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句话里头,突兀得夹杂着"沈若水"三个字。陆景模仿他的笔迹抄书的时候,定然是心不在焉的。而他一心一意想着的人,除了自己还能有谁?
师兄心底秘密早已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这里,可惜他却从来不曾发现。
哈!
沈若水仰了头,又一次放声大笑起来,却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一直一直往下滑。低头再看时,纸上的字迹都已变得模糊不清,歪歪扭扭的,尽数幻成了陆景温柔含笑的眼。
他于是颤抖着吻上去,自言自语的唤出陆景的名字来。
每一寸骨血都在隐隐作痛。
沈若水却似浑然不觉。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若是觉得疼了,师兄一定......痛得比他更加厉害。
□□□¤□自¤由¤自¤在□¤□□□
第二天一早,沈若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秋水庄。
他这回可不是离家出走,而是要去将师兄追回来。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使大吵大嚷、痛哭流涕、拔剑自砍,也非要逼得陆景回心转意不可。
然而,沈若水出了门之后四处打听,却怎么也寻不着师兄的踪迹,好似那笑颜温和的白衣男子突然消失了一般,谁都不曾见过。反倒那李凤来却招摇得很,又是华贵马车又是美艳侍婢的,一路上惹出了许多风流韵事。
沈若水疑心陆景的失踪跟他有关,因而握了拳,紧追不舍。他以前总觉得闯荡江湖很好玩儿,如今师兄不在身边,方才晓得自己什么也干不成。
动不动就迷路,一不小心便遇上山贼,饿了啃馒头,渴了喝凉水,风餐露宿、受尽折磨。他夜里展转难眠的时候,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回想起陆景来,有时甚至委屈得想掉眼泪。师兄从前这么宠着他,若晓得他如今吃了这些苦头,可不知会有多心疼。
又或者,师兄心里已经没有沈若水这个人了。
这一路上虽然困难重重,沈若水却仍是咬牙坚持了下来,花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才跟着李凤来到了扬州。
他的双手变粗了许多,面孔也晒黑了一些,双眸却仍是明亮如水的,配上那一副精致的五官,实在俊俏得很。
因而刚一入城,就被快刀门的人发现了。
沈若水毕竟是娇生惯养的,完全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只一心想着打探陆景的消息,丝毫不晓得自己早已被仇家给盯上了。等到回过神来时,早已被快刀门的人堵在了一条暗巷内。
"臭小子,咱们又见面了。"
"哎?"沈若水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挡住自己去路的人,明知道不该冲动的,却仍是抬了抬下巴,冷冷的应,"原来是破刀门的人啊,你们还真是阴魂不散。"
这既傲慢又无礼的态度,自是立刻惹怒了敌人,几条手持利刃的人影马上跳了出来,挥手就砍。
沈若水当然只好拔剑应战。
他虽然跋山涉水了半个月,吃了不少苦头,功夫却还是跟从前一样糟糕,一招一势完全不像样子,没过多久便陷入了困境。
快刀门的首领双手抱臂,冷眼在旁观战,时不时出言嘲讽几句:"臭小子,这回怎么不找你师兄来帮忙了?"
沈若水本就手忙脚乱,疲于应付,听了这句话后,更是气得差点吐血。他当然知道,就算自己遇上危险,就算再怎么大喊救命,陆景也绝不会出现了。
是他亲手......将师兄气走的。
如此想着,胸口愈加发起闷来,只听"嗤"的一声,手臂已中了剑。
沈若水这回却并不叫痛,只紧咬着牙关,继续挺剑冲杀。到最后,连眼睛也变得血红血红的,也不知是杀出了性子,还是又觉得委屈了。但他毕竟寡不敌众,不过片刻功夫,手中的长剑就被打落在地,整个人更是被包围了起来。
"臭小子,去死吧!"
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子直砍下来,沈若水竟并不觉得害怕,仅是闭了闭眼睛,张嘴,依然只唤出那两个字来:"师兄--"
第十七章
沈若水这一声刚叫出口,耳边就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刀剑撞击之声,预料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降临。
师兄果然来救他了?!
