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仍纷纷扬扬下着不大不小的雨,我摇着浆细细端详他留下的海图,坐上小舟离开冰火岛,往中原驶去。滔滔海浪此起彼伏,每一个浪涛扑过来都似是要将人埋葬在茫茫大海中,我不太熟练地掌着手中的浆,摇摇欲坠。在大海中遇上好几道冥海卫,一个个离得远远,稍稍瞥了眼我身旁的人,不作任何阻拦便直接放行。一路畅通无阻,奇迹般直达中原。
在海上浪荡一日一夜,踏上中原时,清晨薄雾,旭日东升。雨挥洒一日一夜后终于宣布停息,身上已是随处可拧出水,滴滴水珠顺着青丝滑落,衣衫湿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紧贴肌肤。喷嚏不断,风寒入体。
从芜城西岸码头上船,抱着楚倾寒踏在素往稀有人迹的芜城里。清早的芜城和午夜的芜城一个样,鸡啼犬吠多于人声,商铺客栈门户紧闭。看着依旧静寂的芜城,不禁有些唏嘘。上次,便是在此和叶夜出海,一眨眼三个月,发生太多事,风轻扬也不再是三个月前的风轻扬了。
穿过芜城,郊野更是冷清,沿着那早烂熟于心的杂草乱石摸索到师兄山谷口,我拉动石壁上的机关,长满青苔的巨石缓缓往旁移动。径直穿过迂回曲折的暗道,捞起出口处的垂柳,满园风光再次尽收眼底。入冬的季节,不少树在秋天落尽了叶,满园的柳树却还一如既往温柔地垂下丝丝绿绦。不少花在冬天皆是凋零,于是满园杨柳更显婀娜多姿。此处虽及不上冥月岛风光绚烂,但那家般温暖感总能让人心头一热,在飘泊过后安心静养。
庭院里不见师兄的身影,阵阵婉转悠扬的琴声从君临阁里传出。缓步走至君临阁,我推开门,师兄正坐在大厅中抚弄古琴,行云流水的琴声从师兄指间流出,悦耳之余更有淡淡寂寥流露其中。按下手中的琴弦,君临抬头惊喜道:"风?!"
"师兄好雅致......"眼冒金星,头脑发黑,身心疲惫外加风寒入体将人折磨得要垮,强撑良久,到了极限。未等说完一句话,我已支撑不住栽倒在地,彻底昏迷过去,不省人事。身边依稀传来师兄焦急的呼唤:"风!你怎么了?!怎生搞得这般憔悴?"
唉,总算熬回来了,真累。上次来这里时高烧得起火,躺了大半个月,这次来又感染上风寒,恐怕又得麻烦师兄。一直以来,师兄都是我至亲的人,从小到大,他也极宠我,很多事都顺着我。只是我今行的请求恐怕他未必肯轻易答允。
自发现楚倾寒毒发的那晚起就再没哪晚真正睡过,严重缺乏睡眠,故今次一昏迷就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身体烫得厉害,浑身散架,手脚发麻。湿透的衣服已被换成了干爽的衣裳,我盖着棉被,头上敷着湿毛巾,师兄关切地坐在床头。
四十九
"醒了?"君临放心地吁出一口气。
揉揉热得发烫的脸,我从床上半坐起靠着后面的墙,看见师兄担忧的表情,深感歉意:"多谢师兄,又麻烦你了。"
君临往一旁桌子上端了碗药递过来,问:"怎生搞成这样?"
墨黑的一碗药,尚未入口已是觉苦,川芎、苏叶、甘草等所煎。我皱眉一口气吞下药,药的苦味在口腔里流溢。将空药碗搁回原处,我轻描淡写地向师兄解释:"没什么,淋了一宿雨,些许着凉而已。"
"拜托你别仗着自己医术好就不顾身体!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身子弱,别人发个烧顶多三五天就又健壮如牛,你一烧就十天半月病恹恹半死不活地躺着,在鬼门关前走一转。"君临看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子,甚为不悦地责备。
每次病也就是伤风发热之类的小儿科,就算病的时间有点长也无需担忧。我往上翻翻白眼,直觉师兄太小题大作:"师兄,你未免太夸张了吧。"
"我夸张?知道么,先前你昏倒时身上体温跟他都差不多,要不是你还有呼吸心跳,我真搞不清你们谁是死人。你今次昏迷了整整两天,你说这有事没事?"
