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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街口朝左折,约七百五十步远,有一口不知哪年凿出的古井,它后方是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很逼仄,也很干净,顺着一路行去,再绕过几棵葱葱郁郁的槐树,便有堵两人高的土墙,翻过墙头,踏入这座静谧的院落,向右转,八九丈外有个生满青苔的角落,那里的泥土特别松软,挖下三尺,就会触到硬邦邦的酒坛子。
他们总是把最好的酒埋在这里。
我拍开酒坛的泥封,咕咚咕咚的灌了进去。
前院的狗又在叫,象以前一样,直直的冲过来。
我大笑,一手拎起一个坛子,纵身跃出墙外。
少年时也是这般,引朋呼伴,趁着星夜摸到这家的后院来,被狗子撵得落荒而逃。
踉踉跄跄的走在长安城内,烈酒如泉般流下,自唇角,自颊边,自眉梢。
誰来伴我高歌?
依稀誰人在高唱,少年时光。
不饮强须饮,不饮奈何明。
试入壶中看,只似世间晴。
饮连江,江连月,月连城。
十年离合老,悲喜得无情。
天地一时倾覆,世事皆做点点,我只肆意而行。
一路歌酒。
不知有多远,何处是终点,红尘再怎样纷繁混乱,爱恨缠绵,自与我无干。
但愿长醉不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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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昨晚上醉倒在街口恰巧被湘儿撞见,妾身不知还等要多久才能见将军一面。”
女子眉黛若颦,染上些微的轻愁,她稍稍垂首,仔细为我系好衣带,一许柔顺的长发自鬓边滑落,递来脉脉如缕的幽香。
我举起双手,任她捋平披风的皱褶,“我这阵子有些事,所以没来看你,你还好么?”
她抬眸凝睇,朱唇轻启,却终于淡淡一声叹息:“这大氅两个时辰前刚洗出来,虽然用炭火烤了许久,也还不曾干透,将军记得散了朝就脱下来,免得着凉。”
我握住她柔荑,低声相询:“素姬,你还是不肯和我回府么?”
她微微摇头,“将军记得过来看看妾身就好,快到时辰了,你又没有备马,还是走后面这条小路吧,绕到宫门那边近一些。”说着牵了我的手向门口走去。
我们相遇在彼此最潦倒的时节。
她是韶光不再的花魁,我是举世唾弃的鹰爪,一个遇人不淑,一个作茧自缚。
为她置下这片宅院,偶尔来这里小酌一番。
从来绝少放诸心上,不过借清音雅曲,买一宿忘忧。
然而见到她清减的容颜,始终不免歉疚。
她依旧柔声细语,音色温润,“后面那院子月前搬来了人。将军恐怕不喜见的。不过今天这么早,想来那人倒不会出来。”
虽然已饮了杯参茶,宿醉却未尽解,我整个人依旧昏沉沉的有些眩晕,听到她的话,勉强打起精神:“哦?什么人我不想见的?”
她脚步微微一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是顶顶俊秀的一个孩子。”
本朝南风兴盛,父亲身为经学大家,素来对此痛心疾首,耳濡目染之下,我自然对相公小倌之流也颇为侧目。这些年饱经世事,虽然已经看开了许多,但终不能以平常心待之。此刻听得她淡然谈来,不禁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话头在舌尖打个转,毕竟还是吞了下去。
甫出后门便觉清寒扑面,原来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牛毛细雨。我本欲冒雨前行,素姬却只拉了我衣裳不放,“将军身体还没大好,昨夜又是一场宿醉,今儿再淋了雨怕又是一场病,你稍候片刻,我去取伞。”也不等我答应,提起裙角匆匆转回屋内。
我倚门而立,看漫天淫雨霏霏,慢慢揉搓额角想缓些酒力。
这时对面的宅门哗楞一声打开,有个纤细的人影闪到门外。
我头痛得正厉害,一眼望见这人的延颈秀项,登时眉头纠结,头仿佛又沉重了几分。
那人似有所觉,转头相视,我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一交,虽觉不堪,也禁不住暗赞一句果然绮年玉貌,难怪会得素姬一句“顶顶俊秀”之誉。
