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馆----江湖宵小

作者:  录入:01-22

“无碍,你就照以前记忆做罢。”昊夜笑道。
听昊夜如此一说,无念也不好再推脱。
取了紫砂陶壶,灌上才打来的泉水,放在铜炉上烧开,但这道水,不是用来泡茶,而是用来洗茶具的。
只见无念用竹镊夹住紫砂小杯细细冲洗,虽动作笨拙生涩,倒也颇有章法。
“这便唤作白鹤沐浴。”无念道。
“莫烫了手。”昊夜笑说。
洗净了茶具,无念又取了一竹匙,比着紫壶大小,放入大约五分体积的茶叶。
“既然是品铁观音,这道工序便称为观音入宫。”无念道。
昊夜微笑点头,饶有兴趣。
待到边上铜壶水滚沸之后,无念便将其拎将过来,把滚开的水冲入茶壶之中。
“还需站起身来冲泡么?”昊夜问道。
“正是。利用高度,使水流增强,从而让茶叶充分转动,这便是悬壶高冲了。”无念解释道。
昊夜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
“接下来这个的名字颇具诗意,名唤春风拂面。”无念接着道,只见他用壶盖轻轻刮去茶叶冲泡起来的白沫,“这样可使茶汤清新洁净。”
“大概就是这样了,稍待片刻,就可以品鉴了。”无念将壶盖盖上,抬头望向昊夜。
“甚好。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对茶道倒还颇有研究。”昊夜说道。
无念摇头笑笑,却说:“倒茶时,称为关公巡城。”言罢便将茶水依次巡回注入到并列的茶杯。
昊夜笑道:“可惜关公,一身武艺,只有两城可巡。”
无念上好了茶,又道:“先请鉴尝汤色。”
昊夜拿起杯茶细细观看,只见茶汤金黄清澈,再一闻,清香馥郁,竟似有股玉兰香气。
无念接着道:“最后便是品啜甘霖了,请趁热细饮。”
昊夜闻言点头,轻啜一口,顿觉齿颊留香,喉底回甘,余韵悠长,神清气爽。
昊夜闭目,细细品味,无念亦无话,在旁默默静坐。
一人貌若天仙,一人面目丑陋,但阳光,依旧和煦的照耀两人,并无任何改变。
半晌,昊夜才开口道:“好茶。”
无念轻轻一笑,脸上疤痕却显得更加可怖。
昊夜却盯着无念,那目光,像是要把无念深深看透:“十八年了,原想不到还能再喝上如此好茶。”
无念不明就里,低头不语。
“无念,我教你些法术,但我从未是你师父,你可记住?”昊夜笑问道。
今天早上,猫妖小福醒后觉得有些意外,无念意外的没有在书室擦拭打扫,昊夜意外的没有在丹房鼓捣灵药,庭院之中,昊夜在指点无念武功,晨风吹得两人衣角翩翩。
最近意外真多,小福用猫语咕哝,接肚子很不意外的咕了一声,于是小福迈着猫步,朝那厨房行进。
从此往后,每日清晨,无念都用一席茶,换到昊夜精妙法术。
小福猫眼越瞪越大——天下还要这等好事,他的主人,仙术仅此于伏魔神君年纪轻轻已到散仙之境要人才有人才要人品就难说并誓要游遍千山万水的昊夜,就被无念区区一杯茶给留下了,而这游仙馆,也由原来只做为避寒寓所,愈有发展成长居之处的趋势。
更何况这茶叶本还不是无念的。
一想到送茶之人,小福猫眼又渐渐变小,雪一天天渐渐消融,那人肯定盼着进山吧,十八年年年上山送茶,昊夜却没喝过一次。
除了今年。
小福又看了一眼庭中两人,越发觉得昊夜看无念的目光不对劲。
是因为看自己太久,要找点极端的刺激下?
