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的官员看来兆鳞古怪的很,无妻无子,府中也没有貌美的侍女或是娈童,何况即使和众人前去听曲喝酒,无论身边服侍的女子再美豔都不会多看几眼。
也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开始,兆鳞的身边的同僚及属下私下传言了一个关於进入仕途的富家子弟与小家碧玉的凄美爱情故事,两人非卿不娶不嫁,最後没能圆满,空留了一方肝肠寸断,思念哀痛。
兆鳞知道後,笑笑了之,他和承昀只是隔了银汉,隔了漫长的光阴,哪是柳晋那类的故事,他这分明是牛郎与织女。
兆鳞在家中与承昀相会那夜过後,承昀便回了怀庆府。那之後,再也没有听到关於郑藩世子册妃的事情。
承昀也在等待吧?等待著哪日能将他忘了,那麽便也去娶妻生子,让心中对高堂的愧疚得到弥补。不孝有三,无後为大,何况承昀是独子,他又该如何面对他父亲的置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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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庆府的菊花漫山遍野的开著,远远望去,极其美丽。在承昀的记忆里,家乡便是如此的,有怀菊的淡雅和美丽。
年幼时,他父王总是於秋後设菊花宴,诸多人聚集在一起吟诗作对,品菊花酒,尝菊花肴,吃菊花糕。
那是总是如此热闹,席间不乏有当时的名士才子。
野外的轩榭,与寥寥三四位隐士,围坐在一起,谈论的是魏晋的风雅,山水的乐趣,再无关朝政杂事,黎民百姓。
当年郑王便是因为为民请愿,忧国忧民,忤逆了沈溺於修道不理朝政的先帝,为此被削爵囚禁,险些连性命也丢弃了。
在高墙内的囚禁生活,痛苦且孤寂不堪,也是在那时候,郑王的体虚、白发,於壮年时呈露了老态,呈露老态的不仅是形体,还有内心。
当时复爵时,在朝殿上,郑王跪请新皇帝让他归隐山林,这是他真正的心愿。但是新皇帝却不能容许他父皇的过失得不到纠正与挽回,他心中所想的是郑藩的爵位,将世代传承,他想亲眼看到承昀也穿戴上那藩王的冠服,而承昀的子嗣亦是,他不希望他有生的年头,做出任何愧对宗亲与黎民的事情。
品过菊花酒,尝过菊花糕,隐士辞别,啸声传遍林野。承昀搀扶他父王,缓慢地行走在菊圃间的小道上,身後的随从远远跟随。
秋风起,带来阵阵的凉意,再见满目的秋黄,不面让人有悲秋之感。
"这菊宴过後,顿觉一年的光阴匆促,岁月不留人啊。"
郑王话语里有感喟,他当年痛失爱妻,执著承昀的手游走过这片菊圃时,承昀还只到他腰间。只是一转眼之间,承昀竟与他齐高了,握住的那双小手变成了大手,反过来搀扶他。
"父王,天凉了,我们回去吧。"承昀将手中所执的鹤氅披他父亲肩上,将带子系结。
远处,一栋小屋前,一户药农家将屋外凉晒的药菊收进屋。一对年轻的夫妇各捧一筛子,两个扎羊角的小孩则齐力将筛子顶於头上,那两孩子看起来大概五六岁大。
"昀儿,你看那两稚子多麽童真可爱。"郑王苍老的脸上带著慈爱的微笑。
承昀看到了他父亲眼里流露的喜爱之情,心里感到愧疚,但也只是温和一笑。
郑王并没有多作逗留,他体力早已大不如未遭遇囚禁的当年,走了段路便累了。
返回藩王府的路上,承昀细心的照顾父亲,郑王在假寐,身上披的鹤氅划落,承昀将之披好。
"昀儿,为父知道你有所顾虑,但即使你想於日後归隐山林,却不该梅妻鹤子,你若是孤寂一生,可让为父如何放心得下。"
郑王睁开了眼睛看著承昀,眼里包含著忧心。
"父王,孩儿愧对於你。"承昀跪伏在地,心里愧疚而苦楚。
郑王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他疼爱这个独子,也了解他。他们父子俩都想过平静的生活,厌倦了这身份的束缚,他们身为皇族宗亲,太接近了皇权,荣辱只在於朝夕之间,甚至有时候还在恍惚之中,身家性命便就不保了也说不定。
"昀儿,若是为父百年之後,你便请爵吧。"
