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的医生是个中年医师,心理学在本城开展的晚,刘医生是最有经验的一个了。刘医生很和蔼,在他细细的引导我,我不知不觉说很多关於我的事情。我说起事来反应很慢,而且要说一件事情说繁繁琐琐,精细的让我自己都觉得厌烦,可医生始终微笑听我把话说完。我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和刘医生交谈时间过的飞快。
心理医生最大的优点也许就在於他们在说病情的时候从来不会说什麽专业的术语。刘医生对少爷和乔瑾说我有非常轻微的抑郁心理,只有多多处於开朗的环境,保持心情放松就能不药而愈。刘医生希望我有能留在疗养所里配合他的治疗,因为他觉得我的症状像是自闭症,而我的情况又太过於特殊。从我的回忆里,刘医生发现我儿时甚至有智力发展滞後的现象,可是现在很明显回复到了正常的水平。虽然语言仍然有障碍,但能基本正确的表达自己的意思,甚至可以用一些复杂的词语。如今自闭症只有早期的治疗才能获得一定的成效,时间拖的太久收效越小,而像我这样的特例太过稀少。留下疗养院一方面方便他治疗,一方面方便他观察。
刘医生说,像我这样的个案若是发现根源,说不定能让治愈自闭症的几率迈进一大步。
做医生的不知道是不是都像刘医生这麽会说话,他说观察,而不是研究,真正其中有多少的不同之处,大家都心知肚明。少爷和乔瑾的表情复杂,即想要治好我的病。又对我心有愧疚,不忍我变成实验用的白鼠。
不论刘医生说的理由多伟大,眼神多殷切,我都觉得这其实都不关我的事情。
我问刘医生:"自闭症会死人吗?"
刘医生说:"我这样的已经具备自理能力,不会有什麽问题了。"
这个自闭症不自闭症,我不在乎。这麽多年东都活下来了,我不认为自己会因为今天被查出了有自闭症,以後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我还是选择了留了下来,也许在这个疗养院里不用每日看著少爷,看著乔瑾,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清净开朗的环境了,对我保持放松也更有好处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後,少爷和乔瑾来接我出院。虽然刘医生言语之间挽留之意很深,我却无法答应他,因为我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说我想去疗养所里的喷泉那看看。这是人之常情,一个人离开了一个地方,若是还存著一些眷慕之情,总会想最後再转转,看些景致记在心里。只是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见一个人。
光线照射在喷泉池的水面上,风吹皱池水,水面温柔的晃动,反射出金色的粼粼波光。少爷和乔瑾在不远处,却不至於近到让人注意。
我看到一个头发理的很短的男人坐在池边的木制躺椅上看著书,金色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让整个线条都柔和了几分,像一幅静态的田园油画。
我慢慢走近,近到他忽视不了,近得遮挡住阳光,在他的身前辟出一块巨大的阴影。他抬起头,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眼。我对著他微笑著说:"你好。"
我注意到风骅是在我留下的第三天,他也像今天一样静静的坐在喷水池边看书,水柱喷射的声音听在耳里显得嘈杂,池边并不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但风骅他看的很专注。之後的几天我一直在刘医生的办公室里窥看著他,人低头俯视比抬头仰视容易的多,所以风骅从未注意过我。甚至有几次,我看的出神,竟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配合医生治疗,而对刘医生在我耳边反复的询问过耳不入。
刘医生发现了我的反常,於是我把我认识风骅的事情告诉了他。医生告诉我风骅是他的病人,但事实上现在的风骅已经没什麽问题了。
我问刘医生索要风骅的治疗报告,我告诉他我的精神状态是从遇到风骅开始好转的,如果他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就可以告诉他更多的情况。
有些卑鄙,我想我也学会了什麽叫做心机,只是这次的运用实在是不怎麽光彩。
刘医生感觉为难,可最後他还是把风骅的治疗报告给了我。他在医德和研究中选择了後者,或者说他在一次不为人知的泄密和一个伟大的抱负中做出了选择。
风骅的治疗报告很简单。他在一次普通的心理咨询之後被发现患有轻微的抑郁症,伴有焦躁和暴力倾向。症状本不需要住院,但他还是坚持住在了疗养院里。之後随著治疗,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稳定,被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留在疗养院,可他还是没有离开。
我不理解,像风骅这麽骄傲的人怎麽会愿意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要面对他的心越来越雀跃,可紧张也在心里面蔓延,直到无法忍受。
我现在对著他突然不知道要说什麽了。
一个微笑。一个转身。
他从身後抱住我,书落在地上,发出干脆的声响。
"李奇。"
他的声音仍然是这麽好听,可我的胸口却随著他的声音被堵塞住了血管。我好像看到灰色的迷雾在我胸口越集越浓,这是不是就叫运气。
我挣扎了两下,做出疑惑的表情,问:"先生。你认错人了?"
