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洺遥透过烛火看着另一边人影晃动不安,叹了口气,拿起剪刀把烛芯剪断。恍然却觉得蜀地清晨独有的水雾气翻涌,一丝柔光慢慢地从微敞开的窗口进来。在桌上还有手上,冥冥中把两人隔开。一个还陷在黑夜里,另一个却已经渲染上一层光晕,随着越来越弱的烛火,那层光晕渐渐渲染延长。
其实自己正深陷在其中,不知道这一幕,……看在别人眼里,仿若神仙从天上下来,让人云里雾里迷心迷神地飘飘然。
让人承认自己贪心,……也只为多看几眼。
之初揉了揉眼睛,等再过几分,刘洺遥已经融入了白烟光晕中去,什么也看不见。
……只隐约听见他在笑,低哑温淳的声音说了他不后悔。
无论再多少年,也无论再多少人,
他都会说不后悔,
经年不变。
之初又给自己倒上杯水,兀自笑了。
……然后就是清晨的光,终于亮进来。
只见烛火灭了后的青烟缕缕升起,……一个晚上的心神都涣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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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后和接下来几天刘洺遥都呆在院里,除了去茶库清货,就哪儿也不去。他自己也乐得清闲,损损王莫德,逗逗王玥,再和之初调调情,……还多姿多彩地享受着。
只觉得遗憾的是一年里才只有那么几天的闲暇,最霉还是在冬天,什么都被霜打焉了,没景可赏。偏偏有些事更烦人,比如上午刘老爷就过来叨过大半天,刘洺遥坐在藤条椅上耳朵都快听出茧来了。
老人家爱说的无非就是过日子的那点儿事,只稍一看看他翻得飞快的嘴皮子,刘洺遥的头里面就天旋地转。
“洺遥,你知道你三娘那人面皮薄?昨日在饭桌上你说话怎么就不给她留点儿空?”
“她脸皮还薄?”刘洺遥一边掏耳朵一边翻白眼,“……难怪把胭脂当面粉擦,原来平时厚的是那层东西。”
“洺遥!……她也是长辈,怎么那么没大没小?!”
“是是是是是!我以后说话一定多注意注意,让她脸上的粉壳没那么快掉下来,给她点儿地方呆。”
“洺遥!”刘老爷已经跺不动脚了,只有用拐杖敲着石板地,脸上松松的肉和胡子一起抖,周围的人不知道多努力才忍着没笑出来。
刘洺遥假笑着摇头叹气,“爹,她又来烦你了吧。”
“你知道她嘴皮上那点儿本事,反正你看着办,别让她整天缠着我从早念到晚!”
“可是爹,你也不差啊!”
“你!连我都拿来消遣?!!”
“噗……”一直坐在后面记账的之初实在忍不住喷了出来,一边捂嘴一边趴在桌上,双肩不停地颤。
“之初,听着老爷说话没?别没大没小的,快陪个不是!”刘洺遥歪头,……哎,还是嫩啊,连这点儿定力都没有。
之初抬头对着眼睛瞪得溜圆的刘老爷甜甜一笑,翘唇低眸间的歉意居然妩媚万分,看得老爷子硬把涌上心头的不安逸给压下去,还咧嘴对着那个妙人儿嘿嘿地傻笑。
“不碍不碍,你继续算,继续算。”
“爹,不用你说他也知道。”
“哼!!”刘老爷知道某人是闲得慌了故意在自己身上找乐子,扭头嗤鼻干脆不理他。
“爹,……三娘今晚可能又会带剪刀去找你,房里的蜡烛还够么?不够的话,我院里还有些,尽管拿去好了。”
“……你有话就说!爱怎么就怎么,老子不管了!”
“你早说嘛,我也不想磨那么久嘴皮子。”
“说!!”
“过年的确该闹热几天,……以前是可以,不过这几年还是忍忍为好。反正大家都在庄里,没病没死……不就好了么?”
“不过,要是不搞一搞,……心里总有个疙瘩在。”
“爹,城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整个成都哪个人有心思过这个年,……再说庄里的开销还要考虑今后的日子,有那么百来口的人要养着啊。”
“难道这么大的刘庄还拿不出这些钱来?”
