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景物在飞快的后退,背上的人不时的在耳边哼唧一两声。这一切让陆小凤觉得分外的烦乱,刚才一阵混战七夜兰挨了红蜈蚣一掌,伤的不轻,形势立刻急转直下。陆小凤只得背了七夜兰拉着花满楼一路狂奔,盼着先找个地方看看七夜兰的伤势。
也不知跑了多久,算着已经甩掉了尾巴,眼前正有个山窝子。
陆小凤道:"咱到那山窝子里歇歇去。"
背上七夜兰哼唧一声算是应了,之后就再无响声。
陆小凤茫然回头,身后是茂密青翠的浩瀚竹林,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一阵风吹过细密的沙沙声此起彼伏。陆小凤一下子觉得心也空了,恍惚着直了腰,想看的更仔细。
背后传来一声痛呼,陆小凤豁然转醒,背上的七夜兰摔在地上呲牙咧嘴。忙打横抱了安顿到山窝子里,查看伤势。红紫的掌印印在胸口,看着吓人却没有想象的严重。虽不轻却也死不了,放了心。
这边心放下了,另一颗心却悬的更高,他相信花满楼的实力却止不住汹涌而来的忧心。
陆小凤将食物和水都留给了七夜兰回去找花满楼。不敢走的太急,生怕错过了什么,行走间瞥见不大的一片空地上几间草房修建的精巧雅致。
提着小心走进去,屋里没有人。桌子上摆着酱菜鱼干汤,还没有凉透。地上散着血迹,断续着延伸到角落里。这里曾有人受伤,却不曾发生过打斗。
陆小凤又开始担心起另外两个人。
屋子角落里的机关设计的很精巧,很难被发现却并不难破解。方型洞口下面是不断向下延伸的幽深隧道,漆黑一片,浓重的潮气扑面而来。
举着火折子缓缓前进,雕刻精细的黄梨木轮椅倒在一旁,陆小凤皱了皱眉毛。不远处散落着人的骸骨,皮肉已经腐烂,枯骨上套了暗色的衣裳。左半个身子整个散碎了,连着头骨撒了一片,右边的半拉身子依在隧道的石墙上到还整齐。
陆小凤面无表情,上前仔细查看。这里不久前曾有过一番激烈的交手,青石修葺的墙壁上凌厉掌风带过之处苔藓已随着青石一起碎落,露出青灰色的新茬,呲着牙。
陆小凤皱着眉,看着散落的骸骨出神,忽的他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在骸骨之中拣出两个信筒,许是在这阴湿之地放的时间太久,信筒已经变成黑褐色。再看尚还完好的依在墙上的右半边身子,陆小凤的眉头松了松,一抹笑浮上嘴角。
小心的移开骸骨,这墙上果然还有机关。搬动机关,对面的墙壁凹陷下去,露出一条新路。待走进,身后墙壁又恢复如初,看不出丝毫移动过的痕迹。
这条路一直向上延伸,不若方才那条路的潮湿阴冷。走到尽头,再次搬动机关,石门打开,面前是一间秘室。
秘室中异常干燥,石门的开启扬起了陈年的灰尘,带着腐败味道的空气顿时充斥了鼻腔。陆小凤皱着眉捂住口鼻,却没有丝毫迟疑的踏了进去。
点燃墙壁上的挂灯,明亮的灯火代替了忽明忽暗的火折,陆小凤审视着这间秘室。
屋子不大很干燥,四壁由青石修葺而成。中间摆了方桌,上有烛台笔墨。一面墙上架了十数个鸟笼,笼里的鸟早已死去,因着环境干燥并未腐烂只是干瘪了,依然可以分辨出都是猎隼。屋中不同角落还散落着五具鸟尸,与笼中的不同腿上都挂着信筒。
陆小凤点燃了方桌上的烛台,小心收集了五个信筒连方才死人身上的一共七个,一一打开细看。
死鸟腿上的信筒里有五张细绸,字迹清晰。四张写的是江湖情报,陆小凤多有耳闻并未在意,而有一张细绸上只有六个字"国倾 王命已成"。
陆小凤狠命的盯着绸上的字,拳头握的死紧。猛的抓起桌上并排放着的五张细绸,腕子一抖,那些个细绸忽的就化成火团烧的不见踪影。
