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老子实在很想抱住他亲一亲。偏偏这人老老实实坐你对面,隔着个木几子,就动不得手。
又横了四下服侍的宫娥一眼。
两只瓷盅子揭去盖儿,黄澈澈的一汪茶水冒着热气,我把起来消糖腻,啜了口,居然尝到微微的酸味,"这不是茶?"
沉香道:"这是诃子汤,用诃子和着一点甘草煎的,近日年宴吃得多,只怕肠肚里要滞火,厨子每日都煮了这汤,还用热开的桔皮水闷了半晌,早晚备着,听说可以润肺清气,你可是喝着不惯?"
"一杯酸水!"我吹凉了再喝一口,果真酸里带着甘淡,倒不难喝,便顺着喉慢慢灌了,搁下盅子正见他淡淡笑着,我一怔。
他转头吩咐宫娥,"去取我的风炉茶器来。"一会送过来,琉璃碗金丝盘,红泥炉铜火箧,碾子槽子罗身抽斗长勺,竟是一套金贵齐整的茶具。他边摆弄边笑着对我说:"我给你煮碗茶喝。"
我看他放炭起火,烧水摆碗具,慢条斯里地煎茶,那心头也如被火煎着,"沉香......"他抬眼,我倾过半个身子,挨近他问:"我来找你,你不恼?"
他眼睑忽又迅速覆下,有如蝶翼一扇,"你来都来了,我还恼什么?"
公子揣了七八天的不安,一扫而空,笑眯眯又道:"我故意去大兴善寺瞧你,你高兴不?"
铛!他一根银勺敲盘上,半晌说:"当真该让洪都尉打你几板子!"
小狠心的!我撇撇嘴,"世子好威风,难怪长安城上上下下争着看你!"
侯小金说的果然不假,这长安城风气坏人变态,他上个街一定万众围观,当他美猴子般看。我从靖恭坊出去,挤在人群中看他车舆,整条朱雀街两边人头涌涌,声势十分吓人。人太多王府的守卫都不好赶,何况看的人只站街边,姓洪的想安个冲撞的罪名都无处下手。车驾辘辘而过,只闻人丛中不时有泼皮不要命地起哄:"起风,起风了!"
长安风大,左右的人说有两次世子出门,朱雀街上刮起偌大的西北风,吹开了帷幔,见着的争相传颂,说道紫幰车里载着王母娘娘的仙童。那时他还年幼。
我听长安城的老百姓翻来覆去叨着四句诗:长安有一人,出入紫华轮。当时说卫阶,恨煞无皇恩。说的是魏晋时有个叫卫阶的美男子被活活看死的事,沉香小时鲜少出门,第一次抱在隋王臂上,骑着高马打天衢过,一城的人都成了木头。第二次与王妃同乘,厌翟车被围得水泄不通,还得京兆尹率人驱散。明皇陛下可怜仙童侄儿长此下去必覆卫美人前辙,才赐下了紫幰车,准他千重门阙过,只朝圣人面。
可惜长安的风不给皇帝面子,吹上那么三五阵总有一阵吹开重重纱幔。
公子贼一样听着三姑六婆说话,暗中磨牙,发誓要跟郎依依讨那个铁厢子。
"笑天,想什么想得出神?"
"下回谁瞪着你看,公子狠狠揍他!"
他添好茶叶正在注水,嘴角轻轻弯了下。榻后侍着的宫娥,有一个掩了嘴偷笑。我定神认清楚,正是门口取笑的那两个中的,瞧她与同伴比着手势,右手冲脸上虚了一拳,那意思么......难道是嘲笑公子揍人得先揍己?!
我狠狠刮去一眼,眼波被沉香逮住,他微微侧头,"月珰,不得无礼。"
我得意地睨去,宫娥们素习端容,低眉垂睑只作不见。
沉香执壶摇两摇,缓缓注出茶水,忽然问:"你不是在兰州么?来长安是探亲还是应试?"
"公子早回戎州了!"那小样睁着眼愣愣地,我恼气上来,"你说走就走,公子这辈子没见过像你这种薄情寡义的,还问我来长安做啥?你说我探啥亲应啥试,除了看你哪个乐意巴唧巴唧地跑这山长水远的路!"