郑王深沈地说道,自从他复爵後,便有此想法了。
"父王!"承昀惶恐地看著父亲,他忌讳他父亲说这样的话,想阻止他说下去。
"无妨,昀儿,你答应为父,他日过得恬静恣意,且有一人相伴一生,如此为父心满意足。你应诺为父。"
"父王长命百岁,这话不合时宜。"承昀猛晃头,非常抵触,心中满是惶恐。
五年的囚禁生涯与日累月积的抑郁寡欢,损害了郑王的身体。即使恢复了自由之身,恢复了往昔的尊贵,却还是要不回当初的健康之躯。
郑王隐隐觉得他命不长,有此想法在於这些年来宗族不少寿命短暂,朱家所生育子女也不少早夭,天命如此,何况他觉得自己身体一日不日一日,因此才会有这样的念头,跟承昀说这些话。
郑王并没有多虑,他复爵後只度过了三年春秋,最终留下了悲痛欲绝的孤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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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中的木屋,只要半年没有人居住,杂草便长上了台阶,一两年无人居住,便也就荒败、倒塌。兆鳞让府中的仆人不时到承昀当年居住的木屋打扫、锄草、修葺。
兆鳞时常会於黄昏时,骑马独自一人前往木屋,他站在木屋门外,一手牵马缰,一手举起欲叩门,当反应过来木屋中并无人时,便怅然若失。
取出钥匙将木门打开,进院子,那海棠树似乎又高大了许多,今年的海棠花分外的豔丽,繁茂。
当年,於海棠花盛开时曾在这屋中入睡,那时屋中的主人还在,那是总是在黄昏时拜访,於天破晓时匆忙离去。那时他还不懂得珍惜,还在游戏人间。
登上台阶,打开厅室禁闭的门,里边的家具还是一样的熟悉,甚至连挪开过地方都不曾。一切如旧时光,唯一不同的,也仅是这里边竟是如此的空荡,竟是再见不到那人的身影。
你仿佛还在此,还能感受到你的气息,却寻觅不到你儒雅的身影。
离开厅室,走至那扇有著美好与哀痛记忆的房门,他曾经被关在这扇门外,胸口疼痛得几乎要殴出血来,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所力而感到绝望。
将门打开,用手指碰触寝室里的每一件物品,这些都是曾陪伴那人漫长时光的物品。由於时常有人来弹尘,擦洗,都一尘不染,仿佛其主人还时常在碰触它们一般。
兆鳞最後走至床前坐下,这床上的被褥,当初木屋荒弃的那一年,连同屋内几样值钱的物件都被人取走了。他重新购买了,包括两件瓷枕。
有时候兆鳞会在这里过夜,因此空荡的书房里有他的书卷,琴桌。这里,仿佛也是他的家。
夜里入睡时,常常醒来,野外的风声很大,将四周的树木打得沙沙作响。案台上的油灯散发著孤寂而昏黄的光,枕边一片空荡。
春归夏至,秋黄冬雪,兆鳞让府中的仆人将木屋的门窗都用黑布钉死,若是没有打开门,一丝光线也渗透不进来。
兆鳞在黑暗中等待,等待承昀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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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纷飞的冬日,承昀从怀庆府前往京城。因为皇帝的召见,也因为他想见那人。
一抵达京城,便被召进乾清宫,一年不见,皇帝并无丝毫改变,仍旧是亲切而真诚,像位兄长般。
设宴,赐膳,两人谈及了郑王的病情、宫中的御医、怀庆的草药,最後还是提及了承昀孤身一人无妻无室。
"郑王可知道那人?"皇帝问,他问起的那人,每次朝会都静默的站在一旁,偶尔发言,便总是无人可反驳。当年哪成想这样一个性情张扬,无法无天的人,会变成这般稳重。
承昀手执汤匙,拿起又搁下,显得有些慌乱,最後还是面对皇帝,心事无处隐匿。
"那人修葺了你往日所居住的木屋,人亦住在里边。"
皇帝说得很平静。
"那人至今未成亲,而你亦不肯册妃。"谈及此,皇帝无奈一笑,他心里明了。
"当初逼迫你发的誓言,是对是错?已分辨不清。"
