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渐渐消散,远方有些密密麻麻的黑影。沉香突然把夜明珠取出来,一颗不够,又取另一颗,无奈天地广阔,这莹然的光亮到了这里也成了萤火之光,但好歹瞧清了周围的境况。草冰夹生,这片披霜覆冰的湿地,不留意根本瞧不出暗伏的凶险。
沉香想了想,把珠子塞他微乱的发髻中,整人像一株明灯。我忍着笑,凑去一吻。先前他顾着拉纤,我时昏时醒,一开始又有雪光冰辉,竟都忘了有夜明珠可用,若非遇上这场生死劫难,只怕还在冒雾行走。
吻了一下,就忍不住吻第二下,沉香环腰回应,两人仿佛都想起了适才生死一线的凶险,越吻越激烈,最后虚软地坐倒,相搂着喘气。
"沉香,再不会有这种事了,我不会离开你,死也不会!"
"臭小狗,还哭呢......"他嘟哝一句,又笑。
歇了一阵,两人协力去卸那板铜板,我乏力他手伤,实在不好弄。他果然摸了公子的鱼吻,袖子里抖出来,用腕挟着去敲冰,我坐一旁蹬,踩蚂蚁般蹬几下,铜板也不过松了一分。
突然心一动,指指那圈锯齿,说:"削了!"
先前就削过一点的,记得并不费力。沉香眼一亮,把剑交我握着,他再用伤掌扶着我的手,慢慢向铜板割去。两人齐心,宝剑转了两圈,就割平了边缘的锯齿,沉香一脚踹去,铜板轰然倒平。
随后就在板上并躺着,躺一会,两人同时伸出手,拉住对方。
我强撑了许久的精神一下松动,眼前又是一个个晕眩。沉香大概怕了这片泥沼地,死活不肯留在原地过夜,他学精乖了,在铜板一侧划了两剑,取下段细棍子般的铜条,一戳一戳地探好了路,再一步步小心移动。
我看他臂缠绳,手握棍,就想他勒得血肉模糊的掌指,不知要痛成怎样。
白天寒雾散去,绵长的山脉依然不知尽处,我饿得慌,开始吃冰下的冻草,沉香挖出几丛野菜般的植物,两人抖着牙和冰嚼。
天上彤云翻滚,不一刻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
沉香仰着头看了一阵,眼眯起来笑得十分天真。我心中却又浮起绝望,风雪中他给我盖满了所有能用的衣物。我探过额,早间就已退了热,此时又要来忍受寒冷。雪片点点盖上脸,我就是昏睡都不安稳。
有一段地面山势低,风格外的大,我被吹得头痛欲裂,神智不清,望着他只是喃喃,"傻沉香,你认得路么,自个逃命去吧!"心中却又洞烛般明白,这一句是真心话。
沉香走几步,猛然回身,尾指屈着伸来,叫:"再来!"
我一呆,目光迟钝地停在他绕得乱七八糟的手掌上,不知何时,包着伤掌的布帕只松垮垮地挂着。沉香不耐地勾勾指,我下意识搭去,两人尾指相拉,他铮然道:"拉勾!打印!死了咱俩也在一起!"
拉勾,打印,死了也在一起。
风雪不久又住了,地面只铺了薄薄一层。
夜间见到的那处密密黑影,看清了竟是铺天盖地冻倒的芦苇,芦苇再过去,是一片微白如月光的平地,似乎仅仅是冰霜。我心往下沉,但见沉香那一脸无所畏惧,又慢慢平静安实下来。
这一段路走了很久,我强迫着自己不睡去,看着他有些驮驴的样子,又想起连日来他的诸般辛苦,心头发疼,欲扯出些故土闲闻来给他解闷,可惜喉咙不作美,满肚子话水,吐出来就剩涩沥沥的几句:"沉香,你见过纤夫没?长江三峡有好多纤夫,尤其是巴东那一带,船只逆流而行时,没有风鼓帆,就只能靠纤夫们在岸上拉......"
沉香闷着声:"你想说我是纤夫?"
我哑哑地笑着,"船很重,纤夫们要使劲,总要嘹着嗓子叫号子,你听过号子么?我学几句你听--吆嗬~哦嘿啦嗬,要得夫妻,嘿吆!一生伴......"
