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的人看着他,他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站定,没有谁先动,我耐不住,走上前,执起他的手:"走吧,该吃晚饭了。"
诗经里说,执子之手,与子成说。
但愿不是骗人。
*
我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知今日几何。
落时天靠在床头,絮絮叨叨地讲着,无关痛痒的比武大会上的事情。
"你怎么不出手,怕输了对不起长生殿的名头?"
落时天看着我,没有说话:"你不在,没有精神。"
"去死。"我捶他一拳,什么破理由。
房间里的两盏灯忽明忽暗,他背着光,脸上的线条分外柔和。
我不知道为什么累得极至,只听见他在说着什么最后谁胜了,今年又是谁成了武林大会的盟主。
蜡烛散发的味道像烧焦的棉布,在肺里久久不散,然后郁积成块。
他的银发闪着浅浅的光芒然后一切就安静了,像儿时一个人躲在玉兰林的深处,等着那个 来找我的人一样,我静静地等着,或者,很快就会被人找到。
*
一阵水扑面而来劈头盖脸地倒在我的脸上,我一下惊醒!
刺眼的白光照的我睁不开眼,眼睛刺痛。
勉强睁着眼睛看清周围的情况,那张容颜如玉的脸近在咫尺。
"怎么样?"
"这是哪里?"
"好地方,总之不会亏待你。"落允的手一扬,一个女仆端着漆红食盒放在桌上。
"你这是要做什么?囚禁?"我动了动手,根本使不上力气。
"是啊,囚禁。"落允看来有些落魄,说完了这句话便不再理睬我,顾自走了。
还是紫色缎面的长袍,宽大的袍子容纳他有些瘦削的身体,风灌入他的长袖,一朵盛开的牡丹焦灼在背后,摇曳生姿地在我眼里闪闪生辉--或者,这就是为什么很久以后,我永远地厌恶牡丹的原因,它像一个没完没了的梦靥在我的每一个午夜轮回反复出现,在我的灰白色调的梦中,它绽放着的光辉一次次将我打败,直至我的覆灭。
有很多时候,有很多选择,每一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那个选择权就在手中。
但是总是有很多人走错路,不是选择的不对--因为选择本身没有对错,大约是因为在作出决定的那一刹那总给自己留了后路。
有些事,以前不懂,那时候以为长大后会懂;可是,现在我依然不懂,或者我还寄希望于将来。
*
大约已经进入深秋,从这幢小塔望出去,山周围的枫叶开始变得如画一般美,红得醉人,想酒一样酝酿着一种欲滴的血光。
我靠在窗台前,望着湛蓝的天空,空空荡荡,不见云飘。
肃杀的气息在枫的红色中于我看来变成了热闹--兀自欢欣的热闹,无人可见唯我独赏的热闹,这一份热闹原是为我而绽放。
我呆呆地想着,忽然觉得这一切,在一些生命轮回死去的瞬间变得万分的和谐。
这一切原是应当的,没有枯萎,就没有盛放。
这就是人世。
远远的山脚上,一个老农背着自己的孙子,驮着宽厚的背,布满老茧的大手托着孙子的腿。
他们的对面,一个粗壮的汉子,背着背篓,走来,嬉笑地打了一下小孩子的背,然后将孩子抱下来,自己又去拿老人手中的农具。
于是,祖孙三代,在一条窄窄地小道上笑着,走着,斜阳在散尽自己的最后一份光芒,将他们护送回家--那里应该有一个围着围裙的农妇在弄晚饭,或者还应当有一个坐在门前看着夕阳等着他们回去的老婆婆。
一只小巧的手推了推我--那个被留下来照顾我的女仆。
她抬起手指指我的眼睛,我笑笑。
眼眶里盛不下太多的泪水,我唯有任其自然。
我问过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她既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更不会认字写字。
可是她会笑,看着我,用她的眼睛告诉我她的悲欢。
我常常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有很多瞬间,我都把她很另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子联系在一起。
可是,她们又真的相差太多,她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但是那个美丽的怪才客却有一个狡黠的名字,薛紿紿。
偶有一日,天气尚好,我倚在床边,她为我打开那扇通往自由的窗,那一瞬间的晨光万丈,让我脑中忽然响起一个字--曦。
我笑着跟她说,我跟你取了一个名字叫曦,她似懂非懂的看着我。
