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痛到麻木,再也挣扎不动,眼泪从左眼流到右眼,然後在眼角滑下,消失,再滑下。
我是那样爱她,而她却那样恨我。
“走吧。”
他搂著我走到玄关处,我紧张的连脚都要挪不动。
他紧了紧搂在我肩膀的手,大概是以为我仍旧对外面的世界充满著恐惧。
“不要怕,有我在你身边。”
我在眼眶里酝酿了水汽,转头望著他:“是……宵要住进来吗?”
“什麽?”
“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我不会……影响你们的……”我揪著他的袖子,几乎哽咽的说。
他却笑了起来,麽指擦掉了我眼中不慎掉下的泪水:“傻瓜,没有人要住进来,我只是带你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的,恩?”
我仍旧定在原地不肯往前走,他却也没有生气,极其耐心的用温柔语气哄著我。
僵持了有半个小时,做足了戏,我终於踏出了渴望已久的那一步。
他背对著我输入开门密码,比我高半个头的身体挡住了输入键盘,我默默的记著他手指带动手臂移动的方向和幅度。
那个禁锢我七年的牢笼“哢”的打开了,仿佛在我身上重击了一下,让我迈不开脚步。
门外是我陌生了七年的空气,诱人却又惶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独自求生的本能,跨出这道门,我该怎样去呼吸,怎样去生存,即使原本计划的再好,真正面对时也要忍不住畏缩。那些虽然压抑,却可以自由奔跑的日子,已经离我太远太远,遗忘了很久的事情,还能不能通过本能寻找回来?我不确定……
“宵,我们来比谁跑的快好不好?如果我赢了,你就要叫我哥哥!”满含霸道的童音又在耳边响起来,那个仰著头跑的飞快的小小背影仿佛重现在眼前,飞扬的短发染著夕阳的金色。
我比他早出生一个月,可他却坚持要做我的哥哥。
柔美温婉的女人满脸带著笑,张开手臂把他拥进怀里。她的旁边站著比她美丽耀眼的母亲,我也笑著飞奔了过去,我也想扑进母亲软软的怀抱,我也希望母亲替我捋著头发擦著额际的汗,我也盼望著,母亲能给我苛刻以外的东西。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小小的韩立得意的对我说:“我赢了,你要叫我哥哥!”
母亲上扬的嘴角掉了下来,却仍是在笑著,只有我读懂了她眼里的妒意恨意。
她把我拉回家,没有晚饭吃,关了一个晚上的暗室,任我怎样哭著喊著敲门。她只是想告诉我,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不可以输!
可是到最後,我却输掉了她的一切,不是我故意,却又是故意。
那些久远的影象都好模糊,却又是那样深刻的待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几乎没有快乐的时光,现在想再回去,却也回不去了。没有那个高贵美丽又苛刻的母亲,没有那个奢华宽敞又冷瑟的家,我没有地方可回去。想尽办法要踏出这扇门,却没有归处……
我万分茫然的望著门外,刚踏出半步的脚马上又收了回来,我的两只脚都在颤抖。
他似乎十分满意我这种踌躇又害怕的表情,很真心的笑了开来,後退两步,牵起我的手慢慢走了出去……
空气要比想象中的冷,踏在平地的感觉反而有点眩晕。
颐园不是韩氏旗下的产业,没有那种韩氏独有的豪华、金碧辉煌的风格。这里都是只有十九楼的小高层,颜色淡的很低调,样式也很普通。楼下没有停放或进出的车辆,只有偶尔踩著积雪悠闲经过的老人与小孩。每栋建筑之间都隔的很开,大片的种植著绿化。每五幢楼围成一个小区域,中间有圆形的花圃,只有四季不败的一些灌木还在雪层下泛著绿意。花圃中间有一个偏中式的亭廊,木质的桌椅在这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温暖。
他拿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擦掉木椅上的灰尘和细微的水汽,然後用毯子垫在上面让我坐下,脱下手套,搓著我已经冰冰凉的手。
“天很冷,我们坐一会儿就回去好吗?”
