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我入学后不久,"聂阳"两个字就在我的手机屏幕上突然闪烁起来。我有一刻几乎无法相信它的真实,但最终,我真的听到了聂阳遥远的声音:
"冯征,是我..."
"喂?...喂?聂阳??"他的声音可能并不小,可我脑子里一阵混乱,怎么也听不清楚。
"嗯...听不清吗?是我,我现在在广州。"
"你...你这个家伙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即便忐忑紧张,我却只能开玩笑似的对他说。
"我来学调酒的,来了一周了..."他反倒有些犹豫,声音听起来不如我坦然,"对了,你学校里有住的地方吗?我想--"
原来他是来广州学调酒的,他一向喜欢些动手性强又带点小浪漫的东西,从前就总嚷嚷着想学,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还这么执着。他说,这两年自己攒了点钱,刚好够学费,就向单位请了长假出来学习。学习倒是没问题,但他那个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差,环境不好,还不能洗澡,他出来的"经费"又非常有限,所以他想问问我学校这边有没有能住的地方......
我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看来他的想法还停留在我本科时住的那种8人一间垃圾场似的大宿舍里。可现在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不但高校的住宿条件好了,公寓的管理也正规多了,尤其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楼,对外来人员的管控很严,想带个外人混过楼管的眼是根本不可能的,何况是他这种长相穿着都很抢眼的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对我的另外一种眷顾,否则我实在无法想像我要怎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和聂阳再次过上一段同吃同住的日子,每天睁眼就能看到他,和他面对面的在食堂吃饭,带一起他去操场打球......从前的快乐放到现在可能比痛苦还让人绝望,我怕我无法克制自己,更怕伤害,对他,也对自己。
"我们楼里管得严,没住宿证的苍蝇都进不来,你住我公司宿舍吧,电器都有,还能上网,比我们学校好!"我公司宿舍的条件的确不错,虽然不大,但很像酒店的标间,非常方便。
"...方便吗?"聂阳有些犹豫。
"方便,就在天河,离你学校近,你每天还能多睡会......"我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方便是指什么,只是觉得他那身体是绝对不能再住在潮湿脏乱的小黑屋里了。
"...嗯。"聂阳算是接受了我的提议,而且没跟我胡乱客气。
我忙和他约定见面的地点,打算带他过去,结果一问才发现,他来广州一周了,竟然就只知道广州站和他学校在哪儿,除此之外,其它地方都没去过。正好是个周末,于情于理我都该带他到处转转。我问他想不想去?他挺高兴的说了声,好!
聂阳是个爱走,爱玩,爱吃的人,广州其实非常适合他,他出现得突然,我又一时间想不出该带他从哪儿游起,便把见面的地点约在了繁华的北京路。
在北京路川流的人群里,我一眼看到了他,他还是那个样子,没太大变化,细细高高的,头发长了不少,倒是剪得时髦,在这个摩登的都市里,一点也看不出他来自东北的一个小小城市。所以在我带他经过一家家店铺时,导购的小妹们对着他"靓仔、靓仔"的叫,格外起劲。
相比之下,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相由心生,人世故了,外表就怎么看也没法单纯了,出门前本来想穿件年轻点的衣服,结果怎么看都觉得自己在刻意扮嫩,所幸扔回了衣橱。倒是试衣服时,对着镜子晃来晃去,被同寝的人笑问我是不是要背着老婆采花?......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可能人都有这种心理,就是不想让自己输给昨天。
太久没见了,我们一个照面,竟然都笑得有点羞涩,没有老朋友见面时的拥抱,反倒有些像网友见面时的拘谨。我问他饿不饿,他用力点头,我就带他沿着北京路吃甜品,都是他爱吃的口味,所以一路上聂阳的眼角都高兴的翘着。
论逛街我比不过他,摩肩接踵的北京路上,我让他走在里侧,方便出入一个个店铺,自己则随时注意掌握着我们行走的距离,怕把他丢了,也怕贴得他太近,就像在控制心里疯狂撕扯的矛盾。
我和他并肩走着,有多少快乐,就有多少痛苦。
看得出聂阳手头还是很拮据,除了吃,他只在两家店铺前停过脚步。一家是卖男士正装的,他应该是用不上这些东西的,但他在里面仔细的看了一圈,然后才迟疑着迈步离开。另一家是卖民族风情饰品的,他一进去就瞄上了一对情侣项链,老板从货架上给他取出来后,他认真的看了又看。我站得离他远远的,尽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聂阳手里拿着的那一左一右相互依偎的银色光影背后已经有了怎样的故事。可他却把它们举到我面前,问我哪个好看,我尴尬的指了其中一条,他又仔细看了看,然后把它买了下来。但他没戴起来,而是装到了包里。
我们走了一整天,却没有说多少话,说得最多的都是关于这个城市的零零总总,偶尔也会问起对方现在的生活,甚至会聊起小凯正在沐浴的幸福,可谁都没谈起自己如今的归宿,他没问我,我也没问他。
我问他学完调酒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想在家开个酒吧,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的心紧紧一颤。他说酒吧是开不成,家里不会给他钱,他自己更没这个能力。他说,这个学校会介绍学生到一些酒吧工作,他想争取一下,留在广州。
我说那不可能,他爸妈肯定不会让他大老远的跑到这里当个酒保。不知道是因为我说得太过直接尖锐,还是我说话时的轻笑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幼稚,总之,我说完后,他沉默了,专心看起这个城市的璀璨灯火。
我们广州一日游的最后一站是珠江夜游,船一开起来,城市的燥热瞬间蒸发,江水的凉气透过了皮肤浸入心里。一看就是北方人的思想作祟,聂阳穿得太少,只能抱着露在空气里的两只胳膊,倚在船栏杆上看夜景。
我把外衣脱了给他,他又推给我,我只好笑着告诉他,这个城市里穿得最少的是初到这里的东北人,而穿得最多的是常年住在这里的东北人!