花了半天时间,才让她明白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名字:"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称呼,称呼,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个,但是最最重要,知道吗?"我简直是手脚并用手舞足蹈,她才似乎懂了。
可是当我用这个茶水在桌上写下这个字的时候,我就后悔了,繁杂的笔画,我忘记她不会认字。
她只是一味很高兴,看着我,眼眸子里闪亮闪亮的,晶莹剔透。
可是就算她有名字又如何,我在她的身后唤,她依旧无法听见。
一天,她气闷地皱着眉头,表示跟我说不清说,也是,我实在也不懂她的意思。
最后她急了,手指蘸了点水,在桌上画来画去。
我凑过去一看,哑然失笑,她画了一个砚台,一支毛笔,然后摆出握笔的手势,原来是要我教她写字,我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她高兴地将那杯茶水给打翻了,窘迫地看着我,我又笑了。
这样被囚禁着竟也过上安稳的日子,我实在没有想过,真是有些恍然。
每一日早起,看看青山,望望白水。
白鹤向南天,入云里,唳晚秋。
木叶飘摇顺滚滚江涛而下,不知往何方,不知来年回来否。
我握着曦的手,教她一笔一划地写字。
先是教她学会自己的名字,那个复杂得如凡尘一样的字。
她央着让我写自己的名字--风从竹,我轻轻地描绘出自己的名字,一时间太多人涌上心头,又太多人被我打压不愿多想。
她说她没有姓,可否跟着我一起姓风,我自然不会拒绝,风曦,淡阳柔风,芙蓉出水一样的女子和着一个轻柔的名。
天气终于冷寒下来,这塔大约是在南边一点的地方上,冷的远没有北边那么彻底,也不见雪下。
山上的枫树灌木叶子并不落尽,飒飒风声中,总有叶子在歌,在舞。
落允始终没有来过,我的武功也不知道是被废还是被抑制,像足一个穷酸的书生每一日教书写字。
风曦出去从来都会将们锁住,我疑心她也是练过武功的,否则落允不至于将她单独留下,或者,这塔外还是有人在把守。
我不问风曦今昔何年,但是她总是如实地告诉我今日冬至或者今日小寒。
实在有一些哭笑不得,她要我记得我被囚禁几日?
人都说春困秋乏冬易伤,我也自然不能免俗,有时这夜冷得过分了一些便睡不着,心里有一些东西便要蠢蠢欲动,收也收不住地跑出来搅乱我的心思。
可惜风曦不能说话,否则有个人谈谈或者还要好一些。
我愣愣地看着风曦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
她脸上升起两片红云,害羞地瞥了我一眼,自顾自接着打扫。
*
一夜,实在睡不着,口渴得很,便披着被褥找水喝,谁知茶壶没有水了。
我一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幽禁得太久,急躁地拍着那扇唯一的门大叫:"来个人啊,我快渴死了。"
叫完才觉得其实大可不必,没有什么不能忍的,我靠着门坐倒在地上,虽然隔着被子但是凉凉的寒意依旧从地面传进我的身体。
忽然一个急速的脚步声传来,门的那一边又一阵开锁的声音。
接着门就打开了,风曦探进来,看着我躲在被子站在一边,低着脑袋,满眼歉意。
我喝了水,风曦看着我躺下然后出去,再锁门。
一个臆想在我脑中成形。
或者,风曦并不是风曦。
*
又过了几日,便是除夕。
向来不知年岁竟是可以这么快的,这里依旧没有见到一片雪飘。
随风堡里,再萧条的日子里也是热闹的,总是有孩子在玩雪,总是有人在调皮捣蛋,总是充满人气。
这样子怀念起那些日子,仿佛只要是随风堡里的一切就都是遥不可及,却又呢么真实地被我握在手中。
"风曦,你的家人呢?"
我站在她的身后,她望着窗外远远模糊的太阳,任风吹散了自己的发髻。
她没有回头,但是我看见她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她果然可以听见我的话。
我却没有一丝庆幸。
"风曦,给我讲讲你的事好么?"我与她一同站在窗前,比目而望,"我知道你可以听见。"
迎面而来的风刀刮在我的心里。
她执起我的手:"可我真的不会说话。"
她看着我,眉眼之间有一丝诚恳一丝歉疚。
"你是......薛紿紿?"我本不敢问,但是,唯一只有她才能让我联想得到。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闭了一下眼睛,手从脖颈地下方开始撕下那张人皮面具。
"你有时为何又会变得聪明?"她在我的手上写着,我把玩那张面具。
"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被某些人的光芒所掩去吧!"我说笑道,她知道我指的是谁,神情黯然地看着我。
"落允,知道是你?"
"恩。"
"为什么是你?"