那少年面孔一红,又把头调了回去。他双手拉开门板,随即束手躬身静立一旁,神态十分恭谨,想来是在等什么人。
也不知哪家王侯在此置的娈宠,此地相见倒是有些尴尬,我正自为难不知如何回避,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步声,原来素姬取了纸伞一路小跑而回。
我接过伞,拭去她发梢的雨滴,轻声道:“快回去吧,我一有空便过来。”
素姬抿唇浅笑,波光流转,“妾身自当在此地守候。”
说话间,对面宅院里有人迈步而出。
看来今番这场尴尬是跑不了的,也不知要和哪位当朝贵胄笑谈一句“司空常见风流惯”了。
我暗叹一声,自伞下一眼溜去,正和那人投来的目光交汇一处,登时便是激灵灵打个寒战,直如一声霹雳悚的炸响,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那人眉眼清俊无匹,笑容仿佛有些讶异与讥诮:“边将军,巧得很啊。”
我攥住伞柄,竭力稳住气息:“皇……黄公子,您好。”
红尘光景世如何
清晨小雨淅淅沥沥,掩映婉转的廊芜间散起些许轻烟,亭台歌榭在酥润中有一些缠绵流连,宛如从朦胧梦境中浮现而出的海市蜃楼,异常缥缈虚幻。
我跟在他身后三步外蹑步而行,尽力显得恭谨小心,却又不能够太露形色,那少年柔软的目光依旧于此方纠缠不休,不知他是否晓得与之一宿贪欢的男子就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想到此处不由暗叹一声,此事又与我何干?偏偏麻烦就不断找上门来,而且桩桩件件都是天大祸事,或许明天便该去请叔祖来念两段法华经,总比对着我的骨头渣子悲诵数遍往生咒来得好些吧。
皇帝在前方信步而行,走得当真叫一个不紧不慢悠然自得,跟随在后的一个小太监却是脸色煞白,咬着下唇不住打哆嗦,眼睛偶尔瞟向我,又急急收了回去,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便要哭出声来。
这定是偷偷陪着皇帝出来胡闹的,现在才知道害怕。我正胡思乱想,却听前方人一声低笑,声音里居然带了几分戏谑:“边将军倒剔透得很,猜到朕取了个黄姓。”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无奈之下我只得搬出最常用的那两句:“臣莽撞无礼,冥顽不堪,实在罪该万死。”
皇帝长长哦了一声,似乎被这一句挑起了兴头,“那你倒是说说你罪犯何条?”
我登时哑然,愣上少顷才道:“禀圣上,臣口出无状,接驾失态,那是大不敬。”
大不敬,实在是可以抄家灭族的祸事,短短半年内,我已连犯数次大不敬了。
皇帝陛下的声音仿佛愉悦得很,“罢了,恕你无罪。朕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只是人都说定国尉心志坚决,情深一往……”就此不再言语,停下脚步转头向我看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垂眸一笑,微雨中愈发映衬得唇色清浅,眉似远峰,目光低回仿如珠光流泻。
他这话说得大失君仪,纵使我早已不计世间毁誉,亦不禁为其中露骨的讥嘲与恶意而愠怒,当下敛容正色,声音平静:“多谢皇上明训,臣定当修省自身,恪守品行。”
皇帝盯住我的眼睛,一双清黑的眸子盈盈晃晃如两捧新汲的泉水。
日光趋亮,映出得一天水光。
他荡漾的波光象这轻絮细雨携裹的夜色一般渐次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些许阴郁。
我离皇帝近在咫尺,隐约闻到他衣袂间传来的依依暗香,那不是宫中惯常用的薰香,而是一种柔腻入骨的气息,不难想象出昨夜会是怎样抵死缠绵的一夕――这种想法和涌起的宿醉混淆在一起,令我产生些呕吐的感觉。
皇帝再度响起,却多出些沉重与涩然,“朕……”忽而话头又一折,失笑道:“所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看起来边卿家倒是聪明人。”
我低着头看着轻雨一丝一丝洇上自己的衣襟,深些浅些的,迟些早些的,终归不过是囫囵一片的湿意。
那夜文渊候的青石地上,因为和了血色,便也是这般含混不清。
陛下的声音传入耳内,旋即又飘飘远遁:“适才那孩子可还入得边卿的眼么?”
