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乐生前之周路——老蹭

作者:老蹭  录入:07-02

 文案:

 本文的主角是《一生未尽》中某个英年早逝的人物,他死后,重生在古代,重生的当天便收获了亲情: “我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本应该是孤零零的,现在却有这么一个小人儿,愿意等我回家……” 然而,没过多久,一连串麻烦便找上门来…… 属性分类:架空/宫廷江湖/强攻强受/正剧 关键字:生子文 楔子 我不清楚自己生命的终点在哪儿,因而当死亡降临,我没感到害怕,只有些遗憾,我和他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时我张开双臂,从高高的蹦极台上坠下,无边的晚霞便落入我眼中,那么美丽,同样也带着些遗憾。 我坠落、坠落,仿佛并不只是一瞬间的事,许许多多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那是他与我一同度过的时光,短短的两年零三个月,几乎浓缩了我一生的快乐。 初中毕业那天,他被他的亲生父亲接走,我们便没再见过面。数年后,我听人说他到慕尼黑念书去了,曾动笔写过信给他,却始终没好意思把信寄出去,那封信现在还在我的口袋里。 我之所以约朋友到山上蹦极,是想着,假如自己突然有了勇气,便立刻动身到慕尼黑见他。可谁会料到,这一跳,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第一回 黑暗,连绵不绝,原本是极静的,可是从刚才开始,隐隐约约能听到人声。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渐渐的,变得有些吵。我回转过身,顺着声源茫然向前走,直至远方出现一丝光亮。 “阿炳……大师兄的眼皮动了一下,是不是……” “滚,大师兄已经没气儿了,你别疑神疑鬼的。” “可是我刚才明明看见……” “哪来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去禀报师父。” 人声越来越清晰,我开始意识到光的尽头也许存在着另一个世界,我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脚步。前方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眼,我闭上眼,继续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次睁开眼睛,视线便有些模糊了。我试着发出一些声音,但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胀痛得很。 “慢着,你、你回来!” “怎么了……哈!我就知道,咱们的大师兄怎么能被汤圆噎死呢?” “哪儿那么多废话?还不快把大师兄扶起来!” 我很快被人扶着坐了起来,这当儿,喉咙更胀得难受。那两人见我伸手去抓脖子,忙不迭帮我拍背。我剧烈咳喘一阵,终于把一团粘糊糊的东西给吐了出来。那两人把脏东西清走,又端了一碗茶水过来,喂我喝下,而后扶我躺到床上。我双眼无神,默默地歇了一阵,才留心观察起周遭的境况。这儿是一间古朴的房间,而我正躺在房间正南面的花梨木架子床上,守在我床边的是两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律穿着广袖白袍,头顶高高束起一个发髻,这身打扮跟拍武侠剧似的,我心里咯!一下,哑声道:“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其中略胖一些的少年谄笑道:“何必客气,我们帮大师兄做事是应该的。”说着,即便将铜镜捧了过来。 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表非俗,比我原先清秀的相貌要硬气几分。 微胖少年见我对着镜子发愣,迟疑道:“师兄可还有别的吩咐?” 我转眼看向他,再看看站在他旁边身材精廋的少年,两人均是一副恭顺的表情。我心思一转,便拿出几分气势来,问道:“我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子不清,你们是?” 微胖少年立马回答:“我是张炳,他是黄粱,大师兄不认得我们了吗?” 我冷笑道:“化成灰我也认得!话说回来,我喉咙里的那颗汤圆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登时被我唬住了,慌忙答道:“汤圆是傻子端来的,我们已经把他关进地窖了,任凭师兄处置。” 我翻身坐起来:“你们现在就带我过去。” 他们俩二话不说,扶我到院角的一棵古松下,揭开一处草皮,再搬起一块石板,露出一个黑黝黝的石洞,只见一条狭长的石阶从洞口延伸向洞底。我问他们要了牢房的钥匙,叫他们在洞口守候,自己提着灯笼沿石阶下到地窖。地窖内异常潮湿,冷气森森的,除了我的脚步声,就只听见水滴坠落的声响。我打开第一间牢房的门,房内没有点灯,我便停在门口,刚想用灯笼探照,忽听角落里传出些动静。我咽了咽口水,走过去,用灯笼一照,果然看见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我把灯笼搁在地上,走到他跟前蹲下:“你是傻子?”话一问出口,我不禁笑起来,“这话说的……你有名字吗?不会真的叫傻子吧?” 他不回答,把头埋进臂弯里,瑟瑟发抖。我见他身上只穿了件破布衣裳,光着一双脏兮兮的小脚丫子,十根脚趾头都蜷了起来,想是冻得厉害。我便又问他:“你想出去吗?假如你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出去。” 他依旧不说话,只把头微微抬起来,露出半张脸,也是脏兮兮的,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倒是十分有神。 我接着问他:“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叫……周……信弘……” 我听他说话不大利索,口齿也不清,心中甚是疑惑,却也不做多想,笑道:“很好,我这就带你出去。”说着,背过身去,“上来。” 他犹豫了一下,而后乖乖趴到我背上。我站起身来,感觉背上没什么重量,简直像背了个空箩筐,也不知道这小孩多大了,这么轻……我边走边想,不久便走到了洞口。 张炳和黄粱看见我背着傻子出来,忙迎上前道:“大师兄,你怎么把傻子给放出来了?是他害你差点毙命的呀!” 我斜睨着他们,冷笑道:“你们确定送汤圆给我的人是他?谁要吃一个脏小孩送来的汤圆?” 他们顿时语塞,面面厮觑。 我撇下他们,边往前走边吩咐道:“去,准备澡盆、热水和茶饭。” 我回到房间,把傻子放下来,这才发现他是个小矮个子。我用手比划了一下,他的头顶只到我胸口下方,身上又穿了件过大的衣裳,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的瘦小。他的腿还在打颤,我便把他抱到一张圈椅上,自己又搬了张圆凳来,坐到他面前,继续问他话:“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 他愣愣地看我一会儿,搓着小手,开口道:“天驹……云驻……庄……” “天驹,云驻庄?是什么地方?” “夏国……边境……山……” 我心想这个夏国似乎并不存在于我所熟知的历史朝代中,什么天驹、云驻庄更是闻所未闻,看来我真的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正想着,张炳和黄粱领着另两个穿白袍的少年送澡盆、热水和茶饭进来。我让他们把东西搁下,随后便打发他们出去,自己动手把热水倒进澡盆,而后折回傻子跟前。 “我先帮你洗个澡。”我一面说,一面挽起了袖子。 傻子呆呆地看着我,只是不动。 我笑了笑,道:“好,衣服也帮你脱。” 傻子像个木偶一样,任我扒光他的衣服,任我把他抱进澡盆里。我先用檀木梳子沾了水,把他蓬乱、打结的头发理清,再将他脏兮兮的小脸洗净。这样一来,我才终于看清他的长相,原来竟是个美人胚子,虽说他如今年纪尚幼,却已颇有几分颜色。 我想到这里,便又问他:“你今年几岁了?” “十二……”他讷讷地道。 我叹一声,将他的一条小细胳膊捞起来,用澡巾擦拭:“唉,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这样瘦小的身板,看起来只像个六七岁的小毛孩。 我把他全身上下洗净,又在衣箱里找了一件较小的旧衣给他换上,而后把他抱到桌前,让他自己端碗吃饭。过了一会儿,他仍旧盯着桌上的饭菜发呆,一动也不动。 我有些发愁,催促道:“光看是不会饱的,你快吃呀。” 他只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只得端起碗,用勺子将饭菜喂给他。 这会儿,他倒是乖乖地张开了嘴。 第二回 这些天,我断断续续地从傻子口中打听到,我们所在的云驻庄在一座名叫“天驹”的奇山上,这座山就位于夏国的边境。云驻庄的主人号称无觉圣人,而他的俗名无人知晓,他常年隐居天驹,偶尔下山云游,每次回庄都会带回一批徒儿,据说那些孩子都是战时收养来的遗孤,如今庄上少说也有百来名弟子了。近半年来,无觉圣人一直闭关修行,庄中大小事务统统交由他的大弟子周信弘打理。 等把云驻庄的情况了解清楚,我做了个决定,那就是留在天驹云驻庄,继续当我的“大师兄”。估计外面的世界不太平,没学会几样本领,我怎么敢轻易下山,何况我也放心不下傻子。 在房里赖了这么些天,我决心担起我“大师兄”的职责,到庄中各处去巡视,这也是我第一次参观这所山庄。 我在小路上走着,见远近的翠峰迤逦不绝,好似马背一般,怪不得要叫天驹,当真是苍天的坐骥呀!刚走到山崖前的演武场边,我便瞧见几名弟子偷懒不练功,正围坐一圈闲话。我放缓步子,退到一块石碑下蹲着。 这时,只听他们之中的一人说道:“听说大师兄是被汤圆噎着了,差点没命,亏得张炳他们把他救活,想来也真是可笑,他怎么能被汤圆噎死呢……这几天他在房里养病,我们可轻松多了。” 另一个人愤愤地道:“师父不在,大师兄就知道作威作福,连带张炳他们也狐假虎威,没事老来找我们的碴,往后这四年还得受他们的气!” 第三人接着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把傻子放出来没有?唉,其实傻子挺可怜的,那年师父把他带回来,却说他不祥,不准备传授他武功,只是一般养着。师父闭关期间,张炳他们可没少欺负他。” …… 我想了想,还是从石碑后面走出来,扬声道:“你们不想受气?简单呀!只要你们每天好好练功,等到学成出山之后,咱们师兄弟之间也难有个见面的时候了。可是现在你们一个个只知道偷懒、空抱怨,别说四年了,就算是十年,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啊!” 他们看我走过来,一个个像见了鬼似的,赶紧起身,装模作样地舞起了剑。我看着他们练了一会儿,又去督促其他弟子练功,一路走下来,见识了不少招式,倒没觉得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神乎,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功夫全都不到家吧。 到傍晚的时候,大多数弟子都去饭堂吃晚饭了,只剩下几个用功的弟子还在比划拳脚。我琢磨着还是回自己的小院烧饭吃,别去饭堂影响他们的食欲,便又沿着山崖边的小路返回。 太阳快要落下山岗,天边的晚霞和那时我站在蹦极台上看到的一样,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可是我再也回不到那时了。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得出神。 也不知道苏晓现在过得怎样,是否仍在等我?抑或是找到了伴?可以肯定的是,无论他如何抉择,都已与我无关。我想着、想着,不觉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当儿,忽有人从背后扯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峭壁边沿,只要再往前半步,就会踏空,继而跌入万丈深渊。我抖了一抖,连忙倒退几步,一回身便看见傻子站在我跟前,眼巴巴地望着我:“肚子饿了……” 我释然而笑,把他抱起来:“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们才回到小院,张炳和黄粱便将饭菜送了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说好了吗?你们不用再送饭过来,有空就替我多看着那些弟子,别让他们拖延吃饭时间,偷懒不练功。” 张炳赔笑道:“师兄平素都不愿去饭堂和他们挤,我们不送饭过来,师兄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我自己不会烧饭吃吗?”我撇下他们,径自朝房间走去,“今次就算了,往后可别再送了,记住了?” “是。”张炳和黄粱立马跟上来,跟进房间,各自把饭菜摆在方桌上。 黄粱追问道:“大师兄何时学会做饭的?” 张炳也点头表示疑惑。 我愣了一下,正想编个理由糊弄他们,岂料他们已转移目标,盯着我怀里的傻子发愣。 我把傻子放到圆凳上,自己也坐下来,端碗给他喂饭,一面笑道:“你们看猩猩呢?有话就直说吧。” 张炳咽了咽口水,问道:“我早两天就瞧见他了,一直没敢确定……他是傻子?” 我调侃道:“怎么,你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脑子不清了?” 黄粱抢着说道:“可是他的脸从来没洗干净过,谁晓得他原来长成这副模样!” 我笑了笑,挥挥手道:“别杵在我这里,都去吃饭吧。” “是。”他们俩齐声答应,又多瞅了傻子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我把傻子喂饱,自己却没胃口,只马马虎虎扒了几口饭,便起身到院子里散步,边走边回想着今天在演武场上看到的各种招式,再用手脚比划起来。我前生毕竟只是个唱文戏的,没有一点功夫底子,动作便很不协调,没练两下子,居然一个不稳,跌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拍拍屁股,一面喃喃自语:“可惜了‘大师兄’这一身内力,我竟不会用。” 这时,傻子从房间走出来,怀里还捧着一把乌鞘短剑,直走到我跟前,双手把剑献给我。 我接过剑,拿在手上掂了掂,颇有些分量,便笑道:“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呢,怕是用不上这么好的剑。”说着,又将剑转交给他。 他摇了摇头,拔出剑,顺手便舞了起来。我大吃一惊,他舞的俨然就我刚才比划的那一路剑法,可他的动作却如行云流水,比我畅快得多。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因气力不足,停了下来。 我走上前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几招?不会就在刚才吧?” 他点点头,嫣然而笑,好似春花初绽一般明丽动人。 我竟看得呆了,直到他挣扎起来,我才发现自己无意间将他抱得铁紧,连忙松开手,放他下来:“抱歉,我走神了,刚才说到哪儿?” 他依旧对我笑着,眼睛也变得格外有神:“教我。” 我突然冒出一个奇异的想法:一个人行走江湖,假如他自身的功夫不算厉害,那么他身边至少该有个厉害的帮手。我便问傻子:“师父没教过你一招半式,就连最基本的内功心法也不传授?”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只舞了一会儿就后劲不足……”我转念一想,便飞冲进房间,到处翻找。 今早我到演武场巡视,途中曾路过一座经楼,当时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无觉圣人既然让我操持庄中事务,那些经阁的钥匙说不定也是由我保管着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多久,我便在一个香楠木盒子里找到了一串钥匙,登时欢天喜地,嘱咐傻子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说罢,飞也似冲出门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幸好有月光照明,我一路狂奔到经楼。两名弟子正提着灯笼在楼门前守夜,他们见我匆匆跑来,便都上前来给我行礼:“大师兄这么晚过来,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喘口气,摆手道:“没什么,我就是想上去借几本佛经抄抄。” 他们也不多问什么,便让了路。我顺便向他们借了个灯笼,大大方方地走上楼去。 楼上只有一间房,房门没有上锁,我推门进去,在各个书架子上翻找,然而除了一些普通的佛经之外,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开始怀疑这座经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武功秘籍,怪不得连门都不上锁。正疑惑间,忽听“吱”的一声,一只灰不溜秋的老鼠从我脚边窜过,并从对面墙上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我走近一看,果然发现墙上有道木质的拱形门,门上还加了一把铜锁。我赶紧拿钥匙开锁,试了两次,才把门打开。让我失望的是,这间房里除了许多用锦盒密封的字画和手抄的绝版诗词集之外,也没有我要找的东西。然而我并没有失望多久,便又听见吱吱的叫声,这次竟是从地板里发出来的。原来地板上设了一个暗格,里面居然养了一窝小老鼠,我打开隔板,老鼠们便四处逃窜,我再伸手一掏,掏出一个乌铁匣子。匣子自然是上了锁的,否则里头的东西早被老鼠啃坏了。 我用钥匙开启匣子,把东西拿出来,放到灯影下一看:“明诀心经!哈,终于找到你了!”我喜不自胜,忙把心经揣进怀里,又将乌铁匣子照原样放回去,再按原路返回。 第三回 傻子一直在院子里等我。 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那儿,眼睛盯住院门口,一动也不动。月光洒下来,把他的影子拖长了,显得格外的孤单。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把他抱起来,往房里走:“时候不早了,你怎么不先睡觉?” 他缓缓地道:“你要我在这里等你。” 我的心紧缩了一下,继而有种闷闷的感动。我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本应该是孤零零的,现在却有这么一个小人儿,愿意等我回家…… 我突然很想留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亲情,便和他说:“你愿意认我做兄长吗?”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没有马上作答。 我赶忙又补充道:“你既然没有名字,往后可愿意跟我姓?我可以帮你取名……” 一语未了,他已缓缓勾起唇角,用一个甜甜的微笑作了回答。 傻子其实并不傻,也许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得多。我琢磨了一个晚上,决定给他取个截然相反的名字,就叫他“睿”,周睿。 第二天清早,等他从睡梦中醒来,我便将这个名字告诉他,并把自己在经楼找到的秘籍交给了他。 他很是吃惊,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问我:“给我的?” 我笑道:“我昨儿个翻了几页,完全弄不明白。你若能看懂,这就是你的!” 果然不负我望,他竟真的能看懂,边看边慢慢地告诉我:“书上说,必须以天驹派最基本的内功心法为基础,方能练得此功。” 我沉思片刻,道:“这倒也不难,只不过会麻烦一点。” 吃过早饭后,我把张炳和黄粱找来,叫他们通知部分弟子到我的小院来,说我准备临时抽查他们。 等他们到了,我便让他们依次背诵本派的内功心法口诀,凡是背得不够流利的,就罚他们砍柴、挑水,并帮其他弟子浣洗衣服。弟子们毫不怀疑,挨个背诵心法口诀,到最后也没有人受罚。 我打发所有人离开后,朝房里问道:“都记住了?” “已记得滚瓜烂熟。”周睿支起窗屉,探出头来。 往后的这些日子,周睿潜心钻研明诀心经,我则每天到演武场巡视,顺便记些招式回来。自从得了本派的内功心法口诀,我渐渐掌握了些窍门,自身的内力也能运用到三四成,便趁机把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都学起来。 