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遥!!”
那天晚上,无论自己怎么唤,他还是走了,从背后看去每一步都摇晃得厉害。白色的影子越来越远,到那天的梦里都是,不停地被惊醒,被梦里飘忽的身影搅扰了一整夜。
直到天空泛白,听见外面吹锣敲鼓和唢呐声,看着自己一身红绸新装,却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当时没想明白,是有些来不及珍惜的东西,……永远地失去了。
刘易文把脸埋在小崽子的身上,呜咽了起来,王婶凑近耳朵还听见他在低声地说着什么,那声音断断续续,揪着得人的心肺无比难受。
“大爷?”
“……原来他说了。……洺遥说过了,洺遥,……”
“大爷,……别说了,都过去了。”王婶喉咙里像哽了根鱼刺,一说话就牵动着痛。
“可我为什么不听?……为什么我还把他的情放在脚下踩?洺遥……洺遥!!!……”刘易文的声音越来越大,从没人看他那么哭过,两年前在雨中是伤,这次又是痛。
“我……我……我,啊啊啊,……洺遥!”
而且那种痛无法言喻,那种无法挽回的悔恨变成的痛,却连说也说不出口。只能狠狠地咬牙不停呜咽,妄想能把它压回肚子里去,……就是哭也没有脸,更找不到地方让自己去哭。
王婶连忙抱着低头颤抖的人,连她也被感染到,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眼前的人。直到烛火快燃断的时候,她才起身剪掉烛芯,取一截白线捻成条浸泡在蜡油里望还能再燃一段时间,让别院的屋,……能暖一点儿起来。
这晚上只有小崽子能好好睡去,……刚刚那么大的动静都没吵醒他,憋嘴吸鼻子还不安稳地动着。
他知道在爹爹的怀里,有再多风雨爹爹也挡着,……所以可以好好赖个十年八载的,也暂时不会为了情情爱爱而伤心伤肺。
他还小,……有许多事都还没有开始。
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后悔的病,……是一种无药可医的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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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刘易文总算是能见着来凤的面,一个人专挑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另一个人却是晚上出去早上回来,可还是免不了会碰上。
刘易文看着楼边已经陌生了的人,差点儿都认不出来。
紧身丝绒旗袍和貂绒的坎肩,风情的卷发衬着粉面红唇。若从街上擦肩而过还以为是混迹风月场所的姨太,搓着小麻将叼烟枪,用钱就像泼水一样,哪里还有当初纯静的影子。
刘易文踌躇了一会儿,还是从拐角边出来,稍微提高了点儿声音唤她,“你回来了。”
“嗯。”来凤早看见刘易文的影子,只是一直把脸藏在高高的貂绒领子里。让人以为她就那么侧目而过,丝毫不着意。
“去看看晓晓吧,……他……”
“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要把晓晓扯进来。”
“……来凤,我没那个意思。”刘易文摇头,侧身把走廊让出来,“……他昨晚受了点儿寒,好在没烧起来。……不过一天没见你,就不停地哭闹,我们都没什么办法。”
来凤隐约是听见房内有呜呜的哭声,还有那小丫环着急的哄闹声。小崽子的声音哭得有点儿哑,来凤撅眉听着,心里就像被人拧了一样难受,于是脱掉外衣急匆匆地向房内走去。
刘易文在她背后呆着半天说不上话,来凤现今的模样就像有人狠狠扇了他一耳光,让耳边一直嗡嗡地响。
那些纠结落错把两人给绑在了一条绳上,……总是不能见,却又分不开。不过,……又全是因为自己。不仅害了她,也将更多的人牵扯进来,……这条绳上的人越来越多,痛苦也越来越重,还要终日与它靠在一起。
刘易文向前走了两部,呐呐地开口,比蚊子的声音都还小。
“……对不起。”
只是已经走掉的人,……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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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小丫头裹着小棉袄摇头晃脑地站在后院里,灰衣人唱一句,她就跟着学一句,还不差在一旁打拍子跟着闹的人。
“你先前是跟谁学的这曲儿?净跑调呢!”之初皱眉,王玥的声音其实极好,可能还是依了那嗓子,要不听的人早就被吓跑了。
王玥四下看了看,确定院里每个角落都没那人后才挤眉弄眼地说,“二少爷呐,……可听着他唱还是挺好听的。”
“哼!那是他底子好,那么好的嗓子不唱曲儿实在可惜了。……要不叫你爹试试,不把人唱死才怪!”
