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催动灵力,一种久违的感觉立刻流遍紫英的全身,掌心汇聚成一股气流,让紫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收回,然后放下。
果然,三月之期其实早就到了。
即墨。是在即墨。他说让他好好养伤。
早已经习惯了身边无所不在的守护,甚至忘记了自己体内真气涌动的感觉。连时间的流逝也浑然不知。
紫英不禁苦笑。
眼前这把剑,那是如此刺目的红,他想起了那点朱砂,那分明已经渐渐黯淡下去的眉心一点朱砂。
不。菱纱,他要救菱纱。
可是……为什么,却迟迟无法说服自己?还是……下不了手。
一袭白衣闪过眼前,转眼间,剑,已在他人之手。
“你想干什么?”听不出任何喜怒的语气。
“毁了羲和。”没有丝毫的回避和迟疑,紫英淡然道。
“为了韩菱纱?”
“是。”
“哼!当真情深意重!”
“我不能让菱纱死,从头到尾,她都不该卷入这场是非。他们都是无辜的人,无辜的人,为什么要为别人的错误付出代价?”
“为什么不告诉我!”玄霄的手紧紧地握着拳,宽大的衣袖掩藏住了双手的颤抖。
“告诉你?告诉你让你毁了你的羲和?你肯么?
“我当然不肯!”——如此干净利落的回答。
我不肯么?慕容紫英,你当真以为我不肯?方才,你一直在犹豫不是吗?你一直不忍心这么做不是吗?我一直在看着你——从你刚一踏进这个房间开始。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有珍惜。我从没拒绝过你的任何要求,你知道的。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相信我!因为我伤害了你的朋友吗?他们在你心中,真的这么重要吗?比你自己还重要?还是……从头到尾,根本就是我在一厢情愿?
“我答应了天河,我不能再让天河伤心了。”
“那你就选择让我伤心,是么?”
“是。”
我欠天河的,可我从没欠过你。选择让你伤心,更不如说选择了我们两个……或者,是我一个人。
“我不会让任何人毁了羲和的。”冰一样冷的声音:“没有它,琼华怎么飞升。”
紫英一怔:飞升?他……果然从来没有忘记过十九年前的遗憾。
原来,一直以来,错的都是我!我以为他什么都放下了,他也说,他可以将一切释怀了。可是,最终还是我错了。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在他心中足以和他的“理想”相提并论。天青前辈不正是如此吗?原来这么多年,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可是我……我竟然认为我已经改变了他!这是多么荒唐!
“那么,祝师叔早日如愿。”紫英拱手一礼,转身。
“慕容紫英!”玄霄上前一步,“我不可能把羲和给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一种方法。”
紫英停下脚步——可是没有回头。
“宿主亡其一,双剑……无异于凡器。”
宿主亡其一……玄霄,你……好,好!
你怎么忍心!我最后的希望……你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紫英闭上眼睛。
“多谢。”
脚下迈出步子的一霎那——翻江倒海的悲痛如江河决堤般向紫英袭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不能露出丝毫的破绽,让他知道他原来脆弱到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紫英才明白。
其实,望舒,飞升,菱纱,天河,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他给自己内心的恐惧找的借口。这种恐惧,并非由来一天。他明白,玄霄有他的骄傲,而他,也有他的尊严。他们是这样的相似,却又是这样的不同。他们不可能改变自己,他们不可能为了彼此放下自己的坚持——这样的两个人除了彼此伤害,除了弄到遍体鳞伤,还能有什么?也许现在不会,但是在以后的冗长岁月里呢?
他们根本就是两种完完全全不同的人。玄霄始终都是一只鹰,他本就该主宰那片天空,他更不会为了任何人甘心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大地上。而紫英,他更像一只鹤,他只想自由自在,安安静静地穿过淡云清风,生活在青山绿水间——两种永远无法融合的生活,背后是两种完全背离的追求。他们看重的东西,永远不会一样。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可能逾越……或许,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彻彻底底的错,根本就不该发生,更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人,人海茫茫,相识自是有缘,面对彼此,他们也许会相视一笑,也许会在心里掠过对眼前这个人的感觉,但是——仅此而已。他们永远没有办法停留在一处,因为他们的方向,从开始,就是截然相反的——只能越走越远。
可是玄霄他永远都不会去想这些。
那么,就让我来结束这个不该发生的错误吧。
放手。给我们自由。
谢谢你的照顾,对不起。
那脚步声,消散在雪地中。
看着慕容紫英的身影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远处,玄霄一直伫立在原地。
慕容紫英,你自以为你很了解我是吗?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几乎就要完全放弃了我所坚持的一切。十九年的恩怨情仇,十九年的夙愿誓言,天青,夙瑶,琼华,妖界,飞升,我通通都已经不在乎了!这样的我,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但是,我告诉你,所有的一切,在我几乎已经作出决定的时候,就这样,结束了……
在即墨的时候,我被羲和控制丧失心智,给本来就身受重伤的你致命一击。你从不知道,那次你得伤到底有多重。我玄霄什么都没怕过,但是那次,我是真的怕了,那种从心底滋生的恐惧第一次让我六神无主。我把气息像游丝般微弱的你带回客栈,拼命向你体内输送真气,我不想让你死!否则,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在这之前,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在我心中竟是这样重要。重要到我会不惜一切!
