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作者:  录入:02-19

此事将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会卷进去多少人。然而有一点可以确信,所有被拖入者必将尸骨无存。
所谓皇家体统,从来就是用鲜血书写的,无论这血是来自有罪者还是无辜的人。
在上位者眼里,他们真的有区别么?
“在想什么?”
他话音异常沉静,仿佛已彻底超脱,那个曾如此至情至性,为了爱人癫乱疯狂的人,去了哪里?
不过短短年余而已。
“陛下,这几天晚上臣邀了礼部同僚在东厅商议祭典的筹备事宜,现下已到了时辰……”
他微微一哼,“礼部不是在准备是春耕大典么?这与你兵部有何干系?”
“禀陛下,今年春耕恰逢辛未年戊辰月,和蚩尤公祭在同一月份,所以……”
他咿一声,语音中有丝兴味,“虽然大典上定的是蚩尤祀逢十二年一祭,不过早已搁置多年,你又怎么想起来的?”
我小心翼翼的回道:“禀陛下,孙子曰:兵者,国之重器也。好战者恒亡,而忘战者必危。吾皇圣明,我大靖力修文治士子归心,必将一统天下;然北燕西戎均是不通教化之辈,还需激励士气致力武功,所以臣以为……”
他再一次打断我的话,笑道:“你不用说得如此吞吐避讳,朕也知道,前朝藩镇割据殷鉴于前,我朝素来抑武扬文,忠臣虽不少,良将却一向缺得紧,数来数去也没几个,要不然十几年前北燕来袭,也不必均桓兄长亲自领军出征。恩,你有这个打算很好,只是怎么没跟朕提?”
皇帝提到故太子名讳,令我不由有瞬间失神,听他动问忙打起精神道:“陛下,臣只是有个打算,不知是否行得通,具体是由还要请教礼部同僚,本拟计划周全再上奏,请陛下见谅。”
他吁口气,口气中渗了些许笑意:“你是怕礼部那帮老头子跳出来,是以先跟他们打个招呼吧。嗯,你办事向来就谨慎,不用去跟他们纠缠,万事有朕作主,”我只觉袖口处猛然一沉,猝不及防之下身体已向前倾去,感到他温热的口息拂过面颊,“今儿就别去了,陪陪朕。”
我伸手支住地,感到双膝因为跪地过久传来针刺般的痛楚,“陛下,臣确已约好……”
他不耐烦道:“难道朕还比不得那几个老头子吗?好吧,朕这就叫人跟他们说,边翎被朕扣下了,谁也不要来抢。”
我哭笑不得,待要再说,忽然借着几抹撇入的月光发现左袖被他卷入掌心,显是攥得极紧,心头念头闪过,口中道:“陛下,臣无故失信总是不好……”说着便欲起身,只觉双膝痛麻不堪,身体已经是不经意向右栽去,只听吱啦轻响,左袖已被扯裂,忙复跪倒请罪。
他仿佛怔了怔,抓起半幅断袖在月光下瞧了瞧,轻笑出声:“这截袖子倒比你风雅些,放宽心,朕也不要做什么,只是倦得很,不想一个人。”
将近两更天我总算从养心阁脱身而出,堪堪走出正东门,恰逢数位刚自东厅议事已毕的礼部官员,当下有人开口笑询怎地今日不曾去东厅,我鬓发常服都有些散乱,又失了半只袖子,自然不免局促狼狈,胡乱搪塞两句便匆匆告辞而去,直是慌不择路。
――――――――――――――
等了几日,朝中看起来依旧风平浪静,陛下手腕如今已高明许多,上朝下朝行若无事,那追查之事自然是暗地进行,就是当我的面也不再提起。太后那边也并无异动,似全不知干戈将起。
麻烦倒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打那夜从宫禁中仓促离去后,便隐隐有了些蜚语流语。诸位同僚表面上一派云淡风轻,偶尔投来的眼神却已有些闪烁。
这日用过晚膳,我正在书房看书,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忙乱之音,噔噔噔脚步乱响,有人横冲直撞了进来。
我慢慢把书卷放下,心中一片惘然,唇间抿出笑意,“不巧刚刚吃过,你来了也没什么好东西。”
明焕手提马鞭,一张脸阴沉沉的,眉宇间锁满郁怒之色,见了我猛一脚踹上门槛,发狠嚷道:“老子要杀人!”
