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呼这个从未叫出口的名字,这一刻已经没有什么和大人。
称呼常是一种自制,至少对于福长安而言。从他意识到自己心思,便已经注定了这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恋。
请让我守在你身边。
只有这样的想法,却要下多大的决心——如此高傲,如此不能侵犯。天底下最危险的禁忌,是在跟九五至尊较量,一旦对上,便没有葬身之地。
可是还是破禁了。如果对手是这样一个连皇上都无法拒绝的尤物,所有的抵抗似乎也就是孩童间的打闹。
是一开始便想着能呆在他身边的自己,太过于天真的缘故。
……
急促喘息久久不能平静,而身边人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几分爱怜地伸手拨开他发丝,除了激情时情不自禁,他从刚才起便一直毫无表情。
“从什么时候想这样做的?”冰冷得仿佛之前的事情未曾发生一般的眼神,叫福长安瞬时冷静下来。
“……从上次南巡陪着皇后闯进画舫开始。”
那便是一切的事端。所有不该的起源。
不知道在多长时间里,福长安只要一闭起眼睛,就看见他在弘历身下呻吟放浪;只要一想起那一幕,福长安的身体就会自动地兴奋起来,止不住地欲望。
“……是么,那你可以说是得尝所愿了吧……”后面还有话,但是被福长安用手掌封回去。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是开始,但也是结束。这般关系无论对于和珅还是他都是危险致极,此次破禁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何况他的心不在这里。
福长安清楚,却不愿听他亲口说出来。
和珅看他,停了片刻,缓缓点头:“好。那我这里也就不留客了,请长安回自己船上吧。”
话出口,他已经坐起整理衣物头发。福长安静静看他,终于跟着起来,叹息只在心中。
……
福长安前脚才走,和珅便命人将床上被褥全部扔掉换了新的。忙乱之后已是夜半,皇上龙舟中仍是丝乐高作,燕笑之声不绝于耳。
和珅独自坐于桌前,却对这些听若未闻,眼神只盯着随着船身摇晃的微弱灯火。
……
和珅再次见到弘历已是那日的五天之后。
发生这般事情,他自是刻意躲着弘历,而弘历一心只在雪如身上,也未多加留意。这次还是雪如说道想吃醉虾,弘历便接口说这个和珅也是极爱,才发现和珅似乎已是几日没有露面。
当下心生愧意,急召了来,本以为多少能见他闹些情绪,却不料和珅入来仍是一贯样子。硬要说,也只是眼神中多了一分淡漠。而这一分淡然,亦是有他人在场时和珅正常表现,从前便如此,因此也不能说是变化。
看他这般,弘历心里竟有些失望,而后竟又转成些许不快,于是也未多说,只叫他去准备醉虾,便命他退下了。谁知虾送来,和珅竟是面都不露,这叫弘历的不快最终变成恼怒,连雪如哄他,也被他一袖拂开!
“叫和珅过来陪朕游江!”
皇上将手一背,扔下雪如和那一盆鲜虾大步踏出舱外。
和珅自然是不能传而不到的,没有多久便应召过来。弘历看他,他只看着地板。
“几日里都未见你,什么事这样忙?”虽然南巡事宜全是和珅一手包办,但这样事情他做得多了,次次都能面面俱到,弘历便放心交于他,甚至于忘记这些都是锁碎事情,要用多少心思。
“回皇上话,奴才只是见皇上与雪如姑娘一起,所以回避。”
这话里没有一丝情感,怎样听都是官员们上奏时语气,倒叫弘历一时间没有话回。
“……你心里面怪朕了?”沉默许久,弘历终于还是开了口。
“奴才不敢。”
“那你走近几步,”弘历仍不死心地说,和珅便抬腿走到他面前,“抬起眼来。”
那眼神亦是平和如常,完全看不到一丝异样,于是弘历叹出口气,挥挥手:“从现在开始你就呆在这船上,陪朕说话吧。”
“奴才遵命。”
和珅表现没有半分失常,却正是这样才叫弘历察觉不对。
而后和珅虽不问,皇上随身的小太监却主动告诉他,雪如被送返岸上,并未住进龙舟船队中专为贡女们设的船上。
也许叫一个天子放弃天下花海是痴人说梦,待到那份新鲜过去,仍然想起旧人,这也不能说不是一种真真实实的爱。
在和珅收回那句想要弘历心的话时,他大概已然明白这些了。
待到回得京城已是几月之后。
才一进家和珅便问起弟弟之事,冯氏柔柔一笑说道:“琳弟倒真像是被你吓住了。自我将弟妹劝回去,她再来时说琳弟再没之前那样往福大人那里去。似乎连在宫中也是极力避免见面——看来那孩子心中倒是把你放在最重位置的。”
和珅听得,却是微微一叹:“琳弟可消瘦了?”
果然是知弟莫若兄,和珅怎会不知道自己弟弟表面看来开朗,其实是个什么事都憋在心中之人,如今自己这样逼他,他不难出病来!
那天当然只是气话,虽然恼怒和琳做出这样事情,经过这几月和珅已经平和不少。许是自己情感受到打击,此时的他竟没有当初那种丝毫不能接受心态!