皇帝叹息。
这种种的阻隔,尚且分开不了这两人,即使天各一方,但梦中可以相会。即使见不到对方的容颜,但心意可以相通。他逼迫承昀所发的毒誓,是在逐渐的将两人往死路上逼迫,若是这两人再不存任何奢望,心便也死透了吧。
"我父王并不知晓。"承昀幽幽地回答。
"且我已‘见'过他一次,在去年,蒙著眼。"承昀喃喃说道,他并不想隐瞒皇帝,他曾失去理智般的"见"他,并且这次也是。
皇帝似乎并不吃惊,他曾想过这两人应该还是有书信的往来,虽然倒没想过他们竟能想去这样的办法。
"是那人想出的吧。"皇帝似乎笑了,果然是商籍子弟,有著商人的狡黠机智。这样的方法,却是承昀绝对想不出来的。
当时起誓时并未写於祈纸上,亦未说明,如此释解却又不能说不对。
"承昀,你与他以後如何是好?"皇帝话语里带著关切,他并不责怪承昀,人的情感有时候并不受理智左右,他能体会。
承昀低著头,看著碗中的热汤,雾气模糊了他的五官,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皇帝知道这时承昀还没有答案,一年前没有答案,无法册妃,一年後同样如此。那麽明年呢?再明年呢?
承昀辞别皇帝,离开皇宫时,天色已黑,天寒地冻,冷得车夫直搓手。坐於马车中,承昀合上眼想著那荒郊的木屋,孤寂的任由冰雪覆盖在屋檐,那木屋中的人,是否已在门前挂了灯笼在等待。
夜访-第二十章
雪夜,马车孤寂的在雪地里奔走,未抵达荒郊的木屋,人於木桥外,远远便看到了木屋门口处的灯光。
承昀下了马车,让车夫离去,天那麽冷,车夫很乐意能返回城,马车很快便开走了。
承昀揽紧衣服,在风雪中过桥,天寒地冻,他的心却是温热的。
走至门口,承昀举手想叩门,却突然想到以往叩这扇门的总是兆鳞,一直不断在夜访他的是兆鳞,一直不容许他有绝望念头的也是兆鳞。
承昀不知道这一年里兆鳞变化了多少,人是不可能永远不做改变的,人会随时光而更变,但兆鳞却在这里等了他一年。
一年又一年,承昀已经整整两年不曾见过兆鳞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兆鳞是两年前那个张扬、恣意的庶吉士。但无论兆鳞的模样有何种改变,无论自己的仪貌有何种更变,不变的是两人的心意。
承昀将手放在门上,刚做出叩门的动作,屋里边的人便已站在门口,大声唤承昀的名字。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带著没有掩饰的欣喜,让承昀感到心口揪疼。
"兆鳞,是我。"承昀急切地回应,适才抵达时的那份静默已经打破了,便再无法冷静。
承昀动手推门,他压抑自己的情感,压抑了整整一年,真的已经是极限了。回怀庆府那一年里,他用尽种种方法不去想兆鳞,他不希望他父王看到他抑郁寡欢的模样而担心。
"兆鳞!"承昀推门,他想见兆鳞,此时他是如此想见兆鳞,迫切得失去了理智,忘记他这辈子都不能看见兆鳞的模样。
"承昀,把眼睛闭上。"兆鳞堵住门,他不希望承昀违背了那毒誓而自责,他自己虽从不信鬼怪,但承昀心里会顾忌,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承昀没再推门,他安静站在门外,将双眼闭上。
门很快打开了,承昀被一个温热的身体揽入怀中,承昀也紧紧抱住对方。
承昀看不见抱紧他、站在漫天飞雪下的兆鳞,他的仪容并无丝毫的变化,他仍旧是往昔那个的英气焕发的男子,英俊的脸上带著好看的笑容,是承昀所熟悉的兆鳞。
兆鳞牵承昀的手进屋,一进入里边,兆鳞便将门窗紧闭,将油灯熄灭。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承昀,把眼睛睁开,我将门窗都用黑布蒙上了。"兆鳞笑道,即使承昀睁开眼睛也看不到他。
承昀缓缓睁开了眼睛,四周黑漆,没有一丝光线,但感觉却又和闭上眼不同,他那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不清的高大影子,他抬手去碰触,他第一次不是一再落空的摸索,而是抬手便摸到了兆鳞。