他心中一动,自是大喜过望,连忙睁开了眼睛来,抬头望去。结果却并未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反而看见一个黑衣人负手而立,快刀门的人则躺了一地,"哎哟哎哟"的哀叫不止。
那黑衣人的脸上蒙着快布,只露出一双眼睛,身形伛偻,背微微有些驼,瞧来似乎年纪不轻了。
......不是师兄。
即使遇上这样的危险,陆景也不现身,自己确实已被彻底抛弃了吧?
沈若水的心渐渐沉下去,很有些伤心欲绝的意思,但总算还记得礼节,朝那黑衣人拱了拱手,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他面容苍白如纸,说起话来更是有气无力的,一副消沉至极的模样。
那黑衣人左手握剑,右手则始终背在身后,淡淡扫他一眼,冷哼道:"瞧你这样子,倒好像并不希望我救你?"
那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沉,实在是嘶哑难闻到了极至,简直就像故意毁过嗓子一般,听得人毛骨悚然。
沈若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怔怔的答不上话来。
黑衣人好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又是一声冷笑:"就凭你这没出息的傻小子,恐怕一辈子也别想找到你师兄了。"
沈若水闻言大惊,眼里几乎放出光来,立刻就冲了上去,嚷道:"你见过我师兄?你知道他如今人在哪里?他......"
话还未说完,那黑衣人已经身形一转,飞快地掠出暗巷。非但轻功卓绝,步法更是诡异至极,见所未见。
沈若水瞧得呆了一下,等回过神再追上去时,早已是望尘莫及了。但他不肯死心,仍旧咬了牙,一直一直往前跑。
"前辈,你一定知道我师兄在哪里,对不对?前辈!"
他一心一意的记挂着陆景,也不管自己会不会遇上危险,只没头没脑的四处乱跑。甚至不曾仔细想过,那神秘的黑衣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为何要出手相助?
等他将那大街小巷转了个遍之后,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整个人又渴又累,甚至连步子也迈不动了。于是只好缓下劲来,垂头丧气的沿着河岸慢慢往前走。
片刻后,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悠扬动听的琴声。
幽怨婉转,情意绵绵。
沈若水心头跳了跳,连忙循声望去。
半明半暗的霞光里,只见一袭青衣的男子端坐桥边,黑发及腰、背影修长,正低了头,专心致志的弹着琴。
沈若水微微恍惚了一下,胸口立刻狂跳起来,冲上前去抱住了那个人的腰,大叫:"师兄!"
琴声马上就停住了。
那弹琴的男子身体僵了僵,缓缓转过头来。
清秀的五官,略带几分薄愁的黑眸,却并非......沈若水朝思暮想的那张面孔。
"你、你是谁?"沈若水呆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出一句话来。
那人倒并不怪他唐突,只轻轻笑一笑,反问:"小兄弟,你又是谁?"
沈若水不答话,仅是皱着眉瞪他一会儿,猛得松开双手,气呼呼的嚷:"你不是我师兄!"
"嗯,的确如此。"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坐在这地方弹琴?"沈若水空欢喜了一场,心中气得要命,只好迁怒他人。
"抱歉,"那人勾了勾嘴角,虽然在笑,黑眸却仍是幽幽暗暗的,道,"我跟你师兄生得很像?"
"只是背影像而已,我师兄可比你俊多了!"
沈若水这句话说得毫不客气,那青衣男子却并不动怒,依然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道:"在下姓林,单名一个沉字,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沈若水见面前之人与陆景有些相似,便无端端的多了几分好感,也不管自己认不认识对方,随随便便的将姓名家世合盘托出,连自己正急着找师兄的事情也毫不隐瞒。
林沉听罢,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悠悠叹道:"我虽然不认识你师兄,但是却晓得李凤来此刻人在何处。"
"哎?你知道你那采花贼的行踪?我自从进了扬州城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了。"
"采花贼?"林沉怔了怔,慢慢扯出笑容来,眼底却蒙上一层薄雾,自言自语的喃喃道,"这称呼倒真适合他。"
沈若水隐约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但也无心细究,只急急问道:"那家伙到底在哪里?"
