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布朗夫人的那条钻石项链,它的来由一点也不难查,因为它是那样的贵重。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在一七九二年入狱前,将一条镶满宝石的项链保留在了一位驻法大使的夫人萨瑟兰手中,委托这位夫人代为日后保管。不过,在颠沛流离、朝令夕改的时世中,萨瑟兰夫人并没有将其还给真正的主人--皇后的女儿昂古列姆公爵夫人手中,而是私吞了这条项链。因为项链价值过于贵重,一八二四年被分割成数条项链拍卖,其中,让·布朗夫人家中所珍藏的,便是其中钻石最大、品相最好、最贵重的一条。
这样看起来,我们的让·雷诺伯爵颇费心思,只是为了让这些玩意儿物归原主。当然,要是我预想得没错的话,这里准还有一样东西,是让·雷诺伯爵要去拿到的。法国大革命时期,相继将国王和王后处死后,年幼的王储则被囚禁在巴黎圣殿骑士团寺院监狱。一七九五年,王储很快就病死在牢狱之中,一位雅各宾派的年轻医生为他治疗,并且给他的死亡证明书上签名。但是这名医生做了桩胆大包天的事情,下葬前,他打开幼童的胸腔,将心脏取了出来,并且保存完好。因为他决心,要将这少年的心脏回归到他应有的位置。巧得很,这位医生正姓佩尔汤。一个女人就算是死了,灵魂日日夜夜在摄政王广场上飘荡,她也会念念不忘她孩子的下落。"
道格拉斯先生将雪茄取下,搁在烟灰缸旁,这样一截烟灰就啪地一下落下来。
"好吧,现在我们就又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让·雷诺伯爵会去拜访佩尔汤大夫,是因为他确信这位大夫的先祖收藏了一桩好藏品。现在我们应该当机立断,最好到佩尔汤医生的诊所里去守着。不过,实话说,被动地守株待兔不是我的习惯。"
他的听众之一急切地问:
"那末,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校长先生?"
"据我所知,前一段时间可怜的佩尔汤大夫因为自身患了点伤寒,而使得顾客上门寥寥、几近歇业了。他要是什么时候出个急诊,能离开他的诊所几个小时,这样就能够进去拿走那份珍贵的心脏标本了--我猜得没错的话,我们那位让·雷诺伯爵也一定在等待这样的机会。是的,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道格拉斯先生停顿了一下,目光扫向他的两位听众。
"正因为机会如此难得,所以我决定我们自己来创造。现在,伊莲娜夫人、爱德华勋爵,你们谁愿意来扮演那个病人的呢?"
他的听众之一举起了手。
"这听上去很有趣,就由我来扮演这个角色吧。"
"好极了,夫人,要不是碍于您身份高贵,我总认为您还是很有潜质成为一位完美的女演员的。至于你,爱德华勋爵,现在你可以出发,为你生病的母亲叫一位值得尊敬的大夫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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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刚刚敲过九点,对于佩尔汤大夫来说,除了几个上门配药的老顾客,今天又是门可罗雀的一天。他一面吃着晚茶,一面打发仆人和助手回家,这样子,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但就是在这时候,门铃急遽地响了,独自居住的医生不得不亲自去开门。昏黄的路灯下,他能看见门外站着个十来岁面目清秀的少年,神色却看起来既慌乱又悲凄。
少年急切地询问着:
"请问佩尔汤大夫在家吗,先生?"
"我就是,孩子。"
"噢,佩尔汤先生、佩尔汤先生!"
这个少年一把抓住了这位大夫的胳膊,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当少年抬起头来看他时,佩尔汤大夫注意到对方的眸子里噙满了泪水。
--唉,一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啊!