“不好说。”刘洺遥遥了摇头,“现在不仅国内闹得厉害,鬼子也兴奋得很。到时候打起来了你怎么办?逃命也是要钱的,庄里那么多人现在这点儿哪够?!”
这个时候只要扯到这种话题上,人人都敏感得很,刘老爷把拐杖猛敲在地上,恨恨地骂,“打打打,迟早老子把他们敲得脑袋开花!!!
“恐怕到时候开花的是你吧?!”
“……哼!洺遥,你说,他们这样搞来搞去,有什么意思?!”
“你曰夫子当然不懂,……只要碰着权,连命都得靠边站。”
“连命都不要?!”
“可不是?”刘洺遥摊开手掌,上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这个江山到底有多诱人,……也只有那些争得死去活来的人知道。”
“比如杨光怎么想?他也要和那些人争?”
“他?……他只是想趁乱搜刮些钱,到时候好往外面溜。那些人是强盗他就是土匪,半斤八两。”当然杨光还想要一样东西刘洺遥没敢说,估计老爷子听了以后会当场背过气去。
“……那你还去招惹他?”
“爹,你懂点儿事行不?……他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对我有用啊!……而且把他诓着对刘庄也好。”
“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是不懂,不过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前些天城里出的事他敢拍着胸脯保证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在我们面前说假话对他没好处,……那件事情是没他的关系。”
“还有你,庄里那么大,那些人也没必要天天上街,有必要全支到江子鱼那儿去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那个学堂是什么情况?人在里面不被挤死算他命好!”
“爹。”刘洺遥抬头吐了口气,“……你想让杨光插几个眼线到庄里来么?”
“呃……”
“咦?想通了?”
“可是……”
“爹,今年听我一次行不?这几年难过,大家都省点儿,别再去招那么多麻烦了。”
“我不是想说这个,那个,……其实……今早绍恩也一起来过了。”
“……你这话题转得还真硬。……算了,说吧,他又要搞什么?”
刘老爷两手在腿上摩挲起来,抬头看眼刘洺遥,“……他想去上海。”
“……无胆匪类!!”刘洺遥一掌拍在扶手上,就像那是刘绍恩的脑袋,一直朝死里砸。过来掺茶的王莫德被他吓着了,手一抖一壶开水差点儿掉地上。
“二少爷,……三爷也是想学些东西嘛。”
“学学学!他学个屁!……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还不够?!”
“……洺遥,……那你的意思是……”
刘洺遥抬眼,一双凤目变得凶凶的,刘老爷看得冷汗直流,后半句话都没敢问出来。一见他又低头了,连忙看向王莫德,后者摊手耸耸肩,……你看我也没用,这后院里最大的就是这位爷。
“爹,……你别想偷偷送他去。”
“……呃,其实……”
“嗯?!”
刘老爷被瞪得脖子都缩在了一起,整个人畏进藤条椅里可怜得很。想当年他还在前院里拿条子指着刘洺遥的屁股,可现在,……就是借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那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刘洺遥皱眉,真想找条鞭子好好抽刘绍恩一顿,……那天话都说那么难听了,他居然还不知死活地乱来。当真以为自己的死活没人爱管?……傻瓜,怎么可能?!
“他要想去?除非从我身上踩过去!”
“你……哎。”刘老爷没话说了,……就算他想把刘绍恩给运出去,但也难躲不过刘洺遥的眼皮。……其实自己本身也不希望绍恩去上海,他若是走了,着一别又会是好几年。而且还总是一个人守大院子,寂寞和孤独的滋味总煎得人难受万分。
就算是再倔强的老人家都希望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不是么?
趁老爷子低头的时候,刘洺遥斜眼看这在院门外晃悠了许久的影子,……估计都快把那层冻泥给踩化了吧。于是笑着回头三言两语地把刘老爷给招呼走,还再三叮嘱,要是刘绍恩再跑来废话,就打断他的腿,不用客气。
刘老爷听了摇头叹气,今天等于是找老二说了一堆废话, ……还被他给消遣一个上午。拄着拐扎悄悄回头瞄了两眼,看着从后门进来的人心里更是失落了,……有什么悄悄话连亲爹也不能听啊?
“……二少爷,老爷其实挺想和你多说说话。”
“我不都陪了他一上午么?”