光阴荏苒,我不觉已在庄上呆了一年有余。一年之后,师父仍旧闭关修行,因而庄中事务仍由我全权负责。 这一日,近一半以上的弟子都自发地到半山亭迎接一位贵客。据说这位客人来自夏国的都城──瑞安,曾经也是无觉圣人的弟子,只不过他下山后无意于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一心只想为朝廷效力。三年前他如愿做了大内侍卫,如今又升了官,正可谓衣锦还乡…… “等一等。”我打断黄粱的话,“你说了这么多,我还是没有要去迎接他的意思,再说半数以上的弟子不都去了吗?我就不凑这热闹了。” 张炳忙说道:“可是乌师兄在信上说他十分的挂念你。” “是吗?”我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我,而要你来转告我?” “可是……”黄粱还想接着劝说我,这会子,远方已响起一阵喧哗。 我把手一拍,道:“人都已经到了,你们快去帮我接待着,我换件衣裳。” 待他们飞奔而去,我赶紧把院门关了,再插上门闩,心想:这个乌白雪若真与我交好,我就更不能见他了,免得他提起一些往事,我又说不上来,铁定穿帮。 “信弘。”原本在房内打坐练功的周睿不知何时走了出来。 我回头便道:“说了多次,你该叫我大哥。”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问我:“你真的不打算见他了?” 我狐疑道:“莫非你也认识他?” “不。”他立马否认,“师父领我上山的那一年,他正好下山,我只是知道有他这么个人罢了。” “哦。”我摩挲着下巴,眼光忽又落到他身上。不知是否因为修炼心经的缘故,短短一年之间,他似乎成长不少,话说得比以前利索了,姿容也越发的出众。 他瞧我盯着他看,不由得面泛红晕:“你看什么?” 我上下打量着他,笑道:“你好像又长高了些,身上这件衣裳勉强也穿不了多久,等过两天,我到山下集市给你买几件新的来。” 他脸红道:“我穿你的旧衣就好了。” 我摇头摆手道:“那不成,我的那些破旧衣裳已经衬不起你了。” 正说着,远方的喧闹声渐渐的近了。 我大吃一惊,赶紧推周睿进房去,再把房门关上,也插上门闩。 与此同时,院墙外传来一个温润、动听的声音:“信弘。” 我忙捏住鼻子,喊道:“我这几天感染了风寒,难受得很!你还是别进来了,免得被我传染,咳咳咳,改天我再去拜访你。”我又多咳嗽了几声,直到院墙外的人不再搭话,方才止住。 我刚放下心来,只听院墙上“咚”一声,似有人翻墙而过。我正侧耳倾听,窗屉忽然被人揭开,一个人影紧接着窜了进来。 我猛吃一惊,愣了神。周睿倒是机警,瞬间拔剑架在了那人的脖子上。 “别,我不是坏人!”乌白雪连忙举起手来。 “钻窗户的人绝不是什么好人。”我翻了个白眼,“睿儿,放了他吧。” 周睿收剑入鞘,冷冷地走到一边打坐去了。 乌白雪看了看周睿,笑道:“你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一个小徒弟?” 我没搭言,上下打量他。人如其名,这个乌白雪果真生得如冰似雪,风姿秀逸,只是他那神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正经的。 果然,他瞧我上下打量他,便眨眨眼睛,暧昧地笑着道:“许久不见,你果真是想我了?” 我眼珠一溜,也跟着笑了起来,狠毒地笑:“我是想你,想把你千刀万剐!” 没想到我话才说完,他已收敛起不正经的表情,走上前抓住我的胳膊,道:“那时是我不好,招呼也没跟你打一声就走了,因为我害怕自己狠不下心来……可是这些年我已尝够后悔的滋味了……” 我听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慌忙甩开他,走到一边,心里直叫苦──刚才我明明也只是学他开玩笑来着,哪知道他会突然变得正经,并且肉麻兮兮! 他跟上前来,恳切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你能跟我下山吗?我的马车就停在庄门外。” 我心里没谱,只得装气愤,不理他。 这时,周睿却开口道:“你们还是下山去说吧,别在这里打搅我静坐。” “啊?”我诧异地看向周睿,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了? 他冷然一笑,道:“你不是说要给我买几件新衣裳吗?趁现在下山去买吧,还可以搭他的马车。” 我还在迟疑,身旁的乌白雪已迫不及待,拉着我便往外走:“快走吧,我的时间不多。” 跨出门的瞬间,我只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冷哼。 我们坐上马车,很快到了山下的小镇。 一路上,乌白雪陪我逛集市,并不停地和我说起一些往事。我只好假装生闷气,不理他。 等把衣服买齐,我本想返回山庄,他却不肯放我走,硬说有重要的事情与我商量。我拗不过他,只得答应陪他到客栈小坐。 时至黄昏,我们在小镇上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开了间房,吩咐伙计上酒、上菜。 我拉开椅子坐下来,问道:“时候不早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他丝毫也不着急,给我倒了杯酒:“咱们先喝一杯。” 第四回 前生我在戏曲学院练唱的时候,有明文规定,学生不能饮酒。如今在天驹,虽没有明文禁止饮酒,但弟子们均是滴酒不沾,我自然也不能例外。 然而这时,乌白雪倒了一杯酒,摆到我面前,那酒香扑鼻,我已有些馋了。 他见我犹豫不决,猛地一拍大腿,道:“抱歉,我才想起来,你是不喝酒的。” 我眼看着他把酒杯端走,想也不想,便否认道:“不,你记错了!”说着,我便把酒杯抢过来,一饮而尽。 他微微一愣,也没说什么,又替我把酒斟满,再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和他默默对饮,过了一会儿,才听他说道:“这里真好,我到现在才晓得这里的好处。都城虽好,却不比这里简单,人也是如此。我每天提防这个、提防那个,一刻也不能轻松……” 我喝得兴起,便把酒壶从他手中抢过来,一面随口问他:“所以你想回来?” 他看着我,微笑道:“我无时无刻不想,可我回不了头了。当初既已做出选择,无论这选择是对是错,我只能笔直地走下去。” 我斜睨着他,笑了笑,神色间已有几分醉意:“我很庆幸,你至少不是个懦夫。”说着,又替他把酒斟满。 他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液,忽然问我:“你是否依然爱我?”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住,登时清醒了不少,连忙摇头道:“那怎么可能!” “原来我们都回不去了……这样也好,我再也没有牵挂。”他先是失落,继而又有些释怀,“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这是最后的一次了。” 我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他抓住肩膀,他凑过脸来,吻住了我的唇。我本可以挣脱,但身体却丝毫也不听使唤,渐渐地竟有飘飘然之感,视线也逐渐模糊了…… 次日清晨,几只鸟儿停在窗外的树梢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被这阵叫声搅了美梦,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我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视线迅速地在房间里扫过,最终停留在房间中央的一桌酒菜上。 “乌白雪……” 我慢慢回忆起了昨天的事。就在这时,一阵凉风从窗口吹进来,我打了个寒颤,继而往自己身上一瞥,居然是光溜溜的。我又把被子蹬开,下半身也是如此。我脑袋“嗡”的一下,都说一夜春梦了无痕,我竟连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不是亏大了吗? 我呆坐半晌,等晨间的日头照进来,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便赶快穿衣蹬裤,背起包袱,直接从窗口跳下去,一路狂飙回山庄。 我所住的是一个独立小院,离庄中弟子们的大院有些距离。我原以为自己若从山庄的后门溜进来,就不会被人发现。然而此时,我的小院外已围满了人,他们纷纷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正纳闷,忽听“刷刷”两声,几片木屑倏地从院墙内飞出来。我更加纳闷,忍不住走上前问道:“什么情况?” 他们见我回来,一窝蜂都散了开去,只剩下几个好奇心强的弟子仍舍不得走,这其中便有张炳和黄粱。 张炳刚要回答我,又听“刷”的一声,一块木头飞了出来,恰好砸中了我的脑袋。我也懒得问了,见院门紧闭,便直接翻墙过去。 没想到我才一夜未归,我的房子几乎就要被周睿给拆了,房内所有的家具也被他搬到院子里,一剑一剑地凌迟了。 我还处在震惊之中,周睿见我回来了,立刻扔了他行凶的短剑,冲上前抱着我,又是哭又是笑的:“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还以为你跟他走了呢!”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如此任性,他从前并不是这个样子,我于是叹了口气,问道:“你没事拿这些木头出什么气?它们好歹也值几个钱的。” 他抬起头,用哭红了的眼睛瞪着我,道:“你不要怪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假如我不拿这些木头出气,我非追下山把那个乌白雪杀了不可,若真杀了他,你岂非更不能原谅我?” 我疑惑道:“你和他有仇?” 他却不说话了,把眼泪鼻涕都往我身上擦。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背,道:“要不要跟我到山下去吃饭?顺便再请木匠给我打些家具。” “嗯!”他笑逐颜开,拉着我走出门去。 门外的弟子还没有散尽,我便逮着他们骂了一顿,罚他们替我收拾院子,自己则乐得清闲,携周睿下山去了。 午后,我们把该办的事办了,回到山庄来时,小院已被弟子们打扫干净。房子虽说也干净了,但却空荡荡的,没有床和椅子供我们坐着休息。我走了大半天的路,已感到十分疲惫,便和周睿说:“咱们到山里泡温泉吧,顺便试试我给你买的新衣裳。” 他露出孩童一般的欢笑,拉着我就走,倒一点儿也没有疲惫的样子。 温泉就在一片小树林子里,那儿四处弥散着白蒙蒙的雾气,午后有阳光透进来,尚且可以看得清路,到傍晚时分,我们就得赶回去了。 我在温泉池边把衣服脱光,正预备下水,一旁的周睿却似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愣在了那里。 我把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发什么愣?” 他“啪”地一下拍开我的手,恼火道:“你看看你自己的背!” 我扭头看了一看,哪里能看得见?便又问他:“我背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背上有好大的一块刺青,屁股上也有,可这在昨天以前是绝对没有的!” “啊?那……那是什么样的刺青?” “像是一幅地图。” 我恍然想起昨天乌白雪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要我帮他!这就怪不得了,他把我迷晕,又把我剥光,原来是要在我背上刺青啊! “这该不会是块藏宝地图吧?他奶奶的……”我一想到今后这块地图将会给我惹来的麻烦,就头疼不已,于是又问周睿,“有什么办法能把这刺青去掉吗?” 他冷笑道:“除非把你这一整块皮扒下来。” 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连忙下到温泉里泡着:“那会很疼的,还是算了吧。” 他慢悠悠地脱了衣服,下水走到我身边来:“你们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想了一想,道:“也没什么,就是逛街、喝酒、谈天。” 他显然不信,冷眼看着我,追问道:“真的只有这些?那么,他是如何在你背上、屁股上刺青的?” 我支支吾吾地道:“后来我喝醉了,什么也不清楚……” 他神色一暗,闭上了嘴。 我知道他不喜欢乌白雪,至于为什么不喜欢,我却也并不清楚,我只是不愿意看到他不开心的样子,便安慰他道:“乌白雪说了,这次是他最后一次见我,以后都不会再来烦我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无论将来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不会抛下我吗?” 我伸手揽着他的肩膀,笑道:“你是我在这儿唯一的亲人,也许到死我们也不会分开吧。” 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也不眨,道:“只是也许?” 我无奈地笑了笑:“未来有千般的变化,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我还是可以向你保证,我决不抛下你,除非我死。” 第五回 山上的时光静静地流淌,我们平安无事的,又度过了三年。这一年,无觉圣人终于结束修行,唤我到他的百尺园谈话,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我进园的时候,他就坐在园子西侧的一棵紫荆树下,阳春三月,遍地都是紫荆花的花瓣。他和他门下所有的弟子一样,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他更适合这一身白衣。他的头发依旧乌黑,皮肤也光洁、紧绷,我以为他至多不过三十岁,可当他开口和我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远比我想象的要苍老得多。 他问我:“我入关前已交代过,你不必等我,随时都可以下山,可是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想了想,便跪下来,回道:“弟子不才,未能得师父真传。” 他神色淡然,道:“经楼的钥匙一直由你保管着。” 我愣了,原来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知道我会将秘籍取走。 他见我不说话,又道:“你若能学得那上头的功夫,足以抵御强敌。” “是。”我连忙向他磕头,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当儿,他已起身,背负着双手,向房内走去:“你这几天就准备着,下山去吧,把那个孩子也带上。” 我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突然要我下山去,我只觉得天大地大,未必有我容身的地方,那时我唯一想到的就是──乌白雪。 两天后,我和周睿打包起衣服和盘缠,与众位弟子告别,再到百尺园拜别了师父,下山往都城走。因为携带的银两充足,我和周睿便在山下的小镇上买了两匹马,又配了两副马笼头和雕鞍。 我爬上马背,回头往天驹的方向看了看,那些迤逦不绝的翠峰就好像我的马背一样,我不觉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一别何时还能再回来? 周睿照样爬上了马背,拉紧缰绳,这会儿,他已打马先行:“我们干嘛非要去都城不可?我倒更想去惠陵,那儿靠海,四季如春,绝对比都城更适合久居。” 我跟上来,道:“我们在惠陵又没有熟人,何况我还有事……” 他冷冷地打断我的话:“你上都城不就是为了去找乌白雪吗?” 我赔笑道:“他还欠我一个解释,等我把事情问清楚了,我们再到别的地方去,可好?” 他看也不看我一眼:“随你。” 周睿本是很不乐意到都城来的,然而到了都城瑞安之后,他却被这里的热闹、繁华吸引住,非但不催着我办事,而且还打算在客栈久住,直到把瑞安玩遍为止。 我们落脚的景顺客栈离皇城不远,据说是瑞安城里的老字号,条件不错,位置也好,房钱自然就不便宜。开房那天,我在柜台付了押金,顺便向客栈老板打听乌白雪的下落。 客栈老板犹豫着道:“乌大人?就是那个年纪轻轻做了大内侍卫,后来又升官做了禁军统领的乌白雪,乌大人?” “是。”我连连点头。 “他们乌府就在城西河街。”他停了一下,又道:“你找他做什么?” 我看他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便瞎掰道:“我是他的远房亲戚,因家乡闹了水灾,特地来投靠他的。” “你来晚了,他人已经不在了。”他把手一摆,重新算起账来。 “难道他已经搬走了?” “他死了,三年前死的,你在大街上随便逮个人问问,也知道的。” 我怔忡半晌,追问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头也不抬地道:“你该去问官府的人。” 我默默地走上楼,推开五号客房的门。周睿已在房里,开着临街一侧的窗户,趴在窗台上,看楼下来往的行人和各式各样的商铺。 他听见我开门的声音,立马转过头来,欢喜道:“我刚才问过伙计了,他说瑞安最有名的酒楼是城东的百鼎楼,最有名的茶馆是城南的普语店,最……” 我丝毫也没有心情听他讲完,勉强笑了笑,打岔道:“好,我都陪你去。” 他见我心事重重,便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关切地道:“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是因为没有打听到乌白雪的下落吗?” 我摇了摇头,叹惜道:“我没想到他已经死了,死了有三年了。” 周睿瞪大眼睛,显得也很意外:“他那么容易就死了?他……他是怎么死的?” 我忽然冷笑起来,学着客栈老板的神气,道:“你该去问官府的人。” 他却很快镇定了下来,思索道:“我想他的死和你背上那块刺青不无关联,因此我们断不能惊动官府的人,以免把事情闹大。” 我寻思片刻,道:“我们既然都到瑞安来了,还是去乌府看看?” 他微笑道:“我没有意见,不过现在人很多,我们晚些再去。” 暮色四合,我们在客栈吃了晚饭,慢慢地走到城西的河街来。河街本是城西最繁盛的一条街道,乌白雪的宅邸就建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我们抵达时,只见乌府那高大的黑漆金钉大门紧闭,门庭冷落,似乎已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我和周睿走到门前,叩响了门上的铜环,过了好一会儿,并不见有人来应门。 “这儿没准是座空宅。”周睿回头看看乌府斜对面的一家米铺,“我们要不要过去问问?” “抓贼啊!” 就在这时,寂静的府内陡然响起一声叫喊,乌府左侧的角门紧跟着被人打开,一个人影从门里窜了出来,向对面街角的深巷逃去。我和周睿就站在乌府门口,正好目击到这一幕,周睿立马和我交换了个眼色,腾空而起,飞身落在那人身前,用剑鞘抵住了他的咽喉。 我笑嘻嘻地跟了过去:“今天遇见我们,算你倒霉,说吧,你是哪儿来的毛贼?” 正说之间,一个拄拐的老人从巷子里追了出来,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抓住他……” 周睿听了,便点了黑衣毛贼的穴道,抓起他,直接扔到那老人跟前去。 我走上前向那老人作揖,道:“鄙人周信弘,是乌大人的旧识,不知老人家,您如何称呼?” 老人回礼道:“老汉姓李,是乌大人府上的管家,自从大人去世后,府上的仆役都散了,只剩下老汉一个了。”他叹了口气,看看地上的贼人,“周少侠你好人做到底,可否帮老汉把这贼人押送到官府去?” 我正想点头答应,周睿却拦着我,道:“我去就好,你送这位老管家回府吧。”他一面说,一面将贼人背上的包袱解下来,扔给我,又向那老人打听了去官府的路,便只身押着贼人离开了。 我扶着老人从角门进入乌府,走到唯一的一间亮着灯火的房间门前,老人道:“周少侠且等一等,老汉进去拿个烛台。” 我点点头,停在门边等他。 不多时,老人手拿烛台走出来,向我颔首道:“周少侠,请随老汉来。” 我便紧随他身后,走过一条曲折的长廊,到一间书房门前,老人先进去,把灯点上,再招手叫我进来。 老人叹息道:“那贼人包袱里的东西就是从这间书房偷出来的。” 我环视四周,见书房里空落落的,两个大书架子上零零散散地放着几本书,书架旁边的桌案上该有的笔、墨、纸、砚也统统不见了,再看三面墙上,只稀稀拉拉地挂着几幅画作。 我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包袱,继而走到桌案前,把包袱皮打开,里面的卷轴便掉了出来。 