞伤他之事,已然不萦于怀; 但思及好好一个有为青年,便因女色蒙上污点,不免郁郁。
他见方扶南一语不发,持着酒杯只顾发愣,脸上神色极为古怪,以为他一向看重常钧飞,突闻如此变故,心里不自在,便拍拍他肩,安慰道:“我早说了,年轻人,为情所困,一时做下糊涂事,也是情有可原。大家自己兄弟,又没大伤,难道真能跟他计较? 他若能痛改前非,倒也未尝不是一次历练。”
方扶南被他一番话拉回神思,勉强一笑,忽道:“武大哥,这事你看着办吧。我这次到杭州,另有要事。我问你:‘桐庐城主’ 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