"您能救救我的母亲吗,佩尔汤先生。我母亲发急病晕倒啦,现在又是这么黑这么晚!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房东太太告诉我,您可以说是巴黎最好的大夫。所以我急急忙忙来找您,您能去看看我的母亲吗?我求求您啦。"
"当然,当然,"佩尔汤大夫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这个世界上只有铅做的心才能不被此场景所动,"圣母在上,我一定尽力而为。"
"好极了,大夫!请您跟我走吧,马车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在外面,您一步就可以跨上去啦。不,不,您的急诊箱就我来帮您提吧,我母亲的命运全在您手上啦。"
佩尔汤大夫几乎是被半推上了马车,他还来不及问清楚姓名地址呢。但是马车夫已经挥起长鞭,马匹嘶啸一声,马蹄疾驰,载着他和不知名的少年扬尘而去。
转眼间,这辆出租马车已经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了。街道空旷,城市再度陷入一片寂静当中,仿佛随时要睡过去似的。
车厢里挂着窗帘,黑蒙蒙地一片,这使得佩尔汤大夫看不清究竟驶向了何处。总该疾驰了半个来时辰,马车才徐徐停下。直到下车,佩尔汤大夫才注意到自己身在何处。他站在巴黎近郊的一幢度假别墅前,身后的少年殷勤地帮他提着急诊箱。
"佩尔汤大夫,我的母亲就在里面,您快进去吧。唉,我真担心她快不行啦。"
佩尔汤大夫紧跟在少年身后,进了屋子,一股冷风拂面而来,原来是客厅里的壁炉没有生火。屋子里装潢相当考究,可是四处都静悄悄的。蜡烛点得不多,这使得整幢房屋都笼罩在幽暗之中,那些雕花的餐具和刺绣的幕帘都显出一片惨金色。
奇怪的是,这里既没有管家、也有佣人,看来只有这对可怜的母子在此栖身。
少年将他引到楼上的一间卧室里,为他点起一支蜡烛,支在床头的铜制蜡烛台上。这样他能就看清,一张铺满天鹅绒的床上,躺着一位妇人,脸色苍白如纸,两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少年轻声说:"佩尔汤大夫来了,母亲。"
佩尔汤大夫在床边找了把椅子坐下,关切地问:
"我听说,您是昏过去了,夫人?"
"是的,是的,救救我吧,大夫,"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呻吟了一声,急切地向床边伸出胳膊,似乎要祈求大夫什么,"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天旋地转,转眼间我就躺倒在地板上啦,一动也动不了了!我可怜的小爱德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我扶到床上来。啊,我想我就要死了!大夫,我看您背后站着位天使,好像加百列。"
佩尔汤大夫望着自己的病人,和蔼可亲地说:
"不,夫人,您弄错了,我背后只是一幅画而已。低血糖或者是高血压都很容易引起突发性昏厥,别担心,妇女们往往比男人更容易患上这些毛病。那末,您现在感觉如何呢?"
"我?我现在感觉很难受,大夫。啊,啊,我准是快要死了!我可怜的小爱德华!他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夫人,请问您是哪里难受呢。"
"我胸口疼,"女人将手按压在胸口上,那里急遽起伏着,她大口喘着气,喉管里发出一串怪异的干咳,"这里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上面,教我喘不过气来,大夫。"
她的动作是如此之猛烈,以至于大夫不得不好心地提醒她。
"夫人,我想您要是不那么用力地按压您的胸口,您会好受许多。"
"不,不,我做不到。我觉得我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给攥住了,好像要被拔离我的胸腔!啊,准是天使长加百列要带它走啦!我非得按住它不可!"
"您确定是心脏吗,夫人?"
"是的,是的,它每挣扎跳动一下,都宛如刀割。"
"可是您却抚摸着您的肺。我得告诉您,心脏不在这个位置,夫人。"
"噢,"这句话让这位夫人尴尬地笑了一下,并且我们的病人--伊莲娜夫人在心中痛骂了一句该死,不过她极快地又恢复了方才那种痛苦的神情,"我的肺也很难受,您瞧我咳的......咳咳咳......活像死人。我想我的小爱德华都吓坏了吧。"
"他确实吓坏了,夫人,他真是位可怜又孝顺的孩子,"佩尔汤大夫一面打开急诊箱取听诊器,一面语调柔和地安慰着他的病人,"幸运的是,您的神志看起来还很清醒。而且,您说话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棒--元音圆满、气音清晰,这证明您的肺部非常强壮,我听到过很多本土的法国人都没有您的发音动听。我想您的身体一定应该比您想象的要好得多。"
佩尔汤大夫将病人按压在胸口的手拨到一边,好让他把听诊器放上去,并且,在病人的胸口缓缓移动。
最后他摇摇头,说:
"夫人,我看您的心跳很有劲儿,肺部也没有任何杂音。"
"那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大夫?实话说,我感到头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一动也动不了!我也许是被魔鬼给附体啦!"