我不是一个会照顾别人的人,我根本不需要关心任何人,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认为。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那只是因为,之前还没有谁值得我这样做。
——虽然这些,你从来都不知道。
我曾经以为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可悲的是,我发现我在乎的,真是太多了!
我骗了你吗?是吧。
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彻头彻尾的傻瓜只有我一个!真是可笑!我还是输了,输得干干净净!输得一无所有!
昆仑山巅,一声巨响,山崩地裂,天地战栗。
羲和插在雪里,玄霄半跪在地上,一手紧紧握着剑柄。褐色的头发垂在眼前,掩盖住了那双眼睛。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告诉我。
曲终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那巨大的妖的脸,一夜之间,出现在卷云台上。
琼华所有的人忽然被一种末路的恐惧笼罩着。那是妖界,没有人不知道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十九年前,昆仑妖界之争是一场足以令天地黯淡的对抗!
可是这种压抑,却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灾难。
梦璃流着泪对天河说:“若有来生,我们再一起御剑而飞,一起……跋山涉水。”
他不知道梦璃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天河和迎面而来的紫英永远无法接受。
他们亲眼看着梦璃……她跑上了卷云台!
“梦璃!”云天河望着那淡紫色纱衣的女子站在那巨大的狰狞可怖的结界下,不顾一切地追上去。
“天河!”紫英从后面一把拉住了云天河的手臂,“妖界非同儿戏!你这样进去岂不等于送死!”
云天河用力挣脱开紫英的手,几乎是嘶吼着大喊着梦璃的名字。
“云天河!”紫英用力拉住他,“你冷静点!”
“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让梦璃离开我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云天河转过头,那眼睛竟然让紫英猛地松开了手——几近崩溃的涣散,濒临绝望的空洞——这还是那个他认识的那个天河吗?
松手的一瞬,云天河早已消失在紫英的视线里。他冲上卷云台,一阵刺眼的紫色光芒伴着一阵巨大的轰鸣,强大的结界显示出了它无与伦比的力量,云天河在被弹开前的一刹那,一把剑挡住了结界。
是紫英。
他用剑张开了一道屏障。
“天河!你快走!我……支持不了……多久的!”紫英咬着牙吃力地说。
云天河这才意识到他的冲动,竟然把紫英陷入了至命的危险中!结界不会解除,一旦无法阻止,迎面而来山呼海啸般的冲击会让他和紫英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我不会留下紫英自己的!我就不相信,难道妖界,真的那么厉害?紫英,我来帮忙!”
“天河你别傻了!你不走我们两个谁也活不了!你到底懂不懂!”
“不可能!”
“你……”
天河,你快走啊!我真的不能再欠你的了!难道我真的能眼看着你为了琼华与妖界的恩怨而断送自己的性命?
可是,一切都是那么出乎意料。在紫英几乎觉得,他和天河必死无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妖界的结界竟渐渐平息了。
天空浓重的乌云渐渐散去,那款款而立的女子依然站立在卷云台上,紫色的衣襟早已被泪水打湿。
“对不起,云公子,紫英,我……没办法保护你们。梦璃……走了,代我向……菱纱道别。珍重。”依旧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声音。
唯美的转身。
谁言别后终无悔,前尘不共彩云飞。
再见。
再也……不见。
为什么这一转身的瞬间,却恍如隔世。碧落黄泉,永不相见。
原来一个人,是可以如此容易地走进一个生命,也可以如此轻易地永远消失。
原来所有的承诺,其实都只不过是心血来潮的谎言。
我们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我们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人真的不能太天真,更不能太认真。
原来……一切真的都是这样。
紫英漠然地望着远方,淡然一笑。
冬天的夜晚,很美。尤其是在青鸾峰上。
这里也下了雪,无人印染的洁白,没有一丝瑕疵。可是,过于纯粹的东西,永远容不得缺陷,哪怕仅仅是一个脚印——那会有一种让人想把这毁掉这一切的冲动——要么完美,要么毁灭。
夜空,永远是神圣的,那里有多少凡人遥不可及的梦?
静静地站在这山崖间,其实,那种望尽天涯的感觉,不是居高临下的快乐,而是一种让人想流泪的沧桑。
菱纱在屋里,已经睡熟了。她说,她想来青鸾峰看看。
“紫英。”云天河低着头,“你说,我们要是一直生活在这里该多好。我没有下山,没有去琼华,没有帮大哥找三寒器,菱纱就不会这样,梦璃也不会离开我们。”
“你……后悔了?”
