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一个美好的十六岁,所以格外希望能让眼前的女孩有个可以幸福回忆的花季。
我挡开了她的手,代替那双应该握著书本读书的手在垃圾里翻找,很久不曾泛滥的情动让我不能自已。我不是他们的家人,却能在他们的生活里仅仅作为一个插曲而被重视。他们贫穷,却不曾吝啬,他们困苦,却不曾苛刻,他们让我分享了贫瘠的食物和住所,却没有强求我去分担他们的工作,越是这样,我就越是想要为他们做点什麽,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弃哥哥,你是天生的哑巴吗?还是後来才不能讲话的?”珍珍蹲在一边,亮亮的大眼睛注视著我。
我没有对他们开口说过话,只沾了水在桌上写下了他给予我的那个名字。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只能微笑著摇了摇头。
“啊,这个可以卖的,包在外面的那个是铁皮。”
我重新把扔掉的圆形东西捡回来,放进装废品的蛇皮袋里。
“弃哥哥,你长的好好看哦,比我们班上最好看的女生还好看呢。”
她看到的只是我右边的脸,却忘记了左边的狰狞。
伤口总是会好的,但是留下的烙印却永远不会消失。
把被翻出来的垃圾用硬板纸扫回垃圾筒内,把垃圾筒扶正,结束了这一个的工作,拖著已有些分量的袋子向下一个目标走去。因为长年的缺乏运动,手和脚都有点无力,珍珍拉著袋子的另一边,走的甚至比我快。
到吃中饭之间,大概能翻过二十个左右,装满一袋,拐过那条後街的尽头,到废品回收站卖掉了上午的收获,小心揣著换来的几块钱,珍珍高兴的一蹦一跳往回走。
在家里待著的两个小孩,七岁的小果带著四岁的弟弟,在我们回去之前,已经准备好了午饭。他们的爸爸都在工地上吃中饭,妈妈在街上摆新弄的水果摊子,所以中饭只有三个孩子和我。有点焦的饭,味道和品质都不怎麽好的两盘素菜,成长中的孩子每天都靠这简单的食物来补充营养,面色和身体都没法好的起来。可是他们却吃的很开心,落在我嘴里的味道,也变成了甜美。
匆匆的用过午饭後,珍珍拿饭盒装了事先剩好的饭菜,拿毛巾捂著,出门给妈妈送饭去,我留在家里收拾著碗筷。用心去做的话,就算是从未碰触过的事情也不会有多麽笨拙。
小果拿著珍珍一年级时的书本在擦过的饭桌上认真的念著,小三坐在哥哥旁边,也咿咿呀呀的学。
孩子的天真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四散洋溢著,可是,我想他们也并不是没有烦恼的。小果很想要念书,可是从来没有对爸爸妈妈提过明年可不可以上学的问题,小三看到糖果就会流口水,可是应该什麽都不懂的他也从没有向日夜辛苦又赚不到什麽钱的爸爸妈妈要求买过什麽。
四岁的韩立和我,都还在找著妈妈要爸爸,根本无法理解母亲眼里的悲哀是什麽。七岁的韩立和我,在充沛的物质生活里,都还不懂得什麽叫生活的艰辛,我们的眼中只有自己的追求。我的生命里是母亲过高的期待,韩立的生命中则是已经开始酝酿的野心勃勃。我们的悲剧从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而眼前的这对小兄弟呢?他们会有一个比较明亮的未来吗?珍珍呢?他们那个失踪的哥哥呢?不过,怎样都不会活到我这个样子吧,至少他们有爱他们的父亲和母亲。
正当我又落入可耻的落寞心境中时,合上的木板门被从外撞开,珍珍挂著眼泪,焦急的脸出现在门口。
“快,快,弃哥哥,摊子被人砸了,妈妈要被人打死了,快去救救她!”
