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熟悉的声音,对白寒衣来说,更像是最嗜血的刀,刺过他心脏,不够锋利,所以一阵阵的钝痛,令他浑身颤栗。
萧易诚,这三个字,一直都是那把封他喉的刀,完全不需要出鞘。
该来的终究来了,他等待了太久,等有个人出现,斩断他的梦魇。
想到这里,白寒衣忽然有些莫名的激动,同时也有点懊恼。十年未见,也不知面前的人长成了什麽模样,是否还有著大大的笑容,灿烂得如同七月时头上的太阳。
在自己瞎了之後,在那些眼前只有大片大片黑暗的日子里,男孩当年的笑容,成了他记忆中唯一的太阳。
白寒衣苦涩地笑了笑,缓缓地将身上各种暗器一一丢在地上。
人尽皆知,轻功和暗器是白寒衣仅有的威胁,除此之外,他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瞎子。
白寒衣拿出药瓶摊在掌心中,依旧从容不迫地样子,说:"在下的一位朋友还等著这药,不知能否替在下送去。不远,就在城里的南宫家,西厢房左数第二间就是了。"
对方迟疑了片刻,大约是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地束手就擒。
"纪羽。"
"是。"
干脆利落的回答,没有迟疑,没有多余的字眼。那个叫纪羽的男人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不重,但稳健,猜想是个沈默但可靠的人。
随後,感觉到掌心的瓶子被拿走,白寒衣笑了笑,说:"谢谢。"
那是他最後的一句话,在之後的机天理,他都没有再开口,或者说,已经没有了必要。
四肢被铁链绑住,几乎成一个"大"字。鞭子在身上抽打,起先是火辣辣的疼,後来也就没了感觉,仿佛这身体不再是自己了的一样,唯有被洒上盐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自己还活著。日以继夜地遭受著不同的酷刑毒打,短暂的昏迷又立刻会被冷水浇醒。
他已经分不清日夜,计算不了时间,他总以为,那个人恨他恨入了骨髓,必然恨不得亲手来折磨他,可偏偏,萧易诚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来,恍惚中他总会看到,明媚的阳光下,有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穿著宝蓝色的衣服,有著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站在大树底下,朝他招手,朝他笑。
他知道,他就快死了。
他想,就快要结束了,也没有什麽不好。
就在他这样以为的时候,四肢忽然被人松了开来,接著被拖到了一个地方,他们将他扔在地上,然後听到锁链"!!"的声响,离去的脚步声,之後,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白寒衣挣扎让自己坐起来,背靠著墙。一阵阵的阴冷透过背脊传遍全身,是抵挡不住的寒意。衣服想必已经破烂不堪血迹斑斑,身上更是伤口无数,或许结了疤,或许已经开始腐烂了。白寒衣把头靠在墙上,不禁扬起嘴角,略带苦涩的笑容,似乎很久都没有这麽狼狈过了。
老鼠在脚边乱窜,发出"吱吱"的细碎声。在这阴冷潮湿的牢房里,这成了仅有的一点声响,先前是从未停歇的酷刑,现在却安静地连个走动的人都没有,一片死寂。白寒衣静静地待著,静下心来细数著时间。他想,萧易诚只是让他喘口气,不愿让他死的那麽容易而已。
他一直都记得,那场大火,像要把天都烧著一样,吞吐著烈焰,而在角落里,那个紧咬著嘴唇的男孩,目光中充满了仇恨,一如这熊熊的火焰。
他听见那个男孩说:"今天你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会後悔的!"
