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膀比我窄细,抱住他时,收敛一下手脚就能整个蜷我怀里了。平时我也没多想,以为两人都还年少,身板子总能慢慢长结实的,但此刻望着他微弯着腰,抬腿在雪地上小心行走的背影,却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纤弱,纤弱得让人心头绞痛。
铜盘子吱吱磨着雪,颠着震着,果然如他所说,没久就出了这片雪林。天完全暗了下来,淡淡雪光像是大地的一片恒镜,照出四野荒茫。我头有些沉地瞭望远方,山陵起伏的线条下,是辽阔不见尽头的疆域,不知身处何地。
沉香拉我在一块峰岩下歇着,我倚着岩石,极力听四周的动静。不知是伤势发作还是安神药作祟,眼皮又渐渐往下掉。四下里连一点活物走动的声响都没有,来时谷中所见的熊豹虎狼,此刻销声匿迹,仿佛知道公子要宰它们。
我眯着眼掰手指,一天,两天,两天,一天,公子到底有多久没吃了,怎么饿得像锅贴?沉香忽然走出去,身影在我眼皮下晃了晃,我头虽昏沉,仍能看出他越行越远,心下慌急,争回几分精神叫:"沉香,别乱走!"
他一顿,慢慢走回来,挨着我坐了一会,又往外走,我眼只剩一条线,耳朵听着他离去的步声,有气无力:"回来,你......"
他似乎立在原地,隔了片刻,才又慢慢走来。我待他挨来,立时腾手去搂他,臂上便软软不着劲,好歹把他环住了。"沉香,你要走去哪?"努力睁开只眼,看着那熟悉的眉眼。沉香居然皱着一点眉头,摆了些愁恼样子。
"我去找点吃的,你在这等一会。"他说。
"天黑了,明天我再想办法。"精神不好的时候,说话都有些懒,我挂在他肩头,脑袋点了许多次,才又挤出一句,"你很饿,我也很饿,咱们再忍一晚。"
意识陷入模糊中,心中却又绷着一点弦,始终不敢放松。
沉香似乎环着我坐了许久,这冰天雪地中他的身子越发没一丝温暖,手指冰凉凉,掠过我的眉脸,又把冰冷的脸蛋贴过来厮磨。我在睡梦中于是又担心他会不会冻着。两片唇水鱼般在我脸上摩梭,亲了又亲,然后他忽然离开我,空荡的怀抱猛地刮过一阵寒风,我啰嗦了下。"别走......"
仿佛回到了郎依依那口铁厢中,他被骗走的那一刻。
我伸手去抓,他将冰冷的手指放过来,握一下,扶我躺好。但我想靠过去时,身侧一瞬间空了,这回连他离去的声音都听不到。
于是在睡魇中浮沉、挣扎,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才睡来,睁开眼,脑袋像忽然长胖了一圈,水袋一样。伸手去探,额头滚烫滚烫,果然祸不单行。
这时却听到窸窸窣窣碎雪的声音,沉香的身影隐约在雪光里移动,很快到了身边。我似费尽全身的气力,抓住他衣角。"你、你知道我多、多担心你吗?!"大半夜的,天像无边的幽冥,他就这样独自离去,独自归来,我却似煎熬了一百年那么长。
"我没事。"沉香俯下身,鬓发凌乱,他又把冰冰的脸贴上来。我火热的脸蛋一阵舒服,眼角却隐隐见他手中滚落几个黑团团的东西。他坐了下来,扶我枕腿上,开始磨那些黑东西。手指不停,像是在褪皮,黑团团渐渐变得光洁白净。
磨好了塞我嘴里,轻摇一下,"吃吧!"
鼻中钻入一点点清淡的香味,我轻咬一口,慢慢嚼着,似乎是某种植物的根块,味道爽脆汁粘腻,有点像木薯。我边吃他边剥,一个个吃完的时候,天微微亮了。
肚子里有了七八分实,人也就灵光些。我坐起来,看着他,"你怎不吃?"
沉香摇摇头,"不饿呢!"