"两天?!师兄,他呢?"一昏迷竟就过了两天,时日无多,有些事要抓紧完成。我环顾四周,不见他的身影,几分担忧立马浮上心头。
"楚倾寒?"
"恩。"
"安置在隔壁房。"
惦挂着他,难以心安,掀起身上的棉被,我下床欲往隔壁:"我过去看他。"
"放心,我没动他,死人又不会出意外,你还是将自己的病养好再说吧。"君临将我强行扯住按回床上,重新盖好棉被。我本欲再行,但适才起身的一刻,头脑有几分昏眩,为了避免再昏一次,我被逼妥协,继续半坐在床上。其实,师兄也说得对,人都死了,再关怀也没用。只不过是......心中难以放不而已。自认识那天起,又有哪日没想起过他呢?曾口口声声说着忘却,最后发现,皆是自欺欺人。当思念深入骨髓时,不用怀忆,那人的一颦一笑都在脑海里飘荡,日夜徘徊。
君临收起我头上敷热了的毛巾,拿至一旁脸盘中打湿,边洗边问:"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反正,是我负了他。"
君临将毛巾扭干,倒掉盘子里的水,坐回我身边,默默帮我抹着额,过了良久才开口道:"葬掉他吧,死者已矣......"
"师兄也不是过来人了,怎生还能说出这种话?"虽知师兄是出于好意,但我心下还是不禁郁结,未等君临说完,已打断掉他的话。那后半句安慰实在太过熟悉,以前一头半月就拿这句敷衍死者家属,现在听起来真感讽刺。曾觉这句话挺对,今日看来,简直就一狗屁废话。如果此等事真可就此一笔带过,当年师兄亦不会搞得那般落魄。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柳儿死后,师兄可以变化那么大,现在终于身同感受。
刚浸完冷水的毛巾敷在头上格外舒爽,君临帮我擦拭掉身上的虚汗,叹息道:"那你想怎样?"
"我只是想你将《续魂》借我一用。"《续魂》,据传是黄帝时期遗留下来的医术秘典,由于年代久远,著书人已不可究,现世知晓这本秘典的仅有几户医道之家。传说《续魂》分十重:前三重,料筋骨外伤;中三重,理五脏六腑;后三重,治濒死之人;第十重,起死回生。此书自落入本门太师祖手中后就一直代代相传,再没流传于世。由于其对己身有一定伤害,故被视为本门禁术,尤其第十重更是严禁使用。师父曾将《续魂》部分内容传予我们,而原书则一直锁藏,直至逝世前才将此书交由师兄保管。
听我提起《续魂》,君临立刻明白我想干什么,表情顿时冷下来,异常严肃:"不要痴心妄想。"
"师兄,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今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求你:将《续魂》借我......"我知道师兄不会轻易答允,唯有咬紧牙关,厚颜无耻继续哀求。今次早在来前我就已作好死缠烂打的准备,偷也罢,抢也罢,即使要开罪师兄,此行亦势必要将《续魂》夺到手为止。
"《续魂》的代价是什么,你可知晓?"