老汉看着那几副画卷,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道:“这三年来,府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一件被他们盗走,只剩下这些画卷,那些贼人也不放过!老汉老了,也不知能守这宅子多久……” 我拉开其中的一幅卷轴,见是幅淡漠山水画,画中的山峰迤逦不绝,好似马背,俨然就是天驹。我再打开另一幅卷轴,是幅人物画,画中日头高照,两个少年光着脚丫子站在溪水中捉蝌蚪,身上的白衣被溪水和汗水湿透,他们欢快地笑着,似在享受这样一个闲适的午后。 老人见我盯着画卷出神,忽然道:“周少侠可认得画中的景致?” 我愣了一下,回道:“是天驹。” 老人笑了笑:道:“少侠可否再帮老汉一个忙?” 我默默点头。 老人接着道:“这些画卷是乌大人生前最爱惜的,与其再被贼人偷去,不如交由懂得它的人来保管。” “我很乐意代为保管它们。” 我想了一想,又道:“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白。” “少侠请说。” “乌大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人愣了半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我家大人是毒发而死……” 第六回 圆月高悬,将冷冷清辉洒向人间。我背着所有卷轴,仍旧从宅邸左侧的角门出来,一直走到大街上。周睿就静静地站在前方等我,我看见他,心情已没有那么孤单,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已经解决了?”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问道:“管家呢?” 我轻声一叹,道:“他说乌白雪对他有恩,他想要死守这座宅子。临走前,我偷偷地把自己所有的银两都留给他了,不过我也拿了很多画卷回来。” 他微笑道:“他想请你替他保管这些画卷,免得又被贼偷去。” “嘿嘿。”我手搭上他的肩膀,揽着他往前走,“我的睿儿越来越聪明了,你再猜猜看,这些画是谁画的?” “还能有谁,难不成会是你?”他斜我一眼,想了想,道:“你问他乌白雪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沉吟着道:“他说是毒发身亡,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官府也没有查出来。” 他忧心道:“你想替他报仇?”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害死他的,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乌白雪三年前来天驹找我时,应该知道自己活不长,所以他把地图刺在我背上,也许仅仅是想让我帮他找寻某样东西,并没有要我帮他报仇的意思。” 他似松了口气,道:“总之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怎么,你不是想把都城玩遍吗?” “我哪还有心情!” 次日,我们早早地付了房钱,骑马上路,目的地是惠陵。然而没过几天,周睿身上的银两也用尽了,我们再不能舒舒服服地住旅店,每到晚上只得露宿荒野。 这天天色将晚,我们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一条小河边,放眼看去,河对岸又是一片树林,我们于是决定在河边过夜,等到明天日出再过河去。 我们把马拴在树上,然后分工合作,一人打猎,一人拾柴架火堆。待把肚子填饱,我出了一身的汗,一股汗酸气又冒了出来,想想我也有好几天没洗澡了,便和周睿说:“这条河的水挺清澈的,咱们下去洗澡吧,我帮你搓背。” 他虽高兴,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道:“还是让我来帮你搓吧,你比我脏多了。” 五月的天气,到了夜晚,河水依旧是冰凉的。我们脱光衣服,跳下水,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周睿叫我转过身去,直接用手给我搓背。他搓得很用劲,我的背一下子便热了起来,已不觉得冷。我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我背上的地图究竟是什么地方的?” “我在山上呆了这么多年,对外界的了解并不比你多,而且你背上的这张地图也没标名,图边连个字都没有!我们又不能去问别人,免得被歹徒盯上。”他一面说,一面把我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地图来了?” “你说那里会不会有宝藏?宝藏里会不会有很多的金银珠宝?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我翘首望着满天的星斗,“我们正缺银子花。” “你别异想天开了!”他毫不客气地往我头上泼冷水,“你想要银子花,把乌白雪的画卖了呗,那些画的画轴都是玉石做的,应该能卖几个钱。” 我用手擦掉脸上的水珠,叹道:“他已经死了,就剩下这么几件遗物,我再怎么狠心也舍不得卖掉他的遗物,你能不能别再这么斤斤计较?” 他愣了一愣,露出一脸憋屈的表情,闷声道:“我不过是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正说话间,远处的树林子里隐隐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我和周睿吃了一惊,连忙爬上岸,穿衣蹬裤。 这时,一道紫色的人影,迅如闪电,眨眼间便从河对岸的高树顶上飞掠而下,飘然越过湖面,停在距离我们不到一丈远的地方。 我和周睿顾不得穿鞋,纷纷拔剑在手,预备迎敌。而那紫衣人手持长剑,始终盯着河对岸的动静,压根儿没搭理我们。 说时迟,那时快,一张巨大的渔网铺天盖地而来,捕捉的对象很显然就是那紫衣人,可我们和他靠得近,不幸也被殃及。周睿旋即拉住我,向网外逃去,然而这张渔网的捕捉范围过于巨大,我们还未找到边界,网已落定,将我们死死罩住,连那轻功了得的紫衣人也未能逃脱。 我和周睿不甘心,又想用剑把网割开,可是割来割去,网却丝毫无损。 “没有用,天罗地网岂是寻常利器可以割得开的?”紫衣人冷冷开口道。 我听他那不咸不淡的口气,气不打一处来:“我擦!你要逃怎么不逃远一点?连累我们也被这破网罩住……”话没说完,我忽然感到头晕乏力,再看看周睿,他的额头上也正在冒冷汗。 “网上有毒。”他吃力地道。 “这么衰!”我心里着慌,更加的晕头转向,不一会儿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省了。 醒来时,头上有帐子,身下有褥子,显然已不是荒郊野外,我心里总算有了些安慰,不由得笑出声来。 周睿见我苏醒过来,笑道:“我们被人囚禁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我侧过头看着他:“你不是也在笑?” 他脸一红,羞赧道:“你这么久都不醒,我担心。” 我坐起身来,环顾四周,随即发现房间右侧的罗汉床上还坐了一个人。那人正抱着剑,闭目养神,像个独行剑客的样子,不过,他比起一般的剑客来,少了点沧桑,多了些英俊。 这时,他似乎察觉到我在注视着他,倏地睁开眼来,扭头看向我和周睿,仿佛在等我们发问。 我便问他:“这儿是哪里?” 他眨了眨眼,淡然道:“我也想知道。” “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也很想知道。” 我头疼道:“那么你是谁?你总知道了吧!” “朔方流。”他顿了一下,又道:“我不知道他们会连你们也一起抓来,所以,我很抱歉。”说完这句,他又转回头,闭上眼,继续养神。 我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劲,便盘腿坐好,反复运功,却怎么也提不起气来。 “没用的,我已经试过很多次了,你再看看他。”周睿指了指一旁的朔方流。 我又仔细瞧了瞧他,果然,他虽是在闭目养神,却一脸便秘的表情。 “唉,难道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吗?” 话音刚落,只见几个穿着考究的人开门走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手拿拂尘,鬓发斑白,他用他的兰花指一路往我们身上数过来,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几个随我来吧。” 拿拂尘的中年男子领头,其余侍从分别走在我们的左、右、后方,一路押着我们在偌大的府邸里七拐八拐,终于拐进了一个布景别致、清雅的院落,走到一幢三层式朱红小楼前,停了下来,似乎在听候指示。我抬起头看那楼门上的匾额,分明刻着“昔听夜雨”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带他们上来吧。”楼上有人吩咐道。 几个人答应一声,押着我们上了二楼,等把我们领进房,除了那名手拿拂尘的男子之外,其余的侍从都躬身退了出去。 一个青年男子正站在房间西侧的窗台前,待我们走近,他便转过身来,只见他穿着一身孔雀蓝色的缎袍,袖口和领边绣着银桂花纹,腰间系一根用碎玉镶嵌的腰带,顶戴羊脂白玉冠,相貌儒雅而俊秀。 “请坐。”青年男子比了个手势。 拂尘男子便逐一安排我们坐下。 朔方流依旧抱着剑,冷冷地开口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请我来有何事?” 拂尘男子立马呵斥道:“大胆,竟敢对王……” “无妨。”青年男子微笑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姓褚,单名一个铨字,你们身后的那位便是严公公。” 朔方流沉吟道:“‘褚’是夏国皇族的姓氏。” 褚铨点点头,微笑道:“我便是当朝皇帝的第七子,康王。” 第七回 我忍不住插嘴道:“那么王爷抓我们来,究竟是为何事?” 褚铨看也不看我,接着道:“小王早就听闻魏北孤星朔方流,剑法奇诡,轻功了得,武林之中难有敌手,所以,小王想请你帮一个忙。” 周睿愤然起身,道:“你要找的人既然是他,为何连我和师兄也抓来……” 一语未了,周睿已被严公公抓住肩膀,硬生生地按回了椅子上。严公公怪笑道:“我们去请魏北孤星的时候,恰恰被你们撞见,怎么能放你们走?如今也只好请你们给魏北孤星当个帮手了。” 褚铨静静地等他把话讲完,接着又道:“小王想请你们去武都瓮阳取一样东西,事成之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朔方流道:“什么东西?” 褚铨道:“一张地图。” 我想也没想,便失声道:“难道是张藏宝地图?”待反应过来,我连忙闭上了嘴。 褚铨这才正眼瞧我,微笑道:“嗯,也可以这么说。”他说着,又向严公公使了个眼色。 严公公收到指示,便将三颗药丸分别发给朔方流、周睿和我。他看着我们吃下药丸,怪笑道:“这药丸虽能解你们身上软筋散的毒,但它本身也是有毒的,你们若能在三个月内将东西弄到手,我便给你们解药,若不能,嘻嘻,想必你们也明白的。” 褚铨始终面带微笑,等严公公讲解完毕,便接口道:“详细的情况自会有他人为你们解答。今晚你们便住在这里,养足了精神再走也不迟。好了,小王还有要事,先失陪了。” 褚铨和严公公走后,朔方流忽然站了起来,冷声道:“你还想躲到什么时候?” 房间里蓦地响起一阵笑声,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子随之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色带暗纹的罗缎衣裳,外罩一层清荷色的纱衣,头上没有束发,只在脑后挽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簪子。他慢悠悠地走过来,脸上带着微笑,可以看得出,他是个非常适合微笑的人,一笑起来嘴角边就会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模样也更讨人喜欢。 然而,朔方流打从第一眼看见他起,便皱紧了眉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朔方兄,我好惨啊!”男子哀叹一声,扑了上去,软绵绵地挂在朔方流身上,“前阵子被六王爷抓了去,好不容易逃出来,现今又被七王爷逮住,他们逼得我走投无路了……” 朔方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憋着一口气,咬牙道:“走开。” “不。”男子扭过头,看见了周睿,他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某种新奇的玩意儿,立马抛开朔方流,扑了上去,“好漂亮的少年,简直和小秋不相上下了!” 周睿同样皱紧了眉头,瞪着他,道:“走开。” 我知道他从来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便起身向男子作揖,道:“鄙人周信弘,这位是鄙人的小弟,周睿,还没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他这才看见我,起身回礼,微笑道:“我姓温,名春子。”他说着,转而看向周睿,“江湖上人称‘绕弦风’,又名‘温柔风’的温春子就是我了。” 朔方流抱着剑,冷眼旁观,这会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刚才说六王爷抓你,是为了什么?” 温春子收了笑,正色道:“他和七王爷一个目的,并且现今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王府的人也在搜罗高手,都是为了那张地图。” 我寻思道:“王府里什么金银财宝没有?那张地图应该不是普通的藏宝地图吧?” 温春子点点头,道:“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当今皇上所用的玉玺其实是仿造的,真正的传国玉玺早在先帝夺位之时就已经丢失了。” 朔方流接口道:“我倒是听说,当今皇上久病不愈,已写下遗诏。” 我思绪飞转,把手一拍,道:“难不成那遗诏上写的便是:‘谁能将传国玉玺寻回,朕就将皇位传给谁。’?” 温春子笑道:“你很聪明,我想的也是这样,那张地图八成和传国玉玺有关。” 周睿冷笑道:“所以他们为了争夺皇位,就要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为他们卖命?可王府已有那么多高手,为何还要找江湖上的人?” 温春子沉吟道:“一来,瓮阳是个江湖豪杰聚集的地方,王府的人不便出入,以免惹人眼目。二来,那些王爷们也不想让自己的对手知道他们正在找寻藏匿玉玺的地图,因而找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来为他们办事,再隐秘不过了。” 我思索道:“那么他限我们三个月内把地图弄到手,是否因为那个皇帝已撑不了多久?” 温春子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们的时间实在不算充裕。” 这会子,我的视线已被别的东西吸引了去。 温春子和一直注视着我的周睿很快便发现我在走神,他们不约而同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我默默绕过书桌走到南面墙上的一幅画作前,画中呈现的是王府一景,我没多看,只是盯着画上的落款和印章出神。 周睿跟过来,问道:“这画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他,却发现他用手捂着右边的肩膀,似乎在忍受疼痛。 我的心仿佛也跟着痛了起来,焦急地问道:“你的肩膀怎么了?” 他微笑着摇头:“我没事……” 朔方流打断他的话,看着我,道:“你帮他看看吧,应该是伤了筋骨,那个太监出手果然不轻。”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即刻想起刚才那个严公公曾抓住周睿的肩膀,把他死死地按在椅子上。 我恨得牙痒痒:“那个死太监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我这里有一盒红玉膏,据说可以消肿止痛、活血化瘀,你们不妨试试。” 温春子从怀里掏出一盒膏药,扔给我,转而和朔方流商量道:“今晚我们就睡这间书房,把三楼的房间让给他们哥俩吧。” 朔方流道:“我没有意见。” 我向他们道了谢,搀着周睿走上楼去。 到了三楼的卧房,我把周睿扶上床坐着,拉开他的衣襟,露出右边肩膀。果然,他的肩膀已红肿,甚至有些发青。我仔细帮他察看了一下,幸而他的肩胛骨并没有骨折。 “痛吗?”我轻轻地帮他敷上药膏,“要是有冰块就好了,冷敷一下应该会好得更快些。” 他微笑着看我,一声也不吭,似害怕惊扰了这个幸福、美妙的时刻。 就在这时,偏偏有几个人进来打搅,来的是送茶饭和热水的仆人,我心想王府应该会有冰窖,便叫他们去取些冰块来。他们齐声答应,放下东西,一路小跑,没多久便将冰块送了过来。 我很是欣慰,好言送走了他们,而后拿帕子将冰块裹好,替周睿冷敷肩膀,一面笑道:“现在先用冰敷,明早再用巾帕热敷,一准好得快。” 他嘟了嘟嘴,看看桌上精致的饭食,又笑起来:“我肩膀动不了,待会儿你喂我吃饭吧。” 我笑道:“好,今后这几天我都伺候你。”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楼下的那幅画有什么不妥吗?” 我沉吟片刻,道:“画上的字迹和盖印无疑都是乌白雪的。” “你是说,他曾和康王有过往来?” “嗯,我觉得乌白雪的死和康王有很大的关联,只是不明白乌白雪的地图是从何处得来的,还有我背上的刺青是否就是康王要找的地图。” 他叹了口气,道:“康王既然要我们到瓮阳去取地图,那么他肯定是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所以乌白雪的地图未必就是真的。反正你也别多想了,今晚吃好、睡好,明天还得赶路呢。” 第八回 翌日,风和日丽,朔方流、温春子、周睿和我,一行四人骑上王府赠送的千里良驹,背起包袱,向瓮阳进发。 我们连夜兼程,到达瓮阳的关口时,已是九天后的一个傍晚。温春子建议大家在关口附近的旅店住一晚,到第二天早上再入瓮阳城去。我们几个都无异议。 趁着朔方流和周睿去柜台开房,我便和温春子牵马去马厩喂草料。我们才把马拴好,便瞧见一个少年牵着匹白马走过来,只见他穿着身清水绸衣,肌肤莹洁,姿容秀美,好比映月之梨花。 温春子打从看见他起,就不住地发愣。少年走进马厩,也看见了我和温春子,可他只当没看见我们,自顾自地把马拴好。 “小秋!”温春子终于克制不住,扑了上去,“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见不了面才好呢!”少年侧过身,避开他,头也不回地朝旅店走去。 “等等我,小秋。”温春子撇下我,紧追了上去。 我一个人回到旅店时,大厅里已亮起灯火,几桌席位俱已坐满了人。我见那些客人随身带着兵器,似乎都有身手,便不再四处观望,径直朝楼梯口走去,周睿就站在那儿等我。 “朔方流和温春子呢?”我和他并肩往楼上走去。 他笑道:“温春子早就追着个人到二楼客房去了,朔方大哥也才去方便。” “你看见那个漂亮的少年了?” “嗯,朔方大哥说他是弦风阁的人,名字叫做吴秉秋。” “弦风阁是什么门派?” “就是所谓的名门正派,其他的朔方大哥也没多说什么。” 我转一想,拍手笑道:“哈,我算是知道温春子为什么叫‘绕弦风’了,就因为他总缠着弦风阁的人!” 我和周睿到了客房,没过多久,朔方流和温春子也走了进来,两人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 我纳闷道:“你们自己有房,还来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周睿拉着我,干笑道:“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旅店今夜爆满,只剩下这一间房。” 朔方流走到桌前坐下,看着走到窗前张望的温春子,道:“到瓮阳来取地图的绝不止我们这一路人,今晚这旅店中说不定就住着我们的对手。” 温春子把窗户也关上,转过身道:“你怀疑弦风阁的人来此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朔方流道:“当然不独是弦风阁,楼下各门各派的人都有。” 