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佑祥和他妻子都死在铁轨上。
火车碾过身体是什么感觉?在死前听着火车的鸣响,看着长长庞大的死神驰来,全身的骨头噼里啪啦被轧断,血肉飞溅迷糊了视线......那是什么感觉?
何中西一去想这码事,牙齿就开始发酸。
死有很多种,人也必然要消逝,但卧轨恐怕是何帅哥最不愿意接受的方式之一。
死得太痛苦,太难看。
他想,选择这么死的人,一定活得很绝望。
除了死法特别,还有一点古怪,那与谷瑜有点关系。
陈佑祥老婆卧轨自杀没多久,陈佑祥就买了谷瑜。他几个朋友都否认陈佑祥曾经在他们面前显露过同性倾向。
"妻子就是他的嗅觉,他的味觉,他的触觉,他的听觉。"
他的一个老朋友这样形容陈佑祥对妻子的痴迷。
那么,陈佑祥带走谷瑜纯粹只是太过孤独,因为与夜店中的男孩相处默契,用他来排解寂寞苦闷?
店长曾描述过店里那些男孩女孩的生存状况,包括他那套安全套和禁止sm的理论,假使情况属实,根据化验单上两人的阳性结果,极有可能是陈佑祥传染了谷瑜。
也就是说,他们发生了性关系。
而通过性交方式的感染多在有固定性关系的伴侣间发生。
可是,如果他只是一个异性恋者,这个"可能"就不太靠的住脚。
卧轨前不久,陈佑祥把谷瑜转手给展龙,这个时机也很蹊跷。
展龙当时正在收购陈佑祥的公司,那么谷瑜是类似抵押品的存在?
何中西想起报纸上的新闻,忽然觉得背脊发凉。
]一个可笑到荒唐的想法蒙蒙胧胧隐现。
荒唐但恐怖。
何中西神样样思考上述这些时,眼前站着试礼服的女友,女友身着抹胸式黄色婚纱,裙子十分贴合她曼妙的曲线,白皙的肩膀以及性感的锁骨露的恰到好处。
这是何中西除了裸体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友了,没有鸭舌帽和工作时的衬衫制服,她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但他只看了一眼,又开始目空一切。
女友没说什么,很安静的把礼服换下。
最近何中西很心不在焉,心不在焉的他自己都发现了,女友却只字未提。
本来也就是无人问津的老案子,知道嫌疑人的病情,他原来想到此为止,可是对陈佑祥的调查让他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与其归类于充满正义感的警察,称你是个侦探小说迷更为恰当,你总是固执的想解开所有的谜团。"
女友没有责怪何中西,但说了以上的话。
比起罪犯受到惩罚,何中西更关注的,是探究犯罪的过程和原因。
城市中心,光线暗淡的咖啡吧。
在这样的光线下,适合做点什么刺激得事情,或者玩玩暧昧,当然,单纯用作隐藏也不是不可以。
宋兆天坐在最角落的卡座里,对面,是对外已经消失不见的展龙。
周围很暗,展龙的脸色和表情被黑暗擦除了,宋兆天看见的仅是一个人的轮廓。
"我可以把船还给你......或者你开个价。"展龙的嗓子有些哑,但声音没有浮躁。
在清幽的轻音乐背景下,宋兆天清楚的听到展龙的话,他撕开奶精纸袋,倾倒在他那杯曼特林里,展龙等着,看他放下纸袋,搅拌咖啡。
"展先生,如果我把他交给你,你准备怎么做?"
隐藏在暗淡光线中灰暗的眼睛因为发红而显眼起来。
"殴打?SM?谋杀?"宋兆天放下咖啡,凑近桌子,"哪一种?还是展先生觉得,各种混合起来就是鸡尾酒疗法,你就可以治愈?"
