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落水的声响,未被雨声遮住。
许家荣长长舒了口气,手垂下来,就再未睁眼。
尸体被运进停尸间,林晏民早已等在门外。
被搬进冰柜的男人肤色青灰,林晏民示意法医拉开袋子,见到腹部一塌糊涂的伤口。
致命伤在背部,内脏被搅得……啧。法医耸肩,不想多做评论的模样。林晏民点头,喉结滚动,却没能说出什么。
走出停尸间便听身后下属唏嘘,讲许SIR本来快升迁了吧。
林晏民脚步微顿,背在身后的手指蜷了起来。
他讲是啊,可世事难料,谁也不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知别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完全阴沉下来,他掏出手机按下几个字,发送出去。
许已死,货何时能到?
路小天出来。
几秒之后林晏民的手机屏幕上亮起这样五个字,他移动拇指,按下删除。
路小天又被人从牢房里提出扔进审讯室,打着哈欠心说是否许SIR又要借他偷懒。
进来的是阿邦,面色不善。路小天抬起眼皮打量来人,撇了撇嘴,心说今天大概不好过。
他料对了,却不是因为条子恼人的盘问。
许SIR死了。话语简短,意思简单,路小天看着对面身着警服的男人,一点点低下头。
被铐住的双手猛然狠狠揪住本已蓬乱的发,嗓子里冒出的是一声含糊不清的王八蛋。
阿邦说你可以出去了,路先生。
真是好大面子,不过你那些兄弟就没这么走运了,最少也得判个十年。
好自为之吧,只是别落在我手里。
只要让我看到你,哪怕你是在杀一只鸡,我也会毫不犹豫爆了你的头,明白吗?
路小天垂着眼,充耳不闻。
手铐在皮肤上勒出红色痕迹,他仍在向两边用力,想要扯断那短短铁链般。
满心厌恶。
这次走出警署大门,对街停的自然不再是那辆美洲虎。
明仔大声喊18哥,喜笑颜开迎了过来。
路小天冷着脸,没了那意想中漫不经心的笑。
18哥,就知你会没事。
是吗。
你吉人天相。
呵,看相的也说我能活到一百八,何况还跟了个好大哥。
这话他讲得慢,咬词嚼句似的。明仔大约听出些不对,便不再多说什么。
车开到忠义堂,讲彭爷在等你。
怎么,不先去见笙哥?
彭爷特别交待先带你过来。
路小天扭头打量明仔,他说我以为你的大哥叫程笙。
我的大哥叫路小天,我都叫他18哥的。
路小天走进忠义堂,直视坐在长桌顶头的彭爷。
他第一次觉得这屋子如此之大,他甚至看不清桌前那些人的脸。
大约是没有程笙走在前边,不得不放宽眼界去看周围。
苏子乔坐在彭爷右手,交叠双腿,戴着墨镜。肥西那些老狐狸个个盯着他,突然开口一声天哥,过来坐。
那曾经叫嚣你算个什么东西的男人眯缝着眼,叫天哥,很是熟稔。
路小天环视一圈,没有看到吴天成。
于是他大咧咧的走向彭爷左手边的空位,勾出椅子坐下,把脚翘在桌上。
他说有没有好烟,里面闷,犯烟瘾真他妈痛苦。
苏子乔把烟同打火机一起从桌上滑过去,彭爷身后手下按住,抽出一根递给路小天。
路小天深吸一口,肆无忌惮吐着烟圈。
他想这些老狐狸当真势力,吴天成完蛋了,笙哥不能主事了,我这不知算什么玩意的人便成了抢手货?
要保南区安泰,大家发财,少不了我为他们卖命?
正这样想着便听人讲起他挑了东区的事。说那边生意如今被南区接管,大家都捞了不少油水,定要给天哥开瓶好酒。
路小天不做声,听那些人拉高嗓门叫嚷这回当真痛快,英雄出少年,咱们这些老家伙今后都是要仰仗天哥的。
路小天隐约觉得耳熟,貌似程笙也被讲过同样的话。
彭爷说亲自开酒同路小天洗尘,青年起身,从彭爷手上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舔嘴唇,讲好酒,彭爷这是藏了多少年?
老人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他肩直说少年仔识货!这瓶都送你了。
出门时路小天把酒扔给明仔,说倒了。
明仔随手将酒丢进垃圾桶,拉开车门说去看笙哥?
护士将沙发搬到窗前,程笙静静坐着,电台广播在放怀旧歌曲,听到他耳中是全然的陌生。
路小天进来,站在门边,没出声。
他看程笙投在窗帘上清瘦的影子,嗓子有点赌。
出来了?