"一命换一命。我清楚。"世间上没有什么真正神奇的法术,有的只是等价交换,多少回报就要多少付出。我不是个无私的人,直到他死前那刻,我都没打算过牺牲自己救他。身为医者,深知生命卑微,亦深知生命宝贵。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选择这一步。真正下这个决定,也就是近几日。在他死后的这几天里,我发现自己不再像自己,睁眼闭眼脑海里都是他的影子,他的叹息声缭绕在心扉久响不绝,即使是抱着冰冷的他也能寻到一丝安稳,看不到他就觉慌乱。当初,不愿跟他去冰火岛就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跟他在一起时间越长,人就沦陷得越深,终有一日会将自己逼上绝路,泥足深陷到没有他就难以独活的地步。
"既然清楚又何必再求,以命换命,岂值?"君临摇摇头,起身背向我将脸盘里的水倒掉,换上新的一盘。
"师兄,若当年没有师父阻拦,你可否会救柳儿?"虽明知师兄不愿提起当年的事,但此时此刻,我不得不自私一次。当年师兄与柳儿正像是我和他现在这般,我希望师兄可以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加以帮忙。
"......会。"君临淡蓝色的背影明显一僵,低声道。
"我对楚倾寒的情意不输你对杨柳儿。"
"好好养你的病,不要再纠缠于此事!《续魂》我绝对不会给你。"短短几句话间又勾起了君临对旧事的神伤,恰好是其大忌所在,君临脸色由晴转阴,最终黑着脸扔下一句话甩门而出,丝毫不肯答允我的请求。
五十
许久没见师兄如此态度决绝,斩钉截铁得像是当年弃医般,毫无商量余地。
休养一夜,翌日,热虽未退,精神已好上不少。走出外面回廊,推开隔壁房前的窗往内张看。屋内,楚倾寒静谧卧在床上,完好无缺。舒心一笑,我关上窗,步至不远处师兄房前,抬手敲门,随即狠下心跪在地上。
生平第一次下跪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豁出去了。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现今为他,已连命也下定决心舍弃,所谓尊严,又有何用?一直以来也就是放不下这份尊严,才会和他弄至如斯田地。碍于面子,无法接受和魔道中人同流合污;碍于面子,无法接受和他一起断袖分桃;碍于面子,无法接受像男宠般被他玩弄......如果,没有那么多碍于面子;如果,没有在意那么多事的话,根本,一切都不会如此。他,也不会离我而去,也不会如此绝望......
"你!"君临打开门,看见门前跪着的我,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师兄若然你不肯将《续魂》借我,我就在此长跪不起,直至你肯答允为止,又或者,直至死。"以死相胁固是低劣的行径,但此时此刻我实在难以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到底师兄是否肯将《续魂》借我,我实在没有把握。
君临弯下腰握住我的手,欲将我从地上扯起:"若然我将《续魂》给你,那你就真是必死无疑了。莫再执着,起来!"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有分寸。今次我下此决定不是一时冲动,选择了就不会改变。"甩开师兄的手,我执意跪在地上,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君临眼见不能轻易改变我的念头,只好站起身继续好言相劝:"天大的悲伤亦会随时间冲淡,没有什么不可以忘却。痛过哭过之后就没事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让他早日归于黄土吧。若是有缘,来生自能再见。"
"今夕距当年已有七载,敢问师兄可有忘却杨柳儿?"忘却?可笑,师兄他怎生这般自欺欺人。若然忘却,君又岂会弃医?若然忘却,君又何必隐世?
"......"君临不再言语,手抓住一旁的门,指甲深陷进木,身子有几分颤抖。
"柳儿死后你又可有一次真心笑过?"
"......"君临仍旧没有答话,只是闭上眼,发狠将门砰地摔上,将我搁在屋外。
隔着木门,依稀可闻屋内有几声极低的抽噎,我摇头叹息:"今生心已随他逝,又何必再行尸走肉。与其凄凉度余生,我宁愿求个痛快。"说起来,师兄当年的遭遇与我现在倒是相像得很,只不过,我没有师兄坚强。师兄能够抱着回忆独活,我做不到。
月升日落,昼夜交错,我继续坚持跪在师兄房前,师兄好几次开门出来,看见我还跪着,就沉下脸砰地重新关上门,一言不发,数次循环。有次,我仰起头看他,发现他的眼圈有些红。
跪在地上,眼冒金星,我不禁大叹时运不济。若换作平时跪个三五七天绝不成问题,但偏生此时旧病未愈,日子就不是那么好熬了。不吃不喝,饥肠辘辘,腿脚发麻。风寒早比初病时厉害上许多,时冷时热的体温将人磨得够呛,热浪席卷四肢百骸,寒意泌心入肺。
两日两夜一点点捱过,正在我怀疑将要跪死在此时,师兄再度打开门,望着我叹息连连:"你何苦如此?"