白天走过一片蛮荒般的雪地。他还拉着我,朝一个方向不停地走。我时昏时醒,人持续发着热,滚烫烫的热,在这雪荒中也不觉稍解。清醒时就会不住地看他,那个裹了厚皮裘仍觉得纤瘦的背影,时而微佝着。
雪地并不绵远,较之望不尽的山脉,像是遮了伞的深谷。山尖到山脚,是一望到底的白,圣洁而肃穆,透着古老的苍冷。这片荒地却渐渐露出草皮,披霜结冰,打滑难走。我吃力地辨认着四周景象,看一阵,合一会眼,已经连叫沉香歇息的意气都没了。
一个大白天很快又将过去,荒冷的土地上除了霜雪,没见任何可以吃的东西。沉香说昨晚挖到的那种草根附近都没有,他一路细细看着,就是没有。水袋中的残水一滴不剩地给我喝了,连同那瓶底的药粉,什么都吃净了,我依然伤病交加,饥热交迫。
临近黄昏时,我挣扎着又醒了,地面尽是一搭一搭的薄冰,比前面走过的硬滑雪地,这儿潮湿许多。我撑着眼皮细究了许久,心头微微失望。这附近似乎没有水源,地面之所以湿,是山脚融化的雪水浸了。
我脸上颊上不知何时敷了冰片,热气消了许多,呼口气都舒服。但是天地寒热的变化却感觉不太灵敏,是沉香停下来给我换冰,看着他呼出的白气淡了,才知此处真地比较暖和。可能是地狭山高的缘故,挡去了凛冽的寒风。
沉香依故先贴脸亲一亲,才给我敷冰,我沙着嗓子,"你还是歇一歇吧,我一会就好了。"
"少骗人!"他哼一句,但还是坐了下来,我无力地蹭两下,他又把我扶腿上靠着。
"沉香,我小时看人玩过一个游戏......"
我拉下他一只手,掌指交缠着,还未说下去,前方冰地上突然窜过一点黑影,小小的像是野狐。我蓦地直起身,这忽儿气力骤然回来,半个身子板得笔挺,眼神也瞪得实了。那只野狐狸溜得极快,白茫茫中像见到一团黑烟。我手里擒一点冰块,咻地射出去。
黑烟嗖地窜出老远,那粒冰连狐狸屁都没粘上就跌碎了。
我不死心地再抓再打,接连三次,一次比一次射得短,一次比一次无力,终是又瘫下去,冒了一头虚汗。那只野狐倏忽已没了踪影。
沉香瞪大着眼看,仿佛极奇怪我的行径,我望着狐狸消失的方向,怔怔不语。这荒山野地,冰雪无人踪的地方,没有食物,迟早是死路一条。
"打不中就算了,那个......人有失手。"他忽然拍拍我,安慰地说。
我勉强一笑,心中忧虑,蓦地想起南诏那头野狐,妖媚的神色,诡异的笑,像是幻影闪了一闪。原来要将他拔毛剥皮千刀万剐,还真不是说做就能做的事。
闭下眼,又记起他站在逻些的城门边,举起那杯送别的酒,说:少楼主,这世间有极端聪明之人,以天下为枰,苍生为子,下了这一局......
隐隐地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却又想不出是哪里,脑袋沉沉的,乱乱的,只是在他那杯酒上打转,他与我、与沉香一仰而尽......
"该死的凤迦异,下毒害我!"
咬牙切齿吐出一句,却不过是自己早已猜测过的事,但是在郎家碉堡中,我一直以为毒自行解了,如今看来,这连日的身疲力乏,一点伤病就挺不住,怕还是那毒在作祟。不知他究竟使了什么奇毒,这么缠绵不尽。暗恨了一阵,忽又想起郎依依,她在小酒店中同样执壶敬酒,说什么三口一杯,给我送别......
也不知是不是同样在酒中下了毒,等着某个时刻趁我不备地一古怪发作......
我满脑纷乱,胡思乱想,蓦地抬起眼,正见沉香寒着脸,眼中小火星一跳一跳,"你还敢记挂着他,死狐狸精!"把我一推,重重磕在铜盘上。
"你、你......死狐狸......精,我刚、刚才不还在打它么?逮到了肯定剥了皮串烧!"
沉香眨下眼,在冰地上逡巡了一圈,没寻到那头狐狸的踪迹,却哼一哼,缓了脸色扶我重新躺好。我松口气,心中纷绪一点点平静下来,环着他的腰,说:"沉香,只要抱着你,我就觉得很安心。"
他低头亲亲我,孩子气地又喜悦了,一会摩着我手背,问:"你刚说的啥游戏?"