林沉站起身,抬手朝河对面的花街柳巷指了指,轻轻吐字:"若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正在醉春楼里喝花酒。"
因为天色已暗的关系,沈若水瞧不清林沉面上的表情,只感到那说话的语气怪异得很,似带了几分苦涩之意。
不过他一心扑在陆景身上,倒也顾不了这么多,随口道了声谢之后,便急急忙忙的过了桥,一路朝醉春楼冲去。
李凤来果然在里头--依旧是锦衣玉冠、眉目风流,身旁围了一群美艳女子,怀中更是左拥右抱,实在快活得很。
沈若水想起自己为了师兄四处奔波,而这所谓的情敌却在此处饮酒作乐,怎不气得咬牙切齿?当下大步上前,劈头就问:"姓李的,你将我师兄藏去哪里了?快点把他还给我!"
李凤来好似早料到沈若水会出现,因此见到他时,竟丝毫也不惊讶,反而就着花娘的手喝了一口酒,笑吟吟的反问:"陆少侠又不是你的,凭什么让我还给你?"
"......"沈若水窒了窒,一时无言以对。
李凤来便不急不缓的展开来手中的扇子来,继续笑道:"何况,我只不过请陆少侠过府小住几天罢了,可没有将人藏起来的意思。是他自己说......不想见你这个师弟的。"
第十八章
闻言,沈若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咬牙道:"骗人!师兄绝不可能说这种话!"
"信不信随你。"
"骗人......"他又重复一遍,声音却发起抖来,显然是有些相信了。
"哎呀呀,怎么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没关系,就算你师兄不要你了,我也是可以陪你玩玩的。"说着,笑嘻嘻的摇一摇扇子,态度甚是轻佻。
沈若水气得差点吐血,腰间佩剑立刻出了鞘,直直朝李凤来刺去。但他那一点三脚猫的功夫,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李凤来甚至没有站起身,仅是将怀中的两个女子推了开去,折扇一勾一展间,已轻轻巧巧的挡住了沈若水的剑。
沈若水蹙了眉,咬牙用劲,长剑却再无法往前挪动半分。他一时动弹不得,只好破口大骂起来:"混蛋王八蛋!不要脸的死淫贼......"
污言秽语尚未说完,就见李凤来嫣然一笑,毫无预兆的收回了手。
沈若水大吃一惊,因为用力过猛的关系,整个人立刻失了重心,直直往前倒去。最后竟不偏不斜的扑进了李凤来的怀里。
那姓李的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毫不费力的打落了他手中的长剑,哈哈笑道:"又有美人投怀送抱啦?我的艳福还真是不浅呢。"
一边说,一边笑眯眯的低下头去,作势便要轻薄。
沈若水自是浑身大震,使劲挣扎起来,做好了一决生死的打算。哪知对方仅是在他额上重重敲了一记,眉眼微扬,低笑出声。
"怕什么?我不过逗你玩玩罢了。"李凤来眨了眨眼睛,眸光流转间,神采动人,"我就算真的要亲,也只亲你师兄一个人。"
"......"
沈若水听见这话,真是比自己被调戏了还要生气,也不管自己的本事比人家差了多少,就这么一头撞了过去。
结果,李凤来自然是万分轻松的躲了开去,反倒是他自己被一掌拍中胸口,"砰"的摔在了地上。
"好痛!"
沈若水哀哀的叫了几声,刚想挣扎着爬起身,李凤来就一脚踩了过来,恰好点住他的穴道,目光朝四下里望了望,扬声道:"陆景,你若再不现身,我可当真不客气了。"
那笑容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邪气,手中折扇一转,直直对准了沈若水的颈子。
沈若水呆了呆,直到此刻才明白过来,原来师兄根本就没同这姓李的在一起,他不过是想利用自己引出师兄罢了。
啧!真是该死!