风骅放开了我,我转过身与风骅面面相觑。
脸上的表情我对著镜子演示了好久,不知现在是否看来像个演技派,把被陌生人拥抱的错愕演出了十分。
"李奇,我很想你。"
我做出吃惊至极的样子。
"先生你有朋友和我很像吗?你们一定很久不见了,可惜我不是你朋友。"
我摇头晃脑,脸上带著遗憾。我早把今日所有我所能想到的,可能发生的情境都预演了几遍。事情的发展果然没有新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风骅欲言又止,神情复杂。
我尽力维持著神色的平静,心下却紧张的好似被人恨恨捏住了胸口。
"是吗?可能是你们太相像了。我以前也有过认错人的经历。你和我的朋友真是相似,今天遇见也是有缘,能认识你吗?先自我介绍,我叫风骅。"他微不可察的摇头,然後好像下了决心似的苦苦一笑。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我回答。
风骅苦笑更深。
我脑中似有寒泠流过,打了个冷战,一片清明。把别人当作傻子,来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是要摆脱心中的自卑还是想挣一口意气。突觉狼狈不堪,我以为聪明了就可以玩弄人心於股掌之中,原来我仍是个傻瓜,放不开手的人没有玩弄人心的资格,不被揭露也足以让我落荒而逃。
我被风骅抓住了手臂。
"李奇......"
如果眼神可以伤人,那风骅的手掌现在肯定已经被我灼穿。
"我叫殷皎......"声音森冷的让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也许看来面目狰狞,瞪大了眼睛,肌肉僵硬。
风骅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痛苦,我却不觉得痛快。
我甩开风骅的手,很轻易,风骅并没有使上几分力道。我走上前,与风骅贴的很近。我比风骅矮了好多,这样的距离,我不得不抬著头看他。
他也低头看我。
我看他明亮的眼,挺直的鼻子,突然涌起了一股怨气。我用力的推开他的胸口,他向後踉跄了几大步才稳住了身子。他灰头土脸险些跌倒,我转身就跑。
少爷和乔瑾还在远处等著,我跑到他们的面前,大口的喘气。
从车的後窗,看著疗养所越来越远,我不怀念那个地方,却思念那里面的人。几分锺之前我才推开了他,现在竟然已经开始想念。
少爷开著车神情冷峻。
我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少爷,你刚才看到了?"
"你还是不肯叫我哥哥。"少爷答非所问,车内陷入难堪的沈默。
乔瑾打开车上的电台,女主播甜蜜的声音悠悠飘出。少爷和乔瑾从来都没有这样的兴趣,我也没有。我从後座俯身向前,关上了电台,坐回後座,揉著刚才不小心磕到前座椅背的肋骨。
"哥哥和乔瑾都知道吧?"
少爷稳稳的抓著方向盘,乔瑾换了一个坐姿。
"......我知道风骅一直呆在这里,......所以这次带你来是故意的。"乔瑾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嗯,我也同意了。我觉得你应该和风骅见一面,给你们之间做一个了断。"我从後视镜里看见少爷的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明白。
我咬住嘴唇,心里难受的厉害,却不知道为什麽难受。
少爷把目光专注到了道路上,乔瑾叹了口气,转过头不再看我。
"想哭就哭吧......"
