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我。不管笙歌为的是什麽,害他如此的人,确实是我。
归梦低眼一笑,却还是忍不住道:“你又何必这样紧张他?”
“我紧张的是……”子桑南的话吼到一半,硬是吞了下去,又低声道,“别闹了。”之後,便再不看归梦,依旧细致地给笙歌擦洗伤口。
归梦怔怔地站在那儿,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竟如此和谐,只是心中那几乎压抑不住的冲动告诉他,他想破坏,想破坏掉眼前的一切。这样的冲动,让他觉得自己既陌生,又可怕。
大概是吃了痛,笙歌闷哼一声,却始终没有醒来,子桑南顿了手,有点紧张地看著他,好半晌才继续下去,动作却越发地温柔了。
归梦再看不下去,转身逃开,一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用力地甩上了门。
四下寂静,巨大的恐惧和惊惶便如潮一般直扑而来,将他吞没,无处逃脱。
归梦咬著牙,用力地抱住自己,靠著门慢慢地跌坐了下去。
天色逐渐暗了,到傍晚,房中景色越发模糊,归梦却始终没有动,直到有人敲门。
“谁?”他惊跳而起,睁大的眼中还有未来得及收起的情绪。
门外传来微泫的声音:“当家,是我。”
用力地呼吸著以平复情绪,好一阵,归梦才拉开了门,便看到微泫站在门外,对他浅浅一笑:“能进去麽?”
归梦侧了身,一边让微泫进来,一边道:“有事?”
“笙歌已经醒过了,没什麽大碍,子桑大人也已经走了。”微泫笑著道,“我来问问当家的伤。”
归梦一哂:“小伤而已,都好得差不多了。”
微泫看著他:“当家你又说谎了,早上才划破的伤,哪有好得这麽快?”
“小鬼!”归梦笑骂一声,最後垂眼轻道,“伤口呢,是为了让人痛。若没有人在意,便算是好了。”
微泫一怔,随即笑开:“也是。”没有人会痛,那也不过是身上的一道口子而已。“可是子桑大人不是挺後悔的麽?”
归梦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挥手赶微泫:“小鬼,少管闲事,去去,天都要黑了,准备开门做生意。”
“当家你的性子真扭曲啊。”
归梦恼羞成怒,干脆将人赶出门去,又用力甩上了门。
直听著微泫轻笑著走远了,他才又偷偷地开了门,望著门外一庭寂静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他终於吸了口气,往笙歌的房间走去。
笙歌似乎睡著了,房中没有点灯。
归梦走进去,转身关上门,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伸手抚了抚笙歌的额,然後轻轻地叹了口气。
房中已经很暗了,鼻尖萦绕不去的是淡淡的药香,心知是笙歌身上的伤上了药,想起白天里看到的伤,他的眼中也不觉流露出一丝怜惜。
床上的笙歌却突然张开了眼。
归梦那半分怜惜藏得极狼狈,像是要掩饰似的,他开口便是冷笑:“醒了?”
笙歌似乎好一阵才彻底清醒,只低应一声:“嗯。”
“就说了你是不知死活,你还非要招惹程卿,这下可吃到苦头了吧?”
笙歌轻声笑了,没说话。
“笑什麽!”归梦低斥,“就跟你说了要学乖,你怎麽就总不听,这次命是拣回来了,却白浪费我的钱,等你身体好了,看我怎麽收拾你!”
笙歌有是一阵轻笑,让归梦莫名地恼火。
“当家你啊……总是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笙歌终於哑著声道。
“总是哪样?”