而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白寒衣(四)
每天唯一会出现的只有送饭的人,三餐准点,却从来不说话,倒是白寒衣每次都会很有礼地说"谢谢"。
从对方迟缓沈重的脚步声和时而的咳嗽声,白寒衣想他应该是个年迈且多病的老人,或许还会有风湿之类的毛病。对於这样的人,无论他是光荣的英雄还是苟且偷生的蝼蚁,白寒衣会表示敬意。
毕竟,谁活著,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白寒衣吃饭的时候很认真很惬意,就像他是在杭州的楼外楼,对著细雨中西湖的美景,吃著什麽山珍海味一样。其实那也不过就是一碗白饭上面放了几根菜叶,饭有时候很硬,还夹带著石子,磕疼牙齿,有时候饭太软,更像是粥,水都比米多。
老人才离开没多久,又听见有人走了过来,站定在前面,也没进牢房的打算,说:"我去过了。"
纪羽,即使是只听过一次的声音白寒衣也能立刻辨认出他来。
"他人不在。"
话音刚落,就听到瓷器在地面滚动所发出的清脆声音,越来越近,碰到白寒衣身边才停下。
白寒衣伸手将瓶子握在掌心细细摩挲,没错,从形状到纹理,确实是自己交给他的药瓶,本应带给慕容的药瓶。莫非......
"可能我没问话的权利,但事关乎我朋友的安危,当然答不答都随你。"白寒衣停了一下,说,"房里可有打斗的痕迹?"
"没有。"
这就奇怪了,白寒衣微蹙起眉,用指关节一下下地敲击著地面,发出沈闷的"咚咚"的声响,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以慕容的武功,断不会毫无还手之力就被人掳了去;若是自行离开,那麽一是见自己久去未回去寻自己,一是病痛难捱回风楼取药,而以慕容的性格,这都是绝无可能的。
"不过,地上有只打破了的茶杯。"
茶杯?经纪羽这麽一说,范围又进一步被缩小。这麽看来是慕容在房中喝茶,突然有人进来,而且来人必定是慕容熟知且意外的人,他在惊慌中滑落了茶杯。如此一来,便极有可能是他自愿随那人走的。
那麽,关键就是,此人是谁?
"至今已是几日?"
"十日。"
白寒衣点了点头,十日足以发生很多事情,譬如让一个活人变成死人,连尸首都可以销毁得干干净净,他要赶紧回去才行。
正当他在思考的时候,忽然有个东西掉进了怀里。
"上好的金创药。"
白寒衣刚想表示谢意,就听纪羽说:"我是替人送的,你心里明白。"
"谢谢。"白寒衣将瓶子握在手里,笑了笑,笑容中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
为何时至今日,你还是狠不下心来?
萧易诚没有想到自己也有借酒消愁的一天。
十二月廿五,大寒,就像一道分界线,划开他的生命。
之前,他过得逍遥自在无忧无虑,酒要千方百计地偷来,尝了还怕被爹娘察觉出酒味,但那种青涩的刺激带来了莫名的喜悦,更甚於酒的滋味。
之後的他已无瑕碰酒,报仇成了他活著的唯一信念,忙於搜集仇人的情况、一举一动,譬如他进了风楼,他在江湖上有了响亮亮的名号,无法知晓的是,何时瞎了眼睛。萧易诚经常想像著手刃他的快感,可偏偏,夜来入梦的,总是那张倔强的干净的脸,不带半点血。
现在仇人成了阶下囚,远远看见他受鞭打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大仇即将得报,萧易诚这才发现,他没有半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萧易诚挥挥手,让人把牢房的门打开。
白寒衣就这麽毫无防备地坐在地上,背靠著墙,歪著脑袋睡觉。头发凌乱地披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脸庞消瘦了许多,两颊凹了进去,下巴也变得尖了。衣服更是破破烂烂,满是干了的暗红色的血迹,看得清一道道长长的伤口,肉从里往外翻出来,有些甚至看得见白森森的骨头。
想数日前见到他还是个风神俊朗的人,看起来比以前温和了许多,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眼睛像宝石般,很漂亮,看了就会不禁被吸引住。以前眼睛里总像装了许多的事,与年龄不相符的沈重,现在反而干净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
萧易诚拿起落在旁边的金创药瓶,他记得是前几日吩咐纪羽送来的,看伤口的恶化状况,看来他是半点没领情了。
打开瓶子,刚想给他上药,却见他动了动身体,似乎快醒的样子。於是伸在半空还未碰到皮肤的手又堪堪收了回去,瓶子也顺势放进了怀里。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想想,或许他早就醒了。
"喝酒怎麽也不叫上我?"白寒衣睁开眼,又闻了闻,说,"陈年的女儿红,我的那份呢?"