第十五章(中)
无论生活在哪个阶层,总有这种事情。明明是在同一境遇里,却还要互相排挤欺压。
被珍珍拉著一路小跑,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一片混乱。
珍珍妈妈摆在木板车上的水果散落了一地,板车也被砸裂。一个高壮的女人一边扯著珍珍妈妈的头发扭打一边嘴里不干不净的骂。似乎是那个女人丈夫的男人砸完东西也上来揪扯珍珍妈妈的衣服,三人混战成一团,体型较瘦小的珍珍妈妈明显落於下风,被攻击的狼狈不堪。
四周围著不少人,都伸手指指点点的笑看,却没有一个站出来的。
我立定在人群之外,看著珍珍妈妈拼命的反抗,她没有求救也没有认输,只是在努力用自己的力量去在压迫中挣扎,尽管是那麽薄弱,她也不准备放弃。
低头看著自己的双手,纤细的十指骨节突现,珍珍催促的声音跟在背後,我却跨不出脚步。我连自救都不能,又凭什麽去救别人?
“弃哥哥,你怎麽了?快去救妈妈呀!弃哥哥!弃哥哥!”
珍珍大概明白了请来的救星只不过是一个废物的事实,放开了拉著我的手,自己跑上去帮忙。
她虽然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可是常年得不到营养的身体瘦弱矮小,看起来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哪里可能拼的过一个大人的力气。刚刚冲上前去就被揪著辫子甩了开来,额头不巧的磕在断掉的木板边缘,立刻血流如柱,可是来不及顾的到疼痛,又挣扎著爬起来想要去救被欺负的母亲。
一股怒气突的窜上。
我毫不留力拨开谈笑著围观的人,随手拣起一根木棒,对准男人的脑袋挥了下去。
男人促不及防被狠狠砸了一棍,松开了揪住珍珍妈妈的手,捂著後脑蹲在一边嗷嗷叫。
披头散发的高壮女人见状也撇开纠缠在一起的人冲过来,对著我就是一顿乱踢乱打。
我的威力也就仅限於那一棒吧,只能勉强的伸手抵挡。
对於一个被禁锢七年的身体,还能要求多做些什麽呢?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我都跟不上。
如果是韩立,大概一拳就能把人砸出老远,而我却连个女人都打不过,难怪乎,堪堪够当一个宠物的资格。
痛与不痛,於我大概只剩一个概念。
雨点般的拳脚不间断的落到身上,我尽量的挺直了身体,希望至少可以不失败的那麽难看。
“小崽子,居然还有脸回来,想救你妈啊?你妈还怕脏了你们家的祖宗牌位呢,生个赔本货都比生你个兔二爷强!我呸!”女人一边打一边大声骂。
我猜,她大概把我当成了珍珍那个被赶出家门的大哥。
这个世界,真是会玩弄人。
她认错了人,却并没有骂错。
我想自嘲的笑笑,却牵动不了嘴角。
扶著墙喘气的珍珍妈妈听了这话似乎真的愤怒起来,扑上来就撕女人的嘴。
“你儿子才是兔二爷!我叫你嘴贱!”两个女人又扭打到一块儿。珍珍妈妈虽然受了不少伤,但气势却比刚才强了百倍,倒换作那个高壮的女人在手忙脚乱的招架。
那边被敲痛後脑的男人此时也缓过气来,向他老婆那边瞧了一眼,却向我走来,眼神里是嗜血的狠毒。
我禁不住抖了一下身体,那种在韩立那里见多了的神情,却不知道在别人脸上看到,是那麽的令人作呕。
不闪不避的挨了男人的一巴掌,嘴里立刻有血腥味弥散开来。而後是肚子上重重的一脚,再也支持不住的摔倒在地上,脑子嗡嗡作响,还没有反应过来,男人的大脚就踏了上来。
母亲说,你要踩在所有人的肩膀上,让别人来仰视你!尊严,权利甚至生命都要靠你来赐予,你要让所有人都拜在你的脚下!
而此刻,我却被人牢牢踩在脚下。
这一辈子,我亏欠最多的,大概就是母亲,她所要求的,我没有一样能够为她做到,反而夺走了她努力得来的许多东西。
男人的脚散发著异样的味道,碾在头上的力道甚大,左边脸颊在他的鞋底磨擦的火辣辣麻痛。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兔崽子啊,怎样,给爷玩玩吧。”
还没等我开口反驳,那边的女人已经大嗓子喊开:“老东西,你敢沾那脏货试试看,老娘把你扫地出门!”