"您说您动不了,是吗?"
"是的,大夫,我四肢好像是被钉在床上了。"
"请您不要这样想,夫人,请看着我。"
佩尔汤大夫盯着他的病人看了几分钟,接着他打开急诊箱,取出一柄手术刀来,锋利的刀刃在昏暗的烛光中散发着寒光。他的病人也同样扭头看着他,满脸都是万分痛苦的神情。
但是下一刻,佩尔汤大夫就抓住刀柄,狠狠地朝他的病人刺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这位夫人身子一颤,卷着天鹅绒被褥,滚到了床的另一头。
但是手术刀并没有真的刺下去,而是停在了半空中,佩尔汤大夫慢悠悠地说:
"我看现在您能动弹了,夫人。"
"噢,是的,是的,"这会儿我们的伊莲娜夫人差不多是败下阵来了,她眨眨眼睛,只好说,"佩尔汤大夫,您真是太神奇啦,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儿,现在我感觉好多了。"
"听您这样说,我感到很荣幸,"佩尔汤大夫他收起他的听诊器和手术刀,放进急诊箱里,"我想您得的恐怕是臆症。请您别担心,很多人--特别是女士们,他们都很容易得臆症,认为自己患了各种各样的毛病,并且快要死了。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噢,谢谢您,大夫,您真是太了不起了。"
这位大夫站起身来,戴上帽子。
"我看夫人您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也许您明天可以派人到我的诊所来取些药物,我想一丁点儿掺镇静剂的苏打水就能让您感觉到天堂。"
佩尔汤大夫从少年那里接过出诊的费用,数了数,放进口袋里。
但是离开之前,他忍不住回头又怜悯地多看了他的病人一眼。
一个神经质的、得了疑病症的女人,做她的丈夫或者儿子将会是人生一件多么不幸的事情啊。
我们的这位医术精湛的鲍里斯·佩尔汤大夫在心里下了这个结论,虽然他并不打算明确说出口,因为病人们总是不大愿意听真话的。
最后他说:
"至于现在,天色已经太晚了,我得要回去了,夫人。"
说完这句话,佩尔汤大夫就带着他的急诊箱和出诊费,快步往外走去。
因此,他自然是不会注意到,留在房间里的、咱们的两位演员--伊莲娜夫人和爱德华勋爵彼此对望了一眼,并且在心里悄悄地说。
--这下子我们可已经尽力了,道格拉斯先生。
第十一章 所罗门王的宝藏
好啦,我亲爱的读者们,你们一定很想知道,在那位好心的佩尔汤大夫出诊期间,他的诊所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故,对不对?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们吧。
正如道格拉斯先生所料,佩尔汤大夫刚走不久,紧接着让·雷诺伯爵就潜进了他的诊所兼住宅里啦。不费什么功夫,他就找到了这位大夫家中的标本陈列室了。看起来这个医生世家里藏品相当丰富,琳琅满目。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当中,让·雷诺伯爵一面走,一面细细地查看着。每当他划亮一根火柴,我们就能看清陈列架上一件奇异珍贵的藏品啦。瞧啊,这些缠绕成一团的肠子,好比一条条浅青色的、缓缓蠕动的蛇;那一对漂浮在福尔马林里的浅绿色的眼珠,堪比两颗熠熠发光的月光宝石。这一边,一截被揭开皮肉展示器官的腹腔宛如一颗裂开的石榴,向我们展示它甜美的内里;而那一边,三条腿的畸形婴儿蜷成一团,在玻璃瓶子里甜美地酣睡,仿佛随时会醒来。
火柴不断擦亮又不断熄灭,看来让·雷诺伯爵还没有找到他的意中之物。但是他并不着急,活得太久的人从来不在乎时间的流逝,不是吗?