"宋先生,你不需要一个病人,况且,这个病人还是一颗连周围的人都可能牵连到的炸弹,"展龙没有把情绪带入声音,甚至透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戏谑,"宋先生,你和他上过床么?虽然不是干净的货色,插入却带来云端坠落的享受......但不要太贪恋这种快乐,如果你不答应,我也许会做出格的事。"
宋兆天听展龙说完,有一段时间的沉默,垂下眼睑喝着咖啡。
放下咖啡杯,他抿了抿嘴:"因为他面临死亡威胁的你,很恨他吧?我进你们圈子的时候,余识峰讲过不少你的事,除了混乱的男女关系,展先生好像特别喜欢伤害年轻的男孩子......当然作为普通人的我,是无法了解虐待和性欲之间的关系,我不是你们,也不是心理学家,不能理解这种狂热。"
"传言说你曾经玩过火,把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弄成残疾,终生只能在轮椅上度日......我很好奇,后来,你怎么处理这事了?用钱堵口?还是动用黑社会的暴力?"
宋兆天直视着展龙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那些被你伤害,要一辈子活在噩梦与现实痛苦中的人,他们该怎么来报复你?"
展龙似乎要说话,宋兆天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展先生是有一个女儿,一般发病都有五到十年的潜伏期,或者更久,与其冒险做‘出格的事',以致我也使出‘出格的手段',为什么不放弃那些古怪的嗜好,和令千金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
"最坏的打算,即使在你死后,她至少能衣食无忧?"
离开卡座,展龙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已经不再那么镇定,充满了不确定的音节。
虽然不明白袒护的原因,但他知道如果对谷瑜下手,宋兆天的威胁会变成现实。
宋兆天听到他的叫声,没有停下,径直出了咖啡吧。
进入车里不久,天空飘起了小雨,宋兆天坐在车内,不急于开走。他打开收音机和雨刷,雨刷抹掉雨点,很快,在原来抹去雨点的地方又落下了相同的东西。
他没有注意那些,仅仅是看着而已,脑中还盘旋着刚才自己所说的"那些被你伤害,要一辈子活在噩梦与现实痛苦中的人",他想到谷瑜的第一个主人,这个人为什么在知道自己和谷瑜的病情后,仍然将谷瑜转手他人?
他是不是以着某种原因,强烈憎恨着展龙,憎恨到要他慢慢而没有任何希望的死去?
那么,被作为报复工具也将不得不随着憎恨慢慢而没有任何希望死去的谷瑜,在这些复杂的人之间进行的战争中,无声惨烈而又没有意义的成为了憎恨的祭品?
收音机里传出Bedhead同名歌曲,缓慢而低迷的曲风在车内漫溢开来,随着吉他手的手指一次次划过琴弦,游离在密闭空间的音符泛起涟漪,涌进张开的嘴唇,逐渐造成了阻塞的力量。
咽喉阵阵发疼。
何中西去见谷瑜的时候,宋兆天还在咖啡馆里会展龙,他按了门铃,朱妈通过话筒告诉他宋兆天不在,接着就挂了话筒。
被关在铁门外吹冷风的何中西从铁栅栏里望着漏出温暖光线的房子,心里犯嘀咕,宋兆天肯定把他当瘟神,没他这个门神看着,不准把瘟神放进来。
在冷风里抽支烟,顺便给自己运转过热的脑壳降降温,他这时想起被冷落的女友来,想起一周前自己突兀的求婚,连女友那种毫无意外波澜不惊的回复语气也清晰记得......接着就是为订婚典礼订酒店选礼服以及其他琐碎磨人的事情忙得连轴转,什么都被放下,包括胡豹的案子。
在这之前,何中西没想过婚姻,虽然由他提出的求婚,自己却没有进入角色。
何中西认为他现在的思维和阻塞的下水道没两样,从上周开始就处于运转不灵的半罢工状态,时不时地犯傻或者出馊主意。
得知谷瑜的病情后,整个事件就变得有些奇诡。他感到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要从嗓门里蹦跳出来--偏偏卡壳在某个关键点。
烟燃了半支,外面实在太冷,何中西正要走,"咯"的一声,铁门开了。
何中西愣愣的看着门完全开启,衔着烟搓了搓手,迈步进去。
相隔不到十天,谷瑜显的更瘦弱和苍白,眼窝下陷,看上去眼睛格外的大,头发剪得很整齐,是很寻常也有些落伍的学生头......这种表面上孩子一样的脆弱感,让他的外貌几乎回复了高中时代学生照上清秀柔和的影像。
但何中西却觉得,在他对面皮肤白皙透出死气的小个子,不再是他从各种人口中拼凑起来的"小谷瑜",或者那个交谈时出现轻微交流障碍的胆怯男孩。
他脖子上的伤口已经结疤,棕色弯曲的痂蛰伏在几乎透明的脖颈上,就像油画里堕天使的烙印。
谷瑜安静的站在门口,直视着何中西,眼神很镇定。
"你好,何警官。"
何中西听出声音里的衰弱,但就语气来讲,没有示弱的味道......好像在和另一个名为"谷瑜"的人进行的谈话。
"你好像有什么要对我说?"