陆小凤握着手里已经变成黑褐色的信筒,撮了撮,还是打开了。里面的两张细绸由于受了潮气侵染已经失去了本来面目。一张勉强可以分辨"日期收到 告知地点",另一张干脆只能看到"珠在"这两个字,关键的地点却早已经晕成一片如何也看不清楚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表情复杂,将这两张绸也化了,又在屋中仔细查看。除了一个供鸟类进出的翻箱,到也再无其他机关。
隧灭了灯,退回到方才那条潮湿阴冷的路上继续前行。
约莫又走了有一柱香的时间,走到底了,眼前是一汪水,想是通着外面。刚要下水,陆小凤忽然想到那一条条黄腹红嘴黑背的鱼,忙看看身上没伤,咬咬牙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陆小凤水性不错,一口气还没觉得紧,头顶已经见亮。也不着急露头,沿着岸边寻了处植物茂盛的地方出了水。四下里不见什么响动,才爬上岸。
刚出水,陆小凤就发现自己错了。
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那声音低沉清冷,让陆小凤想起了那一片浓雾弥漫的早晨。
于是陆小凤知道他遇见了一个人,一个早该出现却一直没有出现的人,神御祭司东木。
陆小凤笑了,因为他一直在等这个人出现。
当你等了很久的人终于出现,无论他是仇敌还是密友,你总是应该开心的。是仇敌便有机会了结仇恨,是密友便会喝上一壶纪念友情。
东木不是陆小凤的密友,所以这酒是省去了。
那一日,东木打伤花满楼离去,陆小凤恨的咬牙切齿。不久助魏子云设计擒了南越国余党,却独缺了神御祭司东木。
这回上风火岛,一早料定东木断不会错过这得到凤凰珠的机会,奇的到是直到今日方才遇见。
深潭恶鱼
东木本是背对着陆小凤的,现在已经转过了身。
一瞬间陆小凤以为看到了自己,一阵恍惚。定神再看过去,东木脸上带着玉制的面具,让他的神情难以捉摸。但透过面具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却让人后脊发凉。
陆小凤撇撇嘴笑道:"大祭司,好久不见啊。"
同时不动声色的回忆着书中记载的御心术。
东木也不答话就这么望着陆小凤,陆小凤感觉自己被看的通通透透,那所谓的御心术似乎并不起作用。
陆小凤想东木那张藏在面具后面的脸一定是在笑,而且是嘲笑。
终于东木道:"阁下比我想象的要愚蠢。"
陆小凤笑了笑,索性放弃了回忆那繁复的御心术。
陆小凤大声道:"你知道凤凰珠在哪里?"声音中有种挑衅的味道。
东木平静的指向身后,道:"在星河流淌的地方。"他的声音没有平时的低沉清冷,带着柔软的感觉,听起来十分的舒服。
陆小凤笑道:"那你为何不取?"
东木道:"时辰未到。"
陆小凤道:"时候什么到?"
东木道:"八月初七,月挂中天。"
陆小凤轻笑一声,心想:魏大人的消息到是还准。
东木淡淡道:"时间虽由不得他定,消息却是他散的。"
陆小凤一楞,心中翻腾,细绸上的字一个个跳到眼前。
东木道:"那个人想要的又何止圣珠,想除去的又何止东木。"声音温和的就像年少时喝过的甜酒,引着人往下陷。
陆小凤有些头晕,东木的话引起了他的回忆。他以为这些回忆已经被好好折叠整齐放进铁匣子丢进了万丈深渊,可是此刻正有人在里头翻箱倒柜。
陆小凤感觉自己有点恍惚,脚下像踩了棉花,脑海里女人的抽泣穿过重重迷雾断断续续的响着。这声音陆小凤忘不了,也不想记起,那个女人温柔贤慧,却受尽一生委屈。
费力的集中起精神,陆小凤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线,看着东木道:"南越是怎么亡的?"
