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三年时间,回答我一个问题。”他好象是在笑。
笑得尽是无可奈何的凄凉滋味。
我此时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一定是和卫然化妆成了小兵的模样,随时准备趁混乱之际不被王爷注意地逃走。而至于江和白纵,王爷都有不能杀他们的理由,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这样反而是最方便的。
原来有毒啊,怪不得。三年时间,三年,三年,真是道绝好的催命符。看来,他们也不过是想找寻一个答案而己,至于他们为什麽一定要找到这个答案,我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了。
然而我还是不敢相信。
既然他们敢用三年来换一个轻如飞絮的谜底,我又怎能淡淡赋予他们一江烟雨便飘然而去?怕只是从今后,相见便是相別期了吧。
因为我根本没有把握找到那个答案。
他们旋即轻轻离去了,脚步声轻得如同诞生于朝露中的梦境。来无影,去亦无踪。仿若数行霜影,莲谢霞散,又几番夕阳纵,怕只是欲向身边寻时,人已无踪。
只余满腔空遗恨。
还不待我想要如何挽留,就听见耳边轰然震起了足以令天崩地裂的巨大响声。而我已无暇再去顾及那些纷纷扰扰的红尘,我缓缓闭上了眼睛,说不定这就是终结的时刻了。
以平静的诞生,来迎接最盛大的结局。
我当无憾矣。
“王爷您不能去!太危险了!!”胸臆沉浮之际,听见的是谁的焦急呼唤?燕子渊,燕子渊……难道他也不想要命了吗?
我真想仰大大笑,却发现竟有两行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我哭了。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我们都是些傻子?!
我听见他的马蹄声正飞速地逼近我,那样没有遮掩的焦急与迫切,那样的不容抗拒……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你要这麽的傻,要这麽的不顾一切?
有我一个人心痛,就足够了。无需陪葬。
然而这片山谷,却已经让我们所有人,都万劫不复。
在我身下的土地即将彻底全部破碎之前,有人一把抓住了我,“易尘!你给我醒醒!!”是谁在风尘仆仆地追寻和呼唤着我?
是谁,在真正地与我同醉……?
再醒来已是日落时分,大帐,整兵,银烛,医生,一切井井有条,而战火,则好像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我一时哑然。觉得自己像是刚刚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归来。我捺下不适感,慢慢坐起,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我昏了多久?”“六天。”一个带着点宠溺和憔悴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在身边。
听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后,我可是着实大吃了一惊,“王,王爷?”他来亲自看护我?!怎么可能?!我没做梦吧?!光是他救了我这一点已经足够让我惊异的了,而现在他居然……?!
“怎么会这麽惊讶?”他明显精神不错,衣冠也相当的整齐,只是一看到我的表现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我对此却丝毫没有理会,“那战事……”我正想询问一下他具体的情况,谁知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摆了摆手,一脸的无语:“早知道你若醒来,第一句话就肯定是要问这个。放心,只有那四个人和一少部分兵力逃出去了,这次作战成功。从此以后,秦国就将国不成国了。”说到此处,他的脸上尽是志在必得的霸气笑容。
我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您是故意放他们走的吧。”“何以见得?”他看着我,面无表情。然而眼中却仍有笑意盈盈。
“因为天下太寂寞了。”我说的直截了当。“而且您肯定已经知道了那个江将军的来历是怎么回事了,因为那就是我让陈国老告诉您的。他将成为您征服天下的隐患,却也会成为您征庆之路上的一份助力。”因为他执着的仇恨。
只是若说王爷了解他们,他们又何尝不了解王爷。他们看出了王爷骨子里蠢蠢欲动的破坏的欲望,更看出了他冷漠面具下潜藏的惭愧和不忍。
毕竟是血浓于水,羁绊最是伤人,且不易斩碎。哪怕是睿智冷酷如王爷者,亦无能为力。
王爷却仍旧只是笑,“下次他们要小心的,就是要先干掉军师。御医说你已经无甚大碍了,还白惹得国老怛心了好几天。”
我笑的尴尬,身上的伤就算医好了,心里的痛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痊愈的。而且好不容易才换来了这样难得的和平状态,只是却注定无法持久。当真是造化弄人,害人不浅。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接受任何程度的雷霆之怒的心理准备,“王爷,现在我已经替老王爷完成了最后一项夙愿,再加上王爷您天纵英才,麾下又人才济济,想来称霸天下之日巳是指日可待了,所以,请允许我从此放弃所有职位,归隐山林。”一口气说完,我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有所反应。
然而过了好久他却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令我万分诧异,我偷偷抬眼看向他,只见他面上殊无喜色,怒气却好似就要一触即发。
“你真的决定了?”他冷淡地问。“是。绝无动摇。我发誓,无论今后王爷有何需要,我都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只是我再不能任这个军师的职务了。”三年,我将用这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三年去找一个答案,我既然要在这样前路茫茫的浩荡旅程中坚持到底,又怎能身兼如此重担?