温春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弦风阁的产业和势力分布在季鄂江一带,小秋却和他的师兄们千里迢迢赶到瓮阳来,想必一定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 我忽然很好奇,便问温春子:“你和那个吴秉秋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愣了一愣,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更是苦涩:“我们算是朋友吧,可这只是我单方面的想法,小秋从来没把我当朋友,于是其他的关系就更谈不上了。” 朔方流冷着脸道:“假如吴秉秋真是我们的对手,你可会对他留情?” 温春子苦笑道:“无论如何我和你们也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们最好是不要互相怀疑,这样于大家都很不利。” “对啊、对啊!”我连忙打起了圆场,“我们是一个Team的人,如若不团结一致,迟早会打败战的!我相信温春子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厅母’是什么?”朔方流、温春子和周睿齐声问道。 “就是团队的意思。”我干笑几声,赶紧将话题岔开,“我肚子饿了,什么时候下楼吃饭去?” 朔方流道:“我和伙计谈好了,待会儿他会把做好的饭菜送上来。” 正说着,便有人来敲门。 周睿走过去把门打开,见来的是送饭的伙计,便让他进来。 饭菜已上桌,伙计刚走,我们几个正准备开吃,温春子却道:“慢着,以防万一,还是先用银针试一下。”说着,他便从身上拿出个小巧的绣花针线包。 我勉强憋住笑,道:“没想到你身上还带着这种玩意儿。” “你想笑就笑吧。”他边说边用一根银制的绣花针检查着一盘盘菜肴,“我从来都是自己缝衣服,倘若哪天你的衣服破了,也可以请我帮你缝补,不过,我可是要收钱的。” 等温春子确定桌上的饭菜和茶水都是无毒的,我们才终于放下心来吃饭。唯独周睿一人愣在那里,憋了好久,才问温春子:“你可不可以教我?” “什么?”温春子不解道。 周睿脸一红,支支吾吾地道:“那个……针线活……” “可以。”温春子笑靥如花,“不过,这也是要收钱的。” 次日早上,我们一行四人骑马踏着晨光进入瓮阳城,走到繁华地段时,街上的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店铺也已开门。 我看着迎面走来的行人,问身旁的温春子:“瓮阳城里怎么好像全是男人?我没看错吧?他们之中有好多人手挽着手,卿卿我我的。” 温春子笑道:“你没有看错。人们常称瓮阳为‘武都’,事实上它还有一个别称,那就是‘男城’。夏国有许多地方盛行男风,其中又以瓮阳为最,因为移居到瓮阳的菱国人是最多的……” 周睿插嘴道:“我听说菱国是一个岛国,而且还是一个男儿国。” 温春子点了点头,接着道:“菱国男儿有生育的能力,并且只能生儿子,所以瓮阳城里几乎都是男人。” 我笑道:“那你看看这大街上,哪些是菱国人?” “这我还真看不出来,因为菱国男子除了能生孩子之外,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不过──”他眼珠子一溜,看着身旁的朔方流,“我身边倒有一个现成的菱国人。” “啊?”我和周睿齐刷刷看向朔方流。 朔方流不动声色地道:“不是一个,是半个,家父是夏国人。” 近来瓮阳城里的游客似乎特别的多,许多客栈人满为患,我们一路问过来,终于在街角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里开到了两间窄房。晌午的时候,我们同在一间客房里吃着干粮,讨论问题。 我道:“瓮阳城那么大,我们要到哪里去找地图?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温春子道:“所以,与其盲目找寻,我们不如分头去打听消息。” 朔方流道:“瓮阳城里来往的人最多,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有四个,那分别是酒楼、茶馆、倌馆和赌坊。” 周睿抢先道:“前两个我和信弘去,后两个你们自己看着办。” 朔方流和温春子相互看了一眼,前者面无表情,后者笑得很是尴尬。 第九回 原来瓮阳城里也有一个百鼎楼,是都城那一家的分店,可这里的生意比起都城来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走到百鼎楼时,楼里早已客满,我们只得在门口领一个号码牌,等到里面的客人出来,我们才有位子坐。门口排队等空位的人也很多,我和周睿拿的号码并不靠前,直等到天黑,店小二才请我们进去。 空着的刚好是二楼的一个雅间,我们坐下来,点了几道名菜,又要了一壶当地的高粱酒。 我趁机向小二打听道:“你们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客人吗?” 小二满脸堆笑,道:“平常客人也多,只是今天客人尤其的多,因为每月的这一天,有个年轻人会到我们楼里来搭台子比剑,谁能赢得了他,他便请那人吃饭,并附赠一张三千两的银票。虽说瓮阳城里高手如云,赢过他的人却还不出五个,因为他每输一回,都会变得更强。” 周睿听了,笑道:“这倒有趣,可我们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个空台子,并不见有人啊。” 小二道:“台子是早上就搭好的,人一会儿就来了。” 我点点头,让小二快去下单。 周睿道:“你怎么不问他有关地图的事?” 我摇摇手指头,道:“又不是旅游景点,一般人哪里知道那种事?别急,我们先把肚子填饱,再到楼下转一圈,听那些客人谈话,信息量大着呢。” 周睿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今天心情似乎特别的好。” 我双眼发亮,笑道:“我觉得瓮阳这地方有趣极了,我从前居住的城市可没有这么有趣。” “你从前居住的城市是什么样的?” “是个既繁华又冷漠的地方,在那里我曾有过一个家,有亲人,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可是后来他们都走了,家也没了,最终连我自己也离开了。” 我默想片刻,回过神来,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便道:“我虽不说,但你应该早就发现了吧?我并不是原来的周信弘。”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道:“虽然不可思议,我倒宁愿你不是原来的周师兄,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信弘。”说罢,他已满脸通红。 我浑然不知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笑道:“我也很喜欢睿儿。” 他微笑着低下头去。 这时,小二送酒菜上来,我便问他:“外头吵吵嚷嚷的,是不是那个人已到了?” 小二点点头,见我和周睿带着剑,便问:“两位少侠也想找他比试?” 周睿已坐不住了,兴奋道:“我们去瞧瞧吧,信弘。” 我却按着他,道:“等填饱了肚子再说。” 周睿一粒粒数着碗里的米饭,直盼到我撂筷子,才起身拉着我出去看热闹。 一楼中央的四方擂台上,比试进行得正激烈。我和周睿走出雅间,扒开人群,走到二楼的护栏边时,正瞧见一个劲装男子狼狈地跌下擂台,再观那留在台子上的人,持剑而立,身穿素色绣银团花纹的缎子衣裳,玉蝙蝠簪子束发,年纪和周睿差不多大,相貌却普普通通。 周睿已不急着拉我下楼去,而是耐住性子站在楼上观看。这时,又一个身材微胖的红衣男子跃上擂台,只见他反手拔出背上的重剑,沈声道:“重剑门人,胡方,请指教。” “请。”素衣少年面带微笑,静观其动。 胡方慢慢地来回走两步,忽然之间就已出手。他手中的剑是用玄铁打造的,既长且宽,瞧着分量一定不轻,可他舞得毫不费劲,招式也灵活多变,而那少年却处变不惊,轻轻松松地避开了他所有的攻击,似乎总能预测到他下一剑会挥向哪里。几轮下来,胡方的剑接连挥空,已变得有些暴躁,他重又变换了招式,攻势愈加狠戾,长剑带动风声,呼呼直响。少年被他逼得直往后退,眼看着只差一步便要跌下擂台,胡方已露出胜利的微笑,谁知那少年单脚一跺,托地而起,凌空一个翻身,稳稳地落在胡方身后。胡方吃了一惊,才转过身来,少年的剑已出鞘,剑尖直刺他的咽喉。胡方只来得及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已汗流满面,却仍未感觉到那一剑刺穿咽喉的疼痛,他缓缓张开眼来,只见那少年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早已收剑入鞘。 少年微笑道:“比试而已,我从不伤人性命。” 胡方眼含羞愧,匆匆向他抱拳,说了句佩服,便飞身下台,混入人群之中。 观众静默片刻,忽又欢闹起来,叫好声此起彼伏。我附和着四面八方的看客叫声好,转头看看身旁的周睿,他的侧脸已因兴奋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瞧着粉嫩极了,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道:“看来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完不成了。” 人声喧哗,淹没了我的话语。他扭过头来,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便低头在他耳边说道:“难得你这么开心,晚些回去也不要紧。” 他冲我甜甜一笑,又转回头,盯着楼下的擂台。 就在此时,又有一个人飞身落到擂台上。那是个穿铠甲的中年男子,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手里握着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杆细长的红缨枪。 他一上台,便把枪杆子往台子上一顿,道:“边关退役军人,齐默,请指教。” 少年眨了眨眼,笑道:“我只比剑,不比枪。” 齐默道:“我只舞枪,别的不会,还请赐教。” 少年明眸一转,想了想,道:“这倒也新鲜,请吧。” 话音刚落,齐默已挥舞着红缨枪杀了过来,他的枪法快且准,一招一式间又带着种微妙的变化。少年只见他持续摇晃着枪杆,带动枪头乱颤,令人难以预料枪尖的走势,尤其是那枪头下的一撮红缨最能模糊焦点,使人应接不暇。少年闪避不及,只能拔剑迎击。齐默见少年拔剑,即刻将手往后缩,握住枪杆尾端的部分,把攻击距离拉开。少年用剑架隔,却近不得他身。几个回合下来,少年的身法已渐渐地乱了,手中的剑只可勉强招架住对方的攻击。齐默的红缨枪正耍得顺畅,他留心观察着少年,一旦他露出破绽,便一招将他击下擂台。果然如他所料,此时少年脚下一个不稳,身形微晃。齐默便抓准了时机,一枪刺过去,仿佛下一刻就要刺入少年的胸膛。台下观众的抽气声连成一片,然而下一刻,少年身形微偏,避过枪头,并用左边胳膊夹住了枪杆,往前半步,右手把剑一挥。齐默本就只握住枪杆的尾端,握得也不牢,因而在他向后闪避的同时,手也不得已松开了。 少年反手将红缨枪一舞,转投给齐默,微笑道:“承让。” 齐默接住枪,把手一拱,也说了声佩服,而后飞身下擂台,孤身离开了百鼎楼。 人群又再度欢腾起来。少年再次把剑收归剑鞘,看看台下和楼上的观众,微笑道:“还有谁愿意上台一试?” 台下和楼上的观众纷纷交头接耳,讨论不休,并没有谁敢上台去品尝一次失败的滋味。 这会儿,只听我身旁的一位看客说道:“我上个月也在这里看了几场,也没见谁能赢过他。” 我便向他打听道:“阁下可知道这位少年是什么人?” 他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本地人,否则不会每个月都到这里来比剑。” 另一位看客接口道:“你看他那派头,十有八九是出身名门。” “信弘。”周睿拉了拉我的衣袖,“把你的长剑借我一用。”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拔出我腰间的长剑,施展轻功,飞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擂台上。 第十回 那少年看见周睿,只觉眼前一亮,主动问道:“我似乎从来也没在这里见过你,你是谁?” 周睿浅笑道:“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是不是无名小卒得试过才知道。”少年眼珠子滴溜一转,瞬间拔剑刺向周睿。 周睿闪避不及,堪堪用剑身挡住。 少年粲然一笑,又撤了回来:“你能接住我这一剑,又怎会是个无名小卒?” 周睿不回答,把长剑轻轻一抛,又用手接住,改成反手握剑柄,下一瞬,他便已闪电般攻了过去。少年用剑架隔,竟发现他每一剑的力道都不亚于胡方的重剑,而他的一招一式也与胡方有几分相似,却比胡方更快、更准。少年接了几剑,已觉得手腕发麻,便迅即变换了招式,主动进攻,以摆脱这被动挨打的境地。 就在这时,周睿急向后退,把剑一转,改成顺手握剑柄,再次袭向少年。少年只见他手中长剑微微颤动,竟也似长枪一般让人难以预料它的走势。 少年一面与他交锋,一面惊奇地问道:“你这些招式是什么时候学的?” 周睿淡然道:“刚才。” 少年更为惊奇,眨眼间又变换了招式:“那么,你是不是也能把我的剑招学起来?” 周睿微微一笑,微笑间也已变换了招式。 少年仿佛觉得此时与自己比剑的不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然而这样的一个自己,更不容易被打败。 周睿招招紧逼,直将那少年逼到擂台边缘,只差一步便可将他击下擂台,就在这紧要关头,周睿却急刹住剑势,向后一个翻身,落到距离少年一丈之外的地方,拱手道:“我认输了。” 少年双眼圆睁,惊讶道:“可你明明没有输。” 周睿浅笑道:“我已拼尽全力,你却还没有,我终究是赢不了你的。”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少年笑了笑,收剑入鞘,一面走上前来,“虽然你认输了,可我还是想请你吃饭,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区区贱名何足挂齿。”周睿边说边仰头看我一眼,随即跳下擂台。台下看客纷纷给他让路,他便顺路飞奔出酒楼。 “等等。”少年也紧追他而去。 我返回雅间,把饭钱搁在圆桌上,而后跳窗离开了百鼎楼。 回到客栈窄房时,周睿已坐在床上等我。我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自己先咕噜、咕噜喝下一杯,再把另一杯递给他:“你把他甩掉了?” “嗯。”他笑嘻嘻地接过茶杯,慢慢地啜饮,“不过,为了甩掉他,我不小心把你的剑弄丢了,对不起。” “又不是什么好剑,不可惜,改天我再请铁匠打一把新的。”我摘了腰上的剑鞘,撂在桌上,也脱了鞋,坐到床上来,“你今天可叫我大开眼界了!” 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我又问道:“你说你认输,是真的打不过他吗?” 他轻轻点头,道:“我的剑法杂七杂八的,只不过是在模仿别人,又怎么赢得了他?” 我叹了口气,道:“天驹派上乘的剑法应该是很厉害的,我却没能搞到手。” 他笑道:“你不是帮我搞到明诀心经了吗?我已有了不错的内功底子,无论学什么都可以很快上手。” 我颇感欣慰,揽着他的肩膀,笑道:“那是你的天赋好!” 正说着,朔方流和温春子推门走了进来。 我看他们一个面如土色,一个春风满面,吃惊道:“你们不会只顾着吃喝嫖赌了吧?” 朔方流倚着墙,抱着剑,冷哼了一声。 温春子替他解释道:“他把身上的银两全输光了,差点没把家传宝剑也搭进去,心情难免差些。” 我没搭言,等着他的下文。 他接着说道:“他也不是每回都输,倒是赢了一个消息回来,而这个消息就是:九宫城的城主预备把自己唯一的孙子嫁出去,过一阵子将会在大街上张贴招亲的告示,诚邀所有适婚的男子参加甄选。有人用这个消息作为赌注,跟朔方兄赌了一把,结果输给了朔方兄。” 周睿奇道:“消息也能作为赌注?” 温春子笑道:“这个消息可值钱了,而且抵押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九宫城的老管事,他是第一个获知这个消息的人,也是现今除九宫城主之外,唯一了解这件事情的人。” 我道:“这个九宫城主是什么来头?” 一直冷眼旁听的朔方流开口道:“他是助先帝夺江山的老功臣之一,先帝在位时曾封他为镇南王,瓮阳城便是先帝赐予他的封地。当今皇帝即位后,只削了他的兵权,这块封地依旧是他的。” 温春子补充道:“这个九宫城就在瓮阳城的中心,是个城中之城,镇南王建造了九宫城之后,便自称九宫城主,现今的夏国只有爷爷辈的人才知道九宫城主就是当年的镇南王,我们也是问了当地的老人才知道的。” 我道:“即便如此,这消息和我们要找的地图有什么关系吗?” 朔方流道:“那个老管事说,九宫城主为孙子筹备的嫁妆之中有一件不外传的宝物,具体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温春子插嘴道:“传国玉玺正是在先帝夺位之时丢失的,你们不觉得镇南王也许会知道玉玺的下落吗?即便我的猜测是错的,可假如我们之中的一人能成为九宫城主的孙婿,那么,想在瓮阳城里找一张地图,绝对比现在容易多了。附带一提,九宫城主的夫人是菱国人,他们的儿子娶的也是菱国人,所以他的孙子是有生育能力的。你们谁若娶了他,绝对是名利双收,有益而无害的!” 我笑道:“那个九宫城主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怎么不叫他娶亲,还非要把他嫁出去?” 温春子道:“那个老管事说九宫城主的孙子不喜欢菱国男子,嫌他们过于阴柔,他只欣赏本国的男子。何况那九宫老城主嘴上说嫁,实际招的就是上门孙婿,和娶也没什么分别了。” 我沉思片刻,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脂粉气,便斜睨着温春子,道:“那你呢,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不会只顾着喝花酒了吧?” 温春子打哈哈道:“朔方兄的消息就是我的消息。”他转而又问我,“你和小周睿呢,可也有收获?” 我和周睿互看一眼,干笑道:“这个么……朔方兄若是缺银子花,下个月可以去百鼎楼比剑,只要赢过擂主,即可得到一张三千两的银票!” 第十一回 六天后,果然有人到城门口和闹市区张贴招亲的榜文。当天晚上,温春子揭了一张榜文回来,并洋洋得意地告诉我们,除了他自己之外,他已帮我们每个人都报了名。 朔方流听了,愠怒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参加甄选?” 温春子悠然道:“无论我的人,还是我的心,都属于小秋。” 我讥诮道:“那你还去喝花酒?” 温春子从容应对:“酒肉穿肠过,小秋心中留。” 周睿恼火道:“我还不到适婚的年纪,你为何擅自替我做主?” 温春子指着榜文道:“上面写了,凡满十六岁的未婚男子皆可参加甄选,你今年应该满十六岁了吧?”他见我们三人怒目而视,忙补充道:“参加初选的足有上万人,这不失为一个收集情报的好时机,况且你们也不一定会被考官选中,想开点吧。”说着,又将三个朱红色的小牌子发给我们,“来,这是你们的号码牌,拿好,第一轮选拔是在三天后举行。” 三日之后,温春子送我们几个到九宫城外,只见城门前人山人海,我们几个来得还算早的,都已远远落在后头。 “快入夏了,这日头可够晒的。”温春子仰头看看高升的太阳,又看看前方茫茫的人海,“还有得等呢,不如这样吧,我先去买几把伞,再买些酸梅汤回来,免得把你们几个晒得花容失色,就大大的不妙了。” 我们三人怒目而视,他已一溜烟跑远了。 我见不远处又来了一帮人,衣着都很华丽,便问朔方流:“那几个人都是高官子弟吧?” 朔方流只看了他们一眼,便道:“他们是魔衣教的人,虽则有钱,却和官家扯不上关系。” 周睿好奇地圆睁着眼睛,问道:“魔衣教?是正派,还是邪教?” 朔方流道:“他们的行踪一向诡秘,亦正亦邪,江湖中知道他们的人不多。” 正说之间,我们三人远远地看见温春子追着一个人走来。 “小秋,你怎么也会来九宫城?”温春子紧跟着吴秉秋,一面殷勤地替他撑着伞。 “当然是参加甄选。”吴秉秋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走。 温春子吃了一惊,急道:“可是……可是你还这么年轻,何必急着成家?” 吴秉秋冷哼一声,道:“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 他们俩疾步走来,打从我们三人身边经过时,吴秉秋陡然停了下来,视线从我们脸上扫过,又看向温春子,冷笑道:“我告诉你一个内部消息吧,我们弦风阁与九宫城主家是世交,两家早有结亲的意思,今次就算选不中我,也会选中我师兄他们。好了,师兄就在前面等我,你别再跟着我了。”说罢,他拂袖而去。 