“口硬心软啊。”笙歌笑著道,“我刚进楼里那时也是,明明要对人好,却非要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还一点都没发现自己根本装不像。”
十一[上]
笙歌被卖进秦楼的那一天,刚满十四岁。
家道中落父母相继病逝,被一向不喜欢他的婶娘卖给了人贩子,又辗转卖入秦楼。十四岁的孩子已懂事,他是被绑得结实地抬进秦楼的。
那时新任扬州知府子桑南刚盯上了秦楼,看著这麽个挣扎著被抬进去的孩子,自不会轻易罢休,与归梦针锋相对了半日,便转去劝他。
许他种种,要他指正归梦却是从人贩子手上把他买下的。
笙歌被绑著,无法应答,到子桑南走後,归梦给他松绑,他便趁机打伤了归梦往外逃。
那时他觉得,只要逃出这个地方,只要逃到那个温柔的哥哥身旁,就安全了。
然而逃不掉就是逃不掉。人捉了回来,归梦二话不说便吩咐下用刑,那时的惨痛,笙歌到很久以後都还记得。
折腾了两天,早已遍体鳞伤,被丢在房间里,看著归梦进来掩门,他便吓得忍不住地发抖,甚至没等归梦走近,就已开口求饶了。
“我不逃了,我听话了,不要打……不要打我……我听话了……”
落在脸上的却不是巴掌。
归梦轻抚过他的脸,安静地给他上了药,直到他放松下来生了睡意,才听到归梦轻道:“这一次只是个教训。往後真的要接客了,欢场之中,什麽甜言蜜语都有,只是离场之後,便什麽都不是了,你若信了,最後伤的只会是自己。懂麽?”
笙歌轻颤著,没有回答。他不懂,他一直以为,自己受罚,是因为逃跑。
归梦的声音很轻柔,却带著浓烈的寒意:“就如你相信了子桑南。他说他会护著你,会把你送回家去。你都一一信了,到哪一天被背叛,还真不知道怎麽死呢。”
笙歌微动,偷偷地抬眼看归梦,明明说的是极凉薄的话,他却渐渐觉得眼前的人其实很温柔,甚至,脆弱。
“我曾经相信过一个人,一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背叛了。然而事实不会改变。我为了那一个相信,生不得死不能。你呢,你敢去面对这样的折磨吗?”
笙歌没有吭声,只偏过头,合眼睡去。
那之後好些日子,子桑南到秦楼来时,他都下意识地躲著子桑南,他怕自己看著子桑南会生出希望来,他害怕终有一天,自己会如归梦所说的,因为一个希望,因为一个相信,生不得死不能。
只是他总觉得,当家也还是抱有希望的。他曾不只一次看到归梦托人去查一件多年前的旧事,只是从无消息。
一年之後,他满十五,归梦请尽扬州名流,要给他的初夜卖一个好价钱。一年的调教他已经懂得自己的处境,已经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麽。只是,既然决定活著,就没有什麽值得恐惧了。
然而,最後竞下他初夜的人是子桑南。
子桑南没有对他做任何逾矩的事,只与他相对而坐,闲谈一夜。
那时笙歌开始想,也许自己可以抱有希望也说不定。
当家受的苦,也只是当家的命,不是他的。
然而,两天之後,他挂牌接客,只一夜,便彻底打碎了他的梦。
客人很粗暴,他第二天便因为受伤而发起高热,在床上养了大半个月,才彻底好了。
高热退下来时,归梦守在他床边,仿佛语气里还带著一丝嘲讽:“你以为子桑南买下了你的初夜便是极幸运的事,对吧?”