我一听之下顿时僵成条硬木板,万万没想到这话居然吐自天子金口,怔忡片刻才答道:“臣……臣老眼昏花,没有看清。”
旁边响起噗哧一声笑,却是适才慌乱不堪的小太监正憋不住在乐。我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不堪的场面,一时恨不得立马借了土遁速速逃走。
皇帝向小太监冷冷一睨,他吃了一吓,脸上顿时变色,慌不迭把头埋下去。
“果真如此倒奇了,你身为虎啸营督,担负着拱卫京圜的重任,怎可如此轻慢?有一天一个老眼昏花,看不清城墙外头来犯的燕军,朕怕是要作那亡国的皇帝,也来写上一句此恨何时了。”
这话虽无理取闹之至,却是明里暗里透着凶讯,我头皮发炸,便欲跪地谢罪,奈何街中已有早起的小贩行走往来,当下只得束了手,低声应道:“陛下圣明,臣……”
他冷哼一声截断我的话:“又该说你的罪该万死了,朕倒好奇你边翎倒有多少条命死去复活来的,这话成天挂到嘴边,可整个人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哼,你心里定是正埋怨朕怎么荒淫无道桀纣之行,却为何不敢学那比干剖心,只把这些老掉牙的话翻来覆去念叨个不停?”
虽在微风细雨中,这番话却仿佛将我推入火海与冰川的罅隙间,我的手掌在袖中暗攥如拳,尽力保持着镇定自若,“臣万万不敢。”
“不敢?什么’大哉仁孝逾尧舜’,这话是边卿你写在奏折上的吧,你可当真做如此想?”
那本是月余前庙稷之时我为了应景不得不写来的一道折子。每逢这种日子各地呈上的诸如此类歌功颂德的本子浩如烟海,誰也不真当一回事,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还真瞧了我的那篇。然而此句谀词于此时此地提起来,当真是说不出的讽刺。
我如立针毡,只觉进退维谷举步维艰,脑筋转了半天才勉强接茬道:“这确是臣的真心话,借臣一千个胆子,臣也不敢妄言欺瞒陛下。只是……”说到此处声音又压低几分,“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您更是万乘之尊,身系江山社稷,还请多多保重,实不宜轻身出游以身犯险。若要体,体恤民情,还请多带侍卫护驾。”临到”体恤民情”一句,饶是我宦海沉浮已久脸皮甚厚,仍是满头大汗,脸上热得几乎要冒火。
皇帝凝视我片刻,突然笑了:“犯险?可卿家不是在奏折上说什么,噢,对了,是天子深仁丕显,恩泽万姓黎民,而今宇内承平万邦归仰。朕就不明白了,这宇内都承平了,怎么还会有什么险?”
他明显找碴,接话的才是当真不明白。
我深深低了头,默然无语。
皇帝笑容越来越冷,几乎遮不住森森寒意,“边将军固然英雄豪杰,甘以万死。却难不成边将军还真要时刻以胸当剑么?这样的尧舜天子,朕不做也罢!这样谀词粉饰的折子,你上来何用!边翎,朕只要你掏出一颗真心来办事,为朕办事!别人能给你的,朕一样能给你,且只会更多,更长久!你闲来无事自己多想想吧!”说完更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决绝而去的背影,只觉得头嗡嗡疼得厉害,竟忘记了跟上去。直到他整个人都隐没在转角中,这才切切打个激灵,赶忙提气追赶,心中千百个念头一齐乱转,末了才郁郁想到今天的事怎么瞧都是皇帝理亏,不承想到了最后居然又是作臣子的闹了个灰头土脸,当真莫名其妙至极。
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听说了么?”明焕把头凑过来一脸的神秘兮兮。
我一手握住盛满冰镇酸梅汤的杯子汲取凉气,另一只手揽着正在双膝上左晃右歪的湘儿,瞧他那副巴巴渴盼被追问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什么事?”
他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带了些为难和愤愤的神气:“听说咱们那一位,咳,又那个……这回居然自个儿出宫找了个小倌。”
这么闷热的天,若不是借郡马府邸躲上一躲,还真捞不着这翻着冰丝的酸梅汤,我把杯口凑到湘儿嘴边,他扭头不理,两只小手前前后后的抓着我的腰带不住玩。
“喂,你怎么没话了?”
