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实际上,没有你想的那末有趣。"
"实话说,那也总比回伦敦好。因为一回去,复活节的假期就结束了,我父亲准又要押着我去上学了。他总是强行把我塞进马车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带到学校。公学的围墙可比监狱和精神病院的还要高,我看这世界上恐怕只有修道院的院墙能跟它一较高下了。你知道吗,艾伦?以前我和你能爬出去的那些地方,现在都已经重新修葺了。因为道格拉斯先生可不想再担什么责任了。"
"哈哈,我想也是,"这个叫艾伦·丹吉尔斯的金发少年调皮地眨眨眼睛,"我突然在想,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我带着你干这个,他准会杀了我。"
"噢,得了吧,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啦,我们已经离巴黎有些距离了。以他的视力,是看不到我们俩的。"
"是吗?"
金发少年将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重新点起了一支烟。实话说,出于职业直觉,他总有些疑心,觉得有人在看他们呢。
--上帝保佑,只要不是来抽税的条子就好。
眼看着快要到瓦尔市了,但是艾伦·丹吉尔斯却扭转船舵,抛下锚,将船靠了在一个小小的浮木码头上。他吻了一下小爱德华勋爵脸颊,摸出自己的蛇皮烟丝袋,塞在对方的手里。
"你能上岸帮我买一盎司的烟末吗,爱德华?要口味强烈的,能装满这个袋子就成。"
"当然可以,非常乐意。"
年轻的勋爵也回吻了一下自己那位金发的朋友。他将烟丝袋攥在手心里,紧接着跳上了岸,动作十分轻快。
而艾伦·丹吉尔斯则一直看着小爱德华勋爵跳过码头的岩石台阶,上了岸,并且身影越来越小--他才转过头来,靠近船舷站着。这样他就能看清水底的情形了,河水并不清澈,但这并不会太影响他那敏锐的判断力。他拔了一支鱼叉在手,对准水面,深深地刺了下去,一下,又是一下。他能感觉到,水底下有个如同鲇鱼般的生物,它如此之灵活,以至于每一次都与鱼叉那尖锐的铁刺擦肩而过了。
但是艾伦·丹吉尔斯依旧充满耐心地、一下又一下地刺过去,尽管每次都是徒劳。
--好极了!
某一刻他在心里想。因为下一秒,这个金发的少年一脚踩上船舷边的开关,原本撒在水底的渔网徐徐收起。那个影子般的生物一定不会察觉,刚才艾伦·丹吉尔斯的鱼叉,已经不着痕迹地将他赶到了渔网的埋伏里了。
因为等他察觉的时候,他已经被渔网紧紧缚住,吊了上来。
艾伦·丹吉尔斯点起一支烟,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刚刚捕捞上来的猎物。
"水下的朋友,旅行的滋味如何?"
"你要是那样想知道答案的话,你可以换我的位置试试看,年轻人。"
渔网被高吊在桅杆之上,网中的猎物是一个小个子的、生着淡栗色头发和蓝色眼珠的小男孩,他知道挣扎是徒劳的,所以反倒十分镇定。只是他浑身是水,衣着单薄,冷得直打哆嗦。紧接着一把冰冷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额头。
"你是来船底下摸鲱鱼的吗,小朋友?"
"不,是老鲶鱼介绍我来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找人去问他。我听说你们总该需要一个帮手,听着,我很有经验,法文也很流利。艾伦,要是你被发觉找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掺和进来,你难道就不怕路上什么时候被抽税的条子们拦住了吗?他们总会送你上绞架的。当然,如果你一心想戴上绳索制成的项链我也没有意见。另外,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这把枪做得太不像真枪了。"
艾伦·丹吉尔斯拿枪敲了敲对方的脑袋,又重新收回口袋里。
"这听上去有点儿意思,小朋友,但是要是我不答应决定把你沉船呢?你知道的,我已经有一位同伴啦。"
"这是不可能的,你最好不要这样想,你那位同伴不会再陪你继续旅行了。因为我已经把你抛锚的缆绳给割裂了,瞧,天上的乌云在聚集,要不了几分钟,东南风就会刮起来。风一刮起来,你可怜的这艘小驳船就不得不离开码头,随流而下了。"
"噢,你干得真不赖,小朋友,"金头发的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看着,"为什么我觉得你看起来很眼熟?"