我看著他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他笑著搂我的肩膀,让我靠著他。
“立。”
“嗯?”
我望著远远近近的白:“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大的雪。”
“是啊,S市居然也会象样的下场雪,真是难得。”
我想起了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如果你没有捡到我,像这样的天气,我一定会冻死在雪堆里。”
他捏捏我鼻子:“不用担心,你是注定要被我捡到,做我的弃的。”
“你注定是我的!”他也曾经对我这麽说过。
母亲说,她注定是要成为韩氏的女主人的,凭她的容貌智慧,哪个女人都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要她的儿子能接掌韩氏企业,她就注定能代替那个老太婆,坐上高贵女王的位置。可惜,和她一样“美丽”的儿子毁了她的梦想。天底下,没有任何注定的事情。就像我生来就只会对女人有感觉,却还是沦为男人的玩物。
“你很冷吗?那我们回去吧。”他感觉到我的身体抖了一下,把我抱的更紧了些。
我摇摇头:“我想看看雪,等会儿还会下吧?”
眼角余光见到他微皱的眉头,他平稳但冷淡的声音说:“那我回去给你拿条厚点的毯子来。”
我没有回他的话,独自愣愣的注视著灰色的天空,期盼著下一轮的大雪。
他松开我站起来走出了亭廊,我听到他的脚步声往回走去。
他留给了我十分锺的时间,如果我跑,大概能到的了公寓区的大门。
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上拿了毯子还有保温的水壶,而我依然坐在那里朝著他笑。
这是第一回合试探的无声之战──平。
他继续坐回我身边,用毯子裹著我,抵挡著严寒。
“是你喜欢的谱耳,温热的,不烫。”他扳开壶嘴,将水壶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茶香自喉间溢出,镇定了心神。
母亲,还有他,都喜欢咖啡一类的饮品,我却独独锺情於浓茶的苦涩,先涩而後甘,香而清远。
他的电话在静谧的空间里突兀的响了起来,改了他往常的习惯,避开我,走到远一点的地方背对著我接听。
他没有怕让我知道的事情,这麽做,只不过是在进行第二回合的试探而已。
他用电话讲公事经常会有半个小时,这次也一样,背对著我,听不到小动静的距离。
如果我跑,他大概要费一番工夫,但仍旧能毫无风险的将我逮住。
“好冷啊。”挂了电话坐回来,他把手塞进了裹著我的毯子里取暖,头窝在我颈边,像小孩一样的蹭著。
“喝点茶吧。”我把茶递到他嘴边,看到他轻轻皱起了眉。
我知道他不喜欢喝茶,也不勉强,拿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他就掰过我的头,嘴唇凑上来汲取我口中的液体。他吞下浓浓的茶液,舌探了进来,想要让它变成一个绵长的吻。我急急的退了开来,脸上烧起了热度。
“会有人看见的。”
第三回合,他怀疑了我手中的茶,最终还是喝下──略胜。
天空终於再次缓缓的飘下了雪花,在地上再积上一层。
远处的孩子正和大人兴高采烈的堆著雪人。
小时候,我也曾盼望有那样一场雪,可以亲手去触摸那种美丽的冰凉,把它堆积成圆圆的雪人,然後给它装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围上红色的围巾,和它面对面的一起微笑。
“你叫我哥哥,我就变个雪人给你。”
“明明我是你哥哥!”
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麽要这麽较真,只是一个月的差距而已,如果我真的叫了,他是不是真的会变一个雪人给我呢?我的理想都好遥远,只有他能把它们都说的好象离我很近很近。我的童年没有欢乐,只有他能带给我笑容和满足。可是我却不愿意接受,因为他开出的都是我无法接受的条件。
牙齿稍用力,咬破了藏在口中的一小颗胶囊,让它和著水,迅速回流到水壶中。
那颗和瓶中不同的药,被藏在瓶盖里。我真要怀疑,苏青怡究竟是医生还是间谍?
