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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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荒漠。
关山外。
春风不度。
天幕下,一旗寂寥。黄沙黯淡了鲜豔的色泽,旗上一个斗大的酒字赫然。
漠漠荒原中,方圆百里唯一一间酒肆,陈旧而简陋,就象门前支著的旗杆一样。然,只要来往於大漠的人都知道这座酒肆。
酒肆无名,酒也是劣酒,却也烈,一口灌下,刀一般刮划著口腔,喉咙,下了肚子,就腾起燃起一把烈火,烧掉寒冷与疲惫。羁旅人图的便是这一口下去的温暖,那因风销日蚀越发显得沈旧的酒肆也在这一眼间变得温暖亲切起来。
掌柜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人,一袭蓝衫洗得发白,俊逸的脸上一如这关外岩化千年的戈壁般恒无表情,但是,与他接触多了,便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个无情的人,虽然寡言。掌柜无名无姓,倒是那俊俏的帐房先生自称姓萧。酒肆没有夥计,来往的客商吃住都要自己动手,萧先生有时会下厨掌勺,只是他做出的菜味道著实有点奇怪,然而,却无人敢有异议,相反,每个人都会不声不响的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因为,萧先生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忽地大放异彩热烈的执著的盯著你,豔丽却更诡异,让人心生颤栗,只好囫囵吞下,食不知味,惶惶然。
"萧先生,盯著人吃饭不礼貌!"偶尔掌柜也会这麽适时的说上一句,波澜不惊。
"是!"萧先生垂下头,眼睛依然非常诚恳的看著客人。
如此一来,掌柜的冷面孔也比萧先生的笑脸看起来亲切和蔼的多,无名酒肆的生意依然很好。
一.
阳春三月,正是江南春时节,关外却朔风疾劲,这地方少雨亦少雪,这风却如刀。风吹沙走,阳光一晃,却是一层细白,如霰雪落空,乍一看如小雪初晴。
正午的时候太阳却很猛,一入夜便是彻骨的寒,夜露凝霜和著沙石抛空,月隐星遁。孤烟直有些想诅咒这关外的天气,他一向是个好脾气的人,可此时却难免有些心浮气躁起来。三天前,他的马被流沙埋没,仗著绝顶轻功他逃过一劫,徒步沿著沙漠行走,三天三夜,不见人烟,唯有风沙声烈烈,饥渴、疲劳如同魔魇般连同这混沌不清的夜色压顶而来。他唯有紧紧握住手中剑,父亲临终时交给他的剑,托付著剑庄复兴重望的剑,如同千斤磐石压亘於心,不能忘不敢忘,所以,绝不能放弃,他沿著莽莽荒漠,沿著千里戈壁寻找剑神的下落。
力量渐渐的从指尖流失,沙石打在身上已茫然不觉痛,只是依循著本能往前,往前走,脚步几近机械,所以,当他看到那盏灯火若隐若现於风中时,开始感到的竟不是惊喜,而是怔了一下,继而狂喜涌上心头。然後,振了振手中剑,朝著灯火闪烁处行去,他的脚步迈得很稳,不疾不徐,直到手触及到木门时,才觉得心跳仿佛快了些。
不轻不重的敲了三下门,屋内便有灯火亮起,他侧耳倾听了下才闻到脚步声缓缓而来,门吱呀一声打开,那一刻很短,他依稀觉得等了很久。
站在门後的人很年青,有著一张冷峻却又好看的脸,他提著灯,灯火落在他眼里溶一层灿金,这让他的脸恍惚有了点温暖。
"是你!"孤烟直惊呼出声,这个人他认识,三年前曾救过他一命,想不到三年後又救了他,想著,长身一揖,满心欢喜。
掌柜神情淡漠,只是就著灯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波澜不兴。
孤烟直揖了三揖後见他只是不作声,不由摸了摸鼻头有些尴尬,缘何这人一副不相识模样,难道他已忘了?
想著心中的热情倏地冷落下来,悄然垂眸掩去眼中黯然,他报拳道:"在下孤烟直......"