呵,韩立,你怎麽没有看到呢?你一心一意要留在身边的,在别人眼里是那麽不堪的东西。
“我不是……”
伸手去推开那只践踏著我所有的脚,却受到更粗暴的对待。
男人越发使力,脚底重重碾磨我的半边脸,在他脚尖下的耳朵几乎要被磨碎。
我禁不住闷哼一声,蜿蜒淌下的血液立刻滑过嘴角渗进嘴里,也不知道是耳朵更痛些还是脸上更痛些。已经被毁的差不多的那半边脸,会不会因此有更可怕的效果呢?
我放弃了挣扎,既然已经连生命都不再留恋,又何必去计较痛与不痛,尊严与不尊严呢?也罢,随他怎样吧。救不了珍珍妈妈,至少可以为她分担一点拳脚。
放松身体任他肆虐,痛楚却似乎反而减轻了。
我闭上了眼睛,男人的污言秽语也似乎慢慢远去。感觉到他的脚离开了我的头,把我踢翻过来,仰躺著被他踩著身体,一脚又一脚的落下攻击,五脏六腑也在内互相撞击似的挤成一团。
终於承受不住呕出血的时候,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你敢再踩下去,明天就让你用手走路!”沈沈的语调如重锤砸落当场。
男人蓄足力气的脚突然停在半空,被震慑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我摊著四肢躺在地上,望著那个高高抬起的鞋底,不明白,为什麽每次都是这样,不让我安安静静的活著,也不允许我痛痛快快的解脱呢?我甚至在心里对著那只鞋底祈祷,快落下来吧,重重的,不留余地的,给最後致命的一下。
他是一个光是那样站著就能散发出强烈气场的存在,从小时候开始,只要他在身边,我就只能靠这张脸才能稍微赢得一点存在感。
韩立只著了一身运动装,他没有晨运的习惯,很奇怪他为什麽会是这副打扮。一直跟著他的那个人今天也不在。
男人转头看了他一眼,以为只不过是一个多管闲事的路人,身材是很高大,但比起他这种靠体力讨生活的人明显不会是对手,於是嘿嘿笑起来。
“小子,别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来这找麻烦,一边待著看热闹就行啊!”
韩立冷冷一笑,朝他勾了勾手指。
男人皱起了眉头,不屑的哼了一声,拳头握的嘎巴作响。
“叫你他妈的别多管闲……啊……”
男人跨进韩立的可及范围内,想伸手揪他领子,哪知反被狠狠砸了一拳,顿时歪倒一边,嘴角青了一块。
韩立虽然体格不输人,可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拳脚本事哪及的上这些街边闹事的混混。我,还有围观的这些人,也许都这麽想。
可是接下来的形势却是一边倒,逞凶的男人看起来一付煞气十足的样子,此时却被攻击的毫无招架之力。韩立沈著脸,动作快又狠。
是了,我怎麽可以忘记,他也是从小打架打惯了的。当他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的时候,他就是以这种暴力的方式去惩罚当面或背後骂他野种的人。
和珍珍妈妈扭打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吃了亏,寻了个空挡掐住对面人的脖子张嘴就咬了下去,珍珍妈妈吃痛松了手,一下被推翻了出去,背部正好撞在墙缘上,立刻痛懵,半天缓不过神来。
这夫妻两倒也不大像是纯粹的小摊贩,女人没有莽撞的冲过去救人,而是朝我这边来,手里居然还举著一把闪寒光的刀子。
我一动不动的瘫在地上,等著她把那个冰凉的东西架上我脖子。
“停手!”尖利的刀尖对著我的脖子。
女人试图镇静下来,可是她的手却在我眼前抖个不停。
韩立见到我被制,马上停滞了动作,本被他反扭著手的男人趁机夺回主动,反手给了他一拳,正中下巴。
不知我的心里是不是比那对寻事的夫妻更痛快。
他从小就是宁可同归於尽而不肯轻易认输的,这次却出乎意料的没有还手。我知道他在乎我,难道会在乎到连输赢都可以不顾吗?