嗯。
见过彭爷了?
嗯。
去把那批货送到西区,那是救你命的东西,要仔细些。
在哪里?
港口货仓,七号。
路小天大笑起来,他说这么多钱,就堆在货仓里?
是,所谓的保险箱,不过是一扇生了锈的铁门,可是的确很保险,起码在Lilian说出来之前,我们谁也没想到过。
原来是Lilian。
她说那是她手中王牌,为救你打出来,还算值得。
路小天朝程笙走过去。
男人的身体与左臂还缠着绷带,下巴尖削。
路小天伸手拨弄他额前乱发,问暖气是不是调太高,好多汗。
程笙靠在沙发里,抬手拨开路小天手腕,低声说快去做事。
我刚出来,还没洗澡。
程笙抬眼,看到路小天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轮廓深刻的五官因为缺少平日笑意顿时锋利起来,一双深邃眼瞳直直望着他,专注,却也麻木。
程笙倒是勾起嘴角,轻声笑了出来。
他说小天,东区的事你太冲动,不过现在结果不错,我不追究。
Lilian讲她欠你情分,也因为如此我才能得知那批货的下落,你仍是我的福将。
这次能同西区做生意,搭上那位大人物,接手阿成的生意,全靠你。
路小天仍是直勾勾盯着程笙,嘴唇微动,说哪里,是我要谢谢笙哥。
不必,我顺便请方晋豪帮你做掉了那个条子,晚上见到豪哥,记得道谢。
路小天已经辨不清体内那份仿若啃噬的痛楚来自何方。
他沉默良久,终是说了句许SIR很好。
一个威胁你的条子,很好?
他有帮过我。
程笙挑眉,伸手去捏路小天的脸,笑说这是谁戴了面具冒充我的小天啊。
路小天退后一步,躬身说我去办事,你好好养伤,出院了说一声,我给你接风。
他顾不得细究程笙僵在嘴边的笑意,大步离开病房。
电台里女人妖娆婉转的低吟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程笙把玩水果盘里的小刀,刚刚拆线的右手颤巍巍的拿捏刀尖,猛然一挥。
刀刃没入门框,微震。
他撑住额头,歪在沙发扶手上,久久不曾移动。
路小天打发了明仔说自己想独自静静。
没心情去赴程笙安排的约会,有关那笔黑钱与西区的事统统被他清出脑海。漫无目的走到十三街,看大约是许家荣死去的地方,良久也未找到一丝痕迹。
抬眼时却远远看到自家老宅前站着个踩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卷发披在肩头,眼角泪痣轻抖,回眸一笑,风情万种。
衰仔,好威风啊。
路小天慢慢走过去,伸手拥住女人肩膀,将头埋了下去。
眼里流出咸涩液体,静静渗透女人亮眼的风衣。
路小天收紧手臂,感觉到女人轻抚他头发的手掌,想要说点什么。
可一张嘴,只听到呜咽罢了。
20.
面线入口,有淡淡果香。
路小天说真是难得,这么多年味道还没变。一旁女人支着下巴,纤长睫毛下一双漆黑瞳孔将路小天蕴在其中。
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没来吃过。你走这条路,打打杀杀的,多吃点猪脚面线没坏处的。
有吃,不过不是这家。
怎么,老妈的介绍你不喜欢?
路小天轻笑两声,说喜欢,太喜欢才想等你回来再一起来。
女人伸手点他脑袋,讲臭小子这么会讲话,有没有骗到漂亮女生带来给老妈看看。
女人就没有,男人原本有一个,要不要看?
啊,你个衰仔,不学好!
我有娘生没娘养,到哪里去学好。
女人一巴掌打过去,圆睁双眼,说死小子你知不知我来找你做什么,要你赔钱啊!
哇,你走时我还未成年吧,是你欠我赡养费才对。
不知是哪个威风八面的南区18哥,带人砸了东区,你老妈我这些年维生的小店也被掀了个底朝天,现在等钱用,你说你这个罪魁祸首是不是应该承担点啊?
路小天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他说你在东区?这些年,一直在东区?
差不多。
这么近,你不见我?
女人笑笑,说你混这么好,我见你做什么。
路小天扔下筷子,抓起纸巾胡乱抹嘴。
他说老妈,我一直想知,你当初为什么走。
因为条子来电话,叫我去认尸,我一怕,就逃了。
来得及卖店,不算逃。
女人推开面前杯子,靠在椅背上长叹了口气。
她说我知回来找你不会听到什么好话,反正,有能力就帮老妈一把,不想就算了。
路小天低着头,轻声说你别再走,我养你。
女人侧过头,泪痣微微抖动,艳丽的唇朝耳边扯动,妆容细致的眼角连一丝细纹都看不出。
路小天知道自己在说痴话。别说老妈早不适应南区这种日子,就算留下来,又能怎样。
让人都知他路小天有个妈?在乎得不得了的人?