话音未落,对方淡淡颔首:"久违了。"
他说久违了,语气就象初次相见般生疏。然,这就够了,说明他记得他。孤烟直不由又高兴起来,在大漠中步行三日三夜终见人烟,心中不由又一阵庆幸。
灯火在他脸上投下一轮淡淡的光晕,照著他欢喜的表情,纵使蓬头垢面然而那样的眉眼那般的欢喜亦令人有种灿然生辉的感觉,掌柜的眼光闪了下,有一刹那的恍神。
"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大家都称我掌柜,你也这麽叫吧!"那一瞬间掌柜已收敛所有的表情,提著灯火在前引路,不紧不慢,说话也是不紧不慢,探不出一丝感情。
孤烟直心中雪亮,不愿提及过去必有他不能对人言的苦衷,於是不在意的笑笑,跟在他身後行去。
"你来得晚了,厨房里只有些剩菜剩饭,待热了後给你送去......"孤烟直慢慢的听著,那毫无平仄起伏的语调落入他耳中却荡起一阵温暖,这个人比他那张脸要暖,他想,唇角的笑意便绵绵漾开。
喝过茶,吃过饭,再梳洗了一番,孤烟直不觉神清气爽,索性拉著掌柜要秉烛夜谈,他却淡淡的摇头:"你累了,先休息!"烛影摇红,他的话恍惚有了丝温度。
孤烟直一夜好眠,梦中皆是那张清冷的脸,淡漠的神情,眼中却有灿金的光芒闪过。
第二天日上三竿孤烟直才起床,没有看到掌柜,却看到了萧先生,修长的男人有张白皙妍丽的脸,笑的时候两眼微弯明媚得近乎豔丽,倒是个赏心悦目的好相貌。
"你是谁?"萧先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待触及他手中剑时,脸色忽地一变目露精芒。
孤烟直微微一笑,抱拳作揖:"在下孤烟直!"
萧先生瞳孔猛地一阵收缩脸色越发苍白,孤烟直没有忽略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煞气与杀意,心下暗自警惕,脸上却笑得越发悠然,气定神闲。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萧先生!"一道冷冷的声线响起,孤烟直抬头却见掌柜扶著二楼的栏杆道,"客人醒了,去弄些吃的过来。"
"是!"萧先生恭声应了声,抬起头时脸上已波澜不惊。
"恩公!"孤烟直扬声唤道,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掌柜微微颔首抬步迈下楼梯,孤烟直笑著看他到面前,理了理衣袍对著掌柜一拜道,"孤烟直谢过恩公三年前救命之恩!"说著拜了三拜。
"起来,起来!"掌柜大惊忙上前扶他,孤烟直不让,又拜了一拜道,"这是谢过昨晚收留之恩,烟直身无长物,但自认有几分本领,恩公若不嫌弃日後有事尽管吩咐,不敢有违!"
"小兄弟!"掌柜握住他的胳膊制止他再拜下去一边道,"我这开的是酒肆自然收留来往过客,何须言谢。"
孤烟直听了眨了下眼,点漆般的眸中有一丝困惑继而恍然,却正色道:"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若是再找不到宿头,也许他就不能平安的捱过昨晚,当然这句话爱面子的孤烟直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努力绷紧了脸却仍是撑不住慢慢红了脸。
这少年皮薄的很,这样的表情纯良而无辜,带著不经意的一丝风情,柔软而妩媚,让人想抚摸,掌柜看的有些许失神。
"三年前,恩公走了後,烟直在附近打探了许久却探不到丝毫消息,当时好生失落只道今生再无法报答恩公一二......"
"小兄弟!"掌柜握著他手臂的手往上擦过他鬓角柔软的发丝按在他肩膀上,"莫提三年前的事,我只不过是拉了你一把,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真正救你的是你自己!"
"不,若没有恩公,我早已是埋在风沙下的白骨!"
"不许胡说!"掌柜忽然冷厉了神色,按住他肩膀的手一紧抓得他生疼不由轻呼一声:"恩公!"
"不要叫我恩公,小兄弟,我叫苏楼,以後,你就称我苏楼好了!"掌柜放开手,话语平平淡淡。
"原来恩公姓苏,烟直拜上!"孤烟直大喜又是长长一揖。
掌柜颇有些无奈的摇头:"小兄弟,你记住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不要总想著报恩,当年的机缘巧合帮了你,我很高兴!"他说著高兴,眼光却闪烁了下脸色亦比往常僵硬了三分,也不待孤烟直回答,转身就走。
苏楼,苏楼......