他笑了,听话的把衣服穿在了身上,然后兴奋得把这只三层大船的每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我留在顶层的甲板等他,看着这艘仿古船立起的木坊正中写着四个大字"海不扬波",渴望着自己的心也能如它所祈祷的一样平静。
带他回到我公司的宿舍已经过了十点,虽然我有段时间没回去住了,但屋子还很干净。我匆匆的把房间里的摆设,还有他可能用到的物品一一给他说清位置,让他能随意使用,最后把电脑的密码写在了纸上,贴在了电脑旁。
"照顾好自己,有问题给我打电话!"我说完,又想了想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然后才拿起自己的外套,开门要走。
"...你回去?"
聂阳的惊讶让我啼笑皆非,我还能去哪儿,难道和他一本正经的挤在一张床上?我没有这样的耐力,也不想折磨自己。
"嗯,明天早上有课。没事,十二点前应该能到学校!你早点休息,今天玩得累!"我对他挥挥手,匆匆扫了一眼他的脸,然后把自己关在了门外。
我在门外呆了三秒,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在积蓄力量,还是在等他的别走。三秒后,我箭一样的冲下了楼梯,冲出了公司大门,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无法无天的流了下来。
我知道,聂阳来找我,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困难,否则以他的性格,绝不肯轻易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小凯知道了我这一天经历的煎熬,他势必会大骂聂阳是存心在我面前玩暧昧。可所谓的暧昧,说白了,不过是一个人在跟自己的渴望玩上一场捉迷藏的游戏。
我特别瞧不起那些在感情的世界里明明已经被判出局,却还执迷不悟的家伙们。可五年过去了,我竟然还干着和他们一样的傻事。
我蜷缩在巴士的最后一排,裹着染上了聂阳味道的外套,马达声掩盖了我微弱的抽噎,我的泪水就像黯夜里城市的伤感一样无声流淌。
一个大男人坐在巴士上泪流不止一定非常狼狈,坐在我前面的阿婆不时的回头看我。下车前,她犹豫着拍了下我肩膀,对我说了一句:"靓仔,乜衰嘢总会过去嘅!"
"多谢..."我向她道谢,却因为泪水模糊了视野,看不清她的容貌。
她是在安慰我,说不好的事总会过去......
第 14 章
还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25岁以后,时间远远超过了秒针行走的速度。一个月不过是忙碌中的一口叹息,我在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交替身影,忙得没了胡思乱想的心力,而聂阳也出奇默契的配合着我,他竟然再没联系过我,直到一个月后,他打电话告诉我,他要回去了。
他的车票买得很急,学习班的最后一节课下课,他就得背着行李往火车站赶路,中途只来得及在地铁里还我钥匙。
回东北的火车要走上三天,我给他买了不少吃的,却没去东站送他,因为我那晚有个考试。而他也不让我送,他说和几个同学一趟车走,让我完全不用担心。是理由还是借口都无关紧要,我们都不想在那个无数人离别的地方挥手,所以我们只是在地铁里告别。
除了钥匙,他还塞给我一个精致的小方盒,里面是条淡紫色的斜纹领带。我拿着盒子,在他的注视下,怎么也笑不出来。
"...颜色是不是不好?"他有些犹豫的问。
"不,很漂亮!但...这个牌子不便宜,你身上还有钱吗?"东子跟我说过,聂阳在家的那份工作,一个月才几百块钱,他来广州一个多月了,估计辛苦攒下的那点钱,早花得差不多了。
"有,而且买完车票就用不着再花什么钱了!"他心事落地似的笑了起来,用力的拍了拍身边的背包。一会他就要背着这个大包,挤上北归的列车了。
"不过这边的消费是高,要不我想买个更好的......"他只轻轻低估了一句,就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超出我们十几年友情的客套上,"来得时候也没给你带什么东西,还在你那里白住了那么久...估计这东西连水电费都不够,呵呵!没想到你们公司的条件那么好,比我们那个破学校......"他一边不好意思的笑着,一边用繁琐的说着感谢,把下趟地铁进站前的时间占得一点不剩。
迈进车厢的一刻,他突然转身急切的问我,下次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可能过年吧。他的眼角马上弯了起来,说回来吧,东子最近总说没你喝酒没意思!我还没来得及答他,车门便关上了,他在车厢里轻轻拍了两下门玻璃,我没看清他手臂摆动的轨迹,列车就载着他飞驰而去,顷刻间,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远得遥不可及。
我猜得没错,他家里要他回去,继续他稳定的工作,过安稳的生活,不让他四处漂泊,他不可能说服他们,留在广州......但他走时没对我说起这些,他只说课上完了,该回去了。
我拿着聂阳给我的盒子,匆匆钻进了反向而行的列车,不想在那个站台多停留一秒。我靠在车厢门壁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盒子上的金色LOGO,第一眼,我就认出这个品牌就来自的北京路上的那家男装专卖店,我陪他逛街时,和他一起进去过,他在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衣架间,转了很久......