"师兄......"疲惫万分,我望看师兄再次恳求,声音因发热而有稍许嘶哑。
"当年我亦曾像你现在这般求过师父,后来,师父果断地将我的幻想破碎。"君临倚着门,轻声自嘲,似是回忆起当日年少的疯狂:"不过,师父教训得对。《续魂》成功率仅为半数,就算你真习至第十重亦未必可救你爱的人。更何况,要习至第十重,谈何容易?师父以前传授给我们的是前六重,而后四重每重都需耗一两年光阴。你可曾有想过,待你习至第十重时,你爱的人早已化作阴森白骨。"
"师兄你只需将《续魂》给我就可以了。其它事,我自己解决。"
"动用《续魂》第十重的后果没有你想的那般轻易。若只是一命换一命,或有不少痴男怨女会愿意。但其后果绝不止于此。《续魂》第十章上书:‘一忘,一亡。'被救者,忘;救人者,亡。就算你费尽心思救了他,他也不会知道,相反,若此术成功的话,他活后会将与你一起的所有记忆悉数尽忘。你为他付出生命,而他却不再记得有过你这么一个人存在,你说,这岂值?"
悉数尽忘......这果真比让人下决心牺牲更痛苦百倍。和你经历的那么多事,就这般,全部都留不住了吗?......唉,也罢,只要他能活,忘又何妨。反正纵使他没忘我,他对我亦已失望。不如忘了,至起码那样他不会记得我对他的伤害,也不会恨我。我抬头,眸子里尽是坚毅:"值。"
"师父当初将《续魂》传予我时,曾嘱咐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此书交与你。我亦曾起誓遵守师父遗命。如果你今日逼我不守誓约的话,我们断绝兄弟情分。"君临终于再无藉口可阻拦我,不得不动用最弥足珍贵的兄弟情分加以威胁。
从三岁时师父将我收养回来后,这二十四年间我与师兄情同手足,荣辱与共,比亲兄弟更亲。难道,我们真的就要从此陌路......心下百般不舍,但我最后还是毅然舍弃与师兄的情谊,毕竟,这个世间上我最亲的人是师兄,最爱的却是楚倾寒:"师兄,对不起。除非死,否则我绝不放弃。"
君临长叹一声,知道再无能为力阻挡我的决心,只好走至内屋中掏出一本书册,扬手甩给我,头也不回:"你要的东西,拿了就滚!永远不要回来。从今起,我再也不是你师兄,你的生死我不会关心,你欲自寻死路我不拦你。"
"谢师兄。"接过那本封面以古行体上书"续魂"二字的书册。我喜形于色,从地上爬起,顾不上管眼前金星乱飞,连忙向师兄鞠躬致谢。
"由上一刻起,我已不是你师兄。"
"君,多谢。"人兴奋起来就对什么事都特乐观,纵使师兄生我的气亦不介意了,毕竟,做不成师兄弟,做朋友总算可以吧,反正师兄他又没说要和我恩断义绝。今次的事多有得罪,他日再寻机会向师兄道歉。将《续魂》放入怀间,我嘴角上扬,难掩笑意。
回到房中抄起行囊,随意抹点精油止住昏眩,我匆匆至隔壁房将楚倾寒打横抱起带走。放了这许些天,尸体里的水分挥发掉不少,抱起来方便很多,我内心的酸楚亦随之更为强烈。再这样下去,恐离白骨不远矣......上次的药效力已近全消,一时三刻又难以配出效力持久的药。烦忧事,仍旧数不胜数。
五十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站在江南风临阁门前,看着灰尘仆仆的大门,不禁有几分物是人非的慨叹。大半年前,托赖于他这里干净得一尘不染;现在,他不在了,满屋飞尘缭绕,仿佛在提醒着他的重要。唉,包子,有点想你了......失去了你,还有谁来帮我打扫房子?真怀念压榨他做苦力的那些日子。那时恶向胆边生,每日对他连哄带骗、拳脚相加,看见他满脸黑线就心下暗爽。
屋内各处东西收拾得很整齐,跟大半年前差别很大,看来那次诀别之后他真的回来过。包子,语晨说的话是真的吧......还有,你死之前说来生不愿再见也是认真的吧......唉,你怎生总骗我。轻轻吻落怀里的他,我将他放在自己房的床上,帮他盖好被子后继续出去忙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