孤烟直有些恍惚,待回过神苏楼已走远,苏楼,他在害羞吗?他有些促狭的想,不知怎的,脸也跟著红了红。
"请用餐!"萧先生托著一个木盘,盘中一壶茶,三个包子,一碟小菜,他没有看孤烟直,将早点往桌上一放便收了木盘往里行去。
"谢谢!"孤烟直依然在笑,他爱笑,温温和和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可惜萧先生似乎极不喜欢他的笑容般,只留给他一个淡漠的背影。
萧先生坐在柜台上拨弄著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算著他似乎永远也算不完的帐,阳光趸拥著进来,灰尘与细沙在光纤中翻舞,落在他手上却是透明的白,白指黑珠翻飞如花。
孤烟直喜欢美丽的东西,便是繁忙之际亦不忘忙中抽空得睹一二更何况是在这空闲的早上,遂支肘托颌欣赏起来,这双手倒象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真是可惜了在这做杂活,若是杀起人来,指染飞红,陌上花开,该是何等的风情与妖娆啊!想著脸上的笑意越浓,唇角弯弯,颇是自得其乐。
酒肆内顿时静寂下来,原本几个在谈话的食客忽然顿住嘴直勾勾的看著孤烟直,阳光倾泄,光线中少年的侧脸氤氲出一片玉白的光芒灼灼其华,这是个很好看的少年,他的笑独有一种静好的味道,令人见而忘俗。
萧先生也在看他,从垂著的眼睫下偷偷的看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让人容易倾心的人,不象一般江湖客那般粗野,他的骨子里透著一种儒雅的俊逸,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只可惜,他是孤家的人。
"请问图集镇怎麽走?"孤烟直走近柜台,微笑著问看似心无旁骛的萧先生。
"西行百余里路再右拐行五十里便是了。"萧先生头也不抬的道,算盘珠子拨得震天响,孤烟直含笑道谢抬眼间瞥到他的帐本上记著的却不是数字,而是奇怪的植物名称。
这也是个奇怪的人,孤烟直的神色颇为愉悦:"请转告贵掌柜,两三日後我必归!"
"好!"黑色的珠子从指尖滚过,孤烟直再一次惋惜若是朱红的珠子,必可在他指间开花。
"祝你好运!"萧先生道,声音隐挟金戈之气。


西行百余里再右拐五十里。
正午的骄阳如烈火,炙烤著大地,沙石在脚下哢嚓作响,如同沸腾了般,隔著靴子亦感到那份灼热,孤烟直伸手擦了擦汗,茫茫沙海,热浪灼天。
百余路里於他不算什麽,从南走到北,三年来踏遍穷山恶水只为寻找失踪五年多的剑神,一边算著脚程,一边想著日落时要赶到图集镇,据说一年前有人在那看到过剑神出没。
西行,日落的方向,他衣袂飞舞,身子如离弦的箭般飞奔著,踩著自己的影子,追逐著日影而行,恍惚中觉得自己如同那追日的夸父,无望,却又不能停止。忽然心生悲壮,便嘬唇一声长啸,铿然一弹手中剑,身子拔空而起,在空中连翻几翻,卷起的风沙在衣摆处滑过,他好象御风而行,踏沙而去。
西行百余里再拐右五十里,一路上无人烟,唯有沙丘连绵,平沙莽莽黄入天,阳光嚣张而放肆,脚踩热浪头顶酷日如同置身火炉。抬望眼,天地一片苍黄,深深浅浅交错著,地黄,沙黄,树也黄。一里地一里地的默算著,孤烟直如同孤独的苍狼般,独行於这蛮荒中。太阳在他侧臂处落到了滚沙下面,沙层似被点燃了般层层灿黄氤著点点晕红,柔和了半边天幕,几近透明的光彩如霞如烟,天,要黑了,这是最後一丝光彩,阳光坠落前最後一次的浓妆豔抹。 五十里还未到,脚程比预计的要慢的多,孤烟直有些焦虑,风忽然大起来唳叫著从身边穿梭而过,脚下有白骨森然,回头,风狂沙飞天,一片沙海,来路早已被淹没,除了往前走,他别无选择!
苏楼回酒肆的时候已暮色四合,萧先生依然在柜台上算著帐甚至连姿势也未变,一堂的客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正吃得热火朝天,烟火漫开氤氲出一丝迷离的温暖。苏楼清冷的脸庞依稀也有了丝温度,没有看到孤烟直,心中不由咯!一声,那个孩子......