他还愣愣的,手中一碗茶递到我面前,清碧碧的茶水直荡涟漪,我眨个眼,接过喝,余光里似见到他眼波如这茶漪,溢出不可告人的光彩。
我饮一口,啐地吐出来,"你煮的啥子茶?!"
"荆州玉泉山的仙人掌。"
臭小子,才以为他体贴了,原来还是那副没心没肝样,我狠狠搁了,"公子要雀舌!"
他怔了下,踌蹰道:"府里没有这味茶,你若挑剔,眼前赶着买也无处买。"长安人似乎还不怎么兴吃茶,公子在城里溜了一日多,也没见个正经卖茶叶的,看来想找公子那一味,确实连他这等王孙都为难。沉香顿了下,"我就算换一个,也只有其它御赐的贡茶,你喝么?"
我恼着,偏见他满脸期待,四周宫娥又个个大瞪双眼,似觉得我极无礼而他极失礼,他娘的,老子就是容易对他心软,抓起碗一咕噜--噗!
还是没躲过那结局,喷得半点没剩。不过,琉璃碗哐当落地,公子是被烫的。
沉香手足无措,欲上前不敢上前的孬样,我正促着气,听他急着声叫人取药请大夫,忙扇着嘴说:"不必了,就烫了下!"
折腾了好一阵,又把茶器风炉收拾下去,门外忽进来个太监,道:"皇上宣六十二郎侍宴,请世子即刻进宫。"
宫娥们簇着他入内室,厅里剩几缕茶烟冷冷清清,宝瓶玉器闪着冰冷的光,我攥紧袖子,直着身出去。在环阶下待了会儿,他十分闪眼地出来,身上衣袍换了件压花纯紫的,花在襟口,还是描线牡丹,顶上束发宝珠冠,玉銙上悬了对抱球雪狮子,脚下冬青长靿靴,雍贵又华雅。
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簇进去,又眼睁睁看着他更衣出来,身旁依然宫娥太监环侍,那一刻在阶下看他,心头忽然一阵恍惚。
沉香近前来,依然似隔着千山万水,他问:"你现今住在何处?"
"安业坊街东樊家店里。"我怔怔答他。
他点点头,"天色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吩咐两句,果真召来个侍卫,要送我出府。我急了,"好端端地皇帝--陛下找你做啥,你惹了祸了?"
沉香凝目微笑,"圣上隆宠,时常召我与诸位小皇兄入内陪宴赏乐,并非犯了错事,你不必担心。朱三,你送龙公子回安业坊,莫赶晚了。"侍卫答应着,对我微微躬身,"龙公子,请!"
我又看他一眼,默默转身离去,侍卫亦步亦趋,在我身后不足三尺,我随意瞥去,倒认得是兰州城绑我的那几个中的,看模样也认出了公子,不过这回形势大逆转,对我神态客气规矩多了。
绕过池子时,一个嬷嬷急步走来,浑身裘裳头饰比别个下人要上乘许多,气度也不同,从我身边擦过时略略斜了我一下,随即一阵风过去。我走得不情愿,脚步慢,穿过牡丹丛时正听她含笑对沉香道:"老身侍侯郎君过去,王妃吩咐了,让郎君好生说话。"
我顿一下,随口问那个朱三,"这嬷嬷是谁呢?"
侍卫在身后答,"她是世子乳母,金夫人。"
隔一条街就是御道,南内兴庆宫宫墙巍焕,那一片碧辉沈沈当真如罩顶的天网,我在拐角看他被宫人护送过去,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回到安业坊,草草吃了,再草草睡了,一夜又过去。
樊婆婆一大早就在店门口摆上十几只屉笼,和寡儿媳忙着卖包子,人来人去,生意就像刚出屉的包子热乎得很。租店的,居住在附近的举人士子一个个出笼,读书人,唉,读书人也要吃饭。
我咬着肉包子,开始琢磨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公子该怎么把沉香弄出来?