荒野里鬼哭神号,回音荡荡,我号两句立即闭嘴。
走近那片芦苇,我喉咙痒痒地竟咳了起来。沉香给我抚胸捶背,漂亮的眼睛里赤祼祼地尽是担忧,"嗓子哑了还吼啥吼,你要喜欢不能到长江再吼么?!"
我叹气,沉香用铜棍戳地,似乎已离开了沼泽区,这边的土硬梆些。他拉着我慢慢穿过苇荡,天再次黑下来。
眼前竟是一片淡白色的湖泊。
我揉揉眼,问他:"那是冰湖吗?"
沉香摇摇头。湖面渺阔,却是清一色的发白,风一吹微微晃动。我吸口气,有些发怔地想,这是不是前两日见过的那个湖?
两人走近了,沉香又把白天收起的夜明珠塞上髻,越发看出湖水在轻轻漾动。珠光照清了大半个湖,白茫茫的水在冬天没有一点生气,沉寂得像一块老布。沉香过去捧一把水,又哧溜着跑回来,口中叫:"痛痛痛!"双手猛甩个不停,布帕都扯丢了。
我把他手拉过来,责备:"受了伤还敢碰水!"用毛袖口给他擦净,沉香咬着牙,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我举着他手掌不住吹气,一时心疼难忍,抱住他亲了好久。但也是无法可想,只能割了片里衣给他包扎。
湖岸不知多长,我想着该怎么绕过去。天黑路不好走,不如歇一夜......还盘算未定,沉香缓过气,把我拉到岸边,竟然慢慢往水里推。我吃惊地叫:"你干什么?!"他一顿,又扶我到一旁,先把铜板推入湖。水面轻荡,并没沉下去,他于是把我抱起来,轻轻放板上。
我水性不弱,无奈此刻比旱鸭子还可怜,根本没力气游水。因此他把我往板上放时,我浑身都在不知不觉地发栗。所幸这几天饿瘦了,一块将近半寸的铜板加上我,竟没沉下去。沉香丢上包袱杂物,当着我的面,又把貂裘毡裳一件件脱下。
我就白痴也知他什么意图,急忙叫:"这么冷怎么游?你别下来了,把我弄上去!"
他不理我,两只白手趴住铜板,慢慢也下了湖。
两人浮在水上,一点点荡向湖心。
我瞅着那颗灯头,恨不得打他一顿,沉香双足在水中蹬,眯眯眼,璨然笑道:"不冷。"我拿手一探,抬眼还见岸边散着几块大冰,赶忙把他往板上拖,边吼:"你冰做的?不冷?!咳咳......"沉香叫:"别晃!"我僵住手,待咳嗽止了水面平稳了,又想扯,他满脸不悦,"我又不是你,这点冷就受不住,娘们儿似的!"
我再僵,然后浑身发颤,指着他说不出话。沉香打个哈欠,"别动了,再动泡到天亮都泡不过去!"我扭头去看浊白湖水,赌气不理他。寂夜中但闻他拍水声,我喉发痒,挺想伸脖牛饮,但看那水像一盆刷过澡的奶,想喝的念头几次硬生生掐断,只拿水囊装满了。
人在上不着天下不见地的江湖飘,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惶惧。
我蜷着身子,左手搭他臂上,疲疲地看着寂湖白水。如今终于可以肯定这不是先前见到的那个湖,因为四周景致全无一分相似之处。沉香越蹬越轻,水中渐渐无声。我侧眼看他,微蓝色珠光中,他脑袋儿歪一旁,睡着了。
心中无限怜惜升起,顷刻翻江倒海般化为心疼。
我抓紧他,想唤醒舍不得,不唤醒又怕他溺水,一时犹豫难安。岸上芦苇无声,旷野苍远,幽暝般的夜光透着阴森与寒气。我与他在渺渺湖水中飘浮,感觉如一枚细小的叶飘在浩茫天地间,天地深黑冷寂,无边无际,有无限远延的未知与不着感,那般可怕。
"沉香......你醒来!"我拍拍他,此刻听到万籁俱灭的天地间响着自己一人的声音,更是一种森然的恐怖。"沉香,你醒一醒,咱们在水中!"
沉香晃晃头睁眼,还想伸懒腰,被我死死按住。我颤着声:"你千万别睡,我很怕......"