游戏,当真是幼童才玩的游戏。两小无猜,躲在屋后树下,夏日鸣蝉,秋风檐铃,两个小小的孩子顽笑嬉耍,忽然勾起尾指,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某件事,说骗人的是小狗,说永远不会变。
这样的承诺永远落不到我身上。那时候,我是小霸王,小公子,打球追狗,抓蝈蝈,翻墙爬树四处溜,自有大把年龄相仿的孩子陪我玩。但他们都是楼里仆人的孩子,或者自幼就买来服侍我的小丫头小奴才,怎么玩玩什么都得听我的吩咐。
我是孩子头,身份不同,地位不同,那个勾指拉手的游戏却要同等的人做才有意义。因为大人会骗人,强势的人会欺耍作弄人--譬如我,与这些不对等的人勾指,只会被骗、哄、诈。在仆人孩子的心目中,我就是那个不对等的人。
所以,即使我可以逼他们与我玩拉指的游戏,那也只是愚弄人。
所以,好多时候,我远远地躲着看,看他们在树下屋后,信誓旦旦地勾指,大声地说骗人的是小狗。
没有人知道,我多么羡慕他们。
即使长大后明白那行径有多么幼稚,却依然觉得,那是最能表达真诚的游戏。幼小无猜的孩子会将那一刻的承诺收在心底最深处,或许很快忘记了,或许一辈子不会忘。但是勾住尾指的那一瞬绝对是最真心,最纯净无欺的。
我握住沉香的手,小指轻轻搭去,"沉香,你一定也没玩过这游戏,很可笑很无聊的游戏。你瞧,就这样--勾勾手指头,你不离开我,我不离开你。勾勾手指头,沉香永远和笑天在一起......"
他猛点着头,我笑开了,喉咙沙哑,笑声十分难听,"沉香不骗人么?"
"不骗人,咱们永远在一起!"他铿锵有力地答。
"好......"我直勾勾看着他,慢慢地将两人小指拉紧,拇指向他的按去,"拉勾、打印,骗人的是......龟儿子!"
第三十八章 沼野
一辈子就拉这么一次吧,幼稚也好,白痴也好,至少此刻我与他都是真心的。
沉香给我整整衣摆拢拢发,前后绕来绕去弄了一阵,方拉起绳子继续走。
迷迷糊糊中就只想着与他承诺的事,我不认为两人谁会变心,只是忽然间看不到了未来。这片雪域险地究竟通往何方,谁也不知道。沉香似乎是在凭感觉前行,我问他到哪里了,他只是怔怔地答不出。
夜晚冰地上散出薄薄的寒雾,像一种迷障,笼住天地笼在人心头。
沉香似乎只歇了片刻,大概觉得我的病耽搁不起,竟然连夜赶路。我说不出劝阻的话,每每清醒就不停看他,幽黑的拉绳时而挽他臂弯,时而揽在肩头,他颠簸地走着,偶尔甩甩臂蹬蹬腿,我望一阵,眼角像夹了冰,忙去抹,就抹到满手水。
额上热气有些退,我自己也不断地抓着碎冰,嘴里含额上敷,内服外用,当它是一剂良药。除了发热脱力,就是受伤的那处胸口越来越滞胀,像皮肤下涨了水长了脓胞。没有大夫没有良药,甚至没有水与食物,我真不知自己能否活下去。
真不知,沉香,又可以撑多久?
地面越走越湿,许多长的碎的草叶子渐渐露出冰面。我提着心,也许前面就是一处水源,有水,总能撑得更久。好几次我费力地仰头,想看得更远,但是雾气中什么也瞧不清。沉香已经连滑了三次,我提心吊胆,哑着嗓叫:"小心!"
突然,铜板被什么一卡,沉香没留神,一个大力拉去,整块板顿时向右侧倾,他习惯地又扯一把,我病中反应迟钝,板面上一震,立时被弹出去。半唉半叫地滚了几滚,还未消停,手脚屁股压碎了些冰片,直向下陷落。
同时胸腰处一紧,像被什么绊住。
我挣两下,蓦然发觉双足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使力都伸不起来,非但伸不起,还有往下陷的趋势。登时惊得大叫:"沉香!"
破嗓子在旷野荒夜中格外恐怖。他应道:"我在这!"我巡声见到阴雾中的身影,相隔不远,他一脚踏前,双手紧紧抓着什么。旁边是卡入冰块的铜板,尖尖的锯齿散发着幽冷光芒,他的另一只脚就抵着铜板,半个身子向前倾着。我隐隐约约见他咬齿,似乎十分吃力的样子。那手中扯着的方向正是我这边。
我不用看也知那是什么,黄昏时他在我身上动了手脚,一条黑绳子,一头缠我腋下,一头拴他腰间。正是说了那句"沉香与笑天永远在一起"之后。
"臭小子,又学我......"