"唉,那准是你的错觉。听着,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最好不要想你那位同伴了,你和他在一块儿是自找麻烦。"
这时候乌云聚拢成一团,东南风果然刮了起来。
等到我们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回到码头,他只能看到那膄小驳船离去的身影啦。他跺脚、大叫,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因为河流永不会洄流。
他甚至想跳进水里,企图去追回那艘船,但是他最终终于没有那样做。有人在身后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胳膊,教他动弹不得。紧接着,那种熟悉地、既冷酷又严厉地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您应该回巴黎去,乖乖呆在您母亲身边,我亲爱的小勋爵。"
他的那位公学校长现在已经牢牢地把他抓住了,他可跑不掉啦。而且,他正在被他的公学校长拎起来,强行塞进一辆密不透风的马车里。
"听着,您现在就该回去了。"
这位小勋爵顺从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
他那位金发的朋友,艾伦·丹吉尔斯准又嫌他是个麻烦、累赘,丢下他去干一番有意思的事业去了!
唉,上帝!可是他又是那么地喜欢跟他那位金发的朋友呆在一块儿!
这种认知让我们年轻的小爱德华勋爵感到非常沮丧、伤心,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掏出手绢痛哭起来了。
坐在他身边的道格拉斯先生一点儿也不为所动,只是不断催促马车夫跑得再快些。
不过,对于小勋爵而言,他可从来没有指望这位严厉的校长先生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想法。因为于成人而言,这个世界上只有追名逐利和繁文缛节,而无穷无尽的、冷冰冰的规则和物质则填充期间,再不留一丝空隙。
也许有些东西,他们年轻时候分明也是明白的,但是等他们成长之后,便再也不愿意去理解了。
一直等到他哭累了,他才抽噎着问:
"我父亲到哪里去啦,道格拉斯先生?"
"我不确定。"
道格拉斯先生耸耸肩,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上的一份《法兰西新闻报》上。
"那他去干什么啦,道格拉斯先生?"
"他不管做什么,总是因为他不能看着你会陷入不安全的境地中,我亲爱的小勋爵,哪怕一秒钟也不成。"
道格拉斯先生将手上的报纸翻过来,这样他就能够看到广告栏上老鲶鱼留的消息了。他用铅笔在上面划了一道痕迹。
『给A·D先生,此人曾拜访佩尔汤大夫位于某某街的诊所』。
他停顿了一下,想,佩尔汤这个姓氏,他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老古玩店的藏画......布朗夫人的钻石项链......佩尔汤大夫......这三者之间一定有什么联系,说不定他就快找到能解释那位行踪奇怪的让·雷诺伯爵的答案哩。
但是这些线索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布朗夫人已经告诉他让·雷诺伯爵留在巴黎的地址了。十有八九他很快就能抓到那个干坏事的家伙啦。
这使他想起来,和那位变小的公爵分手前,小公爵掂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我得去把小爱德华带回来,只有看到那个孩子安全无恙,我晚上才能够闭上眼睛。那末,我的事情,就暂时交给你了,我最亲爱的雅各。我等你的好消息。』
或者更早之前,他们间的情景和对话是这样的。
『唉,雅各,我要怎么办?你瞧,我收到的这封匿名信很明显来者不善。』