"怕啥呢--"
我看天看水,看巨兽一样的荒野,恐惧像一颗种子在心底发芽。我失声道:"我怕你沉下去,怕你冷死......沉香,我怕你死了,我不要和你一起生一起死,不要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脚还在轻轻蹬水。
我开始觉得冷,这湖上的寒气逼着人发冷。
沉香冷冷道:"才隔一天,你就变心了。"
第三十九章 轮台
胸口又一阵隐痛,我咳了两下才说:"沉香,咱们出门这么久,也见过几次死人了,你记得安公子的表妹么?被人一剑钉死在桌上,多么可怕!你又记不记得大火烧掉的羊圈?玛斯布他们,还有飞虹、飞虹......你记得他们死得多惨么?那些在神庙前被踩死的吐蕃人,咱们逃出逻些时,他们一具具地挂在树干上,被风吹成干尸,多恐怖啊!这些你都忘得了吗?沉香,死亡、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又沉默了一会,"笑天,你真的......很怕死?"
"......对!我怕!"我摸着他包得紧紧的手,脸贴下去,"两年前马鞍山的獠人造了反,跑到城里杀烧抢掠,还砸了我家几个店铺,我爹让我去收拾他们,我虽然奋不顾身,一马当前地杀了过去,可是心里不知多害怕。獠人凶残,人也很多,我带的虽是青衣楼的高手,但只有十二个,一路杀上马鞍山,杀到了獠人的老巢,他们在野树林里埋了很多陷阱,我带的人到最后就剩两个,可我还是把他们首领的头割了......然后,楼里的人、外头的人,个个都在夸我英勇,连我爹都说我干得好,有点少楼主的威风了。可、可他们全都不知,我杀人的时候多害怕,若不是知道有青蛇在暗中护着,我也许连冲都不敢冲上去!"
间间断断地又咳了几次,我望一眼水,又别开脸去。
沉香愣愣看着我。这冥天白水,荒野寂夜,天地不见尽,人的恐惧只会无限放大。我浑身发抖,说出下面的话:"沉香,我其实很孬种,我一点都不英勇,我怕看到别人死,也怕自己死......所以,我不要死,你也不要死!"
龙香玉说得对,公子这风光的皮相拆开了看,其实就一个屁。没有老头子,没有青衣楼,没有青蛇,我啥都不是,啥都干不了!我连死的大无畏精神都没有。
沉香还是愣愣看着我。
"我真的怕......"
他忽然抬起头,指着我背后,"那是什么?"
我慢慢侧身,珠光渐渐照见对岸了,隐隐约约似也有一排芦苇弯倒在地,苇丛之后,几个黑幢幢的高影正快步移动着。
我心头砰地一跳,又是一怵。沉香睁着眼,我砸砸唇,说:"有点像是......骆驼。"
他探着头,片刻又奋力地蹬水。我强压下惧怕,咳了数声,这时刻是黎明前最深沉的暗,寒气极重,我身体怕是耐受不了。沉香蹬了一阵,突然停住。铜板飘移了几丈,这时还在轻荡。他咦了下,扭扭肩,再咦一声。我纳闷地看着他。
"哈哈......"他突然大笑,傩平双肩叫,"你瞧,我不动也能游!"
我骇然惊觉他整个身子是飘浮在水面的,就是先前睡着那会,隐约也似是浮荡着。"这、这是咋回事?!"我结结巴巴,这古怪的湖,难怪铜板也飘得动,敢情水性有异。我捞起水,猛试一口,"咳!咳咳!他娘的!这还是水吗?全是盐巴!"
这会再不犹豫地把沉香拖上铜板,两人用脚拍水,摇摇晃晃地荡到对岸。
天色微亮。两人疲累不堪地爬上岸,爬入芦苇丛,却早不见那似骆驼的黑影。沉香还想撑着去找,被我一把揽住,"你睡会,好好睡会!"