我喃喃,想起誓盟大会上怕他走失,我扯下布条,缠了他缠了我,一个结一个结地打。所以,不用猜也知道,这根绳他会结得多牢实。但是眼前这境况,我却有种哭的冲动。脚下仿佛是个无底的洞,拼命要将我拉下去,从足到腰,湿泥浆裹得紧紧实实。
这地方,竟然是泥沼地。
死亡的黑翼再度笼上头顶,想不到接连两天,又与死亡交了两回手。
我已经不再奢望青蛇会出现,目有唯一的希望是沉香手中那根黑绳,如果他拉得动,我会得救,如果他拉不动,明年今日就是我的死忌。瘀泥不停地朝我腰际压,一股无边的力量像挤入瓶子的水,不断向下涌。我感觉不到半点上浮的迹象,沉香那点缚鸡的力气,如今缚了一个人,根本不胜重荷。
"沉香,你......你拉得住么?"牙齿打抖,我拼命忍住心中恐慌。
他不答,咬紧了牙关,与恶沼拔河。沼野间寒气滚荡,我在雾障中看他,忽然多么舍不得。如果说"沉香与笑天永远在一起",就是一起生一起死,我宁可不拉那个手指。不曾亲历其境,想到的总是太美好太幸福,当真事临头了,才知人的念想没那么单纯。
一条绳子拴在一起,他随时都能与我"同生共死",但是我后悔了,我与他是人,不是蜢蚱,要我眼睁睁看他陪我死,我做不到。
我不能看着他也被拖入泥沼,一咬牙,叫:"沉香......你放手!把绳子解开......"
沉香狠狠瞪来,嘴唇哆嗦一下又抿紧。我凝视着他,想用生命最后的一刻来看他,薄雾轻荡,幽暝的风暗暗吹来,他忽然古古怪怪看住我。就是这一刻,我对他绽出个自认最好看的笑容。随即低下头,去袖底怀袋摸,想找出鱼吻剑自己断了牵绊,哪知怎么摸都摸不到,不知是否被他拿去挖草根了。
心中一颤,抬头正见沉香满脸急怒,手不松一下,还死命往上扯,一副绝不放弃的样子。我不敢挣扎,不敢去与他拉扯那根要命的绳子,手指在一堆结头上摸来摸去,眼泪慢慢流下来。才发觉,摸了半天只是在颤抖。
"沉香,我求你了,放手吧......"听到自己的哭音,方知自己没想象中勇敢,独死的念头是有了,但不是不想被救,不是不希望可以与他一起活。
沉香突然大力一拽,绳子绕上铜板,夹在齿轮中,借着一点支撑,像蓦然生出无穷力量,绷直如弦的黑绳终于渐渐移动。我陡然一呆,眼泪还在扑簌扑簌掉,四肢却赶忙夹紧了,气也不敢多吸一口,生怕加重了躯体的负担。
绳子一点点向前伸,腰腿间的泥浆一点点退去,我慢慢见到自己的膝部,浑浊的泥裳已经辨不清式样。直到此刻,才终于见到了活的光明。
我提着心,紧张万分地被他一点点往上吊,他中途稍稍顿了下力,我又如坠地狱地陷下几寸,却不敢惊叫。沉香大喝一声,仿佛拉弓挽弦,力气蓦地又张开来。到最后,接住了他的手,他更是一个猛劲,把我直拽上去。
两人撞上铜板,跌在潮湿的苔草上。
我瞪大眼,握着他的手仍不肯松动半分,深怕这只是个幻觉。
沉香翻身起来,叫一声:"臭小狗......"一巴掌重重掴来。
脸上发痛,真真实实,我心中刹时开了花,挣着扑住他,揽腰抱腿,说:"沉香,我没事......"
他狠狠又是一巴,指着我骂:"你居然敢叫我放手?你、你想离开我?!"
"不是的......"我叹,抓住他两只手掌,翻过来一看,狰红如揉过的花。
搜了棉布帕给他小心包好,他替我换了下身裤裳,皮靴解下来,与脏衣服揉成一团,绑了段绳子让我提着。好在铜板上原有四根粗绳,够他乱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