时间倒底是一切的良药。
冯氏又哪有不明白自己丈夫的,连连点头:“琳弟只来过两次,我看着都觉得心疼,两只眼睛茫茫然的,心神都不知道在哪里。见着我虽然笑,却觉着比哭还叫人心酸。”
和珅清楚冯氏自然是夸大了不少——比起疼爱这个弟弟,冯氏只怕比起他这兄长更胜一筹。
冯氏认识和家兄弟时三人都仍是孩子。虽与和琳同龄,在从小缺乏母爱的和琳眼中,身为相府千金却毫无架子,待人亲切细心体贴的冯氏几乎就是自己的小额娘。尤其是冯氏与和珅成婚后,当真便是长嫂如母。而冯氏亦是从小没有父母,对这个时常笑容满面的姻弟由同情自然变为溺爱,处得比亲姐弟还亲。
这次事情冯氏早就心软默认了,只是担心丈夫生气不敢表现出来——其实她早就在和珅这里认了命,如今和琳再这般,除了伤心,她却是没有多大情绪。
看到和珅再叹息,冯氏开口问:“珅哥打算怎么办呢,再这样下去我担心琳弟身体……他是个逞强的人,在妻小面前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异常表现,现在又躲着福大人,我怕他再不把心里面的话说出来,总要憋出病来。”
待冯氏音落,和珅轻握住妻子的手:“这段日子你多有操心,这事我会处理的,你就不要再担心了——我看琳弟再难,也不会比你消瘦得更厉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冯氏便小病不断。虽然御医诊过无数次,来来去去就是些风寒头痛之类小病,虽烦人,冯氏却并没有太在意。现在看丈夫担心自己,便柔柔一笑——
“说到消瘦,我们和大人不也是瘦得厉害——南巡很辛苦么,比起出门前,衣服都要全改过了!”
这样说着,便在他身上比划起来,柳眉直皱。
和珅当然不愿冯氏再问,便岔开话题:“怎么回来这样久都没见我儿子?以往听到说阿玛回来,他跑得比谁都快!”
“上个月我请了先生,他现在在书房用功呢。”提到儿子,冯氏自然露出母亲特有神情,那样光华四射,直叫和珅看了也是神往不已。
……
回来后诸事稍一安排,和珅很快叫来了弟弟。和琳一直为伤了大哥自责不已,连听闻和珅随皇上南巡回府都不敢随意探望,就怕大哥仍在气头上,这一去又讨了他嫌。此时听到大哥要见自己,当真是喜出望外,急急换了衣服,差点连妻子都忘了说上一声,乘上轿子便出了门。
这边和珅已经备好酒菜,正是晚餐时间,望着那满桌佳肴便思索着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与弟弟痛饮了。
和琳很快到了,进门时还是小心翼翼。和珅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只是招他坐下。和琳才坐了,他自己却站起来把酒,直把和琳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抬起头来,看见大哥仍是以往亲切样子,又觉得暖从心来,顿时放松不少。
聊些家常很快兄弟二人已经是无比融洽,正当得上是“把酒言欢”。和琳不见冯氏,问起来说是下午时带着丰绅殷德回了娘家——其实和珅少有在家,他既在,冯氏哪里还有出门道理!和琳心里虽觉着怪异,倒是也未在意。
酒过几旬,和琳自然地说起了那日之事,嘴里都是些懊悔之语,和珅听了也不表态,只是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哥,你叫我来,可是已经原谅我了?这事情我一直放在心里难过得很。”
看和珅不说话,和琳又急起来:“大哥对于我是唯一亲人,如果你坚持不接受,我可以跟你保证不再理福大人……”
他还想说,倒是被和珅打断:“你跟我保证什么呢,你要保证,应该去跟弟妹保证。”
“大哥为你挑中了她时,就是看她家世人品均好,性格又温柔贤淑与你应该合得来——我已经说过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也不用再担心大哥怎样——你说的本来是事实,最不该的人是我才对。”
话音才落,又是一杯酒下肚。看他喝得这样快,和琳赶忙拉住他手:“大哥!”
和珅被他拉住,却是嫣然一笑,那样笑容至少在和琳很少见到,不由有些心惊:“大哥你少喝一点,当心醉了。”
“……近来总有人说我醉了,我倒是希望真能醉。”纤白细指挟着晶莹透剔杯皿,被杯里血红色液体一衬,更显得透了明一般的精致。
“琳儿,你如果真那么在乎大哥怎么想的,”和珅放下酒杯,忽然间用着严肃眼神看向弟弟——
“那你就为大哥参福康安一本!”
原来,和珅才得到消息,之前福康安家里修葺庭院,福因安南战事无法脱身,便请湖北按察使李天培代为购置木材并拖运至北京。而李天培得命后竟是用了朝廷的漕运船,甚至于使河道拥塞,航道迟滞!
乾隆最重百姓,这一条罪名一旦落实,既便是福康安也要蜕下一层皮来。若是再有和珅在弘历面前说上几句,只怕他是真的难说!