他曾经这样以为。只是,现在答案已经很分明了。
“你总念著他待你好,可是这样的小恩惠还不如不要。他救得你一日,救不了你一辈子,便是离了秦楼,你又能去哪里?尝过了温柔,回头受苦时也只是更难熬罢了。你却总不信我的话。”
是从那一天起,笙歌才明白,归梦的凶都是装出来的,对自己也好,对那年纪更小的薇薇三人也好,其实都是出於一种保护。
归梦无法放他们离开,却在用另一种方法,教他们去习惯和面对。
往事掠过心头,笙歌笑得更灿烂了:“笙歌还记得,当家那时,明明对子桑大人恨之入骨的啊。”
归梦似也想起了同样的事,不禁一笑:“是啊,那时恨不得吃他的肉,剥他的皮,恨不得这世上没有子桑南这个人就好了。”
那时极恨他,恨他明明对越七许下了承诺,明明说过一定会来救,到头来却是子桑家把他出卖给了程卿,换得儿子上京的风光。
越七生不如死时,子桑南没有如约来救。
所以越七死了,只有归梦活下来了,带著对他的恨。
然而,恨了十年,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所恨的,不过是一次错过。
十一[中]
子桑南上任第二年,扬州曾闹过水灾。
夏末秋初,倾盆大雨仿佛要把整个扬州淹没。作物收不及,浸坏无数,州府粮仓里的存粮不够等来朝廷的救援。
这事一闹,米商囤积居奇,哄抬米价,百姓日子就越发地难熬了。
扬州本是繁华地,权贵家中私库,自也有存粮,子桑南正是热血满腔的年岁,便不分昼夜地挨家挨户去求,许下来日归还,许下州府高价收购,却无人买帐,无人理会。
日子一长,再如何英气的少年知府,都渐有些憔悴了。
归梦也说不出那时的自己心里想什麽,只是看著那本是精力十足地跟他抬杠的人一日日地憔悴下来,眼中失尽光芒,居然便有了心疼。
一边想著他活该,一边在心里不断解释自己只是为了扬州百姓,却扎扎实实地把扬州城中的权贵都请到了秦楼,把子桑南往主席上一搁,意图很明显,借粮。
新知府既不见有多厉害的权贵撑腰,也不觉他善於人事,自没人卖他的脸。可秦楼当家不同,虽说是谁都瞧不起风尘中人,但应酬会客,逢场作戏,却少不得这些人来衬场子。秦楼是扬州数一数二的风流之地,当家归梦到哪都能赚下几分薄脸,这时开口相求,那些人也不好意思推托,借出来的都不多,可到了子桑南那儿,却已是极大的收获。
顿时连看著归梦的眼神都格外不同了。
归梦很不屑,白眼冷语一样不少,子桑南承了他的情,便处处退让,反而惹来归梦加倍地挑衅。
一来二去,子桑南只回了一句:“梦当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里说得凶狠,心里其实待谁都极好。”
归梦一时气得恍了神,手中杯酒溅了一身。
子桑南还笑眯眯地劝他:“快去换过一身衣服吧,不然著了凉,可有人要心疼。”
最後一句几乎直刺归梦的心,咬碎一口牙,当著众人的脸把酒杯摔在子桑南脸上,便头也不回地走入後进去。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麽要帮这个人。
明明心里恨他入骨,这两年相处,却竟似生出了情意来,看不得他失意,受不得他戏弄,如十四五岁怀春的少女一般。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继续纠结,便听到一声鸟鸣,低远悠长。他停了步,撑著伞站在中庭雨中。
一个人影飘落,只那麽一站,便让他心里一紧。
“有消息吗?”他问。
那人点了点头:“虽然还未确切,但大抵是问到了。”
归梦握著伞的手紧了紧:“你说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才道:“按当家所说,那叫越七的孩子被捉住送到侯爷手里没多久,子桑家的那小孩也被送上京读书。这之前还发生过什麽事,子桑家一直压著,我找了好些人,才打听到当年那个时候,子桑家的少爷曾患过一场大病。”
“大病?”归梦皱了眉。
那人笑道:“对外说确实是大病,因为大病,这家中一般下人都见不到这小少爷的脸。而实际上,不是病,是伤。”
归梦一颤,只看著那人,没说话。
“我找到一个子桑家老仆的孙子,他说他曾听爷爷说,子桑家的小少爷为了个学唱戏的,几次离家出走,後来那学唱戏的被捉住了送给一户富贵人家,小少爷虽然也被捉回家里关著,却还是又逃出去一次,说是要救那学唱戏的。”
归梦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後来呢?”