他拉起女人的胳膊,说走了。
去哪?
拿钱。要多少我给你,也别留在东边了,去国外吧。
死小子说得轻巧,看来这些年赚了不少。
是啊,你可以什么都不做吃到下辈子。
他带女人去了港口,摸出把蝴蝶刀撬开七号货仓铁锈斑斑的门。
里面横七竖八堆着纸箱,他踢开,看到角落里落了一层灰的铁皮箱子。
路小天用刀尖在钥匙孔里拧了一会,箱子弹开,露出成堆美金。
女人惊呼,讲衰仔这是你的钱?
不是,是很多人争破头想要的钱,听说还靠它,我才能出来。
会惹麻烦,对不对?
是大麻烦,你怕不怕?
女人双手抱胸想了会,讲若你能安排我尽快出去,洗钱嘛,你老妈我轻车熟路啦。
路小天捡了几个塑胶袋,将钱扔了进去,捆住封好再放回箱子。
他说女人,去租辆快艇。
怎么,你要……放海里?
嗯。
女人咬着下唇静静看着蹲在箱前忙碌的青年。
她的仔,却一点都不熟悉。可血缘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不管多久不见,哪怕全无联系,还是可以全身心的去信赖。
她走过去,问路小天,外边都讲程笙同你——
反目?
不,只是说他出事,你会上位。
路小天把最后一袋钱扔回去,合上箱子,转身靠墙坐下。
他说老妈,你不在,都是笙哥照顾我。
我知,他一直对你很好,你也喜欢他。
是啊,我想一辈子跟在他身后,威风。
女人走过去,不管满地尘土,坐了下来。
她揽住儿子的肩,讲小子,你说的那男人,不是阿笙吧。
怎么可能。
那就好,你记住啊,做情人,变数太多,做兄弟才是一辈子的。你要真喜欢他,就好好同他做兄弟。
晚了。
他晚,还是你晚?
我要替他打江山,我打下的江山,都是他的。
傻仔。
月光从天窗打进来,本就清冷的空旷仓库更添凉意。
路小天脱下外衣披在女人肩上,听女人讲这些年的琐事,偶尔轻笑。
女人说条子冲店,还玩了同她要好的女孩。
他讲老妈,条子不都是烂人。
你哪来的结论?
我遇到过个不错的。
……你男人?
以后若知许SIR埋在哪……
路小天抬手,咬住手背,将剩下的话吞回肚中。
他拉起女人说走了,先放好钱,再回去睡一觉,然后就想去哪里。欧洲还是美国,你儿子都有本事让你去享福了。
路小天关了电话,等打开时看到六十多通未接来电。
他安顿好老妈驱车去了医院,看到罗锦安的车在车位上,程笙房间仍亮着灯。
于是坐在楼下花坛前,回拨电话,冷冷的说笙哥,那里没什么钱,就算有,也早被人提走了。
呵,一箱石块,你想我拿去西区?
Lilian自然是苏子乔的人,我真不知你为何会信她。
是,我知你是为我,所以现在怎样?
是,我知道怎么做,你好好养伤就是,代我问罗少好。
路小天收线,抬头看着程笙病房窗前白色窗帘。
他发现窗没关牢,窗帘随风微荡,时不时带出窗前的桌子。
他知那上边有棋盘,程笙爱下棋,以前常拉小高下两把。后来他也学过,只是实在跟那东西无缘,怎么努力都还是臭棋篓子一只,程笙便渐渐不下了。
如今再摆出来,想必罗少棋艺不错。
路小天慢慢走进电梯,去取车。侧头睨到罗锦安的车,突然生出去划上两道的幼稚念头。
终是笑笑,上车走了。
程笙挂了电话,看靠在窗边的罗锦安,说怎么,要分手?
爹地让我娶桑妤亭,分析厉害关系下来,我觉得我应该娶她。
为罗家?
谁知道。
程笙大笑起来,他说罗锦安,你这演得是哪一出八点档言情剧,过时了。
我也觉得,但其实你更老土。你知不知自己从手术室出来时在说什么?
我那时清醒吗?
你说,看住小天,他会生气。
哦,不算什么出格的话,还好。
是啊,但我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