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袖衬衫,短袖T恤,嗯,应该够了......哎哟哟!"好不容易找到需要的衣服,戚少商使劲一拽,衣柜里立刻发生了一场"山崩"。"我的天......"揉着脑袋从杂物堆里钻出来,他捞过砸到自己的"罪魁祸首",仔细一看,居然是高中毕业纪念册。当初兴致勃勃地捧着挨个让留言,后来却不知何时就扔到了一边,如今巧合之下方重见天日。
戚少商颇为惭愧地摸摸鼻子,他这个三分钟热度的毛病估计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顾惜朝曾经讥讽他:"你就是现代版振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到手了就没情绪去珍惜。"也许吧,他苦笑。息红泪就经常抱怨,说交往之前自己对她要细心体贴得多。不是不爱,也不是厌倦了,只是自然而然就没了起初的热乎劲。看来从这方面说,他确实是个薄情的人。
薄情。戚少商转了转眼睛,觉得并不夸张。他表面上热情平和,内里却偏执孤傲,结交的朋友虽多,知心人却屈指可数。即便和亲人间的感情也不浓不淡,他很讨厌中国一些传统的礼数,比如逢年过节走亲戚送礼,比如高考放榜办升学宴收钱,所以和在这些上异常认死理的家人暗生罅隙,有时甚至会觉得亲属关系是一种烦人的负担。是不是仗着他人宠爱便肆无忌惮不知惜福呢?他不知道。
这么多年,戚少商付出最多热情的人,只得一个顾惜朝。但他自以为浓厚到极致的感情,当与自己的梦想冲突之时,却还是不得不为后者让路。这点上他们俩很像,总有一些东西被放在感情前面,不能放弃拒绝妥协,彼此心知肚明。高考完估分报志愿时,他填了南开,而顾惜朝填了复旦。他们要走的路,从一开始就无法交汇。不是不伤感,不是不遗憾,但太过了解对方,就更清楚结局的无可回寰。
顾惜朝向来冷情,别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写留言记电话,他却只安心学习不问其他。唯有戚少商得到了特殊待遇--高一那本纪念册上的一张新纸。拿到那薄薄的纸页时戚少商说不好什么感觉,极其重视倒是可以肯定的。他绞尽脑汁想了好几天,决定来点古雅的,给知音顾惜朝留首诗。草稿无数,修改无数,遗弃无数,他向来不擅长古文,相关词汇自然贫乏,如是最开始写的作品简直如闺怨一般惊悚--"东风散时人亦散,折柳别君离恨深。长亭目断芳草迹,清风难拂绿绮尘。泪融愁雨黄河泣,情寄悲空江水吟。春归思萌倚柳望,只见东风不见君。"戚少商读完自觉恶寒,遂弃之重作。
一星期后,当顾惜朝终于拿回那张纸时,上面只有一首平平的绝句:"华灯无明新声旧,梭风丝雨织离愁。此夜既无月共君,寄心流萤觅远舟。"他看了又看,慢慢笑了出来。寄心流萤。戚少商果然懂他,这才是他们最合适的距离。平淡的字句,隐晦的感情。不张扬,然而深刻;不能忘,却要远离。待到戚少商要他馈赠临别寄语时,顾惜朝扔回对方给的纸,钢笔一挥,蓝黑的墨色淋漓铺洒在那人合该下岗的校服上--"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龚自珍这句让他一见钟情的诗,多年来无人当得起的最高赞誉,全部溶在酣畅的笔迹里,交付给了相交甚短的戚少商,像送出一个浮于心尖上的梦。同时他又有些微的抑郁,不太愿意接受这缘分竟然只有短短三年。虽然他始终在推拒,到了即将告别的时刻,却又任性地不愿真正远离。
报完志愿到成绩出来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被变幻莫测的报考信息和漫长的等待弄得焦躁不堪,在家实在呆不住,想找点事做,不知怎的就想到出去旅游。他们兴致高昂地查资料打电话准备东西,戚少商甚至连数码相机都买好了,就等跟团出游好好玩一场。顾惜朝很期待,同时也感到微微的不安。结伴出游是他们最亲密的相处,这次旅程中会不会发生什么打破界限的事情并不在他控制之内,或者说,可能潜意识里他根本不想控制。为什么呢?也许是对未来的不安已经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许是想到分离的结局而不甘心地想抓住点什么。心底隐隐的负罪感与难抑的兴奋感交织,但前者每每被后者压下,最终再难露头。
十八年来,这是顾惜朝第一次刻意放纵自己。为了挽留什么还是为了证明什么已经不在考虑范围内了,他可能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契机。这确实很矛盾,然而在那段前途未卜未来茫茫的日子里,他迫切需要依赖一些现实的温暖。总是坚持是很累的,他需要短暂的放松。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选择,这两年始终过得小心翼翼,现在他想放手顺其自然一次,看看究竟会有怎样的发展。
戚少商可以猜到一些上述想法,他知道这是顾惜朝难得的迷茫与示弱,因此还为之兴奋了好一阵子。他不清楚对方具体的期待是什么,而且永远也没机会清楚了,因为就在他们去交定金那天,共同出游的打算碎了个一干二净--顾惜朝最亲的姥姥被查出患了喉癌。金钱的压力,死亡的阴影,一瞬间沉沉压到他的身上,让所有轻松与放纵都成为不切实际的泡影。"你看,"得知消息的时候,顾惜朝举着手机,脸上带着怪异的神情看过来,似悲伤又似解脱,"你看,这就是命......"