"他说你很喜欢我。"
"呵呵,的确是如此。"
*
除夕夜,风声渐止,霜将血色的枫叶染上一层白衣,天地万物在这样的蒙昧中静止一般。
幸好远处还是有一些炮竹声声,让我不至于也同这景色一道死去。
我坐在床上,看着她拨弄着一个小暖炉,不想唤她做薛紿紿,总是觉得那个名字太过溟濛,不真实,还是风曦好,至少会让我在这样的冷夜里感觉一片暖意扑面。
风曦将菜布好,站在一边看着我。
精致的江南小点围着一个暖炉子,情状有些不协调,但是看着可口的小菜也不管这么许多。
"很好啊,想不到你的手艺这么好,要不,等风某有朝一日自由了,你跟着我回去随风堡吧,煮煮吃的,好过在长生殿里打打杀杀。"我夹起一块扣肉,色泽晶莹,入口香甜。
风曦给我夹菜,看着我,我总觉得这眼神里有一些是我忌惮的。
但是,流于表面的温馨也是我所享受的。
"你也吃啊。"她像一个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丈夫,我笑着给她把一盘小菜端近一些。
属于薛紿紿的面容,此时有着风曦的笑。
*
午夜时分,大年初一新至。
我站在窗边,窗门大开,冷风进来,却丝毫也不觉得冷。
或明或灭的灯火闪闪烁烁,飘摇不定。
腊梅的冷寒香气飘来,灌入我的心脾。
一件披风挂上我的肩,风曦又递给我一杯热茶。
我坐在桌前,饮茶,她关窗,一切自然而又再正常不过。
可是她的眼神中却有一丝的躲闪。
她铺好床,替我脱去外衣,我才觉得浑身发热,热气冲天。
"这水?"我瞪着她
她如水的眼眸里有些神伤。
"是落允让你放的?"这话真当是说出来便要咬舌头,"又是迷魂药?"
她将我扶上床,坐在边上看着我,又在我的手心写字,可是我身体里的那一把火分明在叫嚣,如火山爆发一般,火热的岩浆在身体里四处奔流,再笨我也知道,那是什么该死的药。
她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越来越觉得她的手很软,手指很修长......
*
再一次醒来,只觉得头大如斗,腰算背痛,只觉得不好,我连忙侧头却发现,那个熟悉的男人躺在身边。
仿佛很痛苦似地紧紧闭着眼睛,趴在床上睡着。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那药性大约是过去了,只是为什么不对!
我轻轻掀起被子,才惊绝过来,落时天让我给......
难怪要趴着睡,真是。
对劲又不对劲。
这一日的清晨,我傻傻地看着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落时天,天长地久不过如此。
"醒了?"感觉是我做了亏心事,他醒来我赶紧上前。
他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就憋出一个字来:"恩。"脸侧着大有继续要睡的趋势。
"饿吗?"原来在上面一次,心里就这么难过,真是作孽,搞得他是个受虐小媳妇似地,满脸的我对不起他。
"......恩。"还是垂下脑袋,睡下了。
我在房间里找了点水,想给他清理一下,但是看着那片狼藉我就无法下手。
暗红的血伴着银色浊液,触目惊心。
"我给你洗洗......"下半句"你忍着点。"都没有说出口,他就又盖上被子。
"我自己来。"他瞪着我,丹凤的眸子怒意明显不够。
"如果我说我一定要给你擦呢?"我挥挥巾怕笑着说。
"不要。"他倏地裹紧被子站起,趔趄地跳下床。
我扶住他:"下来做什么,不要就不要,你以为我愿意给你擦,要不是......"
"你知道就好!"他恨恨地说,又裹着被子跳上床,挺尸睡觉。
暖烘烘的屋子里,我的心里自然暖洋洋。
这房间大约是什么客栈,我一打开开门却看见戚然斜坐在一边。
"戚然!你怎么在这里?"
"主人在。"
"哦。"感觉自己没脑子似地,不过看到戚然真的是很高兴,"能弄点吃的来吗,饿死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他站起,拍拍屁股说道。
"你也不老啊。"什么意思?我耸耸肩,"对了,薛紿紿呢?"
"薛紿紿?她怎么了?"戚然反问道。
"哦,没事,我以为护法都出来了。"
"你以为为了找一个小小的随风堡堡主就要动用八大护法?你也真是看得起自己。"一个冷冰冰地声音从隔壁的房间么门口传来。
"玉颜啊,你今天精神不好啊,大眼无神啊。"花也也从玉颜隔壁出来。
"早啊,大家。"我朝天门笑笑,直接忽略玉颜。
"是啊,你倒是睡得好啊,我可惨了,半夜闹鬼睡不着哟。"玉颜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了,顿时窘迫。
"戚然,去弄吃的,想饿死我啊!"房间里另一个声音大声说。
玉颜花也戚然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花也将我推进房间,将门关好。
"这是什么意思?"我转过身,落时天裹着被子站在床边。
他半露削肩,邪邪地眉微微上挑,眼带桃花地诱惑我。
"过来。"他魅惑的声音传来。
我不由自主地走去:"做什么?"
"帮我擦干净。"
*
客栈的大堂里,花也玉颜戚然坐成一桌。
"主人是不是不能下来啊?"花也推推我,笑道。
我窘迫地四处瞎看:"他要等一会儿才下来。"
这个一等就等了老半天,落时天才穿戴好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