我目光落上他手中长鞭,只见鞭梢尽头隐约染出些红色,就着牛皮深棕底色,透着异样的凶怖,不由摇摇头,“已经杀了自己去大理寺,没杀就喝点茶熄熄火。”说着动手斟了杯茶水递过去,叹道,“几个孩子的爹了还这般愣头青一样,元宝还好么?”
他一把推开茶盏,怒气冲冲顿足道:“我今天抽了几个混蛋!娘的,偷偷摸摸的说怪话!”
茶水迸出来烫得我一皱眉,放下茶杯,“好大火气,打了什么人?什么怪话?”
他一鞭子重重抽在桌脚上,咬牙道:“户部几个家伙,说你……娘的,老子恨不得抽死他!”
我紧紧皱眉,竟是官吏么?这人火爆霹雳的性子一点还没改。
“唉,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伤势如何?……你,你,唉,还不上表请罪,等着被御史参么?”
明焕啪啪连甩几下鞭梢,依旧怒不可遏,“打就打了,如何?这帮混蛋!你可没听见他们说那狗屁混账话!”
我拭去手上溅出的茶渍,淡淡的道:“这又何苦,我也不是第一天被人说了,你难道不知道?”
明焕涨得满面通红,嚷道:“这可是他们是胡编!又讲得这样下作,难道我还当聋子不成!”
我重又拣起一个新茶杯,笑道:“哦?什么下作话,你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未见得是他们胡编呢。”
明焕气得说不出话,两只眼睛瞪住我半晌,终于一拳擂在案上:“他们说你……说你跟皇上行那不堪之事!”
当的一声,茶杯自我手中滑脱,摔得粉碎。
两个下人边打扫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边不时偏头向这边窥看,等屋子里被收拾出个囫囵模样,我摆手让他们自去休息。面颊上火辣辣的,口中满是甜腥气,迎面那一拳好大力气,不用瞧也晓得左脸现下定是青肿不堪,里面几颗牙齿也有些耸动。
凉气微吸,我敷着面巾吐出几口血沫,打算坐下把适才的文书看完,怎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暴怒中的杜明焕把屋子里差不多的摆设都摔个稀巴烂,连把椅子也未曾幸免,我只得盘膝坐在桌案上,举着荧荧青灯读了一夜书。
告病两日不曾上朝,到得第三日上,皇帝口喻养心殿候驾,我面上淤血未散,不得已饰词推诿,谁知隔不到半个时辰又下了另道旨意令我速速面圣,眼见推不了便穿好常服,又对着铜镜琢磨了半晌,伤势无论如何掩饰不住,只能暗叹一声罢了罢了随它去吧。
已入夜,养心殿银烛煌煌璨如白昼,远远看去犹如水晶阁琉璃台。
内侍通报声过,我迈入殿门。皇帝在摊开几本奏疏的书案后抬起头,秋霜似的眸光在我脸上一转而去,本来有些郁悒纠结的眉目忽然间有几分笑意聚齐,随即便掩饰般低头去浏览卷宗,头上九龙冠悄然颤动,数点流光灼灼炫目。
我脸皮纵然很厚,此时也不免有些局促,俯身拜倒见驾。
他举起手晃了晃,“平身吧,边卿染恙在身,召你入宫却是朕的不是了。”
我清咳两声,“谢陛下挂怀,臣已经不碍事了。”
他终于抬头,凝视我片刻,笑容却是再也藏不住,一拍几案大笑起来:“旁人都是心病,边卿这病可全挂脸上了。”
我至为尴尬,不禁苦笑,“陛下明鉴。”
他挥手叫几名侍立的宫人撤了出去,冲我笑吟吟的招了招手:“来来,让朕看看这伤势,和燕人打擂台也不曾如此狼狈。”
我不得已向前蹭了几步,定住不动,嗫嚅道:“臣惭愧。”
皇帝摇摇头,笑容淡了下去,“动手的都没惭愧,你倒惭愧什么?”拍拍几本奏折,“这都是参御史本朝郡马无故伤人的本子,好厉害,朕倒不知杜郡马有如此胆魄,原本以为不过几个給事中,如今才知居然连朕的兵部侍郎也敢打。”
他说到最后口风已透出冷厉,我暗暗心惊,只得掀袍跪到,恭声奏道:“禀陛下,杜大人与臣相交多年,朋友间偶有龃龉也是难免之事;至于郡马殴打同僚自然大失臣体合当重责,不过请陛□谅他脾气虽焦躁,却是生性磊落风光霁月,臣斗胆请陛下念在故太皇太后和忠肃公的情分上施恩宽免。”说着叩首不止。