这就是命。这就是现实。没有道理没有预兆,只能服从只能接受。这么多年过去,当时那如一块大石坠入心间,沉得喘不过气来的感受戚少商依旧无法忘却。那是他第一次觉得浑身发冷,比阮明正突然逝世时更冷,比被顾惜朝反复推拒时更冷。他突然发现了自己的无力,突然理解了命运的莫测。说什么抗争,他们根本连抗争的机会都得不到。年轻的人生不仅仅属于自己,更属于家人。他们不得不满足的,不是自己的愿望,而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夭折的旅行计划仿佛一盆警告的冰水,浇熄了他们挣扎燃烧的热情,徒余一地灰烬几缕残烟。
这就是命。拍拍衣服站起来,戚少商把纪念册塞回原处关好柜门,慎重庄严犹若合上过去的人生。分离是命,道路不同是命,各有新生活后渐渐淡了联系,也是命。他们的结局,多年前那一场失败的尝试早都下了谶语,求不得,要不起。自最后一面已经整整四年,他不知道顾惜朝如今在哪里做些什么,对方也不会知道他的现状与未来。这,就是命。
明天他将飞到上海。那里有他的女友,日后会成为他的妻。他们会有一个家,一辆车,一个或者两三个孩子。他们会谈情,会吵架,会在漠漠无涯的岁月中相伴变老。而顾惜朝会留在他的心底,像一个青春的仓促符号,像一本无法写成的书,像一首难以唱响的歌,在寂静的光阴中,永远保持鲜亮美好,不会褪色,亦不会苍老。
他们没有执着,没有后续,然而那飞扬锐利的精致眉眼会深深刻在他每一次呼吸吐纳的空气中,印在每分每秒滴答淙融的时光里,化成如此简单,如此纯粹,如此固执的挂念。像不可治愈的病毒,不知不觉融进身体的每个细胞。于是细微的血液流动声都被放大成了喧哗不止的热闹思念,循环往复,随指针轮转生生不息。戚少商关上床头灯,勾起一个缥缈的笑--明天开始,顾惜朝会成为他的旧梦,而红泪,终将是他的人生。
今朝有酒今朝醉
冬季的华盛顿湿冷,气温虽然不低,却比北京的干冷要难熬许多。傅晚晴天天裹得像个粽子,恨不能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室外却仍旧直打哆嗦。"惜朝,我想回国了......"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丈夫,水波荡漾的眼睛一眨一眨,好像受委屈的小兔子。"晚晴乖,"顾惜朝忍俊不禁,下意识地用了哄小孩的语气,"再忍一星期我就放年假了,到时候我们立刻飞回北京,好不好?""不好又能怎么样......"傅晚晴气鼓鼓地撅起嘴,忿忿埋怨一句,最后还是识大体地转移了话题:"啊,惜朝,你看那个!爸爸应该会喜欢......"