王莫德接过四儿的铁手,用袖子擦擦铁皮,“呵,是啊,二少爷今天表现还不错。”
“王莫德,……这铁手都锈了,还不拿去弄弄油。”
“是是。”王摸德咬牙把四儿往前推了一把,一边嘀咕一边往外走,“真是,……连我都不让听。”
“出去后乖乖把自己耳朵管好。”
“是,……二少爷!”
“二少爷!”四儿虽然刚回来,站在一旁看刘洺遥和别人耍那么久的花枪,心里早按捺不住了,“我……”
“……不急。”刘洺遥失笑地摘掉他头上的叶片,“什么事那么赶,连脸上都沾了泥。”
“我……”四儿看见还坐在原地的之初,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半天“我”不出东西来。
见状刘洺遥也侧身看着死赖在椅子上不起来的家伙,叹了口气,“说吧,估计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二爷,这样好吗?把他扯进来……”
“说吧。”
四儿还是不安地看着之初,自己不觉,这几年他确实长大了,眼神里也不再只有那人的影子,还有了些更多的东西。都积蓄在内心深处的翘首等待清醒的那天,而到了那天才会发现之前所有受的苦还有失去过的东西,也都是值得的。……既然悔和恨都没有用,那还不如试着让自己变得聪明些。
十八九的少年人,成长总比人想象地要快。……不知不觉中发现这样,……他已经可以和自己并肩站在一起了,像脱胎换骨一样。
“四儿哥,你不是还有事要说吗?”
“啊,对,对,……那个,……爷……今天在公馆里听说李义从重庆过来了。”
“……果然,杨光怎么说,他要去接人?不对,……应该是问他什么时候去?”
四儿听了摇头,“这不清楚,杨光现在除了李副官,对谁都不说真话,很难听到。”
“这没关系,……反正现在他也没什么用了,关键是李义,……他可比杨光难搞几十倍。”
“二爷,还有,就是八姨太这次的信是叫我给你,还吩咐看了后务必烧掉。”
四儿从身上摸出折成了小方块的纸片,刘洺遥看了一眼后却笑着说没什么,随手递给身后的之初处理了。
“二爷,八……八姨太没什么事吗?”
“没什么,还是以往那些,女人都爱唠叨人。”
“……这样啊。”四儿松了口气,一路提心吊胆过来,现在总算是可以舒坦会儿了。
“……四儿,你去准备些新茶,还有马车。”
“咦?爷又要去找杨光?”
“不,我们上山,往广元走。”
“爷!不可!……这个时候去会遇上泥水啊!”
刘洺遥理了理长褂,低身坐在藤条椅上,“李义都不怕我们怕什么?……他的防心重,我们必须赶在杨光之前见到他。”
“嗯!好,……我这就去。”四儿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后背在薄衫下让人能一眼见着骨头,明显比几年前瘦了太多。
刘洺遥摇头,……别人自己愿意去背负那么多,你怎么说他也不会听,……还不如由他去了。
等过了几年,把什么都看淡了以后,可能才会好好待自己吧。……也许就只用得了几年。
“二爷,……二爷。”
“什么事?”
刘洺遥长手一伸揽过之初抱在怀里,鼻间嗅着隐约还在的纸张烧焦的气味,满意地勾唇笑了。
“……你还在院里呆么?……要变天了。”
“……是啊,估计再半个时辰就会飘雨。”
刘洺遥也抬头,看着越来越低的天幕整个儿笼罩在刘庄上空,胸口就像哽了什么东西,连气都有点儿不顺了。
之初把长发勾到耳后,有些扫兴地叹道,“……好好的天气,下什么雨。”
“……你呀,跟天还来性子了,它爱下雨你管得了吗?”
“反正我管不着,……说说而已嘛。”
“呵呵,现在只是下些雨,还算好。最怕就是它突然变了,胃口变得好大,平常人家的小打小闹再也入不得它的眼。”
之初觉得后背突然冒了些寒意起来,转头看着刘洺遥低垂的眼眸,强压了许久的悲伤这才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隔着微眯的凤眼,让人鼻子里的酸意四起,难受得很。
这个时候堆积在胸口的话却什么都讲不出来,只有静静地让他抱着,傻傻地看被霜压趴下的玉兰枝。
哎,……都残成这样了,明年还能开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