温春子眼睁睁看着他的小秋走远,心也跟着沈了下去。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不如也加入进来,趁机搞搞破坏,别让你的小秋中选不就行了?” 他看着我,展颜一笑,而后飞也似钻入了前方的人堆里。 这时,只听人群中的某人惊呼道:“哎呀,我的号码牌不见了!” 温春子又一阵风似地跑了回来,手上还多了块朱红色的小牌子。 直等到正午,参加甄选的人才陆续进入城门。随行的侍卫将众人领到一座殿宇前的广场上,分批列队,再由十来个初审人将参选者中长相不符合要求的人剔除出去。剩下的六百人由宫奴领着,到九宫之一的艳素宫去用午膳。 “这哪是选孙婿啊,分明是选美人!”我一面走,一面和身旁的三人说笑。 朔方流道:“莫非你见识过夏国皇宫的美人甄选?” 我打哈哈道:“只是略有耳闻。” 温春子东张西望,道:“我看这九宫城的气派绝不比瑞安的皇城差呀,可见九宫老城主的野心……” 他没再说下去,我们几个已心照不宣。 我们三人边走边说,周睿却一直没有搭言,我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入城之前你还好好的,怎么,谁惹你不高兴了?” 周睿叹了口气,道:“我没想到我们几个这么容易就过了初选。” 我笑道:“那是当然,我们几个的长相跟那些歪瓜裂枣能比吗?”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想娶九宫城主的孙子?” 我听了一愣,继而揽着他的肩膀,低声笑道:“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为了那张地图。再说,我也没有成家的打算,我还得照顾你呢。” 他听了,微笑着低下头去。 用过午膳,九宫城里的管事便给众人安排了住处,我、周睿和朔方流的号码牌是连着的,因而都被分到艳素宫。宫里房间众多,参选者可以任意选择,我便和周睿住进了同一间房。 挨到午夜,所有人都睡下了,我和周睿提着灯笼,拿着宫奴准备的衣裳,溜进宫里后院的大浴室。浴室里有一个四方的池子,可以供十几个人一同洗浴。我们把灯笼放在池沿,脱了身上的衣服,连换洗衣物一同搭到山水画屏上,而后踏着池水中的阶梯走下池子。 “哈哈,这简直是个小温泉啊!”我掬起一捧热水,洗把脸,“这半个多月可苦了我了,天天和他们在一起,都没法好好洗个澡。乌白雪也真是的,东西藏哪儿不好,非藏我背上。” 周睿整个人沈到水里泡了一会儿,又缓缓浮出水面,道:“你要是舍不得你的皮,就忍着点吧。” 我忽然愣了神,刚才他浮出水面的样子,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蕖。 他把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跟你说话呢,你又走神了。” 我回过神来,笑道:“温春子总说那个吴秉秋漂亮,可我觉得你比他漂亮多了!” 他听了一怔,白皙的脸颊上泛起醉人的红晕。 我看着他美丽的脸庞,不知怎的,忽然有一点心动,身随心动,很快便起了些微妙的变化。我感觉到这种要命的变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时,忽然有人轻声叫门:“有人在里面吗?不介意我们也进来泡泡澡吧?” 听声音,居然是温春子。 我更加慌了手脚,忙道:“你等……” 话没说完,周睿已挨过来,用唇堵上了我的嘴。我睁大眼睛,感觉到他柔嫩的唇瓣在我唇上轻轻厮磨,那种吻法略有些笨拙,却十足的勾人。 我的自制力因他这一吻而全面崩溃,于是不再忍耐,我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主动回应他的亲吻,再用舌尖轻舔着他的唇瓣。 他觉得痒,想笑又不敢笑,只微微张开了嘴。我的舌头便趁机滑入他口中,撬开他的贝齿,轻轻挑逗着他的舌尖。他显然已不能负荷这种刺激性的挑逗,腿脚发软,身子跟着往下一沈。我连忙搂住他的腰,带着他转了个身,把他压在池壁上。 我的分身已坚硬如铁,头脑也正发热,见他十分顺从,便撩起他的一条腿,绕到自己的腰上,刚想挺身而入,他却推拒起来。 我停下来,喘息着问道:“怎么了?” 他羞红了脸,嗫嚅道:“你这是要做什么?我连站都站不稳了。” 我咽了咽口水,反问道:“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无辜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又指着自己的唇,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接吻?” 他的脸更涨得通红,低着头道:“前些年我在山上看见师兄他们嘴对着嘴……”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顿时清醒了不少,便连忙放开他,背过身去:“对不起,我晚饭时喝了点酒,有点冲动……” 他微笑着打断我的话:“我没有怪你。”说着,他转过身去,向门口张望,“他们好像走了,我们也快上去吧。” 我终于明白他刚才之所以吻我,只是为了要吓走那些不速之客。 可我的分身依旧坚挺,心想还是自己解决好了,便朝他挥了挥手,道:“你先上去吧,我想再泡会儿。” “那好,你别泡太久,会头晕的。”他走出池子,在画屏前穿好衣服,又回过头来,叮嘱道:“我就在门口等你。” 第十二回 我和周睿一同回到房间,房里没有亮灯,我们才把门关上,忽然听见黑暗中有人低声笑道:“你们俩憋了那么久,可爽快了?幸亏是被我和朔方兄撞见,倘若换做别人,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和周睿惊得一抖,忙用灯笼照去,出现在灯影里的果然是温春子和朔方流。 我松了口气,走到桌前坐下,把灯笼搁在桌上,斜睨着温春子,道:“找我们有事?” 温春子讨好道:“我也不是专程来打搅你们好事的,而是找你们商量对策。朔方兄听那个和他赌钱的老管事透露,下一场考查的是参选者的文才。我和朔方兄皆是习武之人,认得字就不错了,哪会吟诗作赋啊,不知你们……” 周睿打岔道:“我和信弘专心习武多年,哪有闲工夫舞文弄墨?” 我看看朔方流,又看看温春子,问道:“你们真的那么想通过下一场的考查?” 朔方流还没开口,温春子便抢着说道:“我和朔方兄估算了一下,剩下的六百人中多半是江湖中人,而江湖中人大多尚武轻文,但弦风阁却是江湖中少有的文武并重的门派。假如小秋他们能顺利通过这一关,之后将难有敌手!” 我嘻嘻笑道:“原来你担心这个呀,也好,咱们就来压一压他们的锐气。” 温春子惊喜道:“你真的有办法?” 我白他一眼,卷起袖子:“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快去拿笔墨纸砚来。” “早就准备好了。”他边说边把文房四宝摆到桌上,又替我裁纸、磨墨。 周睿只见我运笔如飞,顷刻间便写就了一首五言律诗。他缓缓地把诗念了一遍,抚掌笑道:“好诗、好诗,没想到你真会写诗!” “开玩笑,你师兄我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好吧!”我越写越来劲儿了,一面问他,“你看得懂这首诗?” 他轻轻点头,道:“这首诗抒发怀乡之情,用字简单、巧妙,且极度传神。” 我笑着吹了个口哨,道:“哎哟,你不错哦。” 他嘿嘿笑道:“师父他老人家闭关前虽不曾传授我武功,却也教过我读书写字。” 朔方流冷不丁说道:“诗虽是好诗,但你的狗爬字写得和温春子也差不多水平。” 我“啧”一声,把写好的诗甩给他:“有的你背就不错了,还嫌我的字难看!” 温春子一边磨墨,一边替朔方流赔笑道:“字虽不好看,却好认得很。” 我继续奋笔疾书,一面嘱咐道:“墨足够了,你们几个赶快背吧,等把诗背完了,再背几篇辞赋,趁天还没亮,能背多少是多少。” 我们几个临时抱佛脚的效果还真不错,不但在第二天的诗歌茶会上顺利过关,并且才惊四座。经过这一轮淘汰,剩下的六百人已锐减成三百。 回来的路上,温春子笑得合不拢嘴:“我刚才一紧张还背错了几个字,好在及时掩饰过去,考官也没发觉。还是朔方兄能耐,背得流利,且一字不落。” 我笑道:“是你演得好,把诗背得跟即兴创作出来的一样。倒是朔方兄,我真为他捏一把汗,把诗背得这么流利,谁看不出来他是背的呀?幸亏考官没读过那些诗,即便是怀疑,也没有证据,姑且算他通过了。” 朔方流淡然道:“我不会演戏,通不过也无所谓。” 我又像平常一样揽着周睿的肩膀,夸道:“还是睿儿最聪明,居然临时作了一首咏蝉的诗,没想到你在作诗方面的模仿力也很强呀!” 他只回我淡淡一笑,转而看向温春子,似乎有心事的样子。 温春子见他欲言又止,正想问个究竟,背后陡然传来一阵掌声。 我们几个应声回过头去,便瞧见一个穿着淡黄色云纹绸衣的英俊男子款款走来。我虽不认识他,却认得他身旁的人,而走在他身旁的人正是吴秉秋。 “温贤弟既然有这么好的文才,为何昨晚我们师兄弟请你行酒令,你却不答应?”男子走过来,一把拉住温春子不放,“今晚你说什么也得答应了。” 温春子皱了皱眉,拂开他的手,勉强做出笑脸来:“今晚我还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男子又一把抓着温春子的胳膊,眼中多了几分轻佻,“你就算不给我面子,也得给我师弟面子吧?” 吴秉秋在一旁冷笑道:“师兄你也太高估他了,我看他八成是作弊,我才不要和这种作弊的人行酒令。” 男子目光如剑,剜了吴秉秋一眼,手仍不肯放开。 吴秉秋被他目光一刺,面色煞白,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放开他。”朔方流不知何时绕到了他们身后,伸手抓住男子的胳膊,用力一握。 男子微微皱眉,似乎还想硬撑。 我已忍无可忍,讥诮道:“温春子早已和我们有约,你就别死缠烂打了,何况在这里拉拉扯扯,你就不怕被管事的人看见?” 周睿也讥笑道:“没准明天比试的是武艺,你的胳膊还要不要了?” 男子面色铁青,甩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吴秉秋低着头,紧随他而去。 温春子看着吴秉秋远去的背影,眼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忍不住问道:“他就是吴秉秋的师兄?” 温春子微微点头,道:“他叫吴夏衣,是小秋的二师兄。” 周睿道:“他也姓吴?” 温春子道:“弦风阁主门下有四大弟子,分别是吴春申、吴夏衣、吴秉秋和吴即雪,他们四人的身份之所以与弦风阁其他弟子不同,只因他们都是弦风阁主的亲生儿子,而他们四人之中只有吴夏衣是阁主的正房妻子所生,其他三人则是侍妾所生。他们之中吴夏衣天资最高,又是嫡长子,掌门之位迟早也是他的,因此小秋他们都十分敬畏他。” 我见他说起小秋,神色又黯淡了几分,便拍着他的背,安慰道:“那个吴秉秋虽然言语冷淡,却似乎在暗暗地帮你。”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眉开眼笑,转而看向周睿,“对了,你之前好像有话要问我,现在问吧。” 周睿支吾道:“我不急,回去再问吧。” 午膳时,私下里常到赌坊赌钱的那个老管事又偷偷地跑来艳素宫向朔方流透露,说今后的一段日子里将接连进行小组擂台赛,最后胜出的三队强者才有资格进见九宫城主和少主人。 我、周睿和朔方流、温春子的目标一致,自然组成了一个四人小队,为了不拖小队的后腿,我只得临阵磨枪,趁着其他人睡午觉的时候叫朔方流陪我练武。一直练到日落,同院的人都去吃晚饭了,原本在温春子那里做客的周睿也回艳素宫来了,我已累得直不起腰杆,便叫周睿扶我回房歇着。周睿打一瞧见我起,就面泛红晕,默默地扶我进房躺下。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问道:“你的脸色不对呀,下午你和温春子都做了些什么?” 他飞快摇头:“什么也没做。” 我很是怀疑,斜睨着他,追问道:“什么都没做,你还能这么晚回来?” 他寻思片刻,回道:“我们一直在聊天,温春子和我说了他小时候的遭遇,还说了他是怎样认识吴秉秋的。” 我换了个侧卧的姿势,道:“嗯,说来听听。” “温春子说他自己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从小就跟着一个老乞丐讨饭吃。”他也脱了鞋,坐到床上来,“他十岁那年,夏国各地闹灾荒,他们到处都讨不到东西吃,老乞丐不久便饿死了,温春子也面临绝境,只能每天睡在街角等死。某天,一个小男孩和他的乳母经过街角,看见了温春子。男孩见温春子面黄肌瘦,十分可怜,便吵着闹着要乳母把身上的散钱都捐给他。乳母捐了钱,小男孩还嫌不够,又把自己胸前的玉兰吊坠摘下来,送给了温春子……” 我插嘴道:“我看温春子平时老戴着个玉兰簪子,款式挺别致的,原来那支簪子是用吊坠改制而成的呀。” 周睿点点头,接着道:“温春子得来的钱很快就被同一条街上的乞丐抢光了,他只保住那个玉兰坠子,可他舍不得把坠子当掉,仍旧每天挨饿。幸亏后来有个过路的僧人救了他,并带他回龙牙寺,传授他一身武艺。” 我笑着接口道:“再后来,他学成出寺,走遍夏国,终于找到了那个曾经接济过他的小男孩,而那个小男孩就是吴秉秋?” 他笑嘻嘻地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那么喜欢吴秉秋,恨不得以身相许。” 我摩挲着下巴,冷不防问道:“温春子和你说了他的秘密,你又有什么秘密可以告诉他呢?” 他吃了一惊,赶忙下床穿鞋,边往外走边说:“我去帮你拿饭菜过来。” 第十三回 次日,各宫各院的小管事才收到指示,向众人宣布小组擂台赛的规则,吩咐众人尽快组队,各队人数不限,组成之后再将队名上交,然后抽签决定各队的比赛顺序。 隔天用过早膳,侍卫队便带领众人到饮光殿前的广场上集合,广场上已搭起一左一右两个四方擂台,两个台子上的比试将同时进行。 饮光殿前的月台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下面一共摆了六桌席位,观赛的人还没有到,裁判官已在宣布第一轮比试的四个小队的名字。 直待他念完,我才松了口气,道:“幸亏我们不是第一轮出场。” 朔方流道:“早点出场有什么不好?站在台下看着别人流血流汗,自己却闲得发慌,不是更折磨人吗?” 我一面抬头看看晴朗无云的天空和那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一面反驳他道:“今天一共要比十场,虽说每场比完之后都有歇气的时间,可我们越早出场,比的场次也就越多,今儿个日头那么晒,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温春子笑道:“朔方兄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应付所有对手,用不着我们上场,他一向没有团队意识的。” 周睿道:“小组赛的规则是,每场两队对决,采用三局两胜制,各队的队员都可以代表小队以一敌多,重复出战。假如朔方大哥认为自己接连比十场都能获胜,并且体力应付得来的话,我们自然也乐得清闲。” 朔方流鼻子里冷哼一声,又道:“我若不是看在与你们目标一致的份上,根本不愿加入你们这个小队,什么‘特工’?这种队名你们也想得出来!” 我冷笑道:“特工四人组怎么了?你没看见其他队的牌子吗?什么‘富竹队’、‘风雅队’、‘梅香队’、‘松鹤队’、‘旋风队’……俗到爆啊有没有!我们比他们有特色多了有没有!” 温春子微微露出些不满:“我觉得‘旋风’挺好的呀,这名字是小秋起的。” 我和朔方流齐声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后就不用上场了!” …… 就在我们几个争论不休之时,两个擂台上的比试都已开始。比赛进行不久,台下的观众便发觉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周睿看看左方的擂台,又看看我们这一方的擂台,道:“他们那边擂台上的‘魔衣队’和‘铁臂队’倒是正经在比武,我们这边的‘风雅队’和‘富竹队’怎么跟打架似的,还掐脖子、打滚呢。” 我们三人听了他的话,立即停止斗嘴,把视线投注到擂台上。 温春子看了一会儿,笑道:“前一关的文才考查倒把一些功夫了得、文才不佳的武林高手给淘汰出局了,留下不少所谓的文人雅士和官僚子弟。那个‘风雅队’不就是几个白面书生吗?还有那个‘富竹队’摆明了就是些纨!子弟。我看他们之中不会武功的大有人在!” 我嗤笑道:“那些假仙的文人雅士和公子哥们打起架来,跟流氓、泼妇没两样。若是遇上这类的小队,何需朔方兄上场?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朔方流点了点头,唇角微扬,道:“以你的功夫对付这些人的确是绰绰有余。” 我们相视一笑,之前的不愉快霎时烟消云散了。 右方擂台上的比赛结果是,富竹队以微弱的优势战胜了风雅队,成了擂主队。场间歇气时分,裁判官宣布下一轮挑战队的名字,我们特工四人组很幸运的成为了富竹队的对手。 比赛铃声敲响,我展开双臂,腾身跃上擂台。我的对手是个打扮花哨的富家公子,他看我这身手,已有些退却。我比了个请的手势,站住不动,只等他攻过来。他原地踌躇许久,终于豁出去,大吼一声,挥舞着拳头向我冲了过来。我微笑着等他跑到近前,撩起衣摆,飞起一脚将他踹下台去。 下一个出场与我交手的也是个穿金戴银的花花公子,他的鬓角上还簪了一朵海棠花。我看着那一朵娇艳的海棠花,胃里直泛酸水,恨不得快点将这个娘娘腔踹下擂台。然而我没能得偿所愿,因为他向我冲过来,冲到半路时,便自己转身跳下了擂台。于是我无比轻松地战胜了一个小队。 下一场的挑战队是梅香队,看样子和富竹队差不多水平。我如法炮制,撩了两次衣摆,飞了两次脚,便又轻松地解决了一队。 场间歇气时间,当裁判官报出下一场挑战队的队名时,我知道我的好运气已走到了头。为难之际,温春子像阵风似的扑到我身旁,道:“你打不赢弦风阁的人,这场我来比。” 我点点头,转身跃下擂台。 周睿微笑着看我走过来,问道:“踹人的感觉如何?” “很爽!”我笑了笑,继而看见朔方流抱着剑,瞪着眼,直挺挺地站在一旁,脸上又露出那种便秘的表情。 我诧异道:“他这是怎么了?” 周睿摇头叹气道:“温春子点了他的穴道。” “温春子已经上台了,你快帮他解穴吧。” “不,温春子的意思是,等他比完这一场,再解穴也不迟。” “随你们的便。”我叹着气走到周睿的左手边,不再看朔方流的脸。 这时,比赛铃声敲响,旋风队第一个上场与温春子交手的便是吴秉秋。 吴秉秋一上场就拔出腰间宝剑,指着温春子,道:“你敢放水,我就杀了你。” 温春子微笑以对:“请。” 话音刚落,吴秉秋一跃而起,挥剑刺向温春子。温春子轻松闪避,并挥掌迎敌。可以看得出,吴秉秋是个急性子,但他的剑却一点儿也不浮躁,他所使出的每招每式都轻灵,且变幻莫测。然而温春子就像一阵风,没有人能赶上风的速度,没有人能比风更飘忽不定,遇上温春子的吴秉秋,可以说连一点儿优势也没有。 双方纠缠了好一阵子,吴秉秋始终没能占得上风,体力却消耗不少。再观温春子的掌法,柔中带刚,忽缓忽急,和比赛开始时一样的稳健。温春子本有好几次机会能够一击即中吴秉秋的要害,可他却故意打偏,巧妙地掩饰了过去。吴秉秋渐渐知道温春子在让自己,心神更加烦乱,他的剑法已没了初时的轻灵,变得狂暴而狠绝,仿佛不求获胜,只求了断。 温春子见他目泛凶光,招招逼人要害,仿佛是要失去控制的样子。温春子心念一转,假装步法不稳,留了个破绽给吴秉秋。吴秉秋一剑刺来,便生生刺入了温春子的胸膛。 我和周睿大吃一惊,各自施展轻功,飞掠上擂台,及时接住了正向后倒的温春子。吴秉秋也吓得蒙了,手已松开剑柄。 这时,朔方流已自行冲破穴道,抓住在擂台附近待命的医官,一同跳上擂台。 “大夫,他会不会有性命危险?”我急切地问医官。 医官也才入手察看伤势,稍过片刻,他才回道:“只差毫厘呀,幸亏偏了这么一点儿!” 我们三人听了,都松了口气。 朔方流上前来,刚要把温春子胸膛上的剑拔出来,医官连忙阻拦道:“你们这些人也没个分寸,剑还得由老夫来拔!快,下去找个清静的地方,把人安置好。” 我忙将温春子抱起来,一面嘱咐周睿和朔方流:“比赛还没有结束,你们得留下来。” 他们一齐向我点头,道:“你放心走吧,我们绝不会输!” 第十四回 我随医官下了擂台,避开台下喧闹的人群,正欲将温春子带回艳素宫去,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瞧那人面善,想了一下,才想起他就是那个在百鼎楼搭台子比剑的少年。我没时间和他攀关系,急忙道:“我们赶时间,你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吧。” 他微笑道:“我看他的情况危急,你们与其大老远地赶回别宫去,不如进饮光殿为他疗伤。” 我惊喜道:“能进饮光殿当然好了,我们能吗?” “随我来吧。”他转身朝饮光殿走去。 我和医官紧随那少年走上饮光殿右侧的台阶,一直走到正殿门前,侍卫非但不阻拦我们,还替我们开了门。我觉得蹊跷,边走边回头看了看殿前的凉棚,凉棚下的六桌席位俱已坐满了人。 少年带我们走入后殿的一个布置华丽的房间内,等我把温春子安放到床上,少年便嘱咐道:“你们想留多久都没有问题,我还有事,先走了。”