放手任妻子如小女生一般跑进几步开外的一家精品店,顾惜朝紧了紧大衣领,呼出一口白气,停住脚步抬头仰望天空,看见无数洁白纤巧的雪花缓缓飘落,点染幽寂的墨蓝夜幕与流光溢彩的街道。仿佛只是一眨眼,半年就忙忙碌碌地过去了。傅晚晴的课业与兼职都上了轨道,他自己的工作也有了明显进步,两人平时各忙各的,假日里就一起出门游玩,日子过得平静而舒心,不知不觉便适应了身居异乡的生活。这是出国以来第一个新年,惦记女儿的傅宗书早早就一天几通电话,千叮万嘱要他们回家过。其实这么折腾真挺麻烦的--顾惜朝托着下颌思考--傅老教授过几年也该彻底退休了,到时候把他接过来全家一起住吧?
"惜朝,过来一下!"傅晚晴从店里探头出来,挥手叫他。顾惜朝收回思绪,迈步向前,结果刚走到紧邻的书店门口,就和一个匆匆出门的人结结实实撞上了。"哗啦"一声,对方手中抱着的袋子倾斜,里面好多本书砸到雪地上。"对不起。"顾惜朝边道歉边弯腰去捡,那男人也在同时蹲下,边收拾边说:"哪里哪里,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两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弄完了,身着墨黑大衣的男子抬头想说声谢谢,却在四目相对的一瞬猛地僵住。他揉揉眼睛,又歪歪脑袋,从头到脚将眼前人仔细打量几次,终于迟疑地挤出三个字:"顾惜朝?""好久不见,"顾惜朝直视那张熟悉的脸,讶异的表情渐渐化为愉悦的笑意,"方应看。"
他乡遇故知多半是要喝酒的。将傅晚晴送回家,两个男人找了一间酒吧相对而坐。方应看要了杯血腥玛丽,而顾惜朝点了杯长岛冰茶。"切,还是老样子,自找苦吃。"男子随意将大衣搭到椅背上,瞟一眼对方面前红茶颜色的烈酒,带点不屑地皱了皱眉头。这家伙,喝的酒和人一个德性。长岛冰茶这玩意,只有喜欢自虐的人才爱喝。方应看曾经好奇地尝试过一次,那种压抑的感觉终生难忘--沾在唇边的是一点点甜酒的甘味,带着些许可乐的甜腻,然后就是浓烈的蔓延在口腔里的辛辣,到了喉头却又变得酸涩异常,最后,浓重的苦涩停留在心的位置,挥之不去。每喝一口,这样的感觉就重复一次,奇怪的是,唇边的甘甜不停消减,只有心头的苦涩慢慢堆积。从甜到苦,仿佛日渐平淡的人生,安稳得让他焦躁不堪。
"你不也一样。"顾惜朝啜了一口酒,向方应看举杯,浓眉微挑,有丝讽刺,又有丝了然。什么人喝什么酒,方应看最爱的血腥玛丽活泼、新鲜、热辣、刺激,跳脱独特一如他不羁的性格。口感富有挑战性,就连酒杯的装饰都华丽繁复,与定不下心的方应看相得益彰。"啊啊,舌头还是这么利,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那么温柔的美女拐到手的......""不劳您费心。"顾惜朝垂眼品酒,淡淡一句堵回去。方应看讪笑两声,慢慢斜撑到桌上,右手轻晃玻璃酒杯,语气忽而变得很感慨:"绝情的家伙,居然说结婚就结婚,做事真是一点都不留余地......"
"为什么要留余地?留什么余地?给谁留余地?"清俊的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吸管,回话完全没有犹豫,"倒是你,还是单身?到底打算耗到什么时候?""男人嘛~"方应看痞痞地拖长音,"三十而立,事业未成也不急着娶妻是不?""得了,"顾惜朝嗤之以鼻,"若真如此,只怕白发苍苍那天你也一事无成。""哦哦,知我者惜朝也~"对方嬉皮笑脸,"咕咚"灌下一大口烈酒,爽快地咂了咂嘴。"行了,方应看,别跟我扯皮。"顾惜朝沉下脸,声音冷硬锋利有如冰刀:"你以为自己还能拖几年?你究竟做没做过心理准备?"
