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自认自己的判决并不残忍。希琰的王者之路过于平坦,缇雅的血和虹的泪不能白流,既然可以预见的是自己得用很长一段时间来安抚伤心的虹,没理由轻易放过始作俑者,让他多吃点苦,吸取点教训也算是对自己将来“辛劳”的一点代价吧。
“神座,缇雅他,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平素傲视万界的精灵王轻而易举地丧生在他的匕首下?猛然被棠神座的宣判砸得清醒过来不少,琰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现实。他气愤之下只听进了周遭的种种谣言,根本没想过以缇雅的高傲以及对他的心意,怎么可能干冒千夫所指之险做出伤害别人的事。倒是他,非但一刀害死了心爱之人,甚至连带失去了他尚在母体孕育中的孩子。若不是事实摆在面前,他差点不敢相信这么都是他亲手所为。
“你怀疑雅还死得不够彻底,生怕本座冤枉了你?元梦华,让他查验一下也无妨。”
棠不是虹,棠对万界之内的万物没有丝毫怜悯,甚至连存在的感觉都不具备,世间唯一停驻在他意念里令他倍加珍视的是他的半身——羽佑神虹。正因为来的是棠,才能近乎无情地说出足以粉碎琰仅有的几分奢望的话;正因为被伤害的是虹所疼惜的缇雅,惟恐虹哭泣个不停的棠才更为恼火地把未来的利息也算在了惩罚之列。
至于看在虹的份上才留的情面……不过说说而已,山或可无棱,天地或可相合,棠都不可能心软。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琰,你的话令本座费解。”
眯起眼以冷凝到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扫视吓傻了的希琰,只要不是笨蛋都看得出现下的棠的脾气已经濒临爆发边缘,随时随地都有彻底烧死惹他不快之人的惨剧发生。他出奇耐心地等着琰的回答,早就算计好了要有只字片语使他不悦的话,降临到他头上的就是倾国覆族之灾。
“我知道,知道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可是缇雅他,他承继了您和虹神座的神性,也是最接近神的存在,他的死,他的死难道不是另一种生的开始么?”
琰壮着胆子顶着某神差不多能把人冻僵的目光触及了神从不与外人的秘密,本以为接下来等着他的就是雷霆之怒,棠却出人意料地不怒反笑,森冷得令闻者心生畏惧。琰自问引以为傲的帝王气势根本不足与之相提并论,在棠凌厉的眼刀下只有束手就戮的份。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家伙,本座有些理解你被选为帝王的原因了。历来‘魔幻王国’掌权者中你的才智固然出众,胆子也的确够大,却也是最愚蠢无知的一个。怎么就不明白缇雅已经死了,即使成千上万年后天地间再度孕育出一个‘缇雅’来,也不再是深爱你的这个了?”
再生的不会是原来那个,失去的终将失去,任他耗尽心力都无法挽回。
喉间涩涩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手中散发着柔和光芒被紧紧包裹住的宝宝似乎也在无言地取笑他的无能。
棠径自离开,自认处理完毕的他对这儿没有丝毫流连。元梦华臂弯中的缇雅化做星尘消散,无论是否甘愿,都已无影无踪。所有的希望都被斩断之后,背负着罪人之名的琰顿时陷入迷茫,从此不知何去何从,暗淡的灰色则成了他生命的永恒背景。
……
第八章
“梦华,梦华!元——梦——华!”
拜托,他才是重伤卧病需要照顾的人,听人讲古还得三请四催地干招魂的活儿。姓元的家伙也真是,才说了没几句就自顾自的一径儿发呆,一副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的样子,看了真让人,让人担心哪!
被人粗鲁地自回忆中拖回来,惊魂未定之余又颇有些意犹未尽的元梦华异常温柔地笑开颜,不无恶意地上下打量眼前与故去的友人一般无二的面容,十分怀念友人冰冷的面具下如水如月的华贵气质,再看看明显不具备这一特质的天雅兄,似乎……不太像呢!
“雅……”
“嗯?”
心里头毛毛的,像有十几只小猴子上下抓搔的难受。凭他这段时间的经验来看,元梦华必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则是当仁不让的受害者。
“快快好起来吧。”
软语温言的安慰鼓励。还好还好,天雅悬到半天高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梦华还期待着雅儿着上女红妆,为梦华舞一曲倾国之姿呢!”