他点点头,露出像太阳被云层遮住大半光彩的微笑,他说:"我时间不多了。"
突然被这么告知,何中西有些错愕。
他接着说:"所以,也没必要隐瞒了。"
"......什么意思?"
"何警官,我杀了我的继父,"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的发冷,"我,杀了胡豹。"
说完,他把一块挂在脖子上紧贴身体的吊坠从衣服里拿出来。
这是一枚六芒星形状的吊坠,向上的一面溢出淡淡纯净的黄色,明显是在金属上嵌入了水晶或是琥珀那类的晶体。
何中西注意到,六芒星的一角已经失去。
第 26 章
"陈先生说,布鲁斯是忧郁的,在开场的忧伤申诉之后,总会从重复的小节里升腾起舒解痛苦的回应,布鲁斯,能救赎人的心灵。我很想问他,也许在离开这个世界后会有机会,记得问他......他是否已经得到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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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佑祥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
初见那夜,谷瑜感觉他的悲伤,但他始终用和缓的声调和他聊天,带着浅浅的微笑,声音不急不躁。
夜店里,无论开场时进行的谈话多么有趣,到最后还是会变成呻吟和喘息声。
他是唯一不同的。
所以陈佑祥对谷瑜而言,并不是一位客人。
他们聊过很多内容,涉及最多的,是音乐。
这对谷瑜是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听过广播里的点歌,贴着出血大甩卖的店面用声音粗劣的音响放着嘶声力竭的情歌,但从来没有接触过陈佑祥描述的音乐。
"那是一种文明,一种语言,它可以与人的灵魂交谈。"陈佑祥说。
他用低沉缓慢的嗓音叙述着大师的生平,讲述那些遥远过去的故事,有时他会带来便携式CD机和有着不同漂亮封套的CD,很耐心的教谷瑜分辨各种流派,区分爵士、蓝调的含义等等。
无论大师还是他们的故事,谷瑜似懂非懂的倾听,作为一个几十年上百年后的旁听者,以着置身事外的心情倾听......但音乐却截然不同,它在时空轨道里旅行,依然年轻,充满了生命力,音符在萨克斯管,大号,钢琴等乐器的演奏中流淌而出,聚成令人着迷的天籁之音。
谈起音乐,陈佑祥寂寞的脸上会浮现淡淡的愉悦,他有时会闭上眼睛,陶醉的哼上一段。不谈那些时,他便陷入低迷的精神状态,好像身体上的某一部分正在沉睡。
有时他哼完一段曲子后,会突兀的说:"她最喜欢这段旋律了。"
接着就是沉默。
这个神秘的"她",是陈佑祥的妻子,他对她的迷恋是显而易见的,但在谷瑜知道她以前,她已经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消失了。
陈佑祥对妻子的死没有隐瞒:"我让她绝望,我间接杀死了她。"
说着自责的话的陈佑祥没有显出内疚的神情,谷瑜想,是不是他觉得,自己连内疚的资格也没有?