"准备?"长相俊朗中透着邪魅的男子哼了声,嚣张的笑容里是满满的苦涩:"什么准备?是结婚生子的准备,还是摊牌决裂的准备?"顾惜朝不接口,只静静看他,眼里几许无奈,几许笃定,还有几许悲悯,方应看在这样的目光笼罩下渐渐敛了笑意,整个人变得正经无比。"顾惜朝,其实我知道的。"他仰头猛灌一口,嗓音低哑如磨砂:"当年我就告诉过你,我知道自己最终只能选择这条‘正常'的路。但自由的梦我还是想能做几年做几年,烦心的事我不爱考虑,就希望时候到了再顺其自然。""你确定自己做得到?""做不到又能怎样?"男子喃喃呓语,"做不到也得做到。这么多年的肆意放纵已经是偷来的了,我不能让家里老人晚年过不安生。"
"没想到年少轻狂已经过去,你却依然坚持这条底线。"顾惜朝叹息一声,似乎有些遗憾。"别光盯着我,"方应看忿忿地顶回去,脸上酒气熏然显是已有醉意,"咱俩是半斤八两!你还没我强呢!我好歹还遵从本性快活过一阵子,你除了逃避压抑摆冷脸还干过什么?电视和书里说的就是个屁!说什么抗争说什么放弃,我呸!他妈的亲情是那么容易就能忽视的?他妈的责任是那么容易就能推卸的?老子这么屌一人都做不到六亲不认,世界上又有几个GAY能活得随心所欲?!""我以为你早就看透了,"顾惜朝的声音很低,平静里夹着一丝怃然,"大学时不是一直把分寸把握得很好?原来真到时候还是会退缩啊......"
"我恨分寸。"方应看瘫倒在桌面上,已经有点口齿不清:"总想着分寸活得太累......妈的好不容易喜欢上个直的还得控制自己不去把他掰弯!""你说成崖余?"顾惜朝想了几秒,也苦笑起来。大学时的方应看就活得很肆意,从不宣扬自己的性向,也从未想过要隐瞒。他喜欢顾惜朝的室友成崖余,亲近的几个人都知道,甚至对方本人也知道。小心翼翼地相处,借酒装疯地试探,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与亲厚,旁人看着都觉得疲倦。"其实成崖余在恋爱方面是个很单纯的人,"顾惜朝靠到椅背上,不无好奇地问道,"依你纵横情场的高超手段,要拐他还不手到擒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方应看哑着嗓子呵呵地笑,语声里有着不易察觉的绝望与自厌:"从初中就开始混GAY吧,0号1号都做过,跟多少人有过关系谈过恋爱我自己都数不清。是,把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他弄到手确实很简单,可我心里清楚,成崖余是个直的,他和我这种天生就只能爱男人的人不一样。顾惜朝,GAY都是很花的。"男子抬眼看过来,墨黑的瞳孔幽深如夜:"我也不明白是不是天性里就有这种基因,定不下心,没办法好好去爱一个人。交往很容易,分手更轻松,还不需要对谁负什么责任,合则聚不合则散,就像我们不成文的准则。如果我真和成崖余跨越了单纯的友情界限,结果必定不堪设想。"
"你怕他日后会恨你扭曲了他的道路?"顾惜朝回视,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这么说也对,我自认背负不起一个人沉重的人生。而且有的人不适合交往,我以前试过几次,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不想和他变成那样,更主要的是,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对他的这感情会持续多久,会发展得多深。若只是一时新鲜,分手那天撕破脸大家都不好看,他会认为我是骗子,而我会觉得他是累赘,想一想都可怕;若真的会变成爱,那就更不能开始了,因为我最后是绝对要娶妻的,受不了那种痛苦的煎熬。"
方应看喝完杯中的酒,神色愈发迷蒙。"我不能,我不能啊。也许有人会觉得好笑,就为了他人的愿望竟要埋葬自己的快乐,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早跟你说过,对我来说,这世上家人最重要。老爸把我从孤儿院接出来,给了我完整的童年和宝贵的亲情,我放弃什么也不能放弃他对我的爱。更别提上面还有几位老人等着看孙媳妇抱孩子呢!要背叛他们只顾自己高兴,我死也做不到......"死也做不到。顾惜朝看着茫然纠结的对方,感同身受地苦笑。他又何尝不是一样?比起结局难以预料的感情,更想抓住自己的理想与家人的疼宠。他的心太大,仅仅一个人是填不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