这些和珅才一说明事情,和琳已经想到了,当下地心情紧张起来。
“大哥,我不是已经保证过跟他保持距离么,为什么你还要这样针对于他……”
“针对?”和珅不由半眯起那双凤目,“我和珅针对的人还少么?朝中人有几个看我顺眼的,只不过没本事拉我后腿罢了——现在对我还有危胁的,一个是阿桂,一个就是这福康安。”
“他们两人都是战功显赫,偏皇上最爱的就是战功,当我与他们起了矛盾时,无论我说些什么,皇上都是护着他们的!”
弘历本来是好大喜功之人,对于能为他扩展大清版图之人自然是特别偏护几分,却不料几次下来竟叫和珅吃了醋!这下可好,本来已经不合的几人更是形同水火——只是那和珅本是演戏惯了的人,面上看来倒是瞧不出几分,叫那几个对头松懈了警惕,才能如此轻易地让他捉住了痛处。
这事情,和琳是答应,自己心里难受;不答应,大哥气不能消——而且听他语气是奏定了福康安的,若他不应,自然会去找别人,怎样也逃脱不掉!
只是要他自己去奏……
“我并不欲再为难你的,你要是不想,就当没有听过这事——就算你提前去通报了福康安,你也还是和家血脉,我不能也不会把你怎样……怎么做还是看你自己了。”
话虽如此说,和珅却明白,这样一来和琳便绝不会拒绝自己。
正如冯氏所说一样,和琳到底是把大哥放在最前;而他这大哥,会如此仇视福康安,只怕也与“和琳会被抢走”这样想法脱不掉干系。
十八
九连环
(十八)
皇上接到和琳奏则正是南巡回来不久,当下龙颜大怒。叫吏部去查,回报说是确有其事,想让和珅去办,又想到二人本是有些不合,遂又换了阿桂。
“朕不叫和珅查,是为了避嫌,也是相信你做事一向公正,绝没有丝毫包庇之意。”
如此特意跟阿桂吩咐过,便叫他退去了。阿桂才走,又传令急召和珅。和珅本与皇上请了五日假在家,此时仅仅第三日,接到公公传旨便只好换了装随着入宫。
“……枉朕以为福康安是难得人才!打仗许是有几分功劳,不料朕前脚才离开几日,他就跟朕的百姓过不去了!”
简单说过事情,弘历却不知和珅正是早就清楚:“因上奏的是和琳,朕便没有把案子交给你,叫了阿桂办的——这事情已经是查实了,如果阿桂办不好,朕一样唯他是问。”
说这话时,弘历盯着和珅俏丽容颜,却是在观察他神色。
总说和珅从小便已懂得察言观色,窥视别人内心,十分猜不中也能猜到九分,其实这本事弘历本人也并不差。
或者应该说在这方面也许他才是最强。
和珅底下做着什么弘历是清楚的,然而他不会也不可能去办和珅。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和珅于他都是不可或缺——甚至于那高超的非正当敛财手段。
然而他也不能放任和珅,于是便巧妙地操纵着和珅阿桂等人,形成微妙平衡局势——水至清则鱼不存,这道理他了解得十分透彻。
表面上他宠和珅宠得没有边际,也为他处罚过包括阿桂在内许多重臣,然而到底什么是限度弘历心中却是清明。无关痛痒之人可以任和珅处置玩弄,阿桂等几人每次都只轻拍屁股作作样子,只为了和珅消气的。
这些和珅当然明白,他也是在弘历底线之内用尽心机让自己处于最有利地位。
而那一份真真实实存在的感情,便夹在两人这些复杂之中,畸形地继续。
弘历重感情,这事人人皆知,但身为帝王他可以为江山扔下所有情感;和珅重感情,这事少有人知,可更鲜有人知的是他将情感放得比什么都重。
从小缺乏关爱叫他对于这样东西更加渴求,只是他看透了别人却看不透自己,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看透自己。
他不断暗示自己,想要的只是那些金灿灿的物品,只是可以随意别人安危的一人之下地位,活着只为这些。然而他将这些都拿到手时,金银每重一分,官阶每升一级,那种不能抑制的空虚也愈加强烈一分。
冯氏的温柔,和琳的尊从,丰绅殷德的敬爱,这些都远远不够——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伸出手不断地收集钱财,心中的空缺只是越大;心中空缺越大,他就更变本加厉地收集……如此不断循环,完全迷失自我。
从他真的对弘历动了感情的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
那阿桂虽不能像那二人心思细密,但心中却清楚这事情是和珅一手导演。本来他便站在福康安这边,此时当然无法不有所偏摊。
世人心中都清楚,谁才是朝中“正”之一方。和珅所为,正是君子所不为,加之他风头太盛,升迁如此之快,就算真有些本事,会引起众臣不满也是常情。因此阿桂会从初时的力举到现在的划清界线甚至于打压作对,都是情理之中。
不几日阿桂已经上奏了案情,上书李天培为福康安动用朝船致使运河阻塞乃是事实,但由于当时福康安身在安南战场,并不知情,因此此事应该说与福康安无关。另外还有许多委婉为福康安求情之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