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说得对,还是手脚灵活点儿,头脑清醒点儿好。”江子鱼皱眉吐气,新蒸好的白糕烫得他合不拢嘴,“……对了,易文回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吧?上次见他苍白个脸,人也瘦了不少。”
“哥没事,在庄中养了几个月,现在都能由绍恩陪着在城里谈谈生意。哎……大嫂怀的那孩子还想叫师傅给想个名字呢?”
“不急不急,等孩子生下来看看面相再说。不过洺遥,……你以后有过什么打算,你爹还是想抱抱你的孩子啊。”
“师傅,……他又找你说了什么?”刘洺遥想这段时间某人一直在面前晃来晃去,支支吾吾地什么也不说,早料到他又是在烦什么破事儿。真是,……人一闲着怎么就这么三八。
“没有没有,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听就算了。”
“师傅……”正欲回话却见着在人群中晃过的影子,微眯了眼睛又被它晃不见了。刘洺遥偏头看了眼吃发糕吃得一脸幸福的人,笑着摆手,“师傅先看着,洺遥有事去去就来。”
江子鱼点头看着刘洺遥消失在人流中,不消一会儿,一抹的白已没了踪影。
“这小子,……还是像以前那样,比兔子都蹿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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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洺遥在人流中再找不到刚才的人影,只感觉有视线一直跟随自己,恍惚间听见身后有人轻唤刘二爷,蓦地回头还来不及看清就被人给拽进路旁的黑巷中。木牌把光线隔在外面,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是我。”
“琳玉?”
黑影点点头,黑披风下隐约可见一张白净的脸。待她把帽子摘下一看,果然是那个把两张脸孔换着用的八姨太。
“为什么现在出来?这里四处都是杨光的人,你就那么有把握不被看见?”
“今天必须得冒这个险,好在杨光把公馆里大部分的人都带走了,我才好混着出来。”琳玉从身上掏出一个纸袋塞在刘洺遥手上,“二爷别误会了,不是要你送信,而是请二爷帮我保管好这东西。”
“怎么了?”
“杨光最近好像在查着什么,我也是有所察觉。二爷知道……馆里没一个地方跑得出他的眼睛,我想把这些东西移动出来好。……以防万一,还是麻烦二爷了。”
刘洺遥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纸袋放在手上,“……现在我们都绑在一条绳上了,我推脱得了么?”
琳玉稍微低了头,“……二爷,能再答应琳玉一事吗?”
“唉……说吧说吧。”
“不要看这里面的东西,一定。……不是信不过二爷,只是不想再把二爷拖下水。”
“……我已经泡在水中了。”
“……至少,我不想把二爷往深处拖,……”
“……好吧好吧,我不看。”
“还有,……最近局势紧张,杨光加多了公馆里的守卫,……我暂时不会再让二爷送信了。”
“这样也好,……八姨太不要太过于逞强,凡事多想想自己为好。”
琳玉抬头将帽子重新戴好,白净清秀的脸又藏进黑影里,“二爷也是。”
刘洺遥眯眼一笑,哼,……这女人还反过来教训到别人头上来了,在杨光身边呆了这么久都还好好的,果然精明。一时间外面的光线突然暗了一下,隐约还有皮鞋沙沙的声音从远而近,心理暗道声不好,想叫琳玉跑开却还是慢了一步。
“谁在那儿?!”
刘洺遥转身低头叫身边的人不要出声,拉着她慢慢向巷里走去。琳玉也合拢披风遮住整张脸,不徐不疾地跟在一旁。
“说话!!”
来人显然按捺不住了,一脚踏上小巷边上铺了干草的石块,沙沙的声音让人觉得刺耳非常。随着军靴的鞋扣发出的叮当声,刘洺遥心里一震,……是国民军的人,转眼环顾下四周,并没有多余的岔道,……看来只有走出这条巷子到下一条街上,运气好不碰着巡逻的人就行。
“你们两个!站住!!!”