之于小福,自从得到以上结论,也就坦然了,每日睡觉、吃食、爬树摸鸟,间或跑到山下溜达一圈,生活得不亦乐乎。
之于无念,每日泡茶、练武、打扫卫生,间或深夜跑到小溪边默默哭泣,日子过得也快。
之于昊夜,每日品茶、教武、炼丹制药,间或跟踪深夜跑到小溪边的无念,时间倒是没以前那样觉得漫长了。
直到某一日,小福下山逛了一圈后回来说:
“主人,山道的雪都化了。”
无念看到昊夜眉头一皱,说道:
“唉,他又要来了么。”
雪是早就化了的,不过待冰雪消融之后,还得再冷上一番,民间称之为倒春寒。
无念打了水回来,揉揉胳膊,突然发现院子里的两株桃树抽出些许新绿嫩芽。
无念回头,便看到昊夜枕了个湖蓝靠垫斜躺在回廊上,笑眯眯的对自己说:
“水开了。”
无念舀了勺清水净了手,走到昊夜旁边坐下,边洗茶具边说:
“没几日就该立春了吧?”
昊夜眼瞅着无念,笑道:
“怎么了?无念那天有应酬么?”
无念笑道:“我倒没有,只是这铁观音,一过立春就算陈茶了。”
昊夜道:“原来是说这个,无妨,自有人会送上来。”
在炉脚边上蜷着困觉的小福喵了一声,两人也不再说话。
连接几日小雨,无念偷懒不带雨具,结果雨丝飞到身上被山风一吹,竟又觉得冷了。
“当你发觉冷时,其实已经晚了。”晚饭时昊夜见无念脸色潮红,伸手试脉,果然中了风寒,笑道:“这下可好,待会儿要喝又苦又臭的药了。”
无念道:“良药苦口。”顿下又道:“真是麻烦昊夜了。只想偷个小懒,结果还弄出个病来。”
昊夜还未开口,小福就先评价了一句:“倒是没有少爷脾气。”
无念闻言一滞。
“吃了饭就回屋歇息。待煎好药服了就睡觉,明早起来保证生龙活虎。”昊夜拍了拍无念头顶,像哄小孩般说:“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小福瞅见无念耳朵根子有些红,却不再多话。
或许是药的缘故,无念今晚真的睡了个好觉,那些夜夜缠绕他的梦魇,刀影、火光、尸体、鲜血……今晚一一都放过了他。
昊夜在丹房里待了半夜,休息之前先去了一趟无念房间,见无念额上高热已退,睡得香甜,手指不由得轻抚他遍布疤痕脸庞,心中却有千般滋味。
昊夜坐了许久,突然笑道:“是与不是,如今又能遇上你,实乃我之幸运。”
无念一觉醒来,便见阳光洒满整个房间,于是心情大好。
再一看日头,却已不早了,快速的起床洗漱,便要出门打水去。
黑影一闪,小福不知从哪个角落窜了出来。
“这个时候,你还是待屋子里比较好。”小福摇摇尾巴道。
“发生何事?”无念问道。
“你扒开窗缝看看。”小福猫爪一抬。
无念闻言走近窗边,透过窗缝,往外一瞧:
昊夜背对着自己,还是斜躺身子倚着个湖蓝靠枕,但他对面,又坐了一人。
那人看上去与昊夜看上去的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左右,穿了一身浅紫长袍,连系发的方巾也好似浅紫的,若论起相貌,与昊夜相比,少了几分清冷孤高,多出一番神采风流,他一笑,宛如春风,也不知搅起多少少女的心湖涟漪。
“那人是?”无念转过头来问道。
只见那小福早已爬到无念的暖被里,酝酿起回笼觉来,懒懒道:“此人名叫花锦年,也算主人的老朋友罢,你待主人打发他走了再出去……”声音渐消。
先观望下比较好,于是无念便专心偷看起来。
“昊夜,这都是今年新茶。”花锦年指着小几上的各色茶盒一一说道:“这是苏县洞庭碧螺春,那是闵德铁观音,还有黄山毛峰……”
看不见表情,只听昊夜说道:
“先放那边吧。去年我教你的那些法术,可熟练了?”