如果我这样做,那会对不起很多人。
“再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留下来?”他沉默了半晌,突然如此问道,语气很是怪异。我缓缓却也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能说没有,但我一定非走不可。”话都说成这样了,聪明如他,想必也不会再做太多纠葛吧。
毕竟就在几天久前,我还只是个在他心中恨不得早点消失最好的大麻烦呢。
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的答复。
然而他却大大出乎我意料地笑了。
他点了点头,俯身挑起我的下颔,就在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他整个人已经是等同于在毫无保留地压着我了,我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怎么觉得这个姿势好像……
“你说你非走不可,那如果,我把你变成我的人呢?”他笑得邪气十足兼不怀好意。
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我不是不懂人事的愣头青,他这句话是什麽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但是,但是为什麽会是我?!我究竟有什麽好?我认为我完全是既不倾国倾城也不惊才绝艳的普通群众一名,为什麽这种这麽离奇的事居然会发生在我身上啊?!
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他却已经解开了我的衣襟,还一脸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这下完蛋了。我只如强行拉回游离的思绪,躲开他的手,“我不是任何人的人。王爷您就算这样我也绝对不可能留下来。”虽然要冒被男人□的危险,但我估计他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我犯不着为了这个而牺牲我宝贵的自由。
这时他却停了下来,有力的身躯紧紧挨着我冰冷的皮肤,有好一阵子的沉默。他看着我,眼神深邃而不可捉摸。
许久许久,他的嘴角向上翘起,竟有种苦笑的意味,“是麽?我阻止不了你?那你还是趁现在就走吧,正好我也不想对某些危险的事物,太过执着。”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又补了一句:“快走!不要等我改变主意!”这次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狂躁,甚至隐隐有一丝绝望。
于是我再不回头,匆匆披好衣服,转身就走。
我不是不知道他的感受,只是有些东西实在是太过危险,我不敢碰,他则是不敢也不能。就比如,爱。
自我自己的帐中取出所有要带的东西时,还是黄昏时分。
暮云四溢,霞光飞溅,柔软细碎如无数粒彩色的尘埃。外面仍有零星的士兵在查岗,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释然的欢喜。只可惜我终将在这美好的时刻离去,只余夕阳下洒落的,一道漂泊不休的身影。
这无限寂寞晚霞笼罩下的战场,竟是如此疲倦而惘然。
远处有黄土高岗,夕阳下它的颜色辉煌的如此落寞。这天地无边浩荡,然而在这个时刻却全都要被笼罩在这温柔却也遥远的夕色下,无一列外。
这里没有孤城画角,一声声缱绻悲凉直吹入雁群深处,和着炊烟袅袅飞入紫阙浮云间。但这里有初春的淡黄杨柳矜持地舒展着身躯,垂下了千丝万缕的思念。
所以我看着前方,不由淡淡微笑,人断肠,又何必在天涯。
不如归去,不如休。
9.经年
章九?经年