他四下里望望,终于点点头,在我怀里合眼。我费力地脱去他湿衣,换了套干的,抱着他倒芦苇中睡了。这一觉醒来,感觉身体又差了几分,就像一块布絮,正逐渐破败。
沉香已经在忙碌了,珠子收好,盐衣泥衣打成团,塞入包袱,这时除了一件青面棉衣,一件鸭青编花裳,再没别的替换衣物。他把我放上铜板,拿起黑绳想拴--一来两人身上已结了一条,二来,我装可怜地看着他。这小子拧下眉,猛然弃了绳,包袱套上脑袋,反身负起我就走。
我惊呆。一会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了叫他放人,他死活不肯,只闷着声向前走。这片地域平坦了许多,天光虽阴晦,地面却鲜见湿冰,也不似恶沼泥泽。但沉香还是小心翼翼地探着路,铜板虽弃了,铜棍没丢。
我想不到这连日来乾坤颠倒,该保护人的变成弱者,该受人照顾的如此强悍。
一时连与他争论的力气都没了,靠着他,昏睡多清醒少,大多时候醒也是咳醒的。不知究竟又走了多少路,只是每次醒来几乎都见他背着我在茫茫荒野中行走,有两次还是夜晚。我咳多了,说话越来越困难,通常一个字要拉喉咙拉很久才说得动,刀割一样。
于是,看他的时候多,谈天的时候少。
慢慢又走了一日,我逐渐把惧怕死亡的心情放开,看着远方雪山,越来越无动于衷。当夜睡至深沉,只觉幽黑无边,几疑是冥府,四处鬼影飘荡,我左右不见爹娘,却忽然想起娘给我算过的命,说我命不过弱冠,原来真是注定。
走几步就听到沉香在身后叫,语声哽咽:"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要离开我了么?"
我惊醒,模模糊糊中还听沉香在耳际不住喃语:"笑天,我谁都不理,谁的话都不听,我只和你一个人说话,只喜欢你......笑天,别离开我......"
不知是他声音难过还是我的身体难过,只知道心痛成一团。
"沉香,你累么?"
我伏在他肩头,恍恍惚惚问。他脑袋蹭两蹭。
隔一阵,我又问:"我快死了是不?"他又蹭两下,我轻轻笑,可惜听不清自己的笑声:"我好想见见娘,见见老头子,讨厌的龙香玉,我就瞧她一眼,还有小金子,秀竹,蝴蝶,柳夫子......"我一个个念,"不知道变成鬼了能不能回家?"
"你那么讨厌鬼,那么......瞧不起鬼......"沉香踉跄了下,似在咬牙。
"嗯,鬼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顿了下,手轻轻一松,我溜雪般从他背上滑落,被他回身扶住。沉香抵着我肩头,低声说:"笑天,你不会死,不会变成鬼......"
我迷迷糊糊靠着他,仿佛见到他眼中从不曾有的难受神色,他似乎很难过,抱住我,轻轻地吻,再深深地吻。我心中激荡,却只能软弱地回应。他吻了一会,对我说:"笑天,你不是有个什么混沌功的?以前你帮我暖身子很舒服,现在怎不给自己暖暖?也许暖一暖你就好了。"
我醒了下神,果真试着去运那个混元功,之前贪玩逸乐,总是三天打鱼四天晒网地练,这回真真正正想用一回了,哪知气脉滞阻,承他贵言变成了混沌功。"沉香,我真没用对不?我连你都保护不了了。"
叹着气,沉香额头抵来,也不说话。
我慢慢捧住他脏兮兮的脸,眼前倾城绝世的脸蛋已经瘦得不成样,尖尖的下巴,骨碌碌的眼,看得我绞了心地痛。
他忽然低低说:"笑天,你怎样我都喜欢的,永远只喜欢你!"
我心里喜悦,却又夹着丝丝悲凉,"沉香,你瞧你头发乱成这样,我给你梳梳头吧!"
他乖巧地坐好,递来一把梳子。我抚着那乱蓬蓬却依然柔软的发,慢慢给他梳起来。一梳,两梳,不知还能给他梳几次?
但到底没有死去,那天醒了两次,后一次便是所有危难的转机。
醒时是在一处断崖下,很难得地见到几株挂雪的松树。沉香放我倚着石,身上缠着那件青面棉衣,他蹲一旁,不住捣弄着崖壁。我看一会,合一阵眼,再看时,他已捣出个大洞,转过头来看我。见我醒着,似乎极高兴,指着洞里一团暗赤的东西,问:"吃这个好不?"
我已想不起多久不曾进食,勉力去看,见是一条冬眠的赤链蛇,心头先打个突,指着七寸的位置,让他砍。沉香微一犹豫,举起有些钝的鱼吻,切下去。
我记得他对这些活物最是心慈,无论是羊是牛是鸟,还是一尾鱼,都不太敢动刀。第一次在荷苑煮鱼羹,我最先是站在门外看的,他捧着鱼一副舍不得的样子,抚了又抚,喃喃有语,看得我实在受不了,跑进去帮他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