我吞两口冰梅汁,只觉得连心肺都通透爽凉,“哦。”
这下他急得鼻翼扇风,“你怎么回事,一个哦就完事了?”
我看着湘儿胖得跟两节腊肠似的胳膊直乐,“真是闲得你,帝王家的事也是能随便置喙的?快歇歇吧,大热天的,还是多喝点酸梅汤是正事。”
明焕瞪圆眼睛,正色道:“这叫什么话!自古国君无家事。皇上行事有悖道理,咱们自然应该想办法劝谏才是。还听说皇上这次出去并没带一个侍卫,万一象上次一样,碰到刺客……”说到此处打个寒战,似乎犹自不寒而栗。
我斜睨他一眼,憋不住笑:“了不得,杜大少爷也晓得这是有悖道理了,想当初不知谁一头扎进脂粉阵美人乡,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明焕少时最是风流自许,把个京都的烟花柳巷逛得比家里后院还熟,对南风之事自是极为熟稔。杜家老父也不知为此曾多少次大发雷霆,有次把他捆成团粽子猛抽一顿后丢到柴房里饿了三天,还是我偷偷翻墙到他家送的饼子。此情此景犹在眼前,转身却见他振振有词一脸正气,怎能不让人揶揄两句。
他冷不防我提起这段因由,一张老脸登时涨血红,闷了半天才悻悻的嗫嚅起来:“你提这些做老掉牙的事干什么,跟眼下又没关联。”讲着讲着竟又神气活现起来,“不管怎么说,皇上他也实在是过分了,就是你不管,我可得想办法上个折子。”
我把冰梅汤喝了个见底,也不警示他这是惹祸上身,左右这惧内小子自会向叶萍交代此事,以鼓瑛郡主的聪慧明达,自知如何劝阻她这位冒失夫君,只朝向他那方张望上一眼“喂,你那碗还要不要?不喝让给我算了。”
他气得直跺脚,嘴里吱啦哇啦不住乱叫:“你真把我给气死了!这世道!气死我了!”
我闻言失笑,“要我说你才奇怪,真不知到底气愤个什么劲儿。”
他梗着脖子冷哼一声,两只眼睛只死命瞪着棚顶,胸膛起伏不已。
我把杯盏放到身前短几上,捡起几颗荔枝,慢慢的道:“你可别跟我说这是在为文渊候抱不平。”
明焕蓦的回头,一双眸子被怒火烧得滚烫灼亮,“便是又如何!殷墨……我只可怜殷墨,他们殷家也是世代公卿的大家族,就这么说没就没了。虽说是另有干系,可到底跟这事脱不了干系。这才半年多,血还没干呢,怎么就去找了个小倌!唉,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想想文渊候那人物才情,想想殷氏一脉过去的彪炳功勋,如今……如今当真叫人心寒。”
我一点一点拨开荔枝皮,露出里面粉白的果肉,它晶莹剔透柔软无比,可没见过的人要一口咬下去,少不得硌坏两颗牙。
我挤出核,小心的把半粒荔枝肉放到湘儿口中,悠悠的道,“杜明焕你给我听好了,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以后说话要多动动脑子。今天这番话要多一个字传到这屋外面,你就是郡马也一样要抄家灭族。说白了吧,皇上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管。何况自古无情帝王家。你以为那弥子暇是什么下场?董贤又是什么下场?这宫闱中的瞬息万变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但凡你能为自己的妻子儿女多想一点,也要有多远走多远,离这污秽沆瀣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别回来,让皇上太后王公贵胄们自己去唱这出热闹大戏。只是不管最后闹成什么样子,就不要当他们会有什么真心罢了。”说到此处猛觉失言,不由愣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接着去拨第二粒荔枝。
明焕听得呆呆发怔,张大了嘴巴,眼睛直直绞着我,仿佛不认识一般。
我皱眉道:“你到底喝不喝?不喝递过来,我这里热着呢。”
他摇摇头,仿佛从极为迷惘中清醒,怔怔的道:“你……”正要说什么,却不料一直在我膝上玩的湘儿忽然抬起头,鼓着小腮帮子转头问道:“爹爹,什么是小倌?”
我二人齐齐吃了一惊,面面相觑,明焕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喃喃的挤不出话。我定定神,捏捏他的小鼻子笑道:“小倌是个人,专门养小猫小狗给小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