刘洺遥加快了脚步,拉着琳玉,但又觉得自己是被她在带着走。身上明明裹了那么多东西,却步履轻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自己也算手脚灵活的人了,可要跟上她的速度还是得费些劲。渐渐不知是谁先加快速度往前跑,身后的人见状跟着追了过来,脚下叮叮当当响,嘴里也没闲着哇哇地嚷。刘洺遥一边跑一边笑,……杨光手下的人货色也不怎么样嘛。
“好了,他们还没巡逻过来,快走。”两人一路跑到巷口,这条街虽然不若新街的人多,不过也是人来人往的商业区。刘洺遥把琳玉往人堆里面送,“八姨太好身手,洺遥见识了。”
“……二爷小心些。”琳玉点点头侧身擦过刘洺遥身边融进了人群里,眨眼的功夫就溜没影了。
刘洺遥目送她走得远远的,追在身后的人才一头撞上来。晃稳身子,揉揉眼睛,看清眼前一身白衣笑得闲闲的人。
“刚刚就你一个人?”
“军爷说得是。”刘洺遥寻了面墙,叉手靠上去,“怎么,军爷在找什么人吗?”
那人从帽子下面狐疑地看着刘洺遥,刚刚也是一身白衣,可惜就是没见到样子,……这样好看的脸看一眼肯定能记着。
“要不军爷说说那人长什么样,我也好想想刚才有没见过。”
“不用了。……等等,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这个啊?”刘洺遥抬手把纸袋拿在手上晃晃,“……在新街买的发糕,枣糕店旁边的那家。”
“胡说,新蒸的糕还能被你这样拿在手上?!”
“凉了呗。”
“拿来我看看!”
刘洺遥挑眉把纸袋递过去,“军爷想看尽管拿去,只要别偷吃就行。”
那人瞪眼伸手,却被从身后过来的人给挡住,眼睁睁地看着纸袋又回去了刘洺遥手上。
“你干……李……李副官。”前一刻还嚣张得像大黄狗,见了来人却像拔了爪子剔掉牙的花猫,缩在军装里面的样子让刘洺遥看得好开心。
“刘二爷,……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他就想尝尝我这袋发糕味道如何,你说是吗?”
“……这…… 这……这。”那人头上急了一大把汗,又不敢伸手擦。妈呀,原来他就是刘二爷,……得罪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军长手下混?……心里暗暗打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就不长眼睛呐你!
“……刘二爷,这人才刚刚调过来,难免会有得罪到的地方。”
“不用这么说,他追着可疑的人撞见我,盘问下也是应该。”
李副官嘴角挂了笑,点头示意让那人先行退下,“刘二爷是个明理人,就别同他计较了。”
“当然当然,……哎,对了,李副官,杨军长不是在新街压路么?你怎么没陪在他身边?”
“呵呵,军长下车后就看见江先生,现在两人正说去望江亭那边品茶。……也叫我来找找二爷,想问二爷去不去?”
刘洺遥笑着摇头,“军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才同他说过,稍后有些事要去处理走不开啊。”
“嗯,军长也说要是二爷实在抽不出时间就不勉强了,……就改日再约个时间。”李副官将白手套穿好,向后做个手势,身后一群巡逻兵漂亮地一个转身,整整齐齐向前走了,“那我也先走一步。”
“等一下。”
“刘二爷还有事?”止步回头,军帽下的阴影挡住眼睛,在刘洺遥看去同以往一样的面无表情,也还算是毕恭毕敬的。
“老字号买的发糕,不想尝尝么?”刘洺遥把纸袋在他面前晃晃,仔细一听还能听见里面的东西在沙沙地响。
李福官皱眉看着眼前带笑的凤眼,侧身的角度将脸上微妙的表情隐藏得很好,但也没能打发掉某人。
“不用了。”
“……哎,真可惜。”刘洺遥冲着拉下帽檐转身离开的人晃晃手,又小声嘀咕了两句,“……哼,真不给我面子。”
之是那人也走远了,再多的猫腻他也看不见,刘洺遥勾着嘴角坏笑两下才转随着人群一起往前走。
一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很快就把他给融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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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大爷回来啦?”