我看著他接过我手中他已经“放心”的茶水,随著喉结的上下滚动流进了他体内……
第四回合,最终,是我赢……
恢复记忆只是一瞬间的事,并没有头疼欲裂的痛苦不堪,就像小时被从暗室里放出来,打开了那一扇门,眼前就是霍然清明,想什麽问题都有了答案。
记得,在四岁之前,也曾被母亲抱在怀里疼爱过,软软的语气和香香的味道。
记得,琳姨温柔的笑脸和她烤的甜甜的酥卷。
记得,同样四岁的立,脏脏的脸还有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记得,他总爱凶著我,然後用各种理由来引诱或威胁我叫哥哥。
记得,母亲从此不再爱我。她的表情里,渐渐被嫉妒所填满。
记得,十三岁的立捧著我的脸亲我的眼睛。
记得,母亲挥开了少年,让他撞上了装饰柜,碎裂的玻璃夺去了他眼前的一半世界。
记得,琳姨从此不再对我微笑。
记得,我独自坐在阶上,等著身後的门里蹦出那个身影,听他再次对我说“叫我哥哥吧”。
记得,左眼覆著纱布的立折了很多的纸飞机,从他的房间飞向我的房间。而那段不短的距离,永远只能让他的飞机跌落在他家的花园里,我甚至都看不清他脸上是不是有著失落。
记得,母亲从此失去了很多的特权,而琳姨,却能时常进出韩家的大宅。
记得,第一次见到祖母,她端详了我很久,然後说:男人怎麽能长这样一张媚惑男人的脸?!十有八九不会是个正常的。
记得,母亲砸光了她平时珍爱的名贵花瓶。她的担忧,终於成为现实。
记得,我安静的在暗室待了三天,所有的情绪都变得不再重要。
记得,终於十六岁,应该是开始受韩家考核的年纪,而我只有一个月,就被叛了死刑。
记得,十八岁,那个霸道而聪明的少年,代替我成为了韩家的九子。韩承乾,那个本来该是我的名字。
记得,母亲拿烟头按在脸上的那种痛楚。我想告诉她,我们不需要那些虚无的东西,我们只要有彼此就好,两个人也是一个家。可惜她要的,却远不止这些。
记得,她狰狞的表情,拿碎掉的玻璃片,一下一下的割著自己的皮肤,整个手臂都血淋淋。蓬乱的头发罩住了她原本的美丽高贵,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她捏著琳姨的照片,恶狠狠的一遍遍诅咒。
记得,我终於在那个炼狱里彻底毁灭,用那把曾经为我削过水果的刀,刺进了琳姨的身体。我不疯,我也不恨,一切的原因,只为了爱她,深深爱著我的母亲,尽管她是那样恨我。
无论她会不会因此而高兴,我都这麽做了,她得不到的,我也要为她毁去别人的。
记得,已经是韩承乾的立,缠著我叫他哥哥的立,亲著我眼睛的立,用痛恨的眼神望我,嘶喊著拿坐机电话用力砸在了我脑後,记忆,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声长长的“嘟……”音里。
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没有母亲的香气,也没有温暖的大床,只有冷冽的寒风和腐臭的空气。
脑中已经被挖空,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旁边是野猫在抢夺垃圾筒里残余食物的撕打声,凄厉的像是鬼夜哭。
我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除了寒冷以外,并没有别的感觉,似乎很习惯这种黑暗,也似乎,什麽都不能再叫我害怕,没有记忆,心底却有绝望。
以为就要这样死去了,那个长著成熟男人轮廓的少年却站在了我的面前,告诉我,他叫立,以後,我是他的弃。
我变成了一个男人的宠物,没有想过要逃脱,因为想不出来离开了主人还能去做什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还能抱著什麽样的期望?只要不被丢弃,就该感到满足了。
而那个长长的“嘟……”音,却唤醒了本该打入地狱的宵。
我不是弃,而是宵!
那个手上沾著琳姨的血,背满罪孽的宵!