他这麽说著,像时间从未前行过,他们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不怕爹骂你吗,被罚去跪祖宗祠我可不帮你求情,"白寒衣顿了顿,又说,"也不替你送吃的。"
如同他们以前常有的对话,萧易诚会缠著他求他别去告状,他无动於衷一言不发地走掉,然後萧易诚快步追上去拦住他,从身後拿出一小壶酒来。
天空蔚蓝一片,偶尔飘浮著几朵云彩点缀。湖心碧波荡漾,鱼儿摆动泛起涟漪,湖边垂下青青的杨柳依依。岸上的两个少年,还有属於他们的天地。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不是真的忘了给他带,他也不是真的生气。
萧易诚此时手上没有酒,只有紧紧地抱住他。
"求我啊,说不定我就不杀你了。"
萧易诚想,自己真的是醉了,不然怎麽会说出这样的话。血海深仇,太浓太豔的血,怎麽可以这麽简单就放过他。
白寒衣被他抱得生疼,好像伤口都要裂开来了一样。可是,心底却是满满的往外溢,原来,自己还是想念著这些。
耳边的呼吸声慢慢变得沈重均匀,推推他也没有反应。怎麽可以就这样在仇敌面前睡著了,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跟以前一样。
白寒衣摇摇头,只是苦笑。
白寒衣(五)
他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寒冷,迟迟未见下雪,一下起来却是好几天的不停歇。厨房的老王一直呆在屋子里,任他怎麽纠缠耍赖也不能替他做那些他从书上看来的稀奇古怪的菜,老王说:"少爷,你年轻不怕冷,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啊。"萧易诚很纳闷哪里冷了,他不明白是因为他穿著娘给他新做的厚厚的棉袄。
那天,娘带著他去庙里祈福。他看见沿路有著好些乞丐,却独独注意了那一个。少年蹲坐在角落里,蒙头垢面的,也掩盖不掉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骄傲又倔强的神情。
萧易诚拉了拉娘的衣袖,指著角落里的少年,说:"我们把他带回去吧。"
"家里不缺仆人。"
"不是,我不要仆人,我要和他玩。"
萧易诚跑去拉少年的手,也不理会那双手是多麽的肮脏,他笑著说:"你跟我走吧,以後我照顾你。我叫萧易诚,你叫什麽?"
"白寒衣。"
於是,萧家又多了一个孩子。白寒衣跟著萧易诚喊爹娘,生硬的语调,别扭的表情。萧家上上下下也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少爷。
教书的先生说:"小少爷很聪明,我教一遍他都会了,将来肯定能高中状元。"
厨房的老王说:"小少爷很懂事,我烧什麽菜他都说好吃,其实那次我把盐当成了糖啊,哎,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
婢女阿英说:"小少爷人很好......恩......长得真好看......"然後捂著通红的脸跑开。
萧易诚有时候对此很苦恼,他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就没什麽好让他苦恼的,可为什麽大家都那麽喜欢白寒衣呢?明明是自己先发现他的,明明是自己把他带回来的。
对十四岁的萧易诚来说,世界很小,家,翠屏镇,还有白寒衣。
上课的时候,他总是打哈欠,先生在摇头晃脑地念些什麽,听得他昏昏欲睡。他就撕了一页书揉成一团丢旁边的白寒衣,见他没反应,又不甘心地再去揪他的头发。
白寒衣被揪疼了转头瞪他,萧易诚就笑得一脸无赖。
结果被先生罚抄论语五十遍,他苦著张脸去求白寒衣,白寒衣却收拾了书扭头走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无奈,只好自力更生了。夜晚本来就冷,在房里更是抄得手脚冰凉,然後意外地见白寒衣推门而入。
白寒衣把盘子放到他面前,说:"老王给你做的点心。"
"还是你对我最好了。"萧易诚立刻弃了笔欢天喜地地去拿糕点,咬了口又塞到白寒衣嘴里,"你也尝尝。"
"现在什麽时辰了?"