吐血啊!上天啊!让他死了吧!至少死了就能离床边看似和善无比的恶魔远点啦!
凡人的日子过得无聊了怎么办呢?找些事消遣或者干脆让自己忙碌起来也就好了。可神的日子过得无趣了又该怎么办呢?抓几个人来捉弄一下吧,看他们无所适从手忙脚乱的傻样神会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在天雅看来,成天无所事事的元梦华就扮演着这个角色。堂皇的借口,起居四座威慑八方的风仪掩盖不了他堪称不良的心思。憾哪恨啊!一失语成千古恨,不小心答应了这个小人的条件回过头来就沦为威胁他的把柄。
是!他是答应了跳个舞给元梦华看以弥补他老大没能欣赏到人家红牌姑娘的歌舞绝技。可,可,可并不代表他答应改裙易钗,束衣盘发,在“聚仙楼”上座时刻大跳以香艳绮丽出名的“霓裳羽衣曲”。
“不成,我宁肯再死一次也绝不答应。元梦华,你休想我把脸丢到下水沟里去发臭。只要我还清醒着,这事儿就没的商量。”
任天雅百般推托,严正抗议也没能得到半分重视。早已打好了如意算盘的元大掌柜怎容得这呆子坏了他的好事。
“雅儿想违背自己个儿许的诺?”
“没,但也不能跳这种……舞。”
“雅想知道琰的事吧?”
“梦华在诱惑我么?”
不可否认他打心底里好奇啊!那一段往事,越发像个蚀心的空洞,迫着他寻觅答案。
“天雅不上钩?”
元姓的狐狸眨眨眼,满脸的笑容灿烂得让人想咬死他。
好!好个姜太公钓鱼!
咬牙切齿一番发誓诅咒从此再不受他恩惠被他要挟沦落到丢盔卸甲割城让地不得不扮上女装去跳那该死的舞丢人现眼顺便有空了扎上三五个稻草人戳戳戳……戳到烂以泄心头之恨。纵然再恼羞成怒,火大得恨不得杀人放火,天雅终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应允了。
“没有下次了!”
“这个梦华就不敢随便保证咯!倘若下次天雅再有事相求的话梦华定会欣然而至,衷心期待天雅绝妙的舞姿。”
走到门口的天雅僵着身子硬是迈不动步子跨出去,好容易缓过气来掉过头狠狠瞪了一眼坏心眼的元狐狸,闷闷憋出的话几乎害元狐狸笑破肚皮。
“虽然很想说你在做梦,但,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吧。”
好可爱的孩子。
盈满愉悦的面容不无苦涩地追逐离去的背影,记忆中棠无情的审判言犹在耳——
“……缇雅已经不在了,即使成千上万年后天地间再度孕育出一个‘缇雅’来,也不再是深爱你的这个了。”
或许,答案并不是绝对。
三天前起街头巷尾纷纷哄传着一个消息,“聚仙楼”中来了位绝世无双的美人儿,将和闻名京师的红伶姑娘歌舞相合,演出旷世佳作“霓裳羽衣曲”。号称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的此曲堪称一时之选,倘若错过了绝对要抱憾终生。
风声四起,不到元月初五“聚仙楼”上上下下百来张桌子都被有心前来一窥美人儿真颜的王公贵族公子哥儿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若不是事先早早付下了订金,只怕到了今日连站的地方都找不着。尽管他们中九成九的人都无缘佳人面,倒有一两个有幸隔墙偶遇的色中恶鬼回府后就一副色与魂授、意乱情迷到无力自拔的猪哥样,无形中鼓动了全京城的纨绔子弟蜂拥而至。
直接的后果是“聚仙楼”老板大发利是笑得合不拢嘴,元狐狸却好似浑然不觉,整天饮酒观舞,督促天雅“尽职”练舞,以期他日有热闹可看。
托他的福,老板一点儿都不担心待会儿就要正式登场的天雅会出丑,平日里素衣皂袍的天雅已美得无法形容,真要精心妆点粉墨登场,估计连舞都不用跳就能让人把眼给瞧直了。加上据他那小弟——元梦华——所说,他练舞(武)多年,练出一身常人无法企及的柔软身段,恰好演绎出霓裳一舞天下醉的倾国之态,一身中性的打扮佐以巧夺天工的华美容貌足以诱得众多男人心甘情愿拜服在他脚下。
可惜啊,他们坚持只舞一场,为了尽兴起见,元小弟甚至重金请了红伶姑娘为其弹唱,不知名的绝代佳人加上红伶的金字招牌,要是能多演上几场,老板可以预见会有成堆的金子源源而来,直到砸死他。
“聚仙楼”的老板为自己即将填满的钱袋乐得合不拢嘴的同时,梳妆完毕的天雅仍不放弃尝试最后一次说服某个满脑子邪恶思想的混蛋。
“元梦华,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雅儿宝贝怕了吗?临阵脱逃可不成哦!你我一走了之自是无事,红伶姑娘和老板如何向等着看雅儿跳舞的达官贵人交代。你忍心见他们遭殃?”