瞧他住那地方,简直一关鸟的大牢笼,旁边还一更大的,老鹰都飞不出,公子不把他抓出来,两人就没瓦蓝瓦蓝的天空。咬了七个包子,将就出一个主意,我去找樊婆婆打探。走到老妇人身后,笼里热气腾腾涌来,倒像是个暖春了。
屉笼前一个白袍皂幞斯斯文文的书生,掂着个点红的白包,十分不屑地道:"同生一笼,不过多一点花红,竟自夸状元包,简直辱蔑了天下读书人。商者,钻钻营营唯蝇头小利是图,果然最是下品。"
"公子,状元包五文钱一个。"樊婆婆耳朵不行,只哈腰伸手。
斯文举子虽然满面厌色,最终敌不过状元的诱头,放下十个圆溜溜铜钱。
举子走远,樊婆婆斜里啐一口,"你就是状元也上不了品,老娘做的包子,那还是王孙公子吃的!"敢情耳朵不行,那几句话倒听得分明。
我蹭地跳上去,十分老滑地塞上一把圆钱子,不多,一把也就二三十个。笑眯眯问:"婆婆打听个事,这长安城里哪处宅子好些?"
果然钱光花花,老婆婆脸上开花,"公子上城南瞧瞧,那里风光美宅第漂亮,穷人家嫌僻荒,富家哥儿却爱往那儿盖金屋!"
我牵了马出坊,想想,没往城南去,先到西市找柜坊。长安有东市西市,流商汇聚,百色买卖尽在这两市中,我在蜀南早有耳闻,今日到底见识了一回。
第一眼,人真真多。第二眼,店肆瓦铺跟砌城墙似的。第三眼,奇珍异物百货千器真个眼花缭乱!公子兜了半个圈,前边见着卖米卖布卖绢卖幞头卖靴卖肉卖果子,后边还有卖油卖炭卖纸卖镜卖笔砚卖罐卖盂,绝对只有想不到没有卖不来的。再兜半个圈,丹砂美玉、骆驼大象、玳瑁琥珀、胡椒香药,南蛮西域番人胡虏的酒、布、剑等等,形形色色琳璃满目。
我快昏了头,赶紧退到个空阔处吐口气,再举首望,终于看到高高挑着的大牌:冯家店。一头扎过去。在柜台问着店主,取出两张一万缗的据子,跟他飞钱。
店主僵了僵,"公子,这得找十辆车来拉呀,一时半会办不来。"
我不过来试探试探,身上揣的钱据都是青衣楼出来的,就怕老头子扯后腿,这钱到长安取不到,问两句安了心,笑笑:"店主看几时方便?"
店主捏着钱据子,忽然说:"公子请内室说话。"
我抽身进去。找着椅子坐下,满室里左望右望。店主打手势跟伙计细吩咐了几句,过来坐下,"公子初到长安?"我漫不经心嗯了声。
"现住何处?可有吃着不惯用着不便的?"
我疑惑地瞟去。
伙计打布帘进来,奉上一碗清茶。
我端起啜一口。好家伙,雀舌。
吊起二郎腿,我慢慢喝茶,懒得说话。
"公子可有服侍的人?这边养着几个机灵的,需不需要......"
"你是张舵主座下的?"
"属下方炽,是张舵主座下一名执事,管西市的邸店。"他重新起身,规规矩矩行了礼。坐下又问:"公子取这如许多钱做何用?是否有要紧事,属下可为代劳?"
长安是西京帝都,自然少不了青衣楼的分舵,舵主张明云我见过几面,寡言阴沉,不好说话,给他摸着形踪还真不好开溜。真他娘的,还以为老头子闭眼让我飞了,哪想纸鹞底下还扯着线。
空碗子搁回去,我皮皮笑,"公子用个钱,还得跟你交待?"
"不不不!公子言重了!"方炽又起身作揖,龟儿子的,跟慕容安同一类,礼节多得啰嗦。他擦着额,"公子若不便告知住处,能否抽个空上分舵转一下?张舵主交待了,见到公子务必请公子到分舵坐坐,柳夫子正在此间做客,甚是想念公子。"
"这事再说吧!"
"公子......公子可有别的吩咐?"