当一段火柴再度熄灭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黑暗中,他蓦然回眸,一只白森森的掌骨搭在了他的肩头,十个指头都是苍白又纤细的骨节。他顺着这只掌骨看过去,紧接着他就看到一张骷髅的脸,眼眶和鼻梁都是黑洞洞的。当和他视线交接的那一瞬间,似乎咧开了嘴,冲着他亮出了笑容。
他差一点就叫出了声!好在他人生的经历足够丰富,因此也足够镇定。他牢牢抓住了那骨架放在他肩上的手腕,将它反摔了出去。这副人体骨架撞到了墙上,左胸的肋骨被撞得粉碎,接着啪地一声软绵绵塌了下去。
这位让·雷诺伯爵站定,环顾四周,厉声说:
"谁在那里?"
黑暗里有个声音回应他。
"这只是一点见面礼,让·雷诺伯爵。"
一盏煤气灯被拨亮了,这样让·雷诺伯爵就能看清对方的面容了,那是一张削瘦的面孔,脸颊像刀刻般,鹰钩鼻子上戴着架金丝眼镜。
"让·雷诺伯爵,您的大名如雷贯耳,鄙人何等荣幸,有生之年得之一见。另外,鄙人是J·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先生索性将煤气灯拨得更亮些,这下子,让·雷诺不仅能看清他的样子,还能看清对方手上紧握着的一个小玻璃瓶子,里面珍藏着一颗心脏,上面贴着标签。
『路易·查理,一七九五年』
"好极了,道格拉斯先生,看来您知道我要找些什么。"
"是的,让·雷诺伯爵。要命的是,我比您早来了一步。"
"不,道格拉斯先生。可是我弄不明白,这玩意儿对您有什么用呢?这只是一个死了快一百年的、在历史上无足轻重的孩童的心脏,实话说,它连一个生丁都不值。"
"没错儿,它确实不值甚么钱。但它既然对于您意义非凡,那它显然就是有价值的。我只是想和您做笔交易,让·雷诺伯爵,您......"
但是,让·雷诺伯爵突然不说话了,他只是盯着道格拉斯先生背后的黑暗看过去,仿佛能将那儿看穿似的。他这个古怪的行径使得道格拉斯先生也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去,这个不到三十平的收藏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福尔马林的腐败味道。手提煤气灯的光线是那样的有限,在它照不分明的界限处,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一团粘稠的浓雾飘了进来。你可以说那是雾,也可以说是黑烟,混混沌沌、飘飘忽忽。但它既不是烟、也不是雾,而是有脸的,只是,它的面孔全被这一团黑云所笼罩,好像戴了个面具似的。紧接着,浓雾渐渐散开,一个女人的轮廓就开始一点一点、慢慢显露出来--好像是孩子搭的积木--首先是手、接着是脸。最后,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袍、脖子上系着鲜红色缎带、身姿绰约妙曼的贵妇人出现了,容貌正和小爱德华勋爵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下一刻,道格拉斯先生就不得不发现,原本紧握在他手里的小玻璃瓶子,现在落到这位贵妇人手里去啦。
"您这样做可是不道德的,先生,"这位昔日的王后严厉地说,"珍珠总该放在蚌壳里,而我的孩子它应该归还到它自己的黄金匣子里。"
她从瓶子里取出那颗小小的心脏--在很久很久以前,它曾经在一个活波、健康、漂亮的少年胸腔里欢乐地跳动着,随着他洁白的胸口一起一伏。现在它静静躺在他母亲的双手中间,是一团绛红色的、有些干枯萎缩的肉疙瘩。对他母亲而言,却好比是一瓣易碎的玫瑰花瓣似的。她低头,长久而安静地亲吻着,好像这件古老的脏器是这世界上最温暖最珍贵的珍宝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