地铁轻微摇晃起伏的车厢把我带向了城市的尽头,站台的明亮和隧道的黑暗交替眼前,混乱了我的视线,我静静闭上眼,知道惊涛骇浪也有灰飞湮灭的一刻,我何尝不是早就学会了适应。
如今的我,早没了年少轻狂时撞上南墙头破血流也不放手的莽撞与荒唐。不知何时,已经摔打出了成熟的智慧,将经历悄然积累成了财富,所以,对那些明知没有结果的事,只是远远看着,就没了走上前去的勇气,再也说不出自己无所畏惧。
聂阳走后一个月,我才回了趟公司宿舍。如果不是同事急着向我借设计图,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回去,聂阳住了一个月的地方,应该到处都留着他的味道。
"嘿!这能呛死人啊!"我一开宿舍门,跟在我身后的同事就叫了起来。我也愣了,没想到屋里的烟味会浓到这个程度。他倒是先我一步,把窗子全都打开来通风。
"你这个靓仔同学,年纪不大,烟抽得够凶的!"他拿起本杂志一边扇风一边问我,"他这是失恋了?"
"...我...我不知道。"恍惚中,我粗略看了看屋里,除了烟味,一切摆放得都像聂阳从没来过一样。
"哦。呵,我上次见他拎一打啤酒上楼,还以为你也回来了,本来还想晚上跑你这蹭酒。结果,我问他,他说你在学校呢,那些酒是他自己喝的。我一看他这酒量,可是没敢和他喝。"
我同事就住我隔壁,聂阳住进来之后,我还给他打过电话,让他多关照一下。
"后来,我才发现,他竟然每天都拎一打啤酒上来。我CAO,我算是知道你们这帮东北人厉害了!"他自己说得起劲,却发现我已经不在他视野里了,"...哎!冯征?人呢?"
"...卫生间呢,"我觉得胸口憋闷,洗了把脸后,趴在洗手池上直不起腰来,"图在桌面上的文件夹里,你自己拷吧!"
"OK!"他没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劲,自己忙了起来。不过,只安静了一会,又嚷嚷起来:"喂,你们什么时候去的开平啊?"
"什么?谁?"我没明白他的意思,觉得自己恢复点力气了,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
"你和你媳妇呗!"我同事指着我的显示器桌面,一阵兴奋,"这是开平碉楼吧?听说不错啊,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五一..."一副极为熟悉的图片,看得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是我们五一照的,回来之后就被她设了桌面,她还在我们身边写了"爱的城堡",在我和她头上画了璀璨的王冠......我上学后就没用过家里这台机器,完全忘了这张图的存在......
我在电脑旁边坐下,急切的在桌面上寻找,上面果然有一个黄色文件夹名字叫聂,就在离那个鲜红的"爱"字不远的位置。我抢过我同事手里的鼠标点开了它,里面放着不少调酒的资料和动画片--聂阳一个月里应该是没少用这台机器的......
不管曾经爱过几分,没人会快乐的整天看着自己爱过的人如何与别人亲密......虽然聂阳应该早从东子那知道我在广州有了女朋友的事情,但我也没权利这样对他。该死!我把他留在这个屋里时,考虑得太不周全......该死!该死!!
......
同事走后,我的小屋彻底安静下来,我坐在那里,不想动,也没力气动。我悔恨,却已无法弥补自己的过失,只能等待,等待心里狂乱翻搅的情绪慢慢安稳,沉淀,平复。
那是一些注定不会长久起伏的波澜,当红日没入西山,它们终将会慢慢沉回我的心底,而我只需等待。一点点等待,一点点适应,总有一天,一切平静会都变得唾手可得。
"
也许我偶尔还是会想他,
偶尔难免会惦记著他,
就当他是个老朋友啊,
也让我心疼也让我牵挂,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
让往事都随风去吧,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
仍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著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
这是爱的代价
"
一首人人传唱的歌,总是能勾起人们相似的记忆,映射出人们心中共有的情感。失去爱,学会成长,其间要付出多少代价,旁人永远不会知道。
并不需要太久的时间,2006年春节聚会,何小青在KTV里用这首老歌,唱着自己成熟后对年少往事的释然时,我和聂阳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的搂着各自的女友专心的注视着屏幕,还能在她唱完后,一起拍手给她叫好,然后默契的同时调侃那丫头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