『很显然您的秘密已经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握在手中了,虽然我想不出来会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您瞧,变小了又不犯法。』
『是的,这确实不犯法。但它会损害我的名誉。听着,我可不想成为伦敦下午四点茶会的谈论对象,更不想被人当怪物一样围观。紧接着,我那些可亲可敬的好亲戚们就都会以为我得了甚么怪病,蜂拥而至啦!』
『总之,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您现在变小了,是吗?』
『这是当然的,雅各,我还以为你能明白哩。』
『我当然明白,但我并不确定它对您来说如此重要。』
『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雅各,我一点也不喜欢现在的我。要是有什么事情能比它更要命的话,我看就只有我那个淘气的小爱德华了。我求求你了,雅各,你得赶快找到让·雷诺伯爵,找到解决的办法。我记得你亲口答应过我,一定会让我变回来的,对不对?』
--那是当然的。
道格拉斯先生心想。
继续低声抽泣着的小爱德华勋爵是不会理解他的烦恼的,同样地,道格拉斯先生也只会刻板地认为,小勋爵和一个没有身份的男孩交往是危险而且有失体面的。看起来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同样坐在这辆狭窄的马车上,朝着巴黎的方向轻快地奔驰着。
第十章 黄色房间的秘密
要让悲伤的小勋爵重新振作起来,最好的办法是给他找点儿有趣的事情做。
因此,在回到巴黎、和伊莲娜夫人团聚之后,道格拉斯先生决定委托小爱德华勋爵去干一桩"重大而且有意义"的事情。出于应付一个绅士最好用绅士的方式,道格拉斯先生写了一封措辞诚恳的信函来正式邀请让·雷诺伯爵。由我们的爱德华小勋爵充当一次信差,听上去确实不是个坏主意,年轻人总是精力旺盛的,不是吗?
"您放心吧,我会很快回来的,道格拉斯先生。"
我们年轻的勋爵如是说。
而事实也是这样的。没用多长时间,他就返回了寓所,速度快得连道格拉斯先生都感到吃惊呢。
"你将信交给他了吗,我亲爱的小勋爵。"
年轻的勋爵并不急着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慢慢地喝完桌上的一杯茶。
"事情是这样的,道格拉斯先生。我按照您吩咐,找了辆马车,很快就赶到你所说的那个地址啦。那是一幢孤零零的小房子,漆成泥土般的赭黄色,园子里的荒草都快长得比人高啦。我拉了半天绳铃,又使劲儿敲门,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女人为我开了门。"
"一个女人?"
"是的,我得说,她生得还是相当美的,她前额宽阔,眼睛微凸,淡蓝色眼珠。论年纪,她又算不上很年轻,我猜她总和我的母亲年岁差不多的。她穿一身墨绿色绸缎袍子,是羊腿袖、在袖口抽蕾丝系带的那种,脖子上系着一条鲜红色的缎带。我非常恭敬地对这位女士行了礼,因为有礼貌总是容易让对方受用些。这位女士于是问我来干什么?我告诉她我来找让·雷诺伯爵,她说他不在。
接着我问:‘我什么时候来能见到他呢,夫人?'
她说:‘真遗憾,你来晚了,年轻人。他从今天早上起,就已经不在这里住了。'
对这个回答我感到很遗憾,随即她就把门关上了。"
"也就是说,我写给你的那封信现在还在你的口袋里,对不对,我亲爱的小勋爵?"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当然可以承认这一事实。但是我还没有讲完呢,道格拉斯先生?"
"好的,原谅我之前的打断吧,您请继续。"
"我注意到房屋外挂着‘此屋出售或出租'的牌子,并且写着屋主人的联系方式。我于是沿着街道走到尽头,找到了这幢黄色房屋的屋主,他是位相当和善的跛腿老人。我告诉他,我想找居住在他的产业上的某一位房客。
‘我的孩子,确实有位和你的描述很像的房客短期租用了一段时间,不过他今天早上就付清了房费,并且搬走了。'
‘您能知道他去了哪里吗,先生?'