皇帝轻哼一声,啪的合拢奏本:“宽免也要有个因由。说来这御史参的也有些意思,只讲他与几位同僚数语不合便拳脚相加,却没说这不合的言语是什么。你既然来求情就不妨跟朕说明白。”
烛光晏晏跃动,我盯着发了会呆,胸臆间慢慢纠结起无尽块垒,重重碾过心头,“陛下既知晓原委,还请体恤微臣……”突然间那一拳又从回忆里迎面击来,登时满口痛楚,“杜明焕纵然错失,臣愿一力承担。”
他半晌无语,许久才叹口气,起身来到我附近蹲下去,伸手抚摸着伤处,“可还疼么?”微微摇头,“这个杜郡马……”忽而轻笑不言。
他轻嗔的声音缭绕在耳旁,他的手指冰凉滑腻,轻颤着滑过脸孔,袖笼薰香如缕,衣袂流影翩然,我一阵恍惚,侧身避了开去。
他似不以为忤,收了手凑上耳旁笑道:“可你怎么不还手?难道他能还打得过你?”
从前不能。
身边人温暖的口息扑在颈间,令我皱眉偏头,“嗯……臣打他次数比较多,这次挨一下也没什么。”
皇帝哈的一声笑出来:“他想揍的不该是你,而是朕吧。”
我大惊,“陛下!”
“放心,就是他真的挥拳相向,朕也不会重责他的。”皇帝朝我肩头重重一拍,笑了笑站起身,“你和朕一样,在这世上统共也没剩下几个真正亲近的,只为这个朕又怎么舍得动杜家人。”
他这话讲得轻描淡写,我心口巨震,不禁抬头。
他正垂眸相视,眉目分明染着隐伤,却从瞳孔的更深处处泛出一点一点温暖的光泽,仿佛一天星子都坠于其中,无限光华在这刹那闪烁。
我不由自主错开眼,定定的盯住前方,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虚空。
“朕想你明白,此事朕虽不惮天下人毁誉,甚或私心里竟想所有人都知道……”他声音中有几分犹豫试探和小心翼翼,“……可是朕从未宣之于口,他们怎么得知的,朕也不清楚,若你……你觉得困扰难堪,朕这就密旨责令司闻曹追查胆敢所有传播流言之人。”
“……陛下,谣言止於智者。”
……这是谣言么?
我恍然一惊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迅速收拢紊乱的心神,“陛下,一切全是臣的错,如陛下觉得有碍圣誉,追究请自翎始;若陛下不欲追究……”脸孔掩入更深的阴影中去,声音愈来愈喑哑,“臣又有什么可在乎的,随他们去。臣本来……”
本来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只是最后一句,你听不清。
我离开灯火堂皇的宫殿,策马奔驰在午夜的长安城内,这城内明明灯海星涛,为何却仿佛笼在一层雾霭中,迷迷蒙蒙怎样也看不清。
任如何的揩拭涤荡,皆是那一错眸间的灰色虚空。
离府邸还有段路,远远已瞥见有车马在门前,望着那熟悉的骏马车具,我勒住马头,生生向旁打个盘旋,不知为何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也就在这一夜吧,就在这一夜。
我仰望苍穹,此刻水天如镜,映着银河浓浅明灭,只剩一身料峭春寒。
只剩这一夜。
推开门,有人沐了风霜等在院中,他的手指在窗棂不住敲动,嘈切纷乱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此刻听到门响回头相望,霎那四目相望。
只觉得眼前刺痛,今夜星光未免太亮。
我挥手让侍从止步,转身将门亲掩上,在嘎吱嘎吱的合门声中缓缓转身,感到一举一动重逾千钧。
瞬间为自己的软弱而恼怒。
还在迟疑什么,还在犹豫什么。
“边翎。”杜明焕踏前一步,又止住,脸上浮出苦恼迷茫的神色,挽起几圈的马鞭仿佛烫手似的,不停转动。
我暗自长吸气,眯起眼睛微笑,声音也显得轻松和不在意,“大半夜你跑来做什么?”笑嘻嘻坐在他不远的石凳上,“难不成郡主把你赶出来无处可去?”