听到这话,我好像突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眼泪不能抑制的流了下来。我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用手遮住侧脸,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哭泣,我曾告诉过自己要坚强。
我哭著哭著,发现了自己躺到了椅子底下,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难看的姿势了,我明明觉得已经不是这麽悲伤了,眼泪却仍流个不停,直不起身子。
第十三章
我早起铺床拿报。我现在能把床单与被子叠的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一向热爱担任指导的张妈也不再在一旁监督我了。张妈还是这麽爱碎碎念,嘴上唠叨的抱怨个不停。了解了一个人的本质不错,就很难再讨厌她了。张妈做事很勤力,份内的工作总是完成的很好,作为拿工钱的佣人,我实在不应该挑剔太多。碎碎念是我从网上学的新词,我觉得很生动,很可爱。少爷不会要求我看报,但我现在会试著看些国内外的新闻,这让我有种成就感,让我验证自己真的是懂得越来越多了。股票大涨,送报的大哥这几天心情很好,我知道股市大好是因为美国降息影响了国内经济,别人看到了表面现象,而我看到了本质内容。大嫂在房子里忙东忙西,我抱著电脑移来移去,为了找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玩我的三维弹球。乔瑾和少爷又恢复到了少爷结婚前的关系,乔瑾有空就会来串门,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候带著他的未婚妻。在我住在疗养院的那段时间,乔瑾与那位名媛订了婚。名媛不再顾及优雅的礼仪和姿态,就是在餐桌上,也与乔瑾十指紧扣。饭席间杯觥交错,谈笑风生,乔瑾放开了,少爷也放开了。说来也奇怪,我可以很自然的唤大嫂,去无法自如叫哥哥。
平静的生活,平静的好似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後,我从未到过一个喷水池边,那场歇斯底里的哭泣也从未发生在我身上过。
我颓然的停止敲打键盘的手指。即使我再努力的控制,小球总会掉落。不论是反弹,撞击,飞舞,陨落都不过是用数据早就设定好的路线,在背後一堆0和1在飞快的滚动。使用挡板的我只能是影响它生存的时间,却不是最终结局的控制者。游戏被不停的刷新最高的分数,却永远没有胜利者。明明已经知道了游戏的本质,可在曾经沈溺其中之後,留下的只有满满的不甘心。
我把这套自己领悟弹球理论告诉了少爷。少爷看著我,然後摸摸我的头,问我:"想不想见风骅。"
我回答说:"不想。"
少爷说:"也许见到了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我说:"什麽都会不改变的。"
少爷又摸了摸我的头说:"小奇,我很早以前说错了一句话。我说我宁愿殷皎死掉,也不会让我的弟弟跟著风骅做同性恋。现在我才明白,我宁愿我弟弟是个同性恋,也不希望再也见不到他对我笑。"
"少爷,你是在鼓励我变成一个同性恋吗?"我俏皮的对著少爷眨了眨眼,只有我知道我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我不敢揣测少爷话中的意思,我已经没有资本再失去我现在的所得,即使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可我确确实实的身处其中,心中的空洞在一点点的扩大,可仍感到了微薄的幸福,这幸福给我安慰,给我温暖,填补一点点侵蚀著我的空洞。
想甩,甩不脱,想断,断不了。那个午後的阳光之下,是我人生里最好的机会,做一次勇敢的孩子。事实再一次应证了我是这麽的无能,无法与过去说再见,只能一个人难看的哭泣。我虚伪无耻的理所当然的享受著这不属於我的美好,我不敢叫哥哥,因为我每次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老天总无情的撕开幕布,把阴暗的我放在阳光下曝晒。我是赝品,永远只能放在阴暗的角落给收藏者的遗憾带去微不足道的安慰,博物馆敞亮的灯光与新鲜的空气永远与我无缘,无人会为我驻足兴叹。