别人会不会倒霉他不知道,天雅只觉得元梦华笑得十分之欠揍,活脱脱一只狡猾无比的狐狸精,都快眯成一弯月牙形的眼缝中透出的绝对是诡计得逞的奸诈得意。
哼!
“人不可貌相啊!梦华个子小小,倒是怜香惜玉得很哪!”
正着死穴!!年岁老大的元梦华心中永远的痛就是始终停留在十五六岁少年时的外表!狐狸顿时化身龇牙咧嘴的小怪物,恨不得马上扑过来捂住某人的嘴。
夺回一城的雅儿宝宝笑得贼贼的,被人一推二搡的也不生气,心情好了许多。
“行了行了,时辰到了,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雅儿乖乖就范吧。”
可耻得把天雅丢出门去,元梦华挥挥小手绢目送他走向后台,在天雅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丝怀念,几缕留恋。曾经,端庄高贵凝立在窗边,散发着冰雪般气息的精灵之王,拥有冷硬不可亲近的外表恰恰最是心软的精灵之王,不也是方才同天雅别无二致的死鸭子嘴硬?
雅,莫怪我捉弄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当年的“神之宠儿”。
第九章
华灯初上,“聚仙楼”内已是高朋满座人声鼎沸,贵客纷至沓来挤满了楼中上上下下,连几处特意搭出来的“雅间”都有人悄然入座,以一席竹帘遮蔽了外面窥探的目光。
当台前的一对红烛滴尽了泪时,候了多时的看官们总算等到了今日的压轴子大戏。
“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宴宴昭阳。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
奇异的,有别于平时以琴瑟奏出的婉约,勾挑讨巧的胡琴与碧翠竹笛交织融成的音韵挠动着看官们的心,连红伶的歌声都显得娇娆不少。
血一般鲜艳的红,雪也似素净的白,晕漾成妖异的色彩到处翻飞,蒙面的舞者泛着银芒的白发绾成一束,以精巧的玉冠固定,“她”的气质冷冷的,如朔月的风刮过般沁人心脾。红白的彩带在他手臂的舞动下化身纷飞的鸿鸟。
众人伴着乐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晃了神便错过平生所见最美的一幕。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
舞者舞成了蝶,柔若无骨的身子弯折成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新月状,后台接连涌出几名妙龄少女,俱是俏丽可人,却不知为何,就是没谁把眼光自舞者身上移开分毫,直勾勾瞧着他翻身跃过三名少女手中抛出的彩缎,几近折断了纤腰。
“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
……”
红伶的琴声越急,歌声越惊,台上舞者翩若游龙惊鸿的舞姿越发引人入胜。少女们甩手回身,互抛彩缎结成阵,舞者身处半空无处使力,听得曲声激荡已至中段急促时,隐见舞者在面纱下微微一翘唇角,左手红绸若有若无向下探了探阵中结处,些许微不足道的力道已助他回身骤旋,红白缎带宛如云彩护在周遭三尺,不曾乱了分毫,直转了十余圈舞者方堪堪落在阵中少女结成的彩缎阵上,明明人已停得稳当,却硬是不见缎带动上一动,舞者果真是轻如鸿毛不成?