无念暗想,原来他就是昊夜的宝贝徒弟么。
“虽从未有机会与人交手,但一年来日日练习都未落。”花锦年道。
“很好,你去庭院演一遍给我瞧。”昊夜语气听上去颇为满意。
昊夜话音未落,无念只见紫影一闪,花锦年已飘身至院中,而他先前坐的地方,却立着三根半人高的冰锥。
“不错,”昊夜赞道,“冰咒很是纯熟了。”
花锦年微微一笑,嘴唇微张,手指迅速翻动,只见冰锥瞬间消失,而整个北厢立刻被大火包围。
无念一愣,将死之夜的回忆又如潮水般涌来。
没事,没事,这不是的,这不一样。无念不断的告诉自己。
再瞧过去,火势越来越旺,甚至已经燃到了昊夜衣角,但昊夜依旧坐着不动。
无念一急,便冲了出去。
花锦年正悠闲的操纵火焰,他甚至很想让火舌舔到昊夜的唇,突然看到一个瘦弱身影一头冲进火海。
正是无念。
“你还笑?!快跟我走啊!”无念扯住昊夜衣袖,可他老人家依旧稳坐钓鱼台。
昊夜笑道:“无念来了,你且坐下。”
“坐什么坐啊?!你想被烧死么?!”无念急得要吐血,奈何又拉不动昊夜。
昊夜含笑不语,索性拉无念坐到自己怀中。
无念只觉火焰就要把自己吞吃掉,就似那夜。终于忍不住,眼睛一闭,泪珠连串而掉,浑身颤抖。
“傻瓜无念,这火焰只是幻象,你没发觉它根本不灼人么?”昊夜在无念耳边轻声说道:“居然又哭了。”
无念身体一震,睁开眼来,又哪儿有刚刚火海连天的景象。
花锦年亦笑道:“花某惊吓到小兄弟了,着实抱歉。”
无念只觉得脸上发烫,这时才像着火一般。
“是我见识浅薄,大惊小怪。请花公子莫要怪罪才是。”无念此时只想挖个坑埋了自己,“你们慢慢叙旧,无念先退下了。”
“莫急,”昊夜突然拽住起身想走的无念,“无念,你帮我二人泡上道茶可好?”
无念点头,便取了茶具,烧了沸水,一连动作接踵而来。
却没见花锦年笑得越来越勉强。
“昊夜,我原以为,这十八年我送的茶,你都不曾喝过。”花锦年终于开口。
“子枖离开后,便没有我喝得惯的茶。”昊夜幽幽道。
“如今又喝得惯了?”花锦年问道。
“不错,无念泡的茶,我很是喜欢。”昊夜答道。
无念手一抖,茶洒了出来。
三人无话,只有香茶雾气缭绕。
昊夜拿起一杯,轻啜一口,微叹一声,似乎很是满足。
花锦年却丝毫未动,目光牢牢锁住无念。
不甘?无念不确定自己是否从花锦年的目光中看到了这样的情绪。
如果是的话——
“若不是用花公子送来的好茶,无念再如何冲泡,昊夜也不会喝的。”无念笑着说,“我去干活儿了,被人收留不做事的话,恐怕会被赶走。”
花锦年打量着无念:十二三岁光景,正应是贪玩闹事的好时光,可这位,脸上疤痕狰狞不说,气度从容甚至有些老成,看来像是世家子弟,又历经了些沧桑。不过这些对于花锦年来说都是其次,若昊夜真是因为无念而又喝茶,这才真正头疼。
不过花锦年自认为有很多优点,其中一个就是有耐心。将目光移回斜卧品茶的昊夜,花锦年温柔一笑:
“昊夜不是立志要做游仙赏遍天下么,怎么想起收留个小童在此服侍?”
“无念是小福领回来的。”昊夜眼皮都不愿意抬。
花锦年眼光一瞟,缩在炉边装睡的小福不争气抖了一抖。
“那今年还去游山玩水么?”花锦年又问道。
“或许不去了。”昊夜懒懒道。
浸了些清水,拿着棉布的手指略略有些发红,毕竟乍暖还寒。
无念手上擦拭书桌,心里却是有番计较:
若没看错,那花锦年衣料上的兰花暗纹,是京城兰瑜织锦坊的手艺,这兰瑜织锦坊所出之物,只卖与皇亲国戚。可这花姓,并非国姓,陪父亲出入各大官员府邸,甚至连皇宫也去了一次,却绝无见过或听说花锦年这一号人物。算不了长远,但花锦年不能得罪,若能与之成为朋友,却是更好的了。
这二人各自所图,不过于台面上的表现,无念刚刚那番话语倒真让花锦年有些满意,某些东西,例如差距,放在心里便罢,讲出来就明显了。
花锦年假叹一声道:“牌匾上游仙馆这三字,可是你当日亲手所书。还记得你曾说过,红尘远,江湖乱,不如做一小仙,畅游天地之间。如今山外春光明媚,姹紫嫣红,而这山中连桃树都未醒,昊夜莫辜负了大好春光。”
昊夜微微一笑,小福倒是咕哝了一句:
“我倒想出去,但无念是出不得山的。”
花锦年道:“说道无念,我倒想起一个人。”
昊夜眉一抬,示意花锦年继续。
“四月前,皇上诛了当朝丞相陶青杨九族,但朝野乃至坊间都盛传陶家小儿逃过一劫,存活了下来。不知小福领来的这个无念,莫非就是那陶无念了?”