东木道:"内外勾结。"
陆小凤道:"是那个人?"言语间有着难以言明的游移。
东木没有说话,深邃无波的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悲痛。
这一瞬间,陆小凤感觉一丝清明闪过。
他发现自己真的很愚蠢,那所谓的御心术似乎还是有那么点作用的。再去回忆书上记载的繁复文字,只剩一片模糊的只言片语。
东木的声音又再响起:"记得阁下的承诺,一命换一命,不要忘了。神御夺魂,不死不休。"还是那种甜软的感觉,陆小凤脑海中仅有的那一丝清明也随之消失。身体随着东木的言语,渐渐放松。
陆小凤想挣扎着说,他没做过这样的承诺,却懒懒的说不出话。东木还在说着什么,陆小凤什么也听不到,眼皮耷拉着,困倦就这样忽然的袭来。
陆小凤醒来的时候厚重的雨云遮了早晨还灿烂的阳光,压的低低的,一场暴雨将至。天上零星的开始掉着一两个雨点子,竹林中隐约传来阵阵打斗声。
陆小凤敏捷的跳起来由如一只矫健的豹子,丝毫看不出方才的混沌。顾不得理清混乱的头脑,直奔战成一团的四人。
竹林中,花满楼以一敌三,且战且退,发丝微乱,只剩下半边的左袖已被染红。虽勉强支持,却惊险连连。三个黑袍客,如影随形甩不掉也逃不开。
陆小凤的突然加入,让花满楼略感安慰。
两人连手配合默契,腾挪挡架,一时情况扭转难分仲伯。只是以二敌三终是吃力,长久下去不是办法。
陆小凤清楚其中利害,心思飞快转动,就瞟见连通密道的那一汪潭水。
深潭恶鱼,陆小凤决定赌上一把。
陆小凤挡开翠锦蛇的弯刀对花满楼道:"你可会怨我?"
轻展袍袖,卸去红蜈蚣掌上的力道,花满楼冲陆小凤展颜一笑,道:"无间地狱也随你去闯,又怎会怨你。"这一笑,风华绝代,娟致无双。
陆小凤一侧身,靠着花满楼后背道:"你愿信我?"
花满楼道:"一生一世。"
陆小凤大笑:"好,跟我来。"抬手扯下花满楼左臂上剩下的半边袖子,远远的甩向潭水中央。紧接着,右手一搂一带,两个人便一头扎进了水里。
入水之前,花满楼听道陆小凤在耳边道:"闭住气,有我在。"
湖面上第一轮带血的水波尚未泛开,水面便已沸腾,一群群嘴尖牙利的恶鱼寻着荡漾开去的血腥扑了上来。
红蜈蚣、金蛤蟆、翠锦蛇站在潭边,看着水中鱼声鼎沸,众鱼依然在卖力的挣抢撕咬。有衣服的碎片混合着血水浮上水面,这般情景两人怕是连渣子都剩不下了。
不待他们再多做确认,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远处草屋方向腾起一团火焰。
赤红中带着惨碧色的火焰,一下蹿起六七丈高。
天上传来轰隆隆的雷声,像有意为那一声巨响做陪衬。豆大的雨点紧接着就从天上砸了下来,却浇不灭草房内外的火。这火见了水不但不灭,反倒烧是更加嚣张。
神御夺魂
幽暗的空间里,一汪潭水平静无波,偶有在青石修葺的隧道顶端积存的水珠滴落水面,激起几轮涟漪。忽的水面的安详被大朵的水花打破,漆黑的影子从水中蹿出。
陆小凤搂着花满楼,竭尽全力跃上青石修建的甬道,就地打了三四个滚,甩脱了咬在身上各处的鱼。那些被带出水面的鱼,在不远处散落了一地徒劳的挣扎着,青石地面上噼里啪啦的响成一片。
陆小凤喘着气,拍拍花满楼的背,道:"还好?"
花满楼咳嗽两声道:"喝了几口水,不碍事。"
陆小凤拉着花满楼站起来,道:"那我们快走。"
花满楼轻声应和。
陆小凤心里有着打算,密道尽头的草房应是三只老毒物的住所,只是之前住的不是他们。从密道中种种迹象分析,老毒物们恐怕并不知晓密道的存在。
机缘巧合机关被尚樱看破,却遇到麻烦,留下痕迹让他陆小凤发现。当时老毒物们正和花满楼纠缠,因此这条密道的秘密暂时还是个秘密。现在老毒物们怕正在水潭旁边寻找他们尸首,还来不及回住所,他便是要趁这时间从那草房出去,彻底甩脱了这三只毒物。
黑暗中,陆小风向前摸索着前进,被鱼撕扯过的身体,寒冷伴着疼痛袭来。尖锐的痛感抽打着他在黑暗中越发敏感的神经,让他的头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清明。
于是他想起了翠竹小巢,想起了那个寒潭,想起了那些幽暗的灯。
陆小凤忽然感觉到悲哀和痛苦。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瞎子的痛苦,也真正了解了花满楼的伟大。
一个瞎子还能活得那么平静,那么快乐,他的心里要有多少爱?