我也终於明白了,我不是他的宠物,而是他的仇人。
雪虽然美丽,却有著它的冷酷。它用它的晶莹,冰冻了所有爱抚它的心。
徒步在风雪里行走了十多个小时,体力已经几乎消耗殆尽,我实在太久没有这样费力过了。
没想到居然能脱身的这样简单,还特意的记住了他输入密码的方式,结果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他是变笨了吗?这样的当也会上。
原因,我不想去想。
尽管身上穿的厚实,但深夜的严寒却也是无法抵挡的,刺骨的感觉渗透全身。
我还没有办法做到无知无感,我冷,我累,我也饿,可是我只能一直一直的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不知道这漫无天际的黑暗要延伸到哪里去,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往前走,仿佛身後有一只手在追赶,我一放松,就会被毫不犹豫的抓回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充斥著过去的地方,甚至,宁愿没有想起那些事情,做一只并不幸福却也平淡安逸的宠物,我想我是堕落的。
路灯幽幽的亮著,脚下的影子被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徘徊在街头,不得安宁的孤魂似的。
雪,下了一轮又一轮,潮湿的路面也终於被覆盖住,见不到那道道深刻的纹路,只有留下脚印和车痕的泥迹。在十二月的深冬里,冷的是那样理所当然,我没有去反抗的权利,只有默默的忍受。
脚踩的沙沙声在呼啸的风中固执的响著,在这个缺乏人气的街头,挪著我的步子,一点,一点的,迈向前方,即使那里空无一物。也许,也只有虚无,才能填满心境,让它不要再羞耻的颤抖,它不配。
韩立……韩立……
那个名字,还有那张永远霸道的脸,不断的徘徊在脑海里。也许离开他,我真的会有不舍,无论那种心情叫做什麽,他也是我重要的人,只可惜,为了一个,我不得不放弃另一个,尽管那是一种怎样也填补不了的错误。
他是比我幸福的,虽然同样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可是他有爱他,极尽温柔的母亲。
在我们被冠上富丽的韩姓时,我们就失去了一个普通孩子该有的美好,除了金钱和不可知的未来的权势,母亲是我们的唯一。而我,却亲手断送了他的唯一,以那种自私阴霾的理由。
我想我也是疯狂的。
因为我对母亲的深爱……
没有人知道我这种肮脏的心态,每当诚心的说出爱时,所有人都会以为这是孩子的依恋和孝顺,只有我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
也许也只是过於执著後的扭曲,可是我却的确为此疯狂过,不是因为她歇斯底里的折磨,而是甘愿的冲动。
我……的确是该下地狱的。
想要自嘲的笑,却震痛了胸口。
紧了紧衣襟,继续走我的路。
不停的……不停的……
如果能就这样凭著自己的双脚走到地狱去,我也甘愿,或者说,这才是我的愿望。并不是失去所有的绝望,只是很平静的想要走向毁灭,因为这个生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那个长长的“嘟”声,带回了我的记忆,却带不回遗失了那麽久的情感。
那张曾经妩媚动人过的,已经苍老的脸,再也激不起我心底的任何一分澎湃。如若还剩下什麽,那也只有深深的遗憾了,给不了,反而夺走的抱歉。
补偿什麽的,对她来说,也只不过让伤口更加血淋淋罢了,我应该很识相的远离,到她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去,她的幸与不幸,就让我一起统统带走。
至於那个终於摆脱了的,生活了七年的牢笼,不去想……就可以了吧……
韩立……韩立……
韩立……韩立……韩立……
其实,宵也是喜欢你的……
我……只悄悄的说一次……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资格,可是请允许我暂时抛弃羞耻心,只偷偷的说那麽一次……爱……我也不是没有的……
这样就可以了吧,没有遗憾了,不能再心痛,不能再流泪。从这一刻起,把所有的感知都剜除,就让那一块大大的空缺,接受日晒雨淋,直到再也想不起什麽来……
路灯印照下的雪片在寒风中翻滚飞舞著,极尽生命的奢华,渲染了昏暗的灯光,也眩晕了视线。
昏沈的空间里忽然射进了一道刺眼的光芒,眼前一片雾白。我伸出手,抓到了一把凉凉的空气,还有隐藏著的一丝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