云天河抬起头看着天,一言不发。
“恩。”
许久,他才缓缓说:“以前爹总说‘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信了。之前在山上,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自从下山后,我好像变得胆小了……会害怕很多事,我怕这辈子真的再也不能见到梦璃,我更怕……救不了菱纱,她会死…… 原来,天底下有这么多的事,我没办法做到……现在想想,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不过在为自己的无助找借口而已……”
紫英默然。
真的是这样吗?是吧。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仅仅是为了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去践行那些不可改变的宿命而已。我们不过是在一个圆形的世界生活,不知疲惫地向一个方向马不停蹄地奔跑,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改变了很多,可是最后,我们还是走回了原点,我们还是永远无法追上世间的地老天荒,没有谁是例外。而所谓的“天”,又怎么会为了凡人微不足道的追求而被感动?人生在世,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还要强求什么?只可惜,红尘混沌,而痴人太多。
“菱纱说她老了就住到这里来,不问江湖世事,就像娘一样。可是当初,爹就算拼尽全力,也救不了娘的时候,是不是就像我现在对着菱纱,什么都做不到,恨自己一点用都没有……”
“天河,别想那么多了。早点睡吧。”紫英拍拍天河的肩,转身走向木屋。
推开木屋的门,紫英回头看了看天河。如果注定了有些人会带来如此刻骨铭心的痛,真的是……不要认识才好。
昆仑的清晨,依旧宁静
。
“你为什么出手帮他们?”夙瑶看着玄霄冷冷地说。
“……”玄霄不语。
“昨日在卷云台,你也看到了。慕容紫英为了救云天河可是不顾性命危险,哼,当真是重情重义!”
玄霄站起身径直走出门——十足的不屑。面对夙瑶,他不止一次有一剑结果了她的想法。但是现在他不能,他还要利用她做最后一件事。
“你恨我,我知道,你可以不和我说一句话,但是请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妖界重临与琼华飞升,还请师弟以大局为重。”
“不劳提醒。”
玄霄淡然回应,径自拂袖而去
远处云天河,紫英和菱纱走到山门前——他们刚刚从青鸾峰回来。
玄霄一直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越走越近,随后是天河和菱纱惊讶的目光,只有紫英,在看到玄霄后,是没有任何表情木然。
“大……哥。”
玄霄看了一眼云天河,“我有话和慕容紫英说。你们先回房吧。”
脚下踏着积雪,紫英一直跟着玄霄,他不知道他想去哪。
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只听见脚下雪的吱吱声。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紫英停住脚步开口道。
玄霄转过身,白衣轻轻地拂动着,在他手里,拿着一把剑。
紫英的目光凝聚在那柄剑上,却不禁一惊。那是……紫霄银月。
在即墨,紫英为玄霄打了这把剑。
可是自那以后,从不见他使用。
“你……告诉我,从头到尾,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低沉的声音,是为了掩饰他的颤抖。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面分明满是被欺骗的恨。
紫英不禁一声苦笑:我口口声声要他放下心中的所有憎恨,我口口声声要他放下所有的恩怨,我告诉他人不该活在永无休止的报复中,我告诉他人应该为学会纯粹为自己而生存,我试图平息他心中的一切不平……可是最后,还是这个结果……他那双眼睛里泛着的红色,非但没有褪去,反而更加妖艳……
既然不应该开始,就彻底地结束吧。
“我……敬你是我师叔。”紫英淡然道,“……仅此而已。”
玄霄愕然。
果然……还是这样。我早该知道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样痛?我到底,在怀疑什么?我到底在犹豫什么?一次次地自取其辱,难道还不该死心吗?一次次地听到他如此漠然地回答,难道还不该放手吗?什么时候,我也成了一个输不起的人了?
玄霄,你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玄霄缓缓抬起双手,紧紧握住剑峰,手背上突兀的脉络清晰可见,一滴滴的鲜血顺着剑刃滑下来,滴在雪地上。刺目的红色,融化了点点白雪。
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坠地,如琉璃破碎般的声响,剑断。
“从此,你我再无恩怨。”
垂下的手仍然在不停地流出鲜血,他转身,在雪地上留下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曲线,消失在远处。
紫英怔怔地立在原地,看着那躺在地上的剑。锋利的剑刃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刺痛了紫英的双眼。
从此……你我……再无恩怨。
为什么——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吗?我……不该有这种感觉的。
紫英转身。
雪地上,相反的方向,一边是殷红的鲜血,一边是浅浅的脚印。
人散
再见玄霄,是在幻冥界外。
从来没想过,翳影枝是要帮梦璃探寻身世,到头来却是为了寻找梦璃。
在旋梦,他们看到了玄霄的梦。
一阵彻骨的疼痛让紫英几乎窒息!
当他不再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着一切的时候,他惊诧地发现,自己是多么天真!
他凭什么让他放下一切?他有这个资格么?
淡紫色的雾气弥漫在那梦境周围,可他的梦,终究不像这烟一般宁静。
他们看到了什么?
凤凰花,全都落了。暗红色的大片大片的鲜血,浸没了一片片的花瓣。他一个人,面前是一条绵延到远方的路。他注视着往下滴着鲜血的羲和,他一直笑啊笑啊,不停地向前走啊走啊,可是他发现这条路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的脚下,除了还在流淌的鲜血,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脚印,在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