而这个心中充满爱和快乐的瞎子,正因为他而经历更多的痛苦。
就在陆小凤的自怨自哀就要在心里落地生根的时候,他的人却落入一个怀抱,輕輕的,從身後,擁住了他,驱走了盘横在胸的阴郁。
花满楼道:"你在痛苦什么?"
陆小凤回过身,握住花满楼的手,手很凉,掌心却是暖的。十指交缠,掌心中的温度温暖着彼此,渐渐满溢,汇成连接两颗心的暖流。
陆小凤亲吻着花满楼的手指道:"我不痛苦,因为我们在一起。"
走到密道的尽头,陆小凤搬动机关,打开头顶上方的出口。
花满楼忽然喊道:"小心!"瞬间将陆小凤扑倒在地,滚了出去。
陆小凤倒下的时候,看到耀眼的火蛇从刚刚打开的出口喷出,追着他们滚动的身影,刺的人眼睛生痛。
火势十分的猛烈,伴着浓烟,灌进密道,已经不可能回去关闭机关。炽热和浓烟呛的人难以呼吸,此地不宜久留。
陆小凤撕下一块还滴着水的袍角,捂住花满楼口鼻,又顺手拽下一段正在燃烧的黄梨雕花轮椅,向密道中部的的机关移动。
草房外站了人,却不是放火的人。
雨下的越发猛烈,剧烈燃烧的刺眼火焰,映着昏暗的天空,形成一幅诡异的图画。七夜兰孤零零的站在雨中。雨水划过他微微上翘的嘴角,他等的人就要来了吧。
远远的三个黑袍的人影,如鬼魅般现身,一步步走近燃烧着的草房,给诡异的气氛再添阴森。
金蛤蟆盯着七夜兰,目光阴冷,杀机四浮。
七夜兰饶有趣味的看着一步步走近的三人,上翘的嘴角,表示这张嘴的主人现在心情不错。
七夜兰抬了抬下巴,于是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集中在一块刻着字的石头上。青色的巨石,刻出的字却是鲜红的,在跳跃的火光中扭动。
没有人说话,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雨声。阴冷伸出它粘腻的触手,从众人的脚底向上缓慢的攀爬,留下一路颤栗。
红蜈蚣是最早打破这种死寂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布满了他的面孔。用抖动的手指确认着,那些已经遥远却还熟悉的符号。南越国的文字,贵族和祭司们把持着的文明,带着颤抖的尾音读出它们蕴涵的杀机。
"叛国背教,盗珠引贼,重罪难赦!神御夺魂,不死不休!"
神御夺魂,不死不休!
数十载耳濡目染,对于神御祭司的敬畏早已深入灵魂,红蜈蚣的眼前几十年的所见,如潮水般一层层的向他扑来。
记忆中白色的虫,细小恐怖,密密麻麻的拥挤着。
人们翻滚着,挣扎着,却躲不开,逃不了。眼见着这些虫爬上身体,钻入皮肉,游进血管,啃食内脏,摄取脑髓。
铺天盖地的呼喊叫嚷中,人们渐渐干瘪,只剩下干枯的皮,包裹着憔悴的骨。
红蜈蚣觉得自己几乎要虚脱了,连站立的力量都没有,像个溺水的人。然而当他对上七夜兰的眼,其中的怨恨,让他清醒。对了,是他!是他!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少年!
红蜈蚣大笑起来:"不是神御!不是神御!"
翠锦蛇在红蜈蚣的大笑声中,已经扑向了七夜兰,一把弯刀赫然出壳,便要沾上性命。
红蜈蚣抬手拍向那青色的巨石,只见乌光闪现,伴着巨响。青石碎裂,无数细小的碎片飞散而出。
三人中只有金蟾蜍,站着没动,连碎裂的石屑打在身上都不知晓。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他已被他目之所见,夺去了心志。
神御夺魂,不死不休!神御夺魂,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