他张张嘴,眼神闪到一旁,半天期期艾艾道:“啊,不是,我,啊……我。”低头朝地面踢了两脚,直踹得尘土翻飞,“我……那个……”
我眉头大皱,“停停停,隔壁就有菜地,你要闷了不妨去那儿垦田。”
他的脚顿时便停在了空中,好一会才讪讪收了把式,抬头瞄了瞄天空,“那个,下人说你去了宫里,怎地回来这么晚……”嗓音渐渐梗硬,有怒气渐渐溢出,“皇上半夜三更找你做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皇上找臣子能有什么事,自然有事商议。”
明焕脸色已沉了下来:“有什么事非要大晚上商议不可?!”说着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拳击在身后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刹那间整个拳头已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似毫无所觉,咬牙道:“边翎,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那拳似砸在心上,恰如他的血肉在夜色里晦暗模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的眼神挪开,“我们什么时候不是?”
吱-吱-吱-
长鞭被他握出铿锵的声响,他的手好像一直在发抖,可身体却绷得笔直,眼睛也没有片刻离开我的脸。
只是他的声音在打颤。
“我,我不跟你吵,不跟你吵。我几天没有睡着了,今天晚上都躺下了又爬起来,如果不问个清楚……我怕自己一辈子睡不着。”他长长吐口气,“你跟皇上……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指甲掐入掌间,却抵不住一阵阵从心底耸出的尖锐痛楚,“那天你问,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口气很淡,很平稳,“说断袖也好,说佞幸也好,都一样。”
要是我能不看他的眼睛有多好?
“不会,怎么可能。”他的脸色在星光下呈出一种奇异的青白,万点刀锋扎眼,“阿翎,你要成亲了啊,你不会……公主……怎么……”
“是,成亲。”我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还在摇头,“我不信,你怎么会……就算皇上……”明焕茫然的眨眨眼睛,仿佛刚刚醒过神,“一定是他,可他怎么会……”他一甩头,“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窍,阿翎,对不对?你要成亲了,要有家了,怎么会……一定是他,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盯住他的眼睛,微笑:“我说什么你都信?”
他直视着我,“只要你说,我就信。”
在他深亮淬满星光的瞳孔中,我恍然看到自己青春时光。
三十年岁月于夜色中袭来。
――只要你说,我就信。
很久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话,约他秉烛夜游,让他直等到第一缕晨光泻下来,而我在自家床上鼾声如雷。
然后嘻嘻哈哈对大呼小叫的家伙说一声你这人,我说什么你都信?
喉咙吞着燃烧的火炭,喘息燎出的疼痛令人想嚎叫,想惨呼,于是在一瞬间不禁避开他的眼神,却终于迅速重新迎上去,“我觉得他,他很像清颜,身不由主……何况,你也知道,他是皇帝,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我可在微笑么,可显得自如么,我的灵魂与肉体生生被割裂,清楚听到那被劈开的风声。
“我不信,”我最好的朋友,脸色在霎时颓败成死灰的颜色,他在喃喃的说,“怎么会?”
长鞭从他手中坠落在地,抖了一下,霍然伸展,终于无声。
象什么终于死去。
“不会的,阿翎你要成亲了啊。”他揉着自己的额角,反反复复只是一句我以为,以为……他已完全陷入了迷茫与惨痛中,“我并不是……如果你喜欢男人的话那也不是不行。”他倏然转过头捂住了眼睛,“如果你觉得那样好,怎样也行,我并不是……可你怎么能骗我,我们以为你终于可以有个家,以为可以有个小边翎……如果,如果没有也行,我和萍儿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可是为什么是皇上?你明白么,边翎,你将一辈子都是佞幸,你在史书上将留下佞臣的名声,你是边翎啊,你什么做不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要毁掉自己?这些年你做的所有事,被天下人骂,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抗,因为我觉得你是有理由的,这次为什么?为什么!他是皇上?你真的恋上他?还是为了私心?”
他放下手掌,一张脸孔全是晶莹水渍,他的眼中露出迷茫的求恳之色,“你已经是兵部侍郎了,阿翎,还是你怕太后去了之后皇上拿你开刀?不会的,你不必如此……大不了不作官了,去韶烽,不然去函雍。简卓不是小人,我们都豁出命保你的。”
推书 20234-02-22 :大爷爷的故事(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