他边说边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我没空多想,接过医官递来的棉布,坐到床边。 医官看看温春子的脸色,见他尚有气力,便叮嘱我道:“待会儿老夫把剑拔出来,你先用棉布堵住他的伤口,再封穴道。” 我向他点点头,又看着温春子,道:“你忍着点。” 他闭着眼,唇角微动:“放心,我不是第一次受伤……” 这当儿,医官已用剪刀剪开温春子的衣襟,露出整片胸膛来,他吸了口气,双手紧握住剑柄,异常干脆地将那把深深刺入温春子胸膛的长剑给拔了出来。鲜血登时飞溅而出,我连忙用厚厚的棉布堵住温春子的伤口,继而封住他的曲池和檀中两处穴道。 医官已着手替温春子包扎伤口。 我愣愣地坐在一旁,看着自己满身的鲜血,不由得手脚冰凉。 医官包扎好伤口,从自带的药箱里拿出一个描金花的小瓷瓶,倒出一颗赤色的药丸,交给我,一面吩咐道:“这是仙房养心丸,你嚼碎了喂他吃下,好好养几天就没大碍了。”他说着,又倒了杯水给我,而后提着药箱离开了。 我只犹豫了一下,便自己把药丸嚼碎,再喝一口水,慢慢扶起温春子,嘴对着嘴,将药连水一起渡入他口中,等他咽下,再扶他躺好。 过了一阵子,温春子的脸色已没那么难看。 我见他缓缓睁开眼,便问道:“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他眼光转向我,唇角微勾:“问吧。” 我尴尬道:“刚才那个不会是你的初吻吧?” 他轻轻地笑了笑,低语道:“告诉你吧,我已经吻过小秋很多次了。那天我怕朔方兄起疑心,便说自己和小秋连朋友也算不上。事实上,我和小秋早就两情相悦,只是后来他变得越来越冷淡,甚至不愿见我……” 我道:“你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吗?” 他怆然一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畏惧吴夏衣,吴夏衣看中的人和东西,他一样也不敢碰。”说到这里,他的眼光忽然变得凶狠,“可我不怕,若非顾及他的感受,我真恨不得血洗了弦风阁!” “你别动气,小心伤口崩裂。” 我轻声安抚他道:“那个吴秉秋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依赖性强,又离不了家,做什么都难免胆怯。等他日后独立了,或许会有所改变。” 他又闭上眼睛,长吁了一口气,道:“但愿我能等到那一天。” 温春子很是疲惫,不久便沉沉睡去了。我靠在床边看着他,不知不觉也打起了瞌睡。 再度睁眼时,日已西沈,我朦朦胧胧地看见一个人,看见他脸上的笑,映着午后和煦的阳光,有种久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懒懒地道:“已经放学了吗?苏晓。” 眼前人听了,立马收了笑,板着脸问道:“谁是苏晓?” 我被他问得一愣,清醒过来,见眼前的人是周睿,我便笑着问他:“比赛进行得怎么样了?” 他仍有些不悦,没好气地道:“早就比完了,我和朔方大哥到处找你们,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里。” “哦,朔方流呢?” “他得知你们在这里,就回去歇着了,今天他接连比了好几场,一直没输。” “那么旋风队已被他踢出局了?” “哪能啊,这一关最终将会有三队胜出,就算我们占了一队,他们还是有机会争取的。” 我想了一想,问道:“你看见那个少年了吗?就是那个在百鼎楼搭台子比剑的少年。” 他微微嘟着嘴,道:“看见了,就是他带我进来的。” “你问了他的名字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说他叫楚霏微,是来走亲戚的。” “楚霏微……貌似九宫城主也姓楚,他果真是来走亲戚的?” 这时,原本沉睡着的温春子忽然睁开了眼,道:“楚霏微就是九宫城主楚慕仪的宝贝亲孙,你们怎么到现在还弄不清楚自己要娶的人是谁?这可怎么得了?” 我和周睿异口同声道:“谁要娶他?” “难说。”温春子轻轻叹了口气,听着房中的玉漏声,又道:“你们带我回欢昼宫去吧,我在这里睡着不踏实。” 持续四天的擂台赛终于结束,我们特工四人组如愿胜出,而旋风队也击败了实力强劲的魔衣队,争取到一个名额。最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早应该被淘汰出局的富竹队居然抢到了最后的一个名额。 这天晚上,我和周睿闲来无事,在房中摆了一桌酒席,请同院的朔方流过来喝酒。温春子的伤势尚未痊愈,不宜饮酒,我们便没有邀请他,让他静静地在欢昼宫的客房里养着。 我们欢饮、畅谈到三更时分,一个让我们三人都感到很意外的客人找上门来。 我打了个酒嗝,眯眼看着那人,道:“吴秉秋?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温春子在欢昼宫。” 他听而不闻,焦急地问道:“温春子还没有回来吗?” 周睿嗤笑道:“你耳朵聋啦?温春子在欢昼宫,当然不会回艳素宫来。” 他开始犹豫起来:“可是我去欢昼宫找过了,他不在那里。” 朔方流霍然起身,冷眼盯着他,道:“温春子好好地在房里养伤,怎么会出来走动?你是不是应该跟我们解释一下?” 吴秉秋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支吾道:“晚饭前,师兄要我写张字条给温春子,约他出来谈话。师兄出门后,我便一直等,等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和周睿也拍案而起,冲到吴秉秋跟前。 我指着他的脑门,骂道:“你傻呀?不知道你师兄没安好心?温春子重伤未愈,奈何不了他,万一被他那个什么了,你负责呀?” 等我骂完,周睿却已冷静下来,他问吴秉秋:“字条是你写的,你应该知道你师兄约温春子在什么地方见面。” 他又支支吾吾起来,明显像是知道的样子,却不敢说。 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到我们这里来根本就不是为了找人,而是想向我们求助。 我气不打一处来,抓住他的胳膊便往外走:“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怎么不早说?温春子迟早被你害死!” 第十五回 朦胧的夜,一轮弯刀般的上弦月嵌在空中。偶有凉风吹过,驱赶流云,不时遮住月光,天地间忽明忽暗。 吴秉秋领着我们,避开四处巡逻的侍卫,悄悄溜进一座废园里。 “唉,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你们谁带了火折子?”我回头问周睿和朔方流。 周睿道:“我们急匆匆赶出来,什么也没带。” 吴秉秋犹豫了一下,心虚道:“我带了火折子。” 我没好气地道:“你怎么不早说呀!” 这时,起了一阵风,慢慢浮动的流云瞬时被风吹散,月光重返人间,照亮了前方的一座佛堂。 朔方流问道:“吴夏衣是约温春子在佛堂里见面?” 吴秉秋吹燃火折子,游目四顾:“师兄只说约他来这座废园见面,既然他们没在外面,那么应该就在佛堂里。” 我们二话不说,赶着吴秉秋往佛堂走。 月光照不进佛堂,佛堂里面仍是黑漆漆一片,吴秉秋手拿火折子走在前面,我们紧随其后。穿过破败、阴森的正殿,刚走到一个荒草丛生的院落,忽见月光下有个人扶着院墙,一小步、一小步,艰难地向我们这边挪过来。 我们几个一眼便认出他来,三两步奔上前去。 温春子看见我们,似乎也松了口气,全身一软便瘫倒下去。 吴秉秋抢先一步接住了他,见他的样子异常狼狈,衣裳破碎,胸前的绷带已被鲜血染红,脸上和身上还有好几处伤痕。然而吴秉秋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师兄呢?” 温春子听了,脸色更加惨白,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冷冷一笑,嘶哑道:“你放心,他好着呢……我不过是在他享受的时候,用银针刺了他的睡穴……” 谁都应该听得出这话的意思,吴秉秋当然也不例外,他的脸色已变得和温春子一样惨白。 我们三人怒不可遏,正欲杀进那几间禅房,把吴夏衣搜出来,碎尸万段。 吴秉秋却沉着开口道:“我请求你们,帮我送温春子回去,师兄就交给我吧。” “也好。”朔方流走回来,一把将温春子抱起,冷眼盯着吴秉秋,“你这次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和周睿虽有不甘,但见吴秉秋眼中闪烁着冷静而阴寒的光,非同寻常,便姑且信他一次。 温春子伤得不轻,我们不放心再让他一个人住欢昼宫的客房,便将他带回了艳素宫,暂时安置在朔方流房里。原本与朔方流同房的人今早已收拾包袱出城了,正好让温春子睡他的床。 我们几个分工合作,朔方流负责烧热水,我和周睿负责帮温春子清洗伤口、上药以及换绷带。 此时温春子躺在床上,已然昏睡,我和周睿仔细替他检察着身上的伤处,以便待会儿一个一个为他清洗、上药。 周睿忽然难为情地道:“他裤子上也有血,那个地方好像……伤得不轻……” 我看着他的表情,即刻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却不明白原本对性爱一无所知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接着问道:“我们要不要帮他清理一下……” 正说之间,吴秉秋带着满身血污,推门走了进来,我见他手里还提着个包袱,也是鲜血淋淋的。他疲惫道:“你们能让我和温春子独处一段时间吗?我有话和他说,说完我就得走了。” 我和周睿互看一眼,不约而同走出去,把门关上,把空间留给他们。 这时,朔方流提着一大壶热水走回来,他看见我和周睿都站在门口,便问:“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温春子?” 周睿道:“吴秉秋在房里,他好像已经替温春子报了仇。” 朔方流看到滴落在房门前的血迹,淡然道:“他早该这么做了。” 我看着他手上的水壶:“你这么快就把水烧好了?” 他道:“我到厨房的时候,正好有个宫奴在那里烧水,他分了一半给我。” 我想了想,从他手上接过水壶,冲房里说道:“热水就在门口。” 我把水壶放到门口,而后推着朔方流和周睿回隔壁房去:“咱们的酒还没喝完呢!” 半个时辰后,吴秉秋来隔壁房找我们,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肩上背了包袱,像是要远行的样子。他走到桌前,拿起一壶酒,对着嘴喝了一大口。 我撂了酒杯,问他:“你杀了吴夏衣,已走不了回头路,今后作何打算?” “我早就想离开弦风阁,离开那个所谓家的地方了,可是我太胆小、太没用……而今断了退路也好,从今往后便再没有吴秉秋这个窝囊废了。”他把喝空了的酒壶搁下,释怀一笑,“我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尽办法活下去,活到令我满意,令我觉得自己不再窝囊的时候,我便回来见他。” 周睿笑道:“但愿你能做到。” 吴秉秋又道:“温春子没有亲人,也没有几个朋友,我希望你们能帮忙照顾他一段时候,等到他康复,也就不需要再麻烦你们了。他一直比我坚强,比我能耐,我并不担心他会过不下去。” 朔方流淡然道:“我和温春子相识一场,你不说,我也会照顾他的。” “那我就没有牵挂了。”吴秉秋向我们三人拱了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们三人回到隔壁房间,温春子正醒着,已换了件清爽的睡袍,身上盖着被子。他看见我们走进来,问道:“他走了?” 周睿道:“刚走,你还好吧?” 他看着我们几个,微笑道:“我很好,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现今我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等他回来,我相信他。” 我吁了口气,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睡一觉吧,明儿个旋风队的人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朔方流道:“吴秉秋既然趁夜逃走,其他人便会知道人是他杀的,赖不到我们头上,而且旋风队损失惨重,必没有闲情再比下去,我们的对手就更少了。” 温春子叹了口气,道:“一定得把地图弄到手,不然我可没命等小秋回来。” 次日晌午,我们得到消息,旋风队的吴春申和吴即雪已找到吴夏衣的尸体,并在尸体旁找到了凶手留下的字迹,确定凶手就是畏罪潜逃的吴秉秋。他们二人当天便提出了弃权的要求,出城购置棺材,装殓了吴夏衣的尸身,发丧回季鄂江一带。 九宫城主亲自送走了昔日好友的徒孙,心情烦闷,于是将选孙婿的事往后推迟了七日。温春子正好趁着这几日,把伤病养好。 第十六回 七日后,九宫城主亲自办了一个赏宝会,邀请剩下的两队人前来赏宝,赏宝地点就安排在九宫城的地下宝库内。 侍卫领着我们和富竹队的四个花花公子进入宝库时,九宫城主还没有到,侍卫将我们领进来,自己又退了出去,宝库内并不留人看守,似乎相当肯定我们之中没人敢行窃。 地下宝库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巨大得多,里面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富竹队的几个公子哥进了宝库,就跟乡巴佬进了城似的,欢天喜地,大呼小叫。 我们四个人慢悠悠地走着,随处瞧瞧。 周睿讥笑道:“他们几个富家公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么也能欢喜成那样?” 我看看富竹队的人,笑道:“也许他们几家的金银珠宝加起来还不到这里的百分之一吧。” 温春子把手搭上我的肩膀,道:“宝贝虽好,可都是些死物,多了还占地方,况且这里阴森森的,空气又不好,我半天也呆不下去。” 我转过头看着他,见他脑后挽起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翠玉莲房簪子,便问:“你原来的那根玉兰簪子呢?” “被小秋拿走了,他叫我忘掉过去。”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微笑起来,“宫中管事见我没有簪子绾发,二话不说便送了我两根翠玉簪子,看来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人的待遇还真不错。” 我和温春子说话的时候,朔方流已被摆放在角落里的数十把古剑和宝刀吸引了去。 我们三人随后也注意到那里,便跟了过去。 朔方流拿起一把鲛鱼皮鞘古剑,和自己的剑对比了一下,非常不淡定地道:“没想到失传百年的掩日剑居然被人收藏在这里!” 我看看那两把剑,道:“这两把剑长得一模一样,你能分清哪把是哪把吗?” 朔方流点点头,解释道:“这两把剑本是‘孪生剑’,但造剑的人在剑柄上做了细微的标记,一把是掩日,一把是掩月。”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周睿忽然叫道:“信弘,你快过来看看。” 我和温春子听了,便都走了过去。 周睿指着墙上的两幅古画,道:“你看这幅画是谁画的?” 温春子随意看了两眼,惊奇道:“这里怎么连画都是成双成对的!” 我看着墙上的两幅冬夜莺歌图,很快便找出了两幅古画的不同之处:“左边这幅是乌白雪画的!” 温春子道:“乌白雪是谁?名画家?” 我缓缓摇了摇头:“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故友。” 温春子更加疑惑了:“你朋友既不是名画家,那么他的画作怎么会出现在九宫城的宝库里?” 我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他,库房的门突然打开了,两名侍卫追随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走来。老者健步如飞,很快便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看见朔方流拿着的两把古剑,开怀大笑,道:“掩日、掩月本是孪生兄弟,今日兄弟重逢乃是一大喜事呀,少侠可否代老夫收留他?” 朔方流愣了一下,又十分不淡定地道:“这怎么好意思!” 老者谦卑道:“是老夫不好思意,耽误了诸位这么多天。” 温春子微笑道:“九宫城主不必客气,我们这些闲人有的是时间,怎么会耽误?” 富竹队的公子哥们也一窝蜂跑来见过九宫城主,他们之中簪海棠花的那位假装深沉地道:“前些天宫里出了那样的事,城主您难免忧闷,我们都能理解的。” “不瞒诸位,老夫原是看好夏衣那孩子的,没想到他早早地就去了,他父亲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九宫城主深深地叹了口气,挥一挥手,又笑了起来,“算了,今日不提这些伤心事。诸位看老夫这库房里的东西,可有瞧得上眼的?若是有,不拘多少,尽管拿去,就当老夫送给诸位的见面礼。” 公子哥们听了,一齐拜谢九宫城主,继而争先恐后地跑去挑选宝贝了。 我们四人也不讲客气,想着来这一趟不容易,挑点东西留作纪念也好。 周睿将乌白雪画的那幅冬夜莺歌图收起来,道:“信弘,我就选这幅画,可好?” 我笑着拍拍他的脸颊,转头见温春子在挑选刀剑,心想自己也正缺一把长剑,便走过去和他一同挑选。 九宫城主耐心地等待众人挑选完礼物,又道:“老夫还有一件稀世珍宝,绝非库房里的这些俗物可堪比的,诸位是否有兴趣随老夫前去观赏?” 他的话一下子便勾起了众人的兴趣,自然无人不答应。 众人跟随九宫城主,出了地下宝库,一路来到晓露殿后的一个百卉园子里,不远处便有一个碧波湖,湖上曲曲折折的小桥连接着立于湖心的翘角小楼。此时才刚入夏,小桥两侧湖水里的荷花还没有开,荷叶密密麻麻,遮盖了湖面,只在间隙处露着一线线波光。 富竹队的公子哥们奇道:“莫非城主的稀世珍宝就在这座小楼里?怎么也没个侍卫看守?” 九宫城主笑而不答,只道:“诸位不妨到湖心小筑坐一坐。” 众人便又跟随九宫城主走过九曲桥,进入湖心小筑。小筑一楼铺着鲜艳的织花地毡,中央摆了一桌酒席,共有七个席位。可除了九宫城主之外,我们特工四人组加上富竹队也有八个人──难道比赛还没有结束,待会儿还有一个人会被淘汰? 众人正各自猜测,此时,一个少年从楼上下来,微笑着向九宫城主走来:“爷爷约我来这里喝酒,怎么反而迟到了?” 九宫城主眉开眼笑,道:“爷爷老了,总是走得慢些。” 众人看见那少年,都惊呆了。 那少年的美,清绝、孤傲,不沾凡尘,偏又生在凡尘中。绝世丽容,真不知是福是祸! 这时,只听“乒呤乓啷”几声,富竹队公子哥们手上捧着的宝贝掉了一地。众人听见这阵响声,才回过神来。 九宫城主笑眯眯地向众人介绍道:“他就是老夫的孙儿,楚霏微,可算得上稀世珍宝?” 公子哥们点头如捣蒜,我们四人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楚霏微眼含笑意,看过众人拿在手上的东西,忽然走到周睿跟前,伸手道:“你的画可否借我看看?” 周睿默默把画卷交到他手上。 楚霏微打开画卷一看,笑道:“这是前朝名画家余空山的‘冬夜莺歌图’,但你拿的这幅却并非是余空山的真迹,你可知道?” 周睿略一思忖,道:“这幅画确实和余空山的真迹一模一样,几可乱真,但画上的落款和印章却没有仿冒余空山,可见画画的人意在临摹,并不愿仿造名家的画作,以此牟利。我很欣赏画者的闲情逸致。” “我也很欣赏你的见解。”楚霏微粲然一笑,把画收起来,交回周睿手上,“其实这画是我的一个朋友画的,他平常从不临摹别人的画作,只因某天我一时兴起,叫他照着余空山的冬夜莺歌图画一幅,他也没有拒绝。我个人认为他的天赋和才能绝不在余空山之下,只是生不逢时。” 周睿默默点头。 楚霏微又道:“你选中他的画,也算是一种缘分吧,我书房里还有好多他的画作,你想看看吗?” 周睿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楚霏微挽住胳膊,跟着他出门而去。 九宫城主目送他们走远,回过头向众人笑道:“诸位若有空闲,不妨留下来喝杯喜酒再走。”说罢,他也出门而去。 公子哥们纷纷傻眼,道:“这……这就选中了?” 朔方流瞥他们一眼,转而看着自己手中的孪生剑:“幸亏我只对剑感兴趣。” 温春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看看那一桌酒席,乐呵呵地道:“我们拿了‘安慰品’,又有‘散伙酒’喝,待遇果真不错啊!” “唉,原来那个楚霏微生就这样一副美貌,怪不得平时出门要易容了。”我怅然若失,勉强对温春子笑了笑,把手中长剑塞给他,自己走到桌前喝酒。 温春子跟过来,道:“对不起,我忘了你和周睿的关系,你心情再不好,也别酗酒伤身。” 我听了一愣,诧异地看向他:“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兄弟。” 