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他也笑了,我们几乎同时的笑声,在这静寂的凌晨时分,迸出的特别突兀,结束得同样突兀。
"睡吧,太晚了..."聂阳的最后一句话,极度的疲惫。太晚了,三个字,比黎明前的夜色还沉重......
那一晚,我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头,他也始终没有转过身再面对我。
第 16 章
当清晨的阳光刺透了夜晚的迷醉,我和聂阳一同回到了这个苍茫的世界上。我们一起醒来,开始了各自早已注定的忙碌--他要赶着去上班,而我则要回家收拾行李,再赶到省里坐下午的飞机--昨晚的一切,自然已如夜色一样,消失不见。
我们交替的对着镜子,把自己整出个人样,又一起还原了房间的整洁,默契的感觉,一如既往。就连我们走出楼道,站在分别的路口,想通过抽烟,来掩饰自己告别前的茫然时,我们各自在口袋里翻找烟盒的动作,也出奇的同步。
我的烟昨晚在何小青家就挥霍光了,聂阳到是从身上翻出两支,我接过他递来的那支烟时,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然真的在昨晚来的路上划了些小口子,那自我们醒来后便无人提起的昨夜,也就在这一刻重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没火。"聂阳似乎没看到我发愣,边拍着口袋,边对我说。
"啊?...啊,我有!"我忙把火机掏出来,打着,想着让自己清醒点,却一抬头,对上他一双泛红的眼,又一番滋味涌上心头。
聂阳躲开我的目光,贴近我,低头燃着了那支烟,他的气息就在这与我一两秒钟的接近中,全数冲进了我的胸口。
世界好像在一瞬间静止了,然后,又迫不及待地开启了齿轮转动的撕裂声......
"走了!"他退了几步,迈开了离去的脚步,连手都没对我挥起,只是猛嘬着手里的那支烟,"街角那家粥铺还在,你去吃点东西吧!--"交待完这句话,他彻底转过身去,大步的奔走了起来。很快,同他的声音一起,消失在了我眼前的世界里。
我也转身,走向我该去的地方,只是步子无法像聂阳一样有力。经过街角的粥铺时,我看了一眼,如果不是聂阳提醒,我根本发现不了,这家装饰大变的店铺,就是我们七八年前常来的地方。物不再是,人早已非...
我没停下来吃饭,只是拖着酒醒后疲惫的身体和迟滞的大脑,重温着街道两旁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一路走到江边,直到自己眼前只剩川流不息的江水。
我坐了下来,很累,只想坐下。没人知道,我在这江畔一动不动的坐了四个小时,更没人知道,我在这四个小时里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取舍与挣扎......
城市改造之前,沿江这一路,曾经有非常繁华的夜市,那时候我每每逃学回来和聂阳小聚,都会拉着他在这里闲逛。有一次,人群把我们冲散了,我再找到他时,他正蹲在一个卖狗的小贩面前,看那人笼子里睡成一团的两只狗崽。和我相反,他看起来是一点没着急找我,似乎觉得根本不会把我丢了。
"你看,这只睡相很像你啊!"见我走过去,他笑着指笼子里那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给我看。我急得有点窝火的心情,在看到他笑弯的眼角后,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我往笼子里瞥了一眼,算他有良心,至少他指的是只公的。
"哎,那这个不是和你挺像的?"我捅了一下睡在"我"身边,团成一团,正压着"我"腿的另一只狗崽。被我一捅,小家伙一个激灵,睁开了无辜的眼。
"去!"还没等卖狗的小贩教训我,聂阳先打飞了我的手,然后看起来很心痛的,伸了一只指头进笼子,在那个小家伙头上轻轻的揉了揉,那个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的小家伙,就又舒服的睡了过去。
"喜欢咱就买回去!多般配的一对儿啊!"我赶快趁机献殷勤,话里更是另有所指。那年月,狗还不贵,我钱包里的那点钱,再买两只也够了。"对了?这只是公是母啊?--"
"都是公的!"卖狗的见有生意,忙插了一句。
我一听乐了,用手肘碰了碰聂阳,暧昧的笑说:"正好!"