“後来人是在山脚找到的,怕是前一天夜里雨下得大了,小孩子走不稳,摔下去了吧。子桑家怕丑事外扬,就一律对外说那小少爷病了。再後来,那小少爷好倒是全好了,没断胳膊少腿的,只是丢了魂,谁都不记得了。家里那些女人看得心酸,整日啼哭,子桑老爷便干脆把儿子送上京去了。”
十一[下]
归梦怔怔地站在那儿,没再说话,雨打在伞上,那微弱的冲击传到手中,便似有什麽同时落到了心头。
“当家?”那人也察觉到他的异样了,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归梦漾起温和的笑容:“此事有劳了。这两日就请在秦楼住下,等过几日闲下了,归梦再亲自道谢。”
那人爽朗一笑,跃上树梢:“不必了,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当家曾帮过在下,在下都还没报答呢。”说罢,又是几个起落,转眼消失。
看著他的身影湮没在雨中,归梦手中的伞几乎同时落到了地上,滂沱大雨覆下,那入骨的寒意让人止不住地颤抖。
不过如此。
所谓的出卖也好,背叛也好,抛弃也好,真相不过如此。
他却为此恨了十年。
为此舍弃了逃脱的机会,为此沈沦,甚至为此染上了满手鲜血。
如今却告诉他,不过如此。不过是天意弄人,不过是错过了,不过是记得与忘记。
他却再也没有回头的路。
“子桑……南。”哑声开口,低唤出那个人的名字,归梦合上眼,雨水打在脸上,又缓慢滑落,“子桑南!”
“干什麽?”那一声呐喊居然有了回应,归梦猛地抬头,便看到子桑南站在廊中,一脸莫名地望著自己。
既不是十年前的纯真,也不是十年後的鄙薄,只一抹极淡的茫然,便让他显得既无辜又干净。
与肮脏不堪的自己早已是云泥之别。十年前的诺言,也早已忘尽。
没有了诺言,没有了恨,归梦有一瞬间,甚至找不到自己继续存在的意义。
“归梦?”子桑南皱眉,加大了声音又叫了一遍。
“你来干什麽?”心里依旧混沌,开口回应的一句却终究带上了怨怼。明知道不能怪他,可面对遗忘,终究无法甘心。
子桑南听他这一句,脸上那淡淡的担忧便褪尽了,似笑非笑地道:“大家都说我惹恼了当家,得亲自来谢罪。结果一出来就看到当家站在雨中,好不惬意。打扰了当家的雅兴,真是子桑南的罪过。”
归梦看了他一眼,居然没有反讽回去,只微微低下了眼。
子桑南再笨也能看出他的异样了。敛去笑意,正色问:“你怎麽了?”
归梦走前几步,依旧站在廊外,檐上雨水如断线珍珠般落在他身上,又逐一滴落,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竟把人衬托得单薄而纤弱。
见他不说话,子桑南似是有些急了,半弯下腰去拉他,归梦只靠前一点便没再动了。
“你究竟是怎麽了?”子桑南用力拽了拽。
那种干净温暖就这样扑面袭来,归梦分明地一哆嗦,让子桑南下意识地顿了手。
“子桑南。”归梦开口,一声如泣。
子桑南彻底慌了,拉著他往廊里拽:“你究竟是怎麽了,又是淋雨,又是这副模样……要是因为我说错了什麽,你都别往心上去啊,我……你……”
归梦突然放弃了抵抗,子桑南用力过猛,便拉著他双双跌入廊中。
归梦压在子桑南身上,感觉到他的温热透过衣衫传来,便慢慢地伏了下去。
子桑南大惊失色:“归梦,你干什麽!”
归梦没有回答,只是疯了一般地在他身上乱吻一通,每一下却是极尽温柔挑逗,仿佛在拼尽全力地讨好著他一般。
那时正是容易情动的年岁,子桑南方年及弱冠,哪里禁得住归梦的挑逗,只三两下,欲望便已抬头,他咬了咬牙,抓著归梦反身压了过去。
力度掌握得不好,归梦摔在地上时发出一声闷响,他低哼了一声,子桑南便慌得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
归梦伸手搂了他的脖子,干脆地吻了上他,把後面的话都堵在了缠绵之中。
子桑南的目光渐渐放柔,不再抗拒那陌生的情欲,只抱著归梦,放任自己沈溺下去。
被进入的瞬间,归梦痛得连脚指头都绷直了。
子桑南少经情事,交缠之间欲望如火,自然无法顾及其他,过後知道伤了归梦,也无法弥补了,只笨拙地吻著他,却还是无法节制地抽插著。
这样的事归梦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更粗暴的对待他也已经习惯,却还是觉得,从未有过如此疼痛。
不只是身体,还有心里。
过去的事情,再也无法提起,从今以後,子桑南依旧是子桑南,而归梦,也只能是归梦。
路遥归梦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