第十七回 周睿自从和楚霏微到书房赏画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次日一早,老管事风风火火跑来通知我们,说周睿和楚霏微的亲事已定下,两天后就拜堂成亲。公子哥们听到消息,即便打包行李回老家,我们三个还得留下来喝喜酒。 “还没到喝喜酒的时候呢,你就喝个不停了。”温春子又一次抢走了我的酒壶,把酒全倒在地上。 我把杯中酒饮尽,叹气道:“我无事可做,又不像朔方兄,可以舞剑为乐。” 温春子拍拍我的背,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了,周睿一定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答应和楚霏微成亲的。” “你想哪儿去了?”我侧身躲开他的手,“我无聊才喝酒的,你扯他做什么?”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反问道:“你不就是因为他一去不回,才心情烦闷,借酒消愁的吗?” “懒得和你解释。”我起身往门外走。 温春子忽然道:“那日周睿问我,你为什么会在澡堂里撩他的大腿,我说那是因为你想强行占有他。他听了之后,好像一点也不气恼,还问我‘那件事’究竟要怎么做。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有情。那你呢?你是否也对他有情?” 我停在门边,不敢回头:“你别误导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温春子扑哧一笑,道:“你的孩子都要成亲了!” 周睿和楚霏微新婚之夜,我装病赖在房里,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等把自己灌醉了,我便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 这时,有人轻轻开门走进来,见我趴在桌上打瞌睡,他便推了推我,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到床上去睡吧。” 我一个激灵,醒过来,抬头看见周睿穿着身大红喜服站在我面前。 我擦擦眼睛,诧异道:“你们还没拜堂?” 他笑道:“早就拜过堂,进洞房了。” 我看他笑得一脸得意,心里登时燃起一把无名火,没好气地道:“你走错门了吧?这里不是你的洞房!”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不高兴?” 我没搭理他,拿起桌上的酒壶,想倒杯酒来喝,谁知酒壶早已空了,我一气之下,便把酒壶摔了个粉碎。 他一点儿也不吃惊,只是收了笑,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当孩子看待,可我如今已不再是个孩子,我都能和别人成亲了。信弘,你可否试着接受我?”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喝多了,是该好好睡一觉。” 他伸手想来扶我,我却一把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坐下,弯腰脱鞋。 “我来吧。”他跪下来,帮我把鞋袜脱了。 我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还不走?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我已安排好了。”他抬头看我,眼神异常坚定,“今晚我哪儿也不去,就等你的答复。” 我皱了皱眉,忽然笑起来,笑得不怀好意:“你知不知道我吃饱喝足后,最想干什么?” 他懵懂地摇了摇头。 我一把拉起他,甩到床上,欺身压住他:“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他微笑着看我,一点儿也不反抗。 我又恐吓他道:“我们一起在澡堂泡澡的那一晚,我只喝了一点酒,但今晚我却喝了好几壶酒,你若中途反悔,我可不会再停下来。” 这回他直接伸手勾住我的脖子,把脸贴上来,吻住了我的唇。他学着我上次的吻法,伸出舌尖轻轻勾画我的唇形,等到我嘴唇松动,他的舌头便滑进来,顶开我的牙关,挑逗着我的舌尖。 我的情欲已被他勾起,再也无法自持,便把身下人压得更紧,舌头主动在他柔软、甜蜜的口腔中翻搅,一面用手撕扯他身上的喜服。 他却又推拒起来。 我撑起身来,瞪着他:“你又想反悔?” 他喘着气,摇了摇头:“这件喜服价值不菲,你别把它撕破了,我还得还回去的。” “哦,那你自己脱吧。”我退到一边去。 他起身下床,走到衣架子前,把靴袜脱了,再脱下头冠和华丽的喜服,搭到衣架上。这会子,他回过头看看我,似又想起了什么,便弯腰把内袍下的衬裤也脱了,才回到床边。 我咽了咽口水,一想到他袍子下面空空的,什么也没穿,我的分身便迅速膨胀。 他爬上床,躺到我身边,曲起双腿,再缓缓地把腿打开,用手遮住重要部位。 光是看见他这样顺从的姿态,我的欲望已忍不住要爆发了。 我压抑地道:“是温春子教你这么做的?” 他羞怯地点了点头。 我强压欲望,爬过去,抓住他的大腿,又道:“别遮了,快把袍子撩起来,撩到胸口上。” 他听话地把袍子撩起来,撩的动作却很慢,他雪白的玉肌、青涩的欲望、小巧的肚脐和胸前两点樱红便慢慢地敞露在我眼前。他这副身躯原是我平日里看惯了的,然而此刻对我来说,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迫不及待地将他的两条腿绕到我腰上,俯身用舌尖在他左边的乳晕上画着圈。他甜腻的呻吟脱口而出,马上又被他用手捂住。 我看他一眼,道:“别捂,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即刻放开了手,轻轻地哼叫。 我接着用舌尖在他乳尖上舔了舔,继而用力吸住他的乳头,再用手揉捏他右边的乳头。 他惊呼出声,忍不住用小腿在我背上磨蹭起来。 我感觉到他的异动,撑起身来,便看见他腿间粉嫩的欲望已高挺、膨胀。 他脸颊通红,喘息道:“我好难受啊,信弘。” “温春子没教你怎么解决吗?”我含笑问他,一面抓起他的手,让他握住自己的欲望,我再用手包住他的手,带他上下撸动。 “没……啊……啊……”他虽觉得羞耻,却也受不住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快感,不久便泄了出来。 我坏笑道:“感觉怎么样?” 他喘着气,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我。 我无所谓地笑笑,放开他的手,在他掌心沾取了经验,再把一根手指头缓缓送入他的小穴。 “疼。”他受了惊吓,张开眼睛,“你不能再让我多歇一会儿吗?” “不行,歇久了你会更痛的。”我的手指缓慢而规律地抽插起来,等他已不那么难受,便又加入一根。 直加到第三根的时候,我便把手指撤出来,掏出自己火热的分身,一个挺身,进入了他体内。 “好疼……”他眼中泛起水光,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温春子没告诉我这个会这么疼……” 我难耐地道:“这时候你就别再提温春子了,多扫兴呀!还有,你尽量放松一点,放松了就没那么痛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试着放松身体,甬道内也略有松动,我便款款摆腰抽插起来。起初他皱着眉,似乎总有点不适,而当我稍稍变换了角度,陡然戳中他体内某处,他一下子弓起背来,娇喘连连,而后又软绵绵地倒回床上。我见他软趴趴的欲望又重新挺立,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便对准那个敏感方位,加快了摆腰的速度…… 伴随着阵阵喘息、呻吟,我们同时达到高朝。我浑身舒畅了,刚想把分身抽出来,抱他到澡堂洗洗。他却收紧双腿夹住我的腰,不让我退出,一面问道:“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我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把他抱起来,自己慢慢站起身,又盘腿坐下,让他坐在我双腿间。 他慌忙抱住我的脖子,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吻了吻他微微嘟起的红唇,笑道:“你不是想要我的答复吗?我们再做一轮,我再给你答复。” 他还没来得及抗议,已被我抱住腰,只能随着我的动作,上下扭摆臀部,一面惊喘、呻吟。我更加深入到他体内,快感迅速堆积,便向着另一个顶峰冲刺起来…… 第十八回 清晨时,我从美梦中醒来,才翻过身,美梦中的人就已不见了。我慌忙坐起来,掀开被子,身边确实没有人,而床铺和被子都是干干净净的,连我的身上也穿着洁净、清爽的绸缎睡袍。我再回想昨晚的事,记忆已有些模糊了。 我大失所望,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问自己:“难道我昨晚真的喝多了,那不过是一场春梦?” 这时,有人来敲门。 我动也不想动,懒懒地道:“请进。” 进来的是温春子和朔方流,他们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二话不说便拉我起床。 朔方流倒了碗浓茶给我,一面催促道:“你快点穿衣洗漱,待会儿我们就出发了,早饭在马车上解决。” 我用茶漱了漱口,再把茶水吐到床边的痰盂里,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温春子已将盛了热水的铜盆端来:“昨晚叫你去喝喜酒,你不去。那个九宫城主都说了,他孙子一直想离开瓮阳,去闯荡江湖,可是他老人家不放心,一直没答应。现今他孙子已有人照顾,还有我们这一帮朋友罩着,他也只好由得他出城去闯荡了。”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马马虎虎洗个脸,收拾了包袱,换上我进城前穿的那身豆青布衣,随他们出门去了。 我们所乘的马车很大,要用四匹骏马才拉得动,车厢内也十足宽敞、华美。朔方流拿着干粮、水壶,坐在外面吹风、赶车,我们四人则围坐在铺了毛毡的车厢内,享用着炕桌上精致的早点。 周睿就坐在我身旁,我看见他,不由得想起昨晚的春梦,感觉异常尴尬,便尽量不去看他的脸,随口问道:“我们为什么要坐马车,每人骑一匹马不是更方便吗?” 楚霏微一面给周睿倒茶,一面说:“因为我和周睿昨晚上都没睡好,不想骑马。” 我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便不再说话,专心吃东西。 温春子瞧着楚霏微脸上的面纱,问道:“你今日怎么不易容了?” “人皮面具偶尔戴一戴尚可,倘若每天都戴,我的脸可受不了。”楚霏微眉眼含笑,接着又道:“周睿都和我说了,你们在找一张地图,我身上的确有块地图,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 温春子兴奋道:“你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吧。” 楚霏微便把脖子上的白玉璧解下来,摆到炕桌上。玉璧的反面的确刻了一幅微小的地图,只是肉眼很难看得清。我和温春子都凑过去,眯着眼睛仔细观察,而周睿却慢慢喝着茶,连看也不看,似乎早已见识过了。 温春子摇着头,道:“太小了,哪里看得清楚?” 我促狭道:“这得用放大镜啊!” 谁知楚霏微果真从身后的小箱子里翻出了一把镶玳瑁边的放大镜:“你说的是这个吗?”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 温春子连忙用放大镜观看,不过一会儿,他又为难起来:“这好像是块小地方的地图,怎么也不标地名?连个字都没有!我们怎么找啊?” 我想了想,问楚霏微:“你爷爷有没有跟你讲过这块玉璧的由来?” 楚霏微默想片刻,道:“没有,我爷爷只叫我好好保管这块玉璧,说它是我们家的保命符,还说假如他哪天病重,我便一个人躲到静水去……” 温春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插嘴道:“静水!对了,我见过地图上的这条河,那年我和小秋到静水游玩,还在这条河上放过花灯,这条河的名字就叫静水河!” 我寻思道:“现今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乖乖地把地图送到康王府。二、我们先到静水把传国玉玺找出来,再用传国玉玺要挟康王,逼他交出解药。” 楚霏微吃惊道:“这地图竟和传国玉玺有关?爷爷可从来没和我说过!” 温春子道:“那你知道你爷爷曾是先帝封的镇南王吗?” 楚霏微点点头,道:“我父亲生前倒是提起过这件事。” 温春子接着道:“当今皇帝仁慈,虽然提防镇南王,也只削了他的兵权,可皇室子孙未必人人都能容忍镇南王,何况瓮阳那地方高手如云,镇南王若有反心,招兵买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但就我看来,你爷爷年事已高,应该没有那个心力去谋反了,他只希望给你留条后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也不会告诉你传国玉玺的下落。” 楚霏微思忖片刻,又道:“我爷爷怎么会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我道:“那你只能问你爷爷了,我们也不好乱猜。行了,别把话题岔远了,我刚才提到的那两条路,你们选哪条?” 周睿忽然放下茶碗,道:“我们当然得选第二条路,我总觉得七王爷绝不会让见过这张地图的人活命,因而我们唯有找到玉玺,用它来做交换,才能换我们活命的机会。” 我微笑道:“幸亏我们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康王也许料想不到,我们这么快就把地图找到了。” 日暮时,我们出了瓮阳,朔方流把车赶到一个小山村,在村里找了一户人家借宿。那户人家收了楚霏微不少银子,待客十分周到,不但亲自下厨烧饭烧菜,还把主屋让给我们住。 晚饭后,我们五人在村子里散了步回来,夜已深了。 楚霏微硬是要周睿和自己同住一间房。朔方流不睡觉,只在马车里小憩,替众人守夜。我别无选择,只能和话多的温春子挤在一块儿。 果然,我们一躺上床,温春子便没完没了地调侃起我来:“你想他们在房间会做什么?只是乖乖睡觉?之前散步的时候,我可听楚霏微说了,他说这小山村里的夫妇大都恩爱和睦,他很羡慕他们,嘿嘿……你可得小心了!虽然周睿对你有情,可那个楚霏微美若天仙,应该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吧?” 我把手垫到脑后,盯着房顶,反问道:“那么他若来勾引你,你会拒绝他吗?” 温春子斩钉截铁地道:“我心里只有小秋,绝不会受任何人的诱惑!” “这不就对了吗?不是每个人都会贪图他的美色。”我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没把握。毕竟周睿从没有亲口向我表明过心意,他对我的情很有可能只是亲情。 温春子安静了一会儿,又多嘴道:“话说回来,他们俩已拜堂成亲,没准也是有名有实的夫妻了。周睿即使不被他的美色所惑,倘若和他发生了关系,慢慢地也会产生感情的。” 我长吁短叹,趁他不注意之时,便翻身把他压制住:“你再多嘴,信不信我非礼你?” “你放过我吧,我再不敢了……” 正说着,他的脸色变了变,随即把一粒药丸塞进我嘴里,自己紧跟着也服下一粒。 我把药丸咽下去,继而闻到房里有股异香,我的身子很快便感到乏力,可没过多久,我的气力又都回来了,想来是温春子给我吃的药丸起了作用。 温春子一把推开我,道:“快别愣着了,周睿他们说不定已遭人暗算!”说着,他便已跳下床,飞奔而去。 第十九回 我随后也赶到了周睿的房间里,见他和楚霏微躺在床上,业已昏迷。温春子给他们服了药,吩咐我道:“你照顾他们俩,我到外面看看去。” 温春子走后不久,周睿和楚霏微便醒了过来。 我急忙问道:“你们看看,丢东西没有?” 楚霏微伸手在自己胸前一摸,猛地坐起身来:“完了,玉璧不见了!” 周睿也吃了一惊,懊恼道:“我们怎么会睡得这么死?贼来了,都不知道!” 我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少年武功虽然不错,却还嫩得很呢,不知道江湖上有许多下三滥的伎俩。” 周睿斜睨着我,道:“你不是也没混过江湖吗?” 我笑道:“可我至少比你多活了几年,听过的怪事也比你多。” 楚霏微急道:“你们怎么还有心情斗嘴?” 周睿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急,我……” 说话间,温春子和朔方流已赶了回来。 我忙问朔方流:“知道暗算我们的人是谁吗?” 朔方流摇摇头,道:“我追了那黑衣人一段路,才发觉自己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便连忙赶回来。不过,那黑衣人的轻功奇高,就算我一直追下去,也未必能追得上他。” 温春子看看周睿和楚霏微,道:“你们没事吧?” 楚霏微愁眉不展地道:“我们虽然没事,可是我的玉璧不见了。” 温春子思索道:“我觉得暗算我们的人起码有三个,他们分头行动,一个人负责引开朔方兄,另外两个人分别到我们的房间来偷东西。他们计划如此周全,一定是在半路上就盯上我们了。” 众人听了,叹气不止。 周睿忽然道:“你们也别太着急了,我早就料到我们有可能会遭人暗算,所以昨儿个晚上我就把地图刺到信弘背上去了。” 我愣了,倒不是因为他提起刺青的事,而是他说地图是他昨天晚上才刺到我背上的,这也就是说他昨天晚上当真来找过我!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温春子和朔方流已走过来,扒了我的上衣,露出我背上的刺青。 温春子看了看,笑道:“这幅地图可比玉璧上的那幅清楚多了!真有你的!周睿。” 楚霏微也松了口气,笑道:“怪不得你昨夜去了那么久,我就说嘛,表明心迹需要那么长时间吗?” 我听了他们的话,更是一愣一愣的。 朔方流思虑片刻,道:“以防他们抢先找到玉玺,我们还得加紧赶路才行。” 于是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们已坐上马车,向静水进发。朔方流依旧在外面赶车,途中经过一片山林时,温春子忽然叫朔方流停车,说要下车方便。朔方流和楚霏微正好也内急,便都随他去了,留下我和周睿看车。等他们回来,我和周睿便也下车去方便。 刚走进林子,我便小声问周睿:“你前天晚上真的又在我背上刺了什么东西?” 他轻轻笑道:“当然没有,你背上的地图和玉璧上的地图本就是同一幅。楚霏微第一次把那块玉璧拿给我看时,我也吃了一惊,不过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乌白雪既然和楚霏微交好,那么他肯定也见过那块玉璧,还把玉璧上的地图画了下来,刺到你背上──昨晚玉璧被人偷去,我便顺水推舟,编了个谎话,让大家以为你背上的地图是前天晚上才刺上去的,以免日后他们若发现了你背上的地图,会认为我们一直没把他们当朋友,还会对我们起疑心。” 我欣喜道:“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用躲藏,可以大大方方地洗澡了!”我边说边顺手揽住他的肩膀,“那么你前天晚上当真来过我的房间?” 他俏脸飞红,瞪着我道:“你没失忆吧?还是你想赖账?” “嘿嘿,我是怕你赖账。”我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脸更红了,一把推开我,道:“走开,我要尿尿!” 我们餐风露宿,只用了五天时间便赶到静水镇上。五天内,楚霏微已和温春子、朔方流混熟,我们在客栈开房的时候,他便不再强求周睿陪他,而是选择和温春子同住。我求之不得,自然要和周睿同住,朔方流依旧落了单。 这几日,我们奔波劳累,到达静水镇时,已近黄昏。于是我们决定在客栈休息一晚,等养足了精神,再去找寻玉玺所在之处。 进了客房,我便将包袱撂在桌子上,倒杯水来喝,一面笑着问周睿:“那个楚霏微怎么不粘着你了?” 他笑了笑,推开房间向南一侧的窗户:“霏微一直很想出外游历,便和他爷爷提出成亲的打算,好让他老人家安心放他走。他和我成亲不过是一个策略,当不得真的,何况成亲之前我就和他说清楚了,我已有心仪的对象,之所以来参加甄选也是为了打听地图的下落。既然我们双方都有难处,正好可以互相帮忙。前阵子,霏微还没和温春子他们混熟,只好要我陪他睡,你别误会了。” 我听了,心中雀跃不已,站起身走到窗前,刚想伸手拥抱他,却遥遥地望见远方的静水河面上火光点点。我忽然被那片繁华的景象吸引住,转而和周睿说道:“那边好像正在放花灯,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笑道:“你不累吗?我们还没下楼吃晚饭呢。” 我坚持道:“吃过晚饭正好散步,我们也用不着那么早睡觉。” 