“老子还在这儿!!!”王莫德嗨呀一声一斧子把柴劈成两半,老子让你牙尖,老子让你牙尖!
之初没理在一旁嚷嚷的人,继续教育似懂非懂的小丫头,“……王玥呐,下一句的调子要往高处走再降下来,“拂柳”和“笛声残”的调就不一样。”
“……这东西怎么那么难弄!!!”
闻声,之初转头看蹲在地上拨算盘的人。加了铁手的断腕还不太灵活,就用两根指头拨着,一边拨一边在地上写写画画,可尽管这样了都还是错误连篇
之初叹了口气,伸手把拨下的珠子拨回一边,“又错了,这是加数,应该到第二列。”
四儿抠着头发骂骂咧咧地把算盘丢到之初身上,“行!你行!你来!”
“早说嘛……”被砸到的人却笑嘻嘻地把算盘放好,一手支着藤条椅一手噼啪地拨珠子,又快又准。四儿呆呆地看着,心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招的。
“二爷经常在房里敲,……还学不会就奇怪了。”
“你看也能看会?”
“…… 这又不难。”
之初一边拨珠子一边取笑他,却没注意他一直看着自己已经开始晏然俊秀的侧脸,这两年间隐隐然地就多了些东西在那层表壳下,自己或许不察,但看在外人的眼里却清楚得很,
四儿有些高兴地笑了,摸摸一摇一晃走到自己面前的小丫头,她还不高兴地撅起嘴,圆滚滚的眼睛里面水汪汪的,多少有些怨怪。
“……初哥哥本来是在教我唱曲儿的。”
“呵呵,是我不好,不过我教也不差啊。”
“不好不好,你那破嗓子唱出来能好听吗?”
拧了一下小丫头的脸,“这曲儿还是我教之初唱的呢?”
“四儿!”之初惊讶地回头,撅眉抖唇悄声说着什么。四儿也没看懂,反而笑笑把小丫头搂进怀里,“我说笑呢,呵呵。”眼皮搭下来盖着原先优美的眸子,可那层悲伤被他在弯唇调笑间悄悄带了过去。
之初扭头,之前从没有好生去看过这张被烧掉大半的脸,……在那个年纪有很多事情都不敢去面对,特别是自己也有可能面临的,连想也不敢去想。
看到他的模样就会想到自己,……若没有了这张脸和销魂的身段,……在这个庄园里,在那人身边,还能算个什么。也不想自己对那人来说,只是个暖暖床的人,就没多大用了。
纵使知道得不到那人的爱,……可还是想在他心上留下些印子。
“……一点都不好笑。”把账本往前拨弄了几页,上面大大小小的字全是那人写上去的,再熟悉不过了。那些一笔一画都迤逦长了新墨,……一路迤逦到自己的心里去。
四儿不吵他,抱着小丫头在后面晃晃地走出院门,不一会儿就有些声音从外面传来,隔着木门能听见是在唱曲儿。……只不过小丫头的调子比之前准得多,和拍手声搅绕在一起顺着庄前的老路飘下去.甚至把路边的古树都唱哭了,簌簌地往下飘着叶子。扫过了风,就觉得凉意四起。
古人说,人生几度秋凉?
但为何度度深秋都那么凉?
茶客谓然
今冬难得的一点点雪,让愁云惨淡的光景有了些好玩的噱头,看着小崽子些在只有一层薄冰的雪地里摔跟头,圆乎乎的小脸笑得好不欢快,再烦的人也能跟着勉强笑一两声。只是那些在晚上堆起来的雪白天全成了水渗透到缝隙里,无论是墙还是地,一整排都被它染成黑色,让人觉得极冷无比。
加上天气潮湿,……这几天晚上简直冷得可以杀人了。
过了二更,连呼出口的气都带了寒意,刘洺遥竖起耳朵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响动,叹了口气,披着外衣向墙边走去。
“哎呀!”