"他去图集镇了,说是三日後必归,让我转告你一声。"
"图集镇?"他刚从图集镇回来,不过一天内即可以往返,他为何要约定三日?
萧先生劈里啪啦的拨弄著算盘珠子,脸上带笑:"来往这里的人哪个没有自己要做的不能诉诸於口的事?"
苏楼想也是,哪个没有自己要做的事,可是孤烟直,怎麽不跟他说一声?
苏楼去了客房,果然不见了孤烟直的行李,不由心神不宁。
"唐三,你知道孤烟直的身份了!"虽是疑问,苏楼说的肯定,外头风声大作,刮过土墙在院中打了个旋转拍打在窗户上,一阵!当作响,灯火明明灭灭在两人之间拉一道阴影,萧先生终於停下了拨盘算珠子的手,抬起的脸一阵恍白。
"是的!"他答的波澜不惊,唐三这个名字已有数年未听人提起了,想不到苏楼会率先提起,那个刀光剑影的浴血江湖难道终究不曾逃离过?
"他在哪?"苏楼的脸在黯淡的烛火下发出一阵青白如同淬火的锋芒,唐三有一下的瑟缩继而索然,垂下的手指在袖中动了动,终於攥紧。烛光灭了,在风中激烈的颤抖几下後无声熄灭唯有一缕轻烟,苏楼微垂下眼,转身,推门,风便汹涌进来,一阵啷当作响,器皿家具帐幔乱作一团,纠缠著发出高低不一的声音,嘈嘈错杂乱耳,唐三看到挂在廓檐下的灯笼红成一缕飞溅的鲜血,刚刚苏楼的眼中有杀气。
"唐三,我若没回来,这酒肆你经营下去!"也算是你我相交一场。
苏楼的声音随著朔风狂沙一齐涌进来,凛冽,肃杀,唐三怔了一下继而纵声大笑,屋内一片漆黑,屋外天地混沌,苏楼,孤烟直会毁了你的!
他的声音如同受创的孤狼,悲怆绝望中又带著股毁灭的快意,刹那间风止沙停世界荒寂,他慢慢伏下身,喉中低低的呜咽,他会毁了你的!
苏楼提身疾奔,不过片刻功夫象是想到什麽般折身往西行去,他在附近住了五年地形了如指掌,最危险处当属那片号称死亡之谷,唐三必定会骗取孤烟直往那处行去。这般想著心惊肉跳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到孤烟直身边相助,哪知,天气恶劣,风狂沙疾平日的功夫竟生生磨去三分,纵使心如火焚亦只能耐著性子施展轻功而去。
风沙打在脸上如利匕刮面涌进口鼻呛心呛肺,喉口如同烧著了一把火,孤烟直,孤烟直......眼难睁,脚涩滞,这天气竟是异常的恶劣,一边心中暗暗祈求孤烟直能机灵点不要一脚踩进死亡之谷一边却不敢怠慢,使劲全身功力如暴风雨中折翼的鸟儿般,仓皇而急促。苏楼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如此急迫到近乎惶惶的心绪,背上的汗干了又出,出了又干,一层层和著沙石粘糊成一团硌在身上,动一下便狠狠的砥砺著肌肤。也不知行了多久,只觉得风越来越大,沙石在空中打著旋儿形成漩涡吞天灭地,看不见前方,他从短靴中抽出短刀,刀光照见方寸之地,沙子打在刀上铿锵作响,不一会儿刀便黯然无光。他腾身展臂扬刀,刀光大长,便是这麽艰难的行著,全心全意对抗著风沙侵袭,忽然,刀光掠过处照见前方一块一人高的岩石。
岩石?
苏楼脚下一滞,待细看却已看不清,影影绰绰是个人形的轮廓,心中一荡,扬声叫道:"孤烟直!"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呼啸著唳叫著惊心动魄,苏楼却觉得一下子静寂下来,空落落的无著处,恐惧汹涌而来,"孤烟直,孤烟直,孤烟直......"
他嘶哑著嗓子吼道,似乎要将肺内所有的空气挤出来,风声呜呜作响刮得耳膜隐隐作痛,他分不出哪里痛,只能不停的呼唤。
"苏楼!"微弱的声音仿佛两颗沙子相互撞击发出来般,但苏楼准确的捕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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