看这盛情拳拳的,惹人懒劲发作,我敲敲桌面,"听说城南风光美,你们去给公子买所宅子,不必太大,更不要太富丽显眼,要清雅别致的。"果然一个人跑路骨头会打架,早间逛多了,正好歇歇。
午后站在冯家店口,抱臂望去,看见几根高挑旗杆上一颗蛋黄般的嫩阳,刹时有些花儿怒放,眼前光明得很。在西市光顾了几摊小吃,又钻进酒馆饮了七八分醺,信马由缰,就在朱雀大街上慢悠悠地晃荡。
长安美女多,胡奴番姬,还有汉家水嫩嫩娇滴滴的女儿,百花仙子似的,个个各展风姿韵色。我倒骑着马,眼里看人,嘴里哼歌,哼来哼去哼《人来瞧》。
不知不觉,朱雀街过去,黑马走了一阵忽然停住。
我抬头,竟然回到了安业坊。樊家店左近傍着几匹马,马踢着蹄,守马的几位哥儿也木呆呆极其无聊。店里冷清清,樊婆婆可能去打午盹了,寡儿媳在厨下洗碗。我扶着头进去,转过大堂推开房门,那阳光像一幅轻罗晃来。
我眼闪了下,一个人蓦地扑入怀,抱了我个扎实。
"沉香......"我抖一抖,酒意抖去大半,赶紧揽肩抱背,把他箍紧。
娘的,老子日思夜想,有多少天了?
沉香披着白狐毛大氅,抬起脑袋,雪绒绒的风帽滑下去,紧张道:"我偷偷来找你的事,你千万不可说出去。"
窗外浮光游荡,我眨着眼,慢慢应他:"......好。"
第四十四章 闲闻
老子不说,老子与他怎么粘乎都是两片瓦儿盖起来,自家屋底下的事,我与他的事半丝儿不会说出去。何况他皇家规矩多,最不得自由,老子能体谅。
朝后踹上门,又一鞋子闭了窗户,我搂紧他一个猛转,倒床上去。
沉香有些着慌:"你做什--"
"老子想死你了!"我狠狠堵住他嘴,大氅一嘶啦扯去。
人家说小别胜新婚,他到戎州那次是新婚,这次是小别,新婚温存,小别自然粗鲁一些。扯到他亵衣,毕竟太过急躁,手啰嗦了下。我停下吸口气,他忽伸过手,慢慢在我掌背摩了两下。我心头那份躁便似被柳丝拂了,刹时只剩春风柔水。
沉香环住我肩,眸光清漾漾地荡开,惚如极安静的夏日里忽然飒飒飞花。
"笑天,你轻着些......"
春天到了,桃花开上他脸。老子真是酒喝多了激动,竟然看到他脸臊,好在耳朵听得话,知道极小心极轻柔地不伤到他。
屋里春光薄淌,我在他身上纵情,如在片片花境里探寻梦的真源,一重又一重,待到柳暗花明时,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怅然。回过魂来,他的手从我光洁的胸膛抚上肩,那里有几道他抓伤的红痕,轻微得连痛感都不觉。他却兀自咬着唇,一下一下轻抚。
我拉住他手,去吻他嘴唇,他慢慢松齿,整片下唇咬出发白的深痕,不知咬了多久。我亲着吻着,他渐渐合上眼。
"沉香,你记得咱俩第一次在哪儿么?"
"......金汤客栈。"
"咱俩第二次呢?"
我像梦里呢喃,他更似呢喃梦里,"亭、亭子里......"忽然半睁疲倦双眼,细声说,"你莫说话,让我睡一会。"又翕眼,呼吸越来越匀细,像是沉沉睡去了,我抚着他唇,他忽张了下眼皮,说:"笑天,我果然还是割舍不了你。"
我一怔,却见他真地睡着了,我带着欢喜吻他,慢慢也沉入黑甜乡。
良久,他忽然弹起来,我被他动作惊醒,也跟着起身,窗扇子上日灰淡薄,不过睡了小半个时辰。他急忙忙地穿衣,带子扯来拉去结不成样。我先帮他把褶住的领口拉平,再拉着两边襟沿仔细拢好,然后给他慢慢结带。
"才睡那么一会,急急忙忙地皇帝又找你啦?!"
"晚了,我须得回去,不然坊门就锁了!"
我气结,"你在这过夜不成么?公子又没狠心赶你走!"穿好他的,再三两下套好自己的,他在枕边摸到把木梳,胡乱梳起发来。我前阵子侍侯他惯了,骨头犯贱,掠起他后脑发丝接手梳起来。一梳,两梳,不经意地想起天山脚下九死一生,颇有诀别意味的那次梳头,差点以为此生再无机会了。恍惚里听沉香说:"别梳偏了,要与我来时一般样。"
他来时也就个没花哨的正经髻儿,我撇嘴,"晓得。"将将梳好时,忍不住又道,"你不能说又去寺里还愿么?念经晚了就宿在外头了,不然再说病了胡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