砰的一声有东西掉地上地,一股股的酒臭味婉婉转转地四处飘开,刘洺遥皱眉,不知是有意无意地一脚踩上它。
“痛!痛死老子了!!”
那东西反应倒快,被踩了后立马杀猪一样地嚎了起来。刘洺遥挑眉,加重力道继续用脚踩,还转动着在地面摩挲起来。
“你他妈没长眼睛是不?连老子也敢踩?!”
“我他妈就是敢。”
“你!!”
那人一看刘洺遥的脸,嘴边的话还没骂完就全咽回肚子里,扭头蹬腿坐在地上死赖着不起来。刘洺遥知道他是在耍赖,故意走到墙边抱臂靠了上去,身骨懒懒地依在墙上,在夜色里居然还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舍得回来了?”
“……”
“明天不许出去,爹太久没见着你,……再怎么也得早上去见个面。”
“他未必想见我,反正都看着心烦,还不如……”
“你怎么知道他不想见,要真不想见就不会天天在我这儿念你,都二十多年了,爹是什么性子你还摸不透?”
“哼!摸透了又怎么样,你不也是跟我处了二十多年,你有多了解我?!”
“你自己都不希望别人了解你,又怎么指望别人?”
“……你怎么……”
“……刘绍恩。是你自己要走这一步,是你自己不敢把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要不是你们……”
“我说过,你没资格说我们。”
“什么没资格,刘洺遥,你还记不记我们是兄弟?!”
“哟!这个时候就把兄弟那一套搬出来了?”刘洺遥倚墙讪笑,墨黑的眼睛一直盯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你不承认也罢,反正你是知道我和易文的事。……当年躲开的是你,回来后装疯卖傻的是你,最后痛心疾首的也是你,……现在要死不活的还是你。刘绍恩,……你说你假不假?”
“那时候才多大,你要让我怎么接受……?”
“那现在呢?够大了吧?……怎么,你是觉得我们很脏很不知廉耻吗?”
听着刘洺遥那种像在说你吃没吃饭的语气,刘绍恩知道他是不会再管自己,只有咬唇扶着墙角站了起来,准备用逃难的速度跑开。
“怎么不说了?刚刚底气不是还旺得很么?”
“我没什么话可说。”
“哼,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刘绍恩,你不是无话可说,你是没用到有话也不敢说。”
刘绍恩一愣,慢慢别过脸,“别说了!”
“……看到她被人抢走后,你只是在怨怪别人,却还是什么都不敢说出来给她听。”
“你别说了!!”
“你以为我想说啊?!那么冷的天我高兴跟你在这耗?……反正要死要活都随你,我回院了。”
刘洺遥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扭头转身走了,不管在身后一声不吭的人,也不管他是不是就要摊在地上睡一整晚。……他要这样乱来自己也管不着,想到这里,重重地踏了几下脚,感觉阴霾的夜色又被自己踩扁了一些,才觉得舒心。
刘庄的晚上很像画皮里面的鬼院子,阴风阵阵地吹得人一身冷汗。刘洺遥像飘乎的游魂一样地拐过几个转角,走过几盏红灯后步入后院的拱门。
有人站在院子中,颔首一笑,“你回来了?”
刘洺遥点头随他一起步入房内,远远看去,像一个人的两个影子,放在黑灯瞎火的刘庄里面,诡异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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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你在想什么呢?”
两人嗯嗯啊啊了一阵,之初把汗湿的长发拧到一边,那些冰冰凉凉的发丝才不会贴得对方难受。抬手拿开刘洺遥放在额头上手,低头吻了上去,只如蜻蜓点了一下水。
“……想刚刚那个被我说了一顿的人。”
“怎么了?”