昊夜听罢喝口茶道:
“无论他是谁,既然来了这游仙馆,我自然是要保他了。”
花锦年心中一紧,却笑道:
“无念估计排在皇室暗卫通缉名单首位了,断然是出不去的。但若要昊夜舍了乐趣陪无念守在这深山里,未免有些不公。说道无念,我瞧着也是喜欢的,不如我来收留他吧。”
小福一听这话立马起身,窜到花锦年膝上,仰头问道:
“你有法子保住无念不让人发现?”
花锦年笑道:
“这个自然,京城里有能耐来查我的,也就只有当今皇上了。”
小福喵一声,尽是欢喜之意。
一人一猫盯着昊夜,等他开口。
昊夜仿佛不甚疲倦,半晌才说:
“等无念大些再说吧。”
这一等就是五年。
对于在深山里生活了五年这件事,小福是充满怨念的。山前山后都逛遍了,有窝的鸟有蛋的窝有鸟的蛋都骚扰了,纵然无事可做还能睡觉,但与以前策马笑风流,良辰赏美景相比,生活未免也太无趣啊太无趣。
对于昊夜在深山里一待就是五年这件事,花锦年也是充满怨念的。相当初他富有建设性的意见被否定之后,他又提出了具有开拓性的建议,便是他也上山来住。结果还是被否定。于他而言,不管昊夜走还不是走,游仙馆每年仍然只对他开放一次,想念实在是太遥远啊太遥远。
每当花锦年上山送茶,与小福四目相接时,总能看到对方眼中并发的强大火花。
对此,昊夜是免疫的,无念是无奈的。
说道无念,五年时间,他学到了不少精妙法术,知道了昊夜的徒弟另有其人,泡茶的功夫也日益精进。若提外貌,个子是窜高不少,甚至与昊夜差不多了。少年身姿,清瘦而挺拔,如山顶耸立的云松,但若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却空余惋惜——尽是纵横交错的疤痕,令人不忍再看。
不过要是看久了,也便惯了。小福是这样评价的,还有无念的眼睛很好看,澈亮的像西厢边的清溪,却又更灵动,若把脸遮住只露眼睛的话,无念或许也算长得不错了。
昊夜听到小福的评论笑笑却说:
“好像后山又搬来一窝乌鸦。”
小福撇撇猫嘴,猫尾一扬,踩场子去了。
“无念啊,想喝茶了。”昊夜勾勾手指,把所谓的小童唤了过来。
烧水、洗茶具、沏茶……看昊夜满足的轻啜,无念想了想说:
“我想下山。”
昊夜唇边勾出一抹浅笑,道:
“住腻了么?”
“如果可以,我想一直都在游仙馆,哪儿也不去。”无念轻声道。
“所以?”昊夜收了笑容,坐直身子。
“手刃仇人之后,我会回游仙馆来。如果还有命的话。”无念低头道。
昊夜看着头垂得低低的无念,叹口气道:
“无念,关于仇恨,相信你的家人并不想你记得。”
无念缓缓把头抬起,昊夜看到一双有着坚毅信念的眼眸。
“昊夜,我不是仙。我只是个凡人,在深山里住了五年,但尘世间的牵挂没有减少一分,就如同脸上的疤痕,已经再也消失不去。有些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无念顿了顿说道,“小福救我命,你收留我还教我法术,我都记得的。”
“无念,我并不想你用我教的法术去杀人。”昊夜缓缓说道。
“你可以收回去。但我还是会下山。”无念依旧坚定。
昊夜摇摇头,突然笑道:
“不然一起下山吧。我也有五年没出去走走了。”
无念也笑,没说不,也没说好。
山中夏夜,宁静悠远,恍若一个久违的好梦。
不过也有人没有入睡。
皓月当空,映出晚间深紫色的云层,没有日头的暴晒,只剩微凉的风,吹起来青草的香味,依旧带了些太阳的味道,纺织娘在草丛里不知疲累的吟唱,像是为谁在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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