谷瑜的身价是夜店定的,在所有孩子里最高的那一档,很受欢迎,并且周末总有一天白天不接客人,所以必须提前预定时间。但陈佑祥每隔几天一定会出现,和他聊音乐,有时,也聊他的经历。
这样古怪的局面维持了两个月,陈佑祥偶尔带他出去,吃饭或者甜点。
虽然是成功商人的儿子,宋兆天在吃上并不注重,对川菜和快餐情有独钟,和宋兆天在一起,吃得满口辣的占多数,幸好谷瑜也不讲究,虽然不喜欢太辣,吃多了会抱怨,但西餐的大块肉总能满足他童年开始对于荤腥固执的喜好,他们很少到高级的酒店里。
相比下,作为拥有事业的成年男人,陈佑祥很注重生活品质,那种对细节的关注不是一天两天的好奇心,而是在长期生活交际中逐步养成的习惯。
陈佑祥去的地方,都是高档的场所,谷瑜谈不上对拘谨优雅过于注重礼节的地方有什么嗜好,但对这个新奇世界同样抱有天真的好奇心。他很喜欢跟陈佑祥出去,无论在怎样高雅的场所,陈佑祥总是能让他放松下来,享受其中的乐趣。
惟有去吃德国菜那次,发生了点谷瑜当时也认为并不愉快的事。
餐厅是那种带有酒吧风格较为轻松的场所,九点以后,会有一支菲律宾乐队在一楼演奏,不是陈佑祥常带谷瑜去的地方。
点完餐后,邻桌客人到了,陈佑祥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他们似乎认识,其中一个客人过来和陈佑祥握了手,聊了几句。谷瑜听不懂话里弯弯绕绕的意思,直觉是不快的话题。
用餐间,乐队开始演奏,是轻快的海边国度那种奔放愉悦的风格,很快楼下疯起来,一些人踩上舞池,接着二楼也沸腾了,有人站在扶手边扭腰跳舞,还能维持冷静坐在餐桌边的客人也开始放下刀叉拍手打出节拍,谷瑜发现邻桌的那个客人在欢腾的气氛里,轻轻拍手打出与气氛不合的慢拍子,笑着看着他。
他做了个手势,谷瑜没看懂。
餐厅晚餐后的第二天,陈佑祥说出要带谷瑜走的想法,谷瑜没答应,后来又有很多次相同的提议,每次拒绝,陈佑祥也不生气,只是下次照例会重复一遍。
这种温和的固执,一度让谷瑜为难。
契机出现在伪装被宋兆天戳穿的第二天,谷瑜笃定宋兆天会丢开他,想着‘与其被再次抛弃,不如再不给任何人这种机会'。急于逃避现实的谷瑜答应陈佑祥的请求,离开了夜店。
那之后很长时间,陈佑祥只是在晚上找谷瑜聊天,一起听音乐。
夏天快开始时,陈佑祥与他发生了关系。
在一个月里,他们一起过了四夜。
在那个月里,等谷瑜睡下后,陈佑祥会一个人在大厅喝酒。
此时,黑胶唱片里女歌手浑厚低沉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大厅,忧郁旋律如同绽放在午夜的兰花,它透明的花瓣拂过家具,酒杯,手指,延伸入沉浸在音乐中的心灵。
在每一个重复的小节里,在每一句诗一般的唱词里,把陈佑祥带入回忆。
有几次,谷瑜就站在走廊里,听着唱针滑到唱片最内的咯咯声。
那年盛夏,谷瑜出现了一些类似感冒的小症状,厌食,低热,淋巴结肿大。
陈佑祥想带谷瑜去医院检查,但病患本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过了一周后,症状也自然减轻了。
感冒症状退去后两个多月,陈佑祥带他一起去体检,那之后便是两份噩耗。
谷瑜在叙述的中途停顿,看上去很疲劳,身体软软的靠着沙发背......眼睛却是亮的,里头有情绪涌动。
"因为没法接受现实,我患上了失眠症,陈先生一直很内疚,我不知道对一个不知情遭遇同样痛苦的人,应该怎么去恨他,每次想要责怪他,我总会想起晚上他一个人喝酒听音乐的场景,你不知道,午夜老胶盘里放出的布鲁斯,那种带着细微噪音的忧郁曲调,它明明是有声音的,却和寂静惊人的相似......那张黑胶盘是她妻子生前,他给她灌的唱片,每一夜,他就在那些曲子里,悼念他的妻子。"
谷瑜喘了口气,用手掌揉了揉脸颊:"......他很可怜,所以没法很恨他。但我其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空气一样的绝望情绪像通过不存在的打气泵注入我的身体,没有发泄口,接着就要像气压过高的气球,砰的一声,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