刘洺遥叹气,手指在之初滑溜溜的背脊上游移,一截椎骨又一截,每到凹陷的地方就轻轻按了一下。
之初悄悄地笑,其实这是刘洺遥的小毛病,对人这截骨头特别着迷,有事没事都按着玩。……反正也挺舒服的,索性趴在枕头上闭眼享受了起来。
“……其实他可以反驳我的。”
“什么?还有人可以和二爷顶上话么?”
“……我说的事不全在理。”刘洺遥翻了个身,看着内墙上挂的床幔,“……他能开口说句话也好,跟我吵几句也好。”
之初有点儿想笑,在夜里弯弯嘴角,“二爷,你真以为他不敢说你啊?”
刘洺遥背对他,让人以为是睡了一样。之初又笑,你呀,都多大了,还和自家兄弟呕气。……真气他干嘛还专门等那么晚,逮着别人扯些架来吵,……比小崽子还幼稚。
“二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话,累了就不想拿出来说,这很正常。”
“……我是他哥。”
“你每天那么忙里忙外的,三爷不想给你添烦,……再说你当年不也荒唐了一阵子吗?…… 他的心你应该懂的。”
“就是懂我才更想让他说出来,……那些事一直憋在心里不好。”
“不妨给三爷一点时间,……二爷你用了四年,那三爷一定……”
“之初。”刘洺遥真起上半身,低眸看着还有些笑意的人,“……时间不多,……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之初脸色略微了苍白,连忙扶着刘洺遥的肩,轻拍那人的背,“怎么了,二爷?……怎么说这种话?!”
“时间越来越少,……我不知道那些事什么时候来,……但快了,它离我们已经很近了……”
“二爷!”之初把刘洺遥搂紧了些,可那人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摸着他的背,手和落在肩头的眼泪都是一样冰凉。
“……我总想多做些什么。”
“我知道。”
“……让他们好好把这几年过完,不想让他们留什么遗憾……”
“……会的,二爷。这么多的人,还怕熬不过几年的时间?……到是你,你也是个人啊,怎么不为自己想想?”
“我想了,可就是想得太多,太好,……才不行。”
之初撅嘴,“二爷哪有为自己想过?…… 长眼睛的人都能看着!”
“你不知道,我从前会想多少的事?……太多了,所有的事都匆匆带了过去。”刘洺遥轻轻划过之初的脸,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人的一生,最怕什么事都从匆匆忙忙的,……你觉得自己做了很多,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做。”
“……不过之初觉得,二爷说的人好像不止你自己。”
“是啊。”刘洺遥下床套上布鞋,一路摸索到了桌边的烛台,嗞啦一声火星子就开始跳动起来,“这个年代的人都是这样,从前遮遮掩掩爱做不做,……等到想做的时候后,又被湮没在这几年的炮火中。”
之初看刘洺遥的脸仅仅被烛火照亮了半边,这一夜之间,总有些什么比白日里不一样。……就像他心里的那番话,都在蜡烛燃的烟气中,被他娓娓道来。
之初笑了,也套上布鞋坐在桌边,星亮的眼睛直直看着那人,被火光烤痛了就让眼泪一直掉,但却不眨也不揉。因为那泪不悲伤,……因为是在这么一个夜里,……也不用掩饰。
“……可我也不悔。”
“那二爷为什么要为他人叹这个气??”
“看到他们,我会想到自己,……以前我总以为自己聪明,呵呵,……原来所有人都一样,一旦牵扯进来的,在那些恩恩怨怨中就很难置之事外。”
“……也是,现在很多时候都由不得自己,或许是曾经能由但到后来也不可以了。”
“你明白就好,之初,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日放开易文的手是对还是错。……还不止这,我做的许多事都不知道,总是在事后觉得那么做好糊涂。”
“……爷,……放一次手又不定一辈子都牵不上。或许现在不可以,但以后也许……”
“……一辈子?……这几十年的有多快?……我常常觉得时间都不够。”
“也是。”之初笑着给自己倒了杯水,递到嘴边仰头灌下去,那冰凉的滋味却让胃都疼了。稍微撅眉,压下从胸口漫上的酸意,抬头笑道,“那之间还得横亘许多的事,难说难说。……不过二爷,你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