"刚过三更。"
"啊!怎麽可能抄的完!"萧易诚皱著眉头大声抱怨,眼角却偷偷瞄向白寒衣。
"我才不帮你。"白寒衣停了会儿,终究不忍,妥协道:"只帮你磨墨。"
第二天,先生看著萧易诚,狐疑地问:"真的是你写的?"
萧易诚笑著摸摸後脑勺,说:"先生,我的字有进步吧。"
而白寒衣在旁边趴在桌上打瞌睡。
萧易诚拉著白寒衣去摘隔壁家的桃子。
萧易诚爬上树去摘,白寒衣就在下面捡。
"啊!"
一个桃子正中白寒衣的脑袋。
萧易诚慌得赶紧从树上下来,揉著他的头顶,问:"砸疼了没有?那桃子真没长眼睛!"
"怎麽不说是你没长眼睛,就往我站的地方扔。"
"好,好,是我没长眼睛,"萧易诚少见的低声下气地道歉,"还疼不疼?"
"又是你们两个臭小子,敢来偷桃子!"主人拿著长棍,气势汹汹地喊道。
"来不快逃。"白寒衣拉起萧易诚的手就跑。
跑了好长一段路,见後面没人追来,才停下。
"可惜,桃子都落在哪儿了。"白寒衣弯著腰,急促地喘著气,说。
"现在还管什麽桃子!"萧易诚揉著他的头发,问,"还疼不疼?"
恶劣的口吻,动作却意外地温柔......
他们偶尔也有吵架的时候,因为有段时间镇上唯一的一个李秀才的女儿,小红,老是来找白寒衣玩。
"寒衣,寒衣!"萧易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一起来就没见到白寒衣的影。"阿英,你看见寒衣了吗?"
阿英手里拿著刚采回来的野菊花,一枝枝的数著,答道:"小少爷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那去哪儿了?"萧易诚拽了阿英的袖子,急问道。
"好像说去秀才家了......啊,少爷!我的花!"
看著花掉了一地,对於横冲直撞的少爷,阿英只能气得直跺脚。
萧易诚到秀才家的时候,果然见到白寒衣和一个穿著红衣裳梳著两个小辫上面扎著红头绳的女孩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萧易诚上前一把把白寒衣拉到自己身後,凶巴巴地冲小红喊:"你这个丑八怪,不许和我家寒衣玩!"
女孩一下子红了眼眶,带著哭腔说:"我不是丑八怪。"
"你还说你不是!你看你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洞,难看死了!"
那时萧易诚不知道那叫酒窝,有酒窝的女孩子看起来甜甜的,很是可爱。可在萧易诚的世界里,只有寒衣是好看的,其他人都是丑八怪。
"以後不要来找寒衣,寒衣才不会要你这个丑八怪!"
小红"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萧易诚这才得意洋洋地拉著白寒衣的手回去。
"喂,你生什麽气,该生气的是我才对,你说都不说就跑出去找别人玩,你看我不理你了吗?"
萧易诚受不了白寒衣一路上一声不吭,跟他说话也不回答,干脆停下脚步。萧易诚就是这镇上的混世魔王,现在也带著半是委屈半是生气地表情看著白寒衣。
"小红家里书多,我只不过是去问她借书的,可你这麽说小红太过分了,先生说过......"
"好了,好了,"萧易诚赶紧打断他,他最受不了先生那套之乎者也的理论了,说,"家里也有很多书,你干吗非跑到她家去看,再说小红才没那麽好心,阿英说小红就是想将来做你的媳妇,几本书就换回个相公,哼,她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