"不...我不要!"聂阳却摇摇头,起身把我拉走了。
"怎么不要啊?难得有一对儿和咱俩这么像,缘分啊!"
我以为,他是怕他妈不让他养狗。没想到,他却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皱眉问我:"像吗?"
"像啊!"我脱口而出,也没多想,"...不像吗?"
"不知道..."他叹了口气,一个人晃到我前面走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又忧郁了,只是快赶了两步,揽住他的肩膀,趁着夜色,让他半靠在我怀里。
聂阳倒是也很配合的往我身边凑了凑,但我却听到他小声说,"我们挤在一起是不是也是为了暖和......"
当爱情不再只以甜蜜的形式出现在我们面前后,聂阳就常常独自反思我们俩的感情,他有一双哀伤而清澈的眼,很容易看到世间纷繁又残酷的真实。
爱情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纯粹,是孤独让我们相互依偎。那时候,聂阳偎在我身旁,我们感受着彼此,相互取暖,以为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有了快乐的梦游......可后来,他离开了,留我带着孤单茫然行走,直到遇上另一个等待温暖的生命,才停了脚步,虽然我知道那不是聂阳,不是最初的温暖,但却知道她能慰藉我疲惫的身心。
我失意时她的安慰,我病痛时她的照顾,我成功时她的泪水......在聂阳与我疏离的数个年头里,我生命中一次次真切的喜怒哀乐,都是她在同我分享,在风雨中,予我依偎......所以,无论我的心潮如何翻覆,属于我的答案都清晰在眼前,如同昨夜,那个聂阳从我脸上读到的答案,那个被他附上淡淡一笑的答案......
在聂阳展出平静笑容的一刻,我甚至有些恨他,几乎想扑上去,摇晃他的肩膀,摇散他的笑容,质问他,为什么那时要放开我?...又为什么现在要重吻我的唇?......可他笑容背后那些看不见的苦涩,还是很快弥散了出来,围绕住了我,让我疼得无法动弹。
我知道,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正如我们虽然活着,却并不一直是在被自己左右。过去的几年里,我们并不是没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可直到现在,我们仍然在不断错过,是天意是人为,是谁对又是谁错,细究起来已无意义,唯有可惜的是,我们不该在还相爱时放手......或许这就是相爱本身的业障,一个错误,就失去了所有。
那么,想清了,看透了,是不是也就踏实了?...不,我只是明白了自己是个多么懦弱的男人。我虚软着脚步,辗转到了机场,我坐在候机厅的一角,颤抖着手指,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短信,来与这个城市次告别,与朋友们分别,与一份感情永别。
我对何小青说要她振作,对东子说要他珍惜,可到了聂阳,我只是把几个简单的字删了又输,输了又删,直到广播催促我登机,发送的那一刻,我的所有话语只沦落成了两个字--保重。
打折机票,需要我在上海转机,两个小时的飞行结束后,我迟疑的开启手机。果然,聂阳发回的短信已经等在那里。信息里,没有我,也没有他,他只是发了一首诗过来,是李煜的《浪淘沙》,上学时,我们都学过。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在我于万米高空中穿行,飞跃半个国度的时候,他用一句话终结了我们多年的纠葛。
白云机场明亮的大厅里,我看到了那个已经等候了我许久的女孩,她今天打扮的非常漂亮,她高扬着手臂向我招手,在她身旁仿佛就是我们温暖的小窝,和我们平静安宁的生活...顷刻间,我的视野彻底模糊了,再也看不清其他。我和她拥抱在一起,嗅着她身上我熟悉的气息,混乱的心情终于能得到些许的平静。
夜里,我抱着她,告诉她我所认知到的自己,告诉她我是个多么懦弱的男人,我发现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我左右不了,也改变不了,我是如此的失败,总是不懂在应该珍惜时珍惜,浪费了太多珍贵的东西,我以往27年的生活,可以说是一塌糊涂......我问她,还愿不愿和这么糟糕的我在一起,问她,还能不能忍受这个平庸无能的男人?