兆鳞握住了承昀的手,将承昀拉入怀中,亲吻承昀。熟悉黑暗的不只是承昀,他在这间黑漆的房间里等了承昀整整两个月。
承昀回吻兆鳞,他的吻悲伤而沈痛。
他其实想过不要前来,那样兆鳞空等了一年後,便会放弃,那样兆鳞便不需再一年一年的等待,等待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但是他忍不住,他思念兆鳞,若是再也碰触不到他,在这太过漫长的人生,於如此孤寂绝望中他只怕自己终究熬不过去。
黑暗中相互为对方脱去了衣物,贴上对方赤裸的肌肤,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沈沈的喘息。这一夜的时间太过短暂,他们紧拥在一起,在黑漆中交欢、亲吻、呢喃,不知道外边的天空已经泛白,也不知道夜幕散去,离别在即。
在後来,两人相约於木屋的第二年,兆鳞将承昀留至隔日的午时,他们在黑漆中饮酒,弹琴,唱琴歌。屋中只有床底的炭火在冒著零星的光亮,像夜空的星光。
而再後来,两人相约於木屋的第三年,冬日尚未到,秋日的赏菊刚过,郑王便於落满了药菊的怀庆府中逝去。即使是以出产药材出名的怀庆府也没有药物能治好他长年的旧疾,即使是皇宫里最负盛名的神医也无能为力。
那一年,是郑王获得自由恢复爵位的第三年,也是承昀能在父亲身边细心照顾他的短暂三年。那一年,承昀神情哀毁,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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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凋落时,皇帝怀抱年幼的三皇子,神色悲痛的阅读书桌上来自郑藩的讣告。除了讣告外,还有承昀亲笔写的请爵奏折,将爵位请予宗亲。
皇帝将三皇子递给皇後,持笔做了批复,他知道承昀心中的哀痛,亦不忍让承昀流落民间。何况请爵是从没有过的事情,郑藩爵位是太祖封赐,皇帝於情於理都无法允许。
得到皇帝的召令後,承昀却没有理会。他离开了藩王府,前往王陵附近居住。他於王陵外筑了木屋,日夜守护王陵。
自大丧那日後,承昀身上的麻衣白布便没换下,每日在祭殿里静跪,时常到深夜才被刘叔劝去休息。那时刘叔也已经年老了,白发苍苍,他自愿当守陵人,每日都为陵园打扫,点灯。
承昀心里的悲痛与愧疚是无法言语的。他如何不是个罪人,是他违背了誓言,才遭此惩罚吗?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他为了自己的私念,甚至连子嗣都没有。
或许是极至的悲痛便没有了泪水,在最初跪於床榻下,如崩溃般的嘶心裂肺大哭後,承昀便安静得仿佛已死去。
皇帝曾一再派遣使臣前来安抚。使臣三次带来皇帝的书信,後来皇帝在信中口吻严厉,斥责承昀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让他父王如何安眠,他这样非但不是孝道,反而是不孝。
承昀被痛斥了一顿,人也才从最初几日的万念俱灰中恢复了些许理性。只要不因为太过愧疚而去揽罪过,静下心想都知道并不是因为毒誓。承昀的父王在囚禁生涯里便身体虚空,那是旧疾,即使恢复自由後,也调养不回来。或说天道不公,他命中注定只有这麽多年岁可活。
这些年来,宗室中不时有婴儿夭折的事情发生,不是一个两个,皇帝自己头两个儿子都没活过五岁。即使是皇帝的兄妹中,不也有好些个没有活到成年,甚至是成年後没几年便没了,这是个很不祥的征兆。
但此时的承昀心中并没有去想其他事情,他沈陷於悲痛中,心中满是愧疚与自责。
郑王弥留时,曾握住承昀的手,说的是那年菊花宴後的漫步於晚秋山野时的话语。
"昀儿,你应诺为父,这一生恬静恣意,无拘无束,有人相伴左右,皓首偕老......如此......为父心满意足,再无牵无挂......"
承昀泣不成声,无法应答,只能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