沈若水暗骂自己愚蠢,但眼瞧着李凤来的扇子渐渐逼近,却又全无脱身之法。一天之内接连两次遇险,他究竟是倒了什么霉啊?而师兄......又在哪里?
这样想着的时候,耳旁忽然响起了似有若无的轻叹声。
他微微一怔,心头立刻狂跳起来。
这无比熟悉的声音,自己应当不会认错才是。
是师兄!
他的师兄终于现身了!
下一瞬,果见一道白影从窗外飞掠进来,长身玉立,剑气如虹。
"师兄!"
"陆景!"
沈若水与李凤来几乎同时叫出了声来。
陆景却只淡淡扫了沈若水一眼,便飞快地转开了头去,开口说道:"陆某人已在此,李兄可以放开我师弟了吧?"
那声音虽然轻轻柔柔的,语气却坚定得很。
李凤来听得笑起来,果然抬了抬脚,再不理会躺在地上的沈若水,只瞬也不瞬的盯住陆景看,道:"当然可以。只要你肯跟我回毒龙堡,我保证你师弟能够平安无事的离开扬州城。"
"若我不答应呢?"
李凤来眯了眯眼睛,眸中一下寒意大盛,一字一顿的说:"那我就先杀了他,然后再带你走。"
闻言,陆景的手指一抖,白玉剑立刻提了起来,遥遥指住李凤来。他面上始终是那副温柔无害的表情,意思却再明确不过了,要想伤害沈若水,便得先杀了他才成。
"怎么?陆少侠是打算跟我比剑吗?"李凤来偏了偏头,冷冷笑一声,道,"你的武功虽然高强,但若想从我手中救下师弟,恐怕没这么容易呢。"
"谁输谁赢,要比过了才知道。"
说话间,陆景手中的白玉剑一扬,竟率先出了手。
李凤来虽然气他一心只顾着师弟,却到底怀着怜香惜玉的念头,不愿意真正动手,因而只不断变换脚步,凭着那一柄扇子与陆景游斗了起来。
饶是如此,陆景依然没能占着上风,剑光到处,竟然伤不着李凤来分毫。
沈若水在旁瞧得心急如焚,苦于身体动弹不得,只得一遍遍的大叫"师兄。"
李凤来听见他的声音后,自是面色微沉,忽的身形一转,不动声色的朝他袭了过去。陆景吃了一惊,连忙挥剑阻挡,手上剑招越使越快。
但李凤来好似当真动了杀机,出手甚是刁钻狠毒,逼得陆景几乎招架不住了。
两个人就这么绕着沈若水打斗了起来,一时间剑影千重,惊心动魄。
没过多久,陆景额上就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一不留神,竟给李凤来钻着了空子,以扇为剑,直直朝沈若水的咽喉刺了过去。
陆景阻拦不及,干脆将心一横,弃剑不用,直接拿自己的手臂挡住了李凤来的扇子。只听"嗤"的一声,他的袖子立刻被割下了一幅,胳膊上现出长长的红痕,鲜血直流。
"师兄!"沈若水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李凤来亦是错愕不已,盯住那伤口瞧了好一会儿,方道:"陆景,你究竟发什么疯?刚才若不是我及时手收,你这只右臂可就废了。"
"是吗?多谢李兄手下留情。"陆景好似全然不觉得疼,反而扯动嘴角,微微笑起来,柔声道,"只要能护得师弟周全,区区一条手臂又算得了什么?"
从头到尾,他连望也不望沈若水一眼,那目光却是脉脉含情的。
柔肠百转,不言自明。
李凤来瞧得呆了呆,面色越变越难看,直直瞪住陆景看了片刻之后,突然长叹一声,道:"你舍得,我却舍不得。"
"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暂且饶你师弟一次吧。"顿了顿,嗓音又低又哑,"反正......你早晚会回来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