她笑着抱紧我,像在安慰一个小孩子,她抚摸着我哀伤的脸庞,认真的告诉我,她爱的就是完整的我。于是,我捧起她的脸庞,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她,她愿不愿意和眼前这个男人共度一生?她愣了一下,随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兴奋的泪水洒满了我的胸膛。
第二天,我和她一起走进了我们常路过的那家珠宝店,从橱窗里取出了那枚她羡慕已久的钻戒,戴在了她颤抖的手上......
在我开启了新生活将近一年后,东子突然从网上窜出来,向我抱怨聂阳的不厚道,那一刻,我才知道聂阳正在准备结婚的消息。聂阳的闪婚确实有点突然,包括我和东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些不可置信的惊讶,不过很快,大家就把惊讶转化成了真诚的祝福。唯独添了点郁闷的就是东子,聂阳一成家,他就成了我们几个中独一无二的大龄青年。不过好在有个"青"字顶在头上,东子的愤愤不平,很快就被沾沾自喜取代,甚至还有了向我们这些已婚人士炫耀的冲动。
聂阳虽然没直接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但他那时已经在自己的空间里,贴上了他和一个可爱女孩拍摄婚纱照的花絮。
适逢今年奥运年,结婚的人特别多,所以聂阳婚宴的酒店迟迟没有定妥。我主动打电话询问他喜宴的日期时,他只能告诉我一个大概的时间,而之后,他就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向我解释上,他有点不好意的说自己原先是想等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再作通知的。我只好打断他,笑着告诉他,不管哪天,我一定回去。
"好!"听到我一定出席的表态,他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带着一个准新郎特有的羞涩和幸福感。而我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的心情是平静的。
我为聂阳的新婚准备了一份礼物,其实,最初买下那几样东西,打算送给聂阳的时候,并没有带着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时间上恰好不久就得到了聂阳准备结婚的消息,所以,我又在包装和内容上多做了些功夫。
那个一尺见方的礼盒,跟着我们夫妻俩,从广州到东北,一路奔波,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却因为大家都在为婚礼忙碌,一直没送到新人手里。直到婚宴伊始,礼物才有幸跟新郎照了个面,但聂阳怕自己忙丢了,让我再多保管一会,等婚宴结束人散后再物归原主。
对于我和聂阳这些个当事人来说,或迟或早都不算什么,但对好奇心极旺的东子和何小青来说,这个迟迟未见真面目的礼物,时时勾引着他们的心。从我下飞机的那天起,他们就对盒子里的东西觊觎不已,偏巧我这人也没什么同情心,就一直不告诉他们,吊着他们胃口。
所以,在婚宴结束,宾客散去,聂阳和他媳妇拖着疲惫的身子刚落座我们这桌时,何小青就一个劲的对着我的盒子使眼色。
"消停会!先让他们俩吃点东西!"我没理那小妮子,只把桌上最好的菜转到对面那对小夫妻面前。我们喝了点酒,但菜吃得不多,主要是等着婚宴结束后,两位主角来我们这桌,和我们开始这场小宴会。
"就是,让他们先吃!来,先给我看看!"东子附和着我,伸手把盒子先拿到自己面前研究了起来。不过他没有透视眼,上下左右也看不出个究竟,"到底啥啊?还挺沉!"他又晃了晃,但因为来的路途遥远,我把里面塞得严实,他再怎么晃也听不出声来。
我媳妇偷笑不语,至始至终帮我严守着盒子里的秘密。
聂阳和他媳妇看出来是真的饿了,一坐下就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像一对仓鼠,在我们这群熟人面前也不顾什么形象了。
聂阳一手举着汤碗想把嘴里的东西压下去,一只眼瞪向正有意开封的东子。东子只好把盒子递到正主手上。