饭桌上大嫂说想帮我安排工作,少爷推托说我身体不好不放心我出去工作,大嫂的神情里隐隐有些不快,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麽。
我可能是大多数人不快的根源。
是大嫂的,因为我空茫的生活。是少爷的,因为我懦弱的私心。是风骅的,因为我阴险的欺骗。是我自己的,为我自己的卑微与虚假。曾经是院长的,孤儿院的那些孩子们的,在我人生中所遇见过的许多人的,也许以後可能还是乔瑾的,是少爷以後未来孩子的。
少爷说大嫂不是嫌我,让我多陪陪她。我能做什麽呢?我一直是这样的拙於言辞,我不知道怎样的逗人开心,讨人欢心,像我这样呆板的人,在我的身边也只会是穷极无聊。实在找不出什麽话能和大嫂说说聊聊的,只能陪著大嫂看著电视。电视节目很严肃,讨论著记者是职业心与公德心孰重孰轻,话语中硝烟弥漫,剑拔弩张,两边的嘉宾却仍面带微笑,风度翩翩。我和大嫂坐在沙发的两端,好像是候车室里并排坐著的陌生旅人,各自顾著自己的世界,没有一句交流。
大嫂接了个电话出了门,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连上网络,敲开浏览器。蓝色的百度搜索栏跳了出来,突然想起了刚才电视辩论中案例,凯文卡特,赢得九四年普立兹新闻特写摄影奖後的三个月,因为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自杀了。我键入了"饥饿的苏丹"按下键钮,从一条条的搜索结果中随意的点了一条进去。听电视里的描述不如这真实图片万分的冲击,一个瘦得畸形非洲孩子匐在地上,不远处一只老鹰正静静得等待中孩子的饥毙。画面在一点点的变换著,一个黑皮肤的孩子正在用牛排泄出的污秽体液漱口;一个母亲用她干瘪的乳房哺育她的孩子,用干枯的双手抱住她孩子条条分明的肋骨,一张孩子的脸,因为饥饿皮肤松弛得层层褶皱,一双明亮的眼睛却仍然透著孩子的纯真;婴儿般大小的身躯,7.8岁孩子的脸孔,干瘦的躯干好像就要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黑底白字,悠悠得从无到有"这世界上还有那些人经历著那样的苦难。"
有人敲门,我把头转向门外,才发现视线一片模糊,原来已经是哭到了泣不成声。
少爷看了看我的电脑,说要给我看些东西。少爷端出他的电脑,随意的一按,屏幕亮了起来。一个全屏的弹珠游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界面,小球仍在飞舞,只是不如往常。那小球遵循一条既定的轨迹撞击著,呼啸著,挣扎著。来回弹动在一样的位置,在两个撞击物之间不停的重复著过往的来路和去路。
"其实很多事情要比你想的容易的多。"少爷摸著我的头,我脑中是一张张苦难的面容,我是这样的幸福,我哪里来的自怨自艾的资格。有些人还在生而注定的艰险中为了生存而挣扎,可我曾经经受了这麽一点点的委屈,就有人用心的想要做出补偿。我受困於心,可是我错了。有些人在经受这样的苦难。囚禁了我心的牢笼其实不过是散沙般的脆弱。
"我想见他。"我的声音含糊不清,带著黏稠的味道,不知道除了我自己还有谁听的清楚。
第十四章
在这个宅子中生活的日子里面,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平时不怎麽在意的衣服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挂满了衣柜。这段时间来,我好似有很多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的经历,可这是我第一次为整理自己的行装而烦恼。
从孤儿院离开,属於我的东西只有那麽几样,我懵懵懂懂的根本不会去争夺那些平时与人共享物件的所有权。第一次去风骅的屋子,少爷说我什麽都不用带,因为没有一件东西是属於我的。被风骅抛下,我甚至没有时间去弄明白哪些是属於我的。而今天少爷说,只要我想要的都可以带走。张妈帮我塞满了整整一个大箱的行李,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能拎的动这麽大的一个箱子。我有些感动,虽然最後我只带走了一个小包的换洗衣物,和笔记本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