看到这儿还不明白这来历不明的舞者其实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的才叫个傻字,匪夷所思的功力只怕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众人不约而同地纳闷不已,何方的高人竟甘愿到坊间轻贱己身,以“她”的身手只要松松口,何愁找不到栖身之所,这儿就有人巴不得奉之为上宾!
正当一堆人想当然得高兴,红伶已唱到“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与之群舞的少女门挽起了彩缎,甘作舞者案前的陪衬,却有一人挥舞间不慎拉扯到舞者蒙面的薄纱,白纱随即翩然飘落,舞者传闻中天下无双的真面目终是不负众望地出现在大小人等面前。
美!真是美!
再找不到第二个词来亵渎上天巧夺天工之作。被夺走呼吸看直了眼睛迷失了神智的男人们甚至未曾察觉到楼上“雅间”里接连传出的失态的跌碰,八仙桌上的瓷杯“咣”地一声落地碎成片片,执杯之人的心亦早已支离破碎不直怎样弥补。
“雅……”
“皇兄,您冷静些。他已经死了,你我亲样所见的不是吗?”
“不错,不错,他尸骨早凉……可,可他又是谁?”
“他必是与雅十分相似的人,终究只是相似,您……”
“仅是相似而已么?”
低低的遗憾,无奈黯然,令他身边的人也按捺不住安抚他,然而不论什么样的花言巧语,他们的安慰之词也无非是由谎言构成,既然不可以欺骗,就只得无言以对。
“罢了。明明是我亲自送他走的,哪儿还能有另一个人。是我忧思过甚,你莫放在心上,桦。”
嘴上说着不相干的话,眼睛依然紧锁着台上深深铭刻于心间的绝世容颜,尽管一个劲地说服自己看到的是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颗孤寂多时的心却早早摆脱理智飞走。
像!太像了!除了完美无瑕的半边脸颊,他与雅别无二致。
“眼前仿佛睹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疑从云梦呼召来,似着丹青图写出。”
心渐灰,意且冷之际,红伶一曲已唱近尾声,台上舞者粉颊嫣红,浑不愿再舞下去。伴舞的少女们哪肯放过了他,一拥而上左围右簇,无形中倒成了副众星拱月图。舞者娇颜惑人,薄怒中带了几许嗔怨,美目直射向某个帘幕遮起的雅间,颇不情愿地顶着自己十足十“祸水”的脸蛋继续翩翩起舞。
可怜痛失爱侣的皇帝早没了理智,把皇弟在旁的殷殷提醒抛到九霄云外,满心满眼装的都是如梦如幻的盈盈水眸。
“雅儿……”
饱含痛苦的低唤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淹没在楼下一群如狼似虎的禽兽兴奋的喝彩。凭空掉下来个大美人他们竟没能领先一步收为己有,京城中有权有势的主儿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如何将美人儿弄到自己手上且不为人所夺倒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了。
惊艳久久不得平复之余,不乏王孙公子的宾客中亦有跻身于朝堂之上,见识过先帝御封“延雍亲王”皇甫雅的达官显贵,眼前的舞者虽是没有那飞龙纹印为证,然天下间果真要找出这么一位与其媲美的谈何容易。冷凝的气质、无双的容颜,还有与生俱来、睥睨天下的气势,谁敢昧着良心说一句他与过逝的雅王爷没有九分九的相象。
美人一笑,天地皆为之倾倒,谁又敢说美人不是鬼魅化身?他生前多灾多病多磨难,死后心中只要存上几分怨恨,便是化作厉鬼潜入人间作威作福也没人奈他何。
一思及此,满座的宾客倒有三成坐不住了,一想到美人儿摇身一变成了索命鬼的恐怖就吓得瑟瑟发抖,有几个东张西望了下,打算先行离开。好在红伶唱词已近终了,台上舞者自蒙面纱巾掉落后也不务正业无心再舞,只待熬过曲末的谢场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咬咬牙也忍了,一径儿地干笑着应付场面,居然没人发觉方才的异样。
唯二还深陷其中无力自拔的仅余楼上雅间的皇上王爷兄弟俩了。他俩的脑袋早被“雅儿”的身影填得满满,哪儿顾得了别的,虽然一个满嘴劝谏之言,另一个勉强维持表面的镇定自若,可一副如痴如醉呆呆笨笨的傻样,哪有天下至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