‘这我可不知道。'
‘但是屋子里还居住着一位体面的夫人呢。'
‘夫人?'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不可能,我的孩子,你一定是弄错门牌号码了。'
‘我准不会看错的,先生。'
‘那幢房屋破败很久了,里面也只有简陋的几件家具。您说的那位先生来住时,我每天都会去打扫,从来没有看到什么穿墨绿色袍子的夫人。唉,实话说,那位先生来租房子时,我还感到相当惊异。不过他告诉我,他需要在这样幽静的环境下单独待上几天,好思考一些重大的哲学上的问题。我相信很多有知识的体面人都是有些怪癖的。'
这样我就离开了这位好心的房东,回到这里来了。好啦,道格拉斯先生,我的话说完了,以上就是我的全部经历。"
出于一位教育工作者的鼓励,道格拉斯先生为这位小勋爵的工作鼓起了掌。
"好样的!我很想说,虽然你没能完成任务,你还是干得很好,爱德华勋爵。但是你为什么不回头去那里再多勘察一会儿呢?"
"您并没有吩咐我那样多的事情,道格拉斯先生。有句话说,坏消息总应该比好消息跑得快。所以我想我应该尽早回来告诉您,您的地址已经过时了,让·雷诺伯爵再次搬家了。至于我的父亲,我看他一时半会是别想变回去的。"
"这确实很奇怪,"伊莲娜夫人半途亲自端茶进来,于是也加入了话局,"一个穿墨绿色绸缎袍子的女人不可能在脖子上系根鲜红色的缎带,这简直太可怕了,更何况这是在巴黎。你一定是看错了,小爱德华。"
"我一点也没有看错,母亲。"
"好吧,那我只能说,这位夫人审美真独特。"
"等等。"
道格拉斯先生沉吟了一会,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印刷精美的《卢浮宫馆藏名画》,他随手翻开其中的一页,指着上面的一幅肖像画,问向那位可爱的小爱德华勋爵。
"爱德华勋爵,你说的那位夫人,是不是像这个样子?"
年轻的勋爵仔细地看了看。
"一点没错儿,道格拉斯先生,我看准是她!除了她穿的不是这件衣服,头发上也没有装饰羽毛。请问这位是......"
"上帝,这不可能!"
站在小爱德华勋爵背后的伊莲娜夫人已经失口尖叫起来。
这时候道格拉斯先生也将自己的手指挪开,这样小勋爵就能看清画像旁边的注释了,--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在小特里亚农宫,维热·勒布伦著,一七八五年。
道格拉斯先生遗憾地耸耸肩。
"我亲爱的小勋爵,我看那位为你开门的夫人,要是她不系上那条鲜红的缎带,你将会看到她脖子上一圈儿刀痕,或者说,她的头就会掉下来也说不定。"
当道格拉斯先生说完这句话后,紧接着他就满意地看到,伊莲娜夫人和小爱德华勋爵互相看了一眼,旋即两处惊恐的目光就都投到了自己身上。
这种反应让他感到很受用,他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点起他的雪茄。
"女士们、先生们,要是这样子就讲得通了。我想像让·雷诺伯爵这种活了一两百年以上的怪物,总该是见识过人生所有的风浪了。任何奇珍异宝或者是别的甚么东西,都不能够再让他动心收藏了。有什么理由能促使他大费周章去拿一幅画或者是一串珠宝呢?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可不是为着他自己,他是个具有骑士精神的绅士。
我想向你们介绍的,首先是那幅六英寸见方的素描作品。幸运的是,我从艺术桥老古玩店里买到了他们的藏品目录,并且,店员向我指出了那幅被让·雷诺伯爵买走的画。要是我猜得没错的话,那看起来很像是维热·勒布伦夫人的手笔。事实上,她确实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最受喜爱的宫廷画家。另外,画像上模模糊糊地签着L·J的字样,而当时年轻的王储的教名是路易·约瑟夫,缩写是一致的。因此我们不妨大胆地认为,这正是维热·勒布伦夫人为王储所做的一幅肖像画,也许她的目的是要为一幅漂亮的油画做些基础。但不幸的是,年轻的王储因为患上软骨病,蒙上帝召唤了,这幅未完成的作品也便只能保持其原有状态,供爱他之人日日夜夜寄托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