刘易文摘下头上的西式礼帽,……绍恩送的玩意儿自己怎么也习惯不了。就拿这帽子说吧,夏天热冬天冷,有个檐儿也不挡风遮雨,真不知道那傻小子每天顶在头上做什么?摇头将礼帽挂在架子上,……可别再指望我会戴这东西。
“嗯,今天外面新路修好了,挺热闹的。”笑着回身向床上看看,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却不见了人,“少奶奶呢?”
小丫环一边擦桌子一边回头,手上嘴上都忙活,“来凤夫人去找王婶了。”
“肚子都那么大了还乱跑?……这丫头老让人操心。”
“呵呵,大爷不知道,来凤夫人喜欢跟着王婶学做小点心,……想让大爷回来能吃些可口的小东西。”
刘易文皱眉,自己最讨厌吃甜点,特别是过了油的那些果子。……前段时间看着来凤高兴只有硬着头皮吃,要不就是绍恩厚着脸皮来讨,自己一个没碰全给了他。
一家三兄弟除了绍恩从小粘着甜食不放,还没人喜欢那种腻腻的味道。
小丫头看刘易文清淡的眉头都快拧在了一起,还以为他在担心来凤,连忙摇手走过去,“有王婶看着呢,大少爷不用担心,……啊!”抹布带过桌面,一没留意把来凤的梳妆盒给扫在地上,金的银的,镶了珠花的首饰掉了一地。小丫头吓白脸,连忙跪在地上摸索起来,“怎么办,镜子都破了。”
“不碍事,我回头同来凤说说就行。”
刘易文看着自己在碎片中映出的影子,一时觉得头昏,刚刚砰的一声却像打碎了所有的回忆般,裂在地上等着有人让它重圆如新。蹲下身刚一触到镜片,从中看见的又不是自己,……而是白衣的人在那边笑着,每一夜回到园内的梦中,他都在那边挑动嘴角和眉梢,有许多话要说,却不知道如何开头。
“哥,别碰,让我来吧。”
“……洺遥。”恍惚地指间传来一下揪心的痛,低头一看已有一点血在上面,滴破镜花水月,然后蔓延了开来。刘易文嘴里被牵动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有睁大眼静静看着他摇头叹气,然后酸了鼻子,模糊双眼。
“都叫你别碰了,就是不听。”嘴间暖暖的气吹在手上,疼痛消散无影无踪。刘易文只是静静地看着,眼泪就啪嗒啪嗒地落在镜片上。
“洺遥。”
“哥,你知道吗?你都这么大一个人了,还老惹麻烦。……一会儿头疼,一会儿失忆,连叫你保管些东西都不行。”
“我……我真不知道你给过我什么?……我醒来的时候就没有了。”
那人笑了笑,像小崽子一样撅起嘴,“就在那儿,你自己看吧。”
刘易文眨眨眼睛,转头看去,一盒子金光闪闪中确实有两块老旧的东西睡在里面。不起眼,也不容易被发现,但它又偏偏被刘易文看去了。包括上面的红线,缠缠绕绕成了死结,似乎也解不开。
“哥,……你一个我一个,弄丢的人就要被罚。”
“罚什么?”
“……”
“洺遥?”