聂阳笑着把包装一层层拆开,大家也跟着凝神摒弃。终于,在他掀起盒盖的一瞬,真相一目了然--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不过是一套咖啡器具,但因为是有些价值的工艺品,国内并不好买到。
"谢谢啊!"新郎新娘异口同声的说道。新娘看向我和我媳妇,聂阳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要这么套东西,想了好多年,他学调酒的时候,也学了咖啡制作,但他口袋里的钱和他满意的工具总是不能划等号。我前阵子出差正好碰上了,就买了下来,也没花什么功夫,倒是盒子里的另一件玩意花了我一点时间。
很快,聂阳就注意到了盒子里,那包哥伦比亚咖啡豆和旁边的小玻璃瓶。他拿出瓶子仔细看了看,然后问我:"这是?--"我想他问我的一刹那,已经从我的笑容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种子!"我俩同时说道。
那套器具虽然国内少有,但还是能找到,不过它边上的咖啡豆和良种,还真是跨洋而来的物件。从打算把咖啡器具当结婚礼物送出手后,我就觉得还得添点内容,正巧,我有个哥们跑到拉美经商去了,我就让他弄点最顶级的哥产咖啡豆回来。
这么多年,难得听到我向他要什么东西,我那哥们兴奋的夸耀说,就是我想要棵咖啡树,他都保证给我弄回来!我当时就笑他死心眼,运棵树回来,还不如给我把种子,授之以渔!没想到他还真在给我咖啡豆的时候,附上了一包咖啡良种,虽然不多,但绝对是哥伦比亚最好的咖啡种子。也因为这个,在出入关检疫的时候,还费了一番周折。
我们这桌人平时咖啡没少喝,但咖啡种子却是头一次见,所以大家把那个玻璃瓶子传来传去,热闹的讨论了起来。
"咱们这儿能种吗?估计气候不行吧?"
"温湿度倒是好控制...说不定经聂阳一捣鼓,还真能长出来!"
"得了吧,这玩意就南方才能长吧?我在海南见过。"
"我在网上看过有人在家里种..."瓶子最后传回到聂阳手里,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些种子,眼角高兴的翘着,"不过,国内最适宜的地方还是云南..."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那一盒子礼物,特别是这些良种。
现在少有年轻人还会在家里种些花花草草,聂阳却一直善于摆弄这些东西。所以,那些种子到了他的手里,和在别人手里是完全不同的,他拿着那些种子的时候,似乎能感觉到它们的生命。
"哇,要是真能种出来,我们岂不是发了?"何小青不愧是学经济的,立刻跟见了金子似的笑了起来,"一颗种子能结出一树种子,一半做种,一半食用,鸡生蛋,蛋生鸡......"
"那干脆咱们都把工作辞了,跑云南包个山头,开个庄园,也弄个公社!我上次去丽江,那边太美了!"东子是浪漫主义者,果然很快就露出了爱享受的本色,"到时候天天看着雪山喝咖啡,那滋味儿--爽死了!哎,冯征,到时候庄园设计就交给你啦?!"
"行啊!"听这帮人异想天开得热闹,我也跟着发挥起自己的职业优势,嚷嚷到,"到时候,选址、规划、设计、装修,我全包了!争取打造个国内第一咖啡庄园!"
"好啊!听者有份啊!--"
"就这么定了啊!--"
板上钉钉,众人欢声一堂,似乎都陶醉在了对那种男耕女织,宁静耕耘的向往中。更多的讨论,七嘴八舌的创意接踵而至,看似远离了今天婚宴的主题,可两位新人也乐在其中,所以一时间的场面说不出的温馨快乐。
在异想天开中,何小青、东子、聂阳这几张开怀大笑的面孔,看起来似乎仍然和十几年前,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时一样纯真可爱。我的思想却在这一刻游离出了欢乐的气氛,忽然带上了一份虚妄的担忧--如果这些种子长不出果实,那我们的快乐是不是还能继续?
这些来自南美高地的种子,其实很难在这个遥远的国度里开花结果,就像爱情,只有遇上合适的土壤,经过恰到好处的酝酿,才能萌芽。而真的能够长出枝叶花蕾,又不知要经过如何怎样小心的呵护,花费的心血和力气绝不比维系一份感情来得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