春花秋月,年年光景如梭。成群的孤雁来了又去,那些昔年的爱恨情仇,又有多少人还能记得。现时的我,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渔人,虽说是居无定所,却也算得上是怡然自得。
其实说来也好笑,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你看那几座城中繁灯闪烁,琅琊风烟,几重莺啼,其实最终都也只付与了几盏飘摇灯火。江上黯淡昏黄的渔火,何似一朝花落满地,无边萧瑟。
撑船摇摇晃晃地归去,转烛蓬船一梦归,却总是欲寻陈迹怅人非。
也只能听采莲女幽幽地唱道:“浪里风棹,万顷波涛,旧家风景谁能记。菡萏香销,归路亦遥,且听相思断雁嚣。”
其实总在夜半离去,也很寂寞。
两年前,燕王攻陷秦都,起兵北上,欲征封城。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停泊在封城旁的山岭间。我以一盏清茶,先祭了这清静山河。
潮汐已染上了血的颜色,久留不得。
所以不妨,先积些阴德。
后来我听说,纵横帮帮主纠集了江湖上的所有流散势力,与自立为王的先秦三皇子及燕王成分庭抗札之势。听到这消息时,我正流浪在一处不知名的小镇上。那里的桃花,开得正好,染就了一江浅粉色的清波潋滟。
后来纵横帮帮主白纵在对燕秦两方联手的一战之中输掉了所有兵力,逃出包围,惨遭追杀。而他找到我时,我仍旧停留在这小镇上。
那天正是晚上,明月高悬,完全没有一点杀人之夜应有的,月黑风高的气氛。他顶着一身血跳进了我的船舱。几曾见不可一世的白大盟主如此狼狈过?现在这般模样,也不过是因为对于这天下,他实在是太过危险了而已。
其实若真把这天下拱手让给了他,我倒觉得他也未必会有多大野心。他的逐鹿,其实都不过是为了要赢王爷而矣,纯属个人恩怨,与社稷并无多大关系。然而所谓乱世,便是如此英雄辈出亦英雄末路的年代。
他毫不客气地坐下,“你可真是悠闲。”语气中有丝羡艳,亦有些无奈。我笑,“你又何必学那乌江楚霸王?这里可没有肯为你自刎的虞姬。”我不信以他的本事,会没有属下愿意为了换他一世平安而牺牲一切。
毕竟乱世之盟,往往尽要以生死相托,才算得数。
他翘起腿,仍旧放浪的那般理所当然,“当然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他疲惫地笑着,满面血污却仍不掩清俊容颜。
我心中一顿,他会死,这是无疑的。
但是他恐怕找到了比生死,更加重要的东西。既然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记住他,我要是还做一脸哭哭啼啼苦大仇深状的话,岂不是平白辜负他一世苦心?而且我确信,潇洒如白纵者,就算走,也要走的传奇亦风流。
我于是为他沏好一壶碧螺春,温润如翠玉的青色,亦有如二月睛翠连绵。有客自江上别,我就聊以这壶中芳草,送他最后一程。
他欣慰地笑了,“最终还是只有你一人了解。”我只得无言拂帘,远远望去,这江城桃花还未开尽春色。“这一年时间,我可找不出什麽答案。”
他浅酌一口,“我只问你一句话,究竟是什麽东西令我放弃了这一切,跋涉千里来赴死?”他看着我,目光是如此动人,如同世上最温柔的情人。
我沉吟,随即把手伸出舷窗外,揽起一缕几近透明的月光,“因为你找到了某种东西,虽然代价昂贵,但是却足以令你一生不悔。”
他听后,却是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不悔?说得好,就算我这一世做了个痴人,也不曾悔过。”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无愧是一个英雄,笑着来,笑着去,虽是大业未成,但他恐怕求的也只是那年年芳草绿几遍时,仍有人能为他横笛一曲说风流罢。
他走之前对我说,“我这一生唯一后悔的就是,为什麽没有早点找到这麽美丽的月色。”他有些忧伤有些温柔地看着我,“也没有早点,遇见你。”
那淡淡的笑容,也一如月色般皎洁而无暇。