刘易文蹲在地上,对着空空的房间说洺遥洺遥洺遥,仿佛那人就站在他面前一样。衣袂飘飘,是人是鬼都是一样颠倒众生,让人为他生为他死,不去想后悔。
小丫头早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拉刘易文的衣服,可就是拉不回来。满地的碎片还有一个双眼痴傻喃喃自语的人,却又没人懂其间最深的情。
原来一切恍然大悟的时候,却发现空得不能再空,……所有的情都化为一声长叹,长过天涯最远的那边。
“哥,……我等你,……你不来,我一辈子也不走。”
凤眼微闭,再睁开的时候已全是赖在路口不愿离开的晚霞,迤逦了漫漫的天幕,将连天的碧草染成血一般的殷红。
“……一辈子都不走。”
从那一天起,……他却真的等了很久,没有一辈子,也有半生了。
用相思来算,一天是一年,到如今,已快过千年。
那么多的时间,就是思念也会成灾。
而且,……那人也总说,爱和恨要还到两清才可以,相思一样,只有用相守才可以偿还。
只有相守,……相思才有了终点。
刘易文直起身却被人从身后抱着,来凤细白的手缠在腰间死都不放。
“易文!! ……别走。”嘴里幽幽然吐出的话全是乞求,泪眼藏在那人背后,不想让别人看了,也不想让自己看着。
“……洺遥在等我。”刘易文将来凤的手从身上掰开,生生扯离了相扣的指尖,让它找不到归依,在空中不断挣扎。
“不要!!!易文,别走。”
“……他在等我。”
来凤想再去抱紧他,却被刘绍恩拉着手,泪眼如梭之际每句话都撕心裂肺,连魂儿也要哭断似的。可再怎么那人青白的长衫还是渐渐变成一抹浅蓝,和着刘庄里的雾气再分不开。
“易文,……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在等我,……天要下雨了,他一直都在等我给他送伞。”
来凤挂在刘绍恩身上,睁大双眼看着刘易文彻底融进雾气中,连回声都消失不见。一边哭,一边又笑,两行泪痕顺着脸颊慢慢流下来。用手捂紧嘴,断断续续的呜咽随着泪水滴在地上,再一下却又像疯了一般地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易文!不去!不能去!……回来!你回来啊!!”
“来凤!!!!”
身后的刘绍恩怎么也抓不住她,一咬牙,伸手将她搂紧。双手在细瘦的肩上,又流连了不知怎样的疼和爱,稍不留意,……心已经变得万劫不复了。
“快!……去把他叫回来,不能让他去!!!!”
“来凤!……别这样,你一哭我心都在痛。”
“……你怎么还在这?!快去啊!”哭花的脸上泪珠还是接二连三地掉,模糊中却看不清刘绍恩眼里的深情,比谁都还要深的情。来凤双手扯着刘绍恩的衣服,张嘴嘶哑地吼着,“……洺遥,洺遥,……为什么还是洺遥。……还不够吗?”
“…… 我知道。”
“……什么?”
“我知道。”刘绍恩擦干来凤眼角的泪水,像哄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你还有我啊,来凤。”
来凤坐在地上,黑色眼睛里映出的人,……好眼熟,却始终想不起是谁。……周围的雾气渐渐弥漫过来,最后将自己也裹在其中,露水沾上皮肤就是一阵冰凉,每晚在梦中惊醒的时候也是一样。即使是那时候一个人面对黑压压的天幕也没现在害怕,……没有,从来没有过像现在那么害怕。
因为在这片雾气中,哭声喊声,都只有自己能听见。绝望,就是这样慢慢地把人给逼成了疯子,傻子。
……可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又有几个人还能知道?
嗤笑已然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又要走了吗?”
“嗯。”
“……”
刘易文懒懒地靠在一人身上,眉睫间洒满了穿过枝头边如霜的月光,落地成了水蒙蒙的烟气,却不觉得寒意来袭。秋日落败里没有花,亦被扫远了叶,就算已到了深夜里,最深的夜里,却不为霞光觉得可惜。
转眼之间身后就有那么一个人在,他会用下颚抵着你的肩头,温温地柔柔地说话,那是只有在夜里才有的喃喃细语。
……只会说给一个人听,他最深的情。
“别这样,……我会赶在下雪前回来,再说这也是今年最后一次了。”
“……”
“……洺遥,洺遥,要是今年山里没雪霜,我们往北去怎样?”
“去那里做什么?”
“呵,前段时间出货的时候在那里看见了很美的东西,……”
刘易文笑着拉开放在腰间不怎么规矩的手,颈边被某人吐的气搔得痒痒的。一时间的秋风弄得人有些意乱神迷,回头想说他两句,却又被一双凤眼勾离了魂。
在黑色的树荫下呆呆地看着,直到能看见青白的月光从那里面出来,流泻了一地银霜。
“……你睁着眼让我怎么亲得下去?”
“……”
“乖,闭眼。”
没听那人瞎说,刘易文凑上前主动着把嘴印了上去,你推过来我还过去,即便开始只是想蜻蜓点水一般,可最后却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交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