“最好小心你的手!”他向著这边,对拿刀对著我的女人说话,眼里迸射著激烈的怒火,额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
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我这才觉得颈部刺痛,大概是那女人的手抖的太厉害,已经划破了我的皮肤。
女人的丈夫见他虽然气焰不减但已不敢再动手,狞笑起来,屈起膝盖快速顶上他腹部。这一下的劲道不小,韩立强撑著也无法不弯下腰来,脸上尽是忍耐的汗水。男人又从後踢上他腿弯,迫使他无力跪倒,在他背上补了一肘。不过几秒的时间,韩立已经整个脸朝下趴在地上,他大概一辈子都没有这麽狼狈过,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人群里冲出五六个著西装的男人,三两下制住那对胆大的夫妻。跟在韩立身边的那个张劲上前扶起主子,十分尽则的为他弹去灰尘整理衣衫,整个过程都一言不发。
我捂了捂耳朵,没有伤的很重,血迹已经干涸了。
不管是闹剧还是什麽,都应该结束了吧。
珍珍扶著她妈妈,拣了拣撒落在地上的水果,搁在裂掉的木板车上,然後招呼我回去。
“扮演英雄,至少也该再撑的久一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这样对他说。
他恨恨的甩掉了张劲扶著他的胳膊作为回答。
那对无理闹事的夫妻被韩立绑了回去,我为他们默哀了三秒,落在韩立手里,必定没有好下场。
今天是除夕了,年的味道很浓重,到处都是喜气的人群和热闹的气氛,喧闹的都让我有点头晕眼花。
也许是太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所以分外的明显。
我不知道薛家一向是怎麽过年的,但这次,恐怕只能在医院度过。
珍珍妈妈拉著板车到家的时候,已经脸色铁青。
以为只是皮肉受了苦,擦过药酒躺会儿也就没事了,可是辗转了一个下午也不见好,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去医院吧。”
她皱紧眉摇了摇头,说没事,躺会儿就好,躺会儿就好。
珍珍拿著热毛巾替她擦著脸,在一边直掉眼泪。
“弃哥哥,我们没有钱,等爸爸回来……”
“我没事的,看什麽医生啊,不过就是挨了两下嘛,发几个乌青就好了。”
我没有偿过贫穷的滋味,不知道人可以困难到这种地步。她的情况明显不是说的那麽轻松,恐怕会伤及到了筋骨,可是没有诊费,却也是无可奈何。现在的人有多势利,我再清楚不过,就算是医院那种地方,也不会例外。
熬到傍晚的时候,珍珍的爸爸终於回来了。
敦厚的男人取下头上的安全帽,一身灰尘仆仆。
珍珍妈妈强撑起半边身体,问他:“钱拿到了吗?”
男人摇摇头,一脸的落寞和愧疚。
妻子虽然性格很强,做事也爽落,可是从来不苛责家人。我以为她至少也要责怪两句,她却只是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反过来安慰丈夫:“没关系,过年我们就简单一点,反正就自己人。过完年你再去催催看,不行的话再换个地方吧,不然就干脆和我一起做水果生意,最近卖的还挺好的,赚了不少呢。”
说著从枕头套子里拿出一叠的钞票,有整也有零碎的。抽出其中的两张,想了想,又多抽出一张,递给丈夫。
“这个你先拿去,买点菜,让孩子们好好吃一顿”她摸了摸我剪的凌乱的头发,“这孩子也瘦的怪可怜的,弄只鸡给他补补吧。”
我抓住她凉的厉害的手,用力的摇头。
我这样的人,怎麽还可以浪费他们那麽微薄的资源。
大概是我用了太大的力,听见她抽了口凉气,额上渗出更多的汗水,她是疼的厉害了。
“妈妈你还好吧?”
珍珍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背,没想到她却一下子叫了出来,然後痛昏了过去。
一家人都吓坏了,手忙脚乱的把她从床上弄起来,瘦削的男人背起她就往医院跑。珍珍抓著抽出来的那三张钱就要跟出去,我拉住她,让她把其余的钱也带上。小果在家看著吓哭的小三,我跟著他们一起去了医院。
在付费处,珍珍数了数手里的钱,一共有一千三百五十元。挂号只用了十一元,而後摄片和治疗的费用相对於这些余款数目就颇大了。
伤处在背後,脊椎骨裂,想是最後在墙缘撞的那一下。
等处理好安顿到病房,珍珍手里已经只剩下一百多。
薛妈妈望著那仅剩的一点积蓄红了眼眶。
“我这一个整个月的收入,就这麽折腾没了,这帮天杀的王八蛋。”
丈夫安慰她:“没了就没了吧,钱没了不是还可以再挣麽。对了,到底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