他拂帘而去,手中拿着一把断剑。而我听到舟外有兵戈之声不绝于耳,这才发觉,原来是这月色,搅得人心也乱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犹能想起那一日江上持剑而立的白纵,他笑得仍是纵意,好像天地都已无关紧要,无足重轻。
我仍能听到他在轻轻地感叹:今夜的月色,很美。
那年朝野盛传,纵横帮盟主白纵以一人一剑迎战数百名精锐士兵,壮烈惨死,尸首无踪,不愧为一世英雄。
其实我没有来得及告诉他,那一晚最后下了雨。而在那稠稀绵密的雨声中蔓延出去的江水,却仍旧是,桃花颜色。
后来,纵横帮被一个叫做风影阁的机密情报组织取代了,这个组织号称可以提供任何情报,但是价格极其昂贵,有时甚至要用命来交换。可谓是一字千金。
而封城早已没有兵力可以抵抗燕秦两家左右夹击的兵力了,燕秦的联盟果如世人所料,并没能持续多久。秦王秦然在第二年时神秘失踪,人称是因为被燕國刺杀了。一时间,众人皆为年仅二十的秦王扼腕而叹。护国将军江枋众望所归地登上了王座,改国号为明。自此,天下只剩下了燕明两家争夺不休。
然而我却觉得那种将成定局的时刻,即将来临了。
卫然找到我的时候,我停留在封城外的山边。他变得很沉默,昔年青衣的少年如今却已是一身黑衣的沧桑浪客。
他毁了容。
我舀起了一勺苍茫凛冽的白色江水递给了他,那天我们是在高耸入云的山下相遇的。那时山下有青烟漫漫,苍白而冰冷的雾色染得他眉间漫雪,鬓如霜。终究是,
一世蹉跎。
“你来问我什麽?”虽然我只比他大两岁,但我还是认为他只是个孩子而已。尽管,他拥有随时都可以杀了我的能力。
“是我自己毁的容。”他语气淡漠,仿若事不关己。虽然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毁了自己的容貌,并且毁得如此彻底,但我知道他一定有非那样做不可的理由。而且那理由,还多半不为人知。
尽管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下场,然而我还是笑不出来,“是江追杀你?”他还真的是不择手段了,为了当年那一生难忘的惨烈画面。“你早就知道?”沉默半晌,他缓缓问道。语气中有难忍的悲凉意味。
“不,只是猜测。你之所以毁容,无非是因为不想让人认出你吧。”我慢慢说。到如今,我们一个个都是身心俱疲,我以为当我回答完这些问题时,就是我的死期。却没想到原来他们为这三年之约竟一个个的,赌上了性命。
是否,我们都中了求不得的毒?所以我们才都只能花一生时间来亲身体验爱别离的无奈和怨憎会的伤害。
到如今镜中自顾,只怕已然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又何来的惟有泪千行?只怕尽余下了满天断雁叫西风,流水起伏,孤帆过尽,再无人,劝我更进一杯酒。
“你是为了活下去?”我问了他一个很没意义的问题。“不,只是为了活到现在而已。”他还是缄默着望着涛涛的江河,恍若望见了烟波浩淼的彼岸。
我自然不会傻到去问他这两年来都遭遇了些什麽,无非是那老一套的政变路数。只是,熟悉了它是一回事,而亲身经历,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恍若隔世,大抵如此。
我知道他就要去赴死,然而他却还是很平静地问我,“你有爱上过什麽人么?”我还是笑,其实这一次又一次飞溅的鲜血已经令我无比厌倦了,只是我此生却好像注定无法幸免。
“没有。”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给他那个他最满意的答案,然而我却终于用两年的时间想清楚了,我此生,还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然而不知为何,我说的很心虚。
“是麽?这样的答案,还真的是你的作风呢。”这时我终于看到了他真心的笑意,爽朗明媚,一如当年。只是我却无论如何无法回他一个同样的笑容。只因那天的风是那么的大,吹得人连心都在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