他笑着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去和温春子他们说一声,估计想去的也不止你一个。”说着,他便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出门去。 结果是,我们五个人吃过晚饭后,都去了静水河畔许愿、放花灯。 我们在小镇上买了五盏造型各异的花灯,临到河边的时候,我、周睿和朔方流忽然想起没带纸笔,刚要回镇上买些来。 温春子却拦着我们,笑道:“我和霏微都准备好了。” 我们五个人便趴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把各自的心愿写在纸条上。 我这边刚写好,才要把纸条塞进花灯里,温春子却趁我不提防,抢了我的花灯,还把我的心愿读了出来:“愿我们能早日找到玉玺,长命百岁──你的愿望就只有这么一句话?我还以为能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 我恼火道:“你把它念出来,岂不是要失灵了?” 温春子忍俊不禁,道:“你放心,朔方兄肯定也许了这个愿望,你这个失灵了,还有他的呢。” 朔方流冷哼一声,并没有否认。 周睿笑着和温春子说道:“你既然看了信弘的,为了公平起见,也说说你自己的愿望吧。” 温春子立马将花灯护进怀里,学着我刚才的表情,道:“把它说出来的话,岂非要失灵?” 众人开怀大笑,连时常面无表情的朔方流也微微露出笑意。 我冷笑道:“你不就是盼着吴秉秋早日归来吗?我猜也能猜到!” 楚霏微笑道:“你们两个就别闹了,快快把花灯放了,我还想沿着河边散散步呢。” 我和温春子听从他的话,和众人一起把花灯放了,而后沿着长长的静水河散步,送那点点光火顺流远去,我们也就掉头回客栈去了。 第二十回 这一晚,我睡得很好,第二天清早就爬起来,叫醒周睿,和他一起穿衣洗漱。我们收拾好包袱,下楼走到大厅时,温春子、朔方流和楚霏微已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吃早饭,我们便走过去自己找位置坐下。 吃完早饭,朔方流再次提醒众人道:“没落下什么东西吧?我们这一走就不会再回这家客栈了。” 周睿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道:“我想把信弘身上的地图画下来,你们以后看着也方便。” 温春子打趣道:“我们要看的时候就把他的衣服扒下来,没什么不方便的,何况现在是夏天,他又不会冻着,你难道还怕我们非礼他不成?” 我刚要反驳,周睿又抢着说道:“的确不方便,地图不全在他背上,还有小半截在他屁股上呢。” 楚霏微正喝茶,一不小心呛着了,边笑边咳嗽。 温春子替楚霏微拍着背,一面笑着和我们说道:“好吧,趁着我们还没退房,你们快回去把地图画了,我们在这里等着。” 地图上唯一做了特殊记号的地方就在距离静水镇二十里外的一座山林中,我们乘坐马车赶到那儿的时候,见林子三面环山,唯一的入口前方横着一条长长的河,附近没有人烟,河面上自然也没有搭桥,马车只得停在河边。我们五个人下了马车,看眼前的长河并不算宽,我们便干脆舍弃了马车,各自施展轻功水上漂,轻松掠过河去。 我们走到山林入口时,发现那里赫然竖着一块石碑,石碑上面刻了四个奇形怪状的古体字,我们之中只有楚霏微认得,他迟疑着将那几个字念了出来:“凌虚黄泉……好奇怪的名字!” 周睿想了一下,问楚霏微:“你可认得这字迹?” 楚霏微又盯着那些字看了一会儿,吃惊道:“我小时候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几张类似的书法!父亲说那是爷爷年轻时写的。” 温春子听了,笑道:“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朔方流一直留心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忽然道:“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太安静了吗?” 我道:“附近没有人烟,自然安静。” 他摇着头道:“这里不仅没有人,我也感觉不到飞禽走兽的气息,甚至听不见虫鸣,这里简直比坟墓还安静!” 温春子、楚霏微和周睿纷纷闭目聆听,过了一会儿,他们才睁开眼,面色都十分凝重。 我虽已有些退缩,仍然大着胆子道:“别磨磨蹭蹭的了,死就死吧,早死早超生!” “呵呵,你也不必这样悲观。”楚霏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假如这地方真是我爷爷一手安排的,那么他一定不会害我,只是想恫吓其他入侵者而已。”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也稍稍松了口气,便不再拖延时间,向着这座凌虚黄泉迈开了脚步。 地图上所画的只是这座山林的略图,我们谁也不知道玉玺的具体所在,只知道它就在这一整座山林里。 楚霏微领头带着我们走进山林,他也只是随便找了个方向,慢慢向前探路,我们都在跟着他碰运气。 山林里四面都是树,树高参天,遮天蔽日,即使今天的阳光充足,山林里始终是阴冷的。我们没走多远,忽然间,刮起了一阵风,风声回荡在山林里,仿佛野兽的嘶鸣。 我倒抽一口凉气,停住脚,迟疑道:“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走错了方向,还是退回去看看吧?” “来不及了。”朔方流回头看着来时的路。 我们四人也纷纷回过头去,只见小道两边的树木正在自动聚拢,一瞬间便断绝了退路。 “太邪门了!这些树难道都是活的?还是我眼花了?”温春子边说边使劲擦了擦眼睛。 周睿道:“你没有眼花,我们也都看见了。” 楚霏微歉然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朔方流忽然又道:“看来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他话音才落,只见前方起了一层薄薄的雾,似轻烟一般,随着这阵劲风飞快向我们扑了过来,扑在我们的脸上、身上,凉丝丝的。 我抖了一抖,抱着胳膊,问道:“这雾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有人回答,他们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茫然。 正当此时,无数股浓稠的白雾凭空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仿佛决堤的洪水,来势汹汹。 朔方流大声道:“快到树上去!”说着,他已飞身掠上树枝。 我们几个随即反应过来,飞身而起,掠向附近的几株大树,脚尖轻踏树干,旋身落在几根较为粗壮的树枝上。 我们惊魂未定时,地面已被雾水占据。滚滚白雾,翻腾激越,恰似一条湍急的河流。 我看着眼前的奇景,恍然大悟,道:“我算是知道这里为什么叫凌虚黄泉了!我们莫不是真的走上了黄泉不归路?” 朔方流沉吟道:“我听说古时有种潜影阵法,专以制造幻象,迷惑敌人,可没想到幻象也能如此真实。” 楚霏微寻思片刻,道:“爷爷最喜欢研究五行八卦,我小时候常常看到他在园子里摆弄一些小石头,他可以用那些不起眼的小石头摆出各类阵形。”他说着,转头四顾,“莫非这一整座山林就是一个巨大的迷阵?” 周睿道:“那你爷爷有没有教过你如何破解这些阵法?” 楚霏微垂头丧气地道:“他是想教我,可是我对五行八卦不感兴趣,从来也不肯学。” 温春子笑道:“你不必自责,我们是依靠着你的地图才找到这里来的,现在轮到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了。”他一面说,一面掠到高处的枝梢上,“这地方既然叫凌虚黄泉,那么会不会也有一条奈何桥呢?” 我笑道:“这倒有意思,说不定过了那座奈何桥,就会有另一番天地。” 朔方流道:“风停了,我们继续向前探路吧。” 风虽然停了,但树下的白雾还没有散,我们下不了树,只得从一根树枝飞跃到另一根树枝上。他们几个轻功了得,在枝梢间起起落落,大气也不喘一下。我就差得远了,不但很快便被他们甩下,并且越甩越远。我勉强追赶他们一阵,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 “信弘。”周睿见我落单,立马掉头赶了回来。 他轻飘飘地落在我所在的树枝上,背过身,微微弯下腰,道:“快上来吧,我背你。” 这情景似曾相识,我愣了一下,恍然忆起当年我也是这样背着他走出那个阴暗的地窖。一晃四年过去,那个曾经瘦小的身躯何时已变得如此修长? 我笑着摇了摇头,眼眶竟有些酸涩。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怎么了?” 我扶额叹了口气,玩笑道:“我若是要你来背,不如拿根绳子在这棵树上吊死算了。” 这时,楚霏微、朔方流和温春子也赶了过来。 温春子听见我说的玩笑话,便也打趣道:“你个人的面子事小,我们大家赶路要紧,你就从了周睿吧。” 我不搭理他,径自掠到前方的树枝上,转回头道:“我歇够了,咱们继续赶路吧。” 周睿又跟了过来,牵住我的手:“让我拉着你吧,你也可以省点力气。” “还有我。”楚霏微也跳到我们这根树枝上,牵住我的另一只手,“两人拉总比一个人拉轻松得多,也快得多。” 我正叹气,不料脚下的树枝已承受不了我们三个人的重量,“喀嚓”一声即将断裂,楚霏微和周睿旋即拉起我,飞身掠到前方的粗枝上。 朔方流冷着脸,道:“这里没有食物,到晚上也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不然只能困死在这里。” “对不起,是我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主动握紧周睿和楚霏微的手,“有劳二位。” 第二十一回 太阳落山之后,山林里更加阴冷,我们在偌大的林子里兜兜转转,辛苦了大半天,仍未逃出迷阵。任凭他们几个的轻功再怎么高强,也受不住这种劳累。 “我……我不行了……”温春子停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扶着树干直喘气。 “看来我们非得在这里过夜了。”楚霏微也累得不行了,松开了我的手,独自跃到附近的大树上,靠着树干坐下来,脸上的纱巾已被汗水湿透。 我和周睿落在同一棵树上,抱着树干歇气。 朔方流似乎并不是很累,但见我们停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这时,林子上空陡然响起一阵闷雷,闪电直劈而下,远处的大树不幸被闪电劈中,火花闪耀,大雨倾盆而下。 雨滴穿过枝叶间的空隙,不久便将我们几个淋成了落汤鸡。 我打了个喷嚏,倚住树干坐下来:“所谓祸不单行,就是这个样子了。” 温春子抱着胳膊,笑道:“好在我们没被雷电劈中,知足吧。” “这都下雨了,树下的白雾怎么还不散?”楚霏微索性将脸上湿淋淋的纱巾扯下来,扔到树下。 朔方流靠着树干闭目养神:“所谓幻象,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转过头看看周睿,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树枝上,用力地搓着手。 我忽然想起四年前他第一次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搓着手的。后来,一到天冷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搓手,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习惯。 我冲他喊道:“你到我这边来坐吧,我抱着你。”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不冷。” “你来吧,我冷……”话没说完,我又打了个喷嚏。 这时,周睿已跳过来,在我身前坐下。我马上伸手抱住他,抱得紧紧的。 楚霏微见了,也转过头冲温春子喊道:“我好冷啊!” 温春子张开双臂,笑嘻嘻地道:“你过来吧,我抱着你。” 我看也不看他们,只把脑袋靠在周睿的肩膀上,和他说悄悄话:“时间过得真快呀,不知不觉我们已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现在虽然困难,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活下去,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更多的时光。” 他安心地靠在我怀里,微笑道:“那时若非你救我出来,我肯定早已死在那个黑暗的地窖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希望,只有你活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最好是,我们一起活下去,白头到老。” 雨一直下着,我和周睿紧紧相偎,聊着我们一起度过的这四年里的每一件小事,细细数来,原来我们已拥有那么多的回忆…… 次日,我们几个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雨已经停了,树下的雾却还没散。我们淋了一夜的雨,粒米未进,面容都很憔悴。 温春子恹恹地道:“林子这么大,连只鸟也没有,唉,我和朔方兄是挨过饿的,饿几天也没什么大问题,你们几位少爷仔还能撑吗?” 我摸着周睿的肚子,道:“能吧,最多再撑一天。” 周睿扭头看着我,笑道:“只要有水喝,我就能撑七天。” 楚霏微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苦着脸,道:“我好怀念我每天吃剩下的那些美味佳肴……假如我们能逃出去,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浪费食物了!” 朔方流起身催促众人道:“走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 正当这时,缕缕阳光投射进山林,林子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彩虹。 楚霏微笑道:“原来这林子里也能看到彩虹桥啊,这该不会也是幻象吧?” 朔方流和温春子睁大眼睛,异口同声地道:“你说什么?” 楚霏微愣了一下,道:“我说……” 不等楚霏微说出口,我便抢着说道:“他刚才说彩虹桥,还说幻象!” 周睿接着道:“这道彩虹怪异得很,莫非它就是凌虚黄泉的奈何桥?” 温春子把手一拍,道:“我们就顺着这道彩虹去找,没准真能找到出路!” 果真如众人所料,彩虹的尽头便是这座山林的尽头,而山林的尽头本是山壁,山壁上却被人凿出了洞,洞内有一条狭长的隧道,不知延伸向何方。 我们挨个钻进山洞,在黑暗的隧道里爬行,也没爬多久,便看见远方的光亮。 隧道外面果然另有一番天地,我们又挨个从隧道爬出来,视野豁然开朗,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广袤的草地,碧空下,微风轻拂,除了颤动的草丝,依旧空无一物。 我仰面望天,无奈道:“我们似乎从一个困境走到了另一个困境里。” 周睿笑道:“那也好过总在一个地方打转。” 朔方流忽然道:“有声音。” 这时,只听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雪白的鹿。 “冬阳!”楚霏微一看见那只白鹿,便兴奋不已,飞奔过去,一把抱住白鹿的脑袋,和它亲热起来。 我们四人也追了过去。 温春子问道:“怎么,你认得这只白鹿?” 楚霏微摇了摇头,道:“不认识,不过它长得和我家花园里的那只白鹿一模一样,我刚才还认错了呢,抱了才知道不是。” 我疑惑道:“你刚才叫它冬阳?” “冬阳是我家白鹿的名字。”楚霏微指着那只白鹿的眼睛,“它们的眼睛都是浅金色的,像极了冬日的阳光,所以我才叫它冬阳。” 温春子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道:“既然不是你家的鹿,不如把它宰了,烤来吃吧?” “不行!”楚霏微马上抱紧了白鹿的脑袋。 朔方流斜睨着温春子,反问道:“假如这只野兽可以为我们带路,你还想吃它吗?” “它脖子上带着铜铃,不是野兽。”楚霏微正分辩,那只白鹿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呦呦”叫了两声,朝着某个方向飞奔而去。 我们五人连忙施展轻功去追赶。 白鹿一直将我们引到一座纯白色的宫殿前,而后便跑得不见踪影了。 我们并非赶不上那只白鹿,而是被宫殿前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我和楚霏微纷纷吃惊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睿虽也吃惊,却很快镇定了下来,见朔方流和温春子已入手检查那些尸体,便走过去问道:“有什么发现吗?” 温春子摘下一具男尸的腰牌,看了一眼,道:“死者的身份应该是宴梅帮的香主,曾离影,尸身尚未腐坏,可见他才死不久。” 我和楚霏微也走近,看了几眼。 我惊讶道:“这个人好面善啊,仿佛最近才见过。” 楚霏微默默点头。 温春子道:“可不是嘛,他就是梅香队的成员。我从前只听过宴梅帮香主的名号,没见过他本人,所以小组赛那时没能认出他来。” 我寻思道:“那么,偷走玉璧的人会不会是他呢?” “嗯,极有可能。”温春子又将腰牌放了回去。 朔方流跨过曾离影的尸体,走到另几具尸体前,用脚尖抬起趴卧在地上的一具男尸,轻轻一踢,让他翻转过去,脸朝上。 出于好奇,我们几个也都跟上前去。 我捂着鼻子,看看那具散发着恶臭的男尸,他的脸已肿胀、腐烂,难以辨认出原貌。 周睿又看看旁边的几具男尸,道:“我看这几个人的打扮好像王府的侍卫。” “没错,是良王褚闵的侍卫。”温春子踢了踢男尸手上紧握着的弯刀,“他府里的侍卫专配这种刀。” 我疑惑道:“这个良王是?” “良王就是六王爷,我曾经被他抓回去过,他府里的侍卫身手不凡,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逃出来的!”他吐了口气,接着又道:“当今皇帝有七子,分别是:顺王褚慷、昌王褚明、平王褚惜、忠王褚正、谦王褚槿、良王褚闵和康王褚铨──像刚才那样的问题,你以后就别问我了,明白?” 我讷讷地点了点头。 周睿道:“这里起码有上百号人,其中既有武林中人,又有王府的侍卫,身手应该都不错,谁有能耐将他们全部杀害?” 朔方流果决道:“他们极有可能是自相残杀而死。” 温春子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直沉默着的楚霏微忽然开口道:“既然王府的侍卫都来了,那几位王爷……” 我插嘴道:“我想那几位王爷若得到地图,一定不放心让外人去取玉玺,所以王爷们必定会亲自出马!” 我们五人一致将目光投向那座神秘的宫殿。 朔方流领头带我们跨过一具具尸体,走上宫殿的台阶,到殿门前。殿门是虚掩着的,我一抬头,便看见镌刻在殿门上方玉匾上的四个大字。 我一字字念道:“无觉地宫。” 这时,温春子、朔方流和楚霏微已推门走入宫殿。 温春子回头见我和周睿还愣在门口,便问:“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难道是怕了?” 朔方流和楚霏微也停下来等我们。 “没什么,我们就是觉得这宫殿的名字很奇怪。”周睿牵着我走入殿内。 我见他似乎也有心事,边走边小声问道:“你也觉得这名字奇怪?” 他点点头,又摇头,道:“不过是个名称,这宫殿未必和我们的师父有关。” 大殿内空荡荡的,除了中央的宝座之外,别无他物。我们走上宝座前的丹墀,仔细看那宝座,发现它居然是用纯金和宝石打造的。 温春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并且还一屁股坐了上去,跷着二郎腿,笑嘻嘻地道:“你们说这张宝座比不比得上夏国皇帝的宝座? 我笑道:“我和睿儿又没见过夏国皇帝的宝座,哪知道?”说着,我又转过头问朔方流和楚霏微,“你们见过吗?” 他们俩一致摇头。 “可我觉得再贵重的宝座也就这样了……”温春子正说着,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因为那宝座居然“轰隆”一声,慢慢地陷了下去。 我们几个来不及多想,便也一起挤上了宝座。 第二十二回 那张宝座像个升降机一样,载着我们慢慢降到这座宫殿的底层。等它落定,我们便连忙跳开,宝座又缓缓回升上宫殿。 我们面前依旧空无一物,除了一条长长的地道。地道两侧的墙壁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竟隐隐地发着光,我们便借着这样的微光继续向前走。 我们走着走着,隐约听见一阵阵类似于野兽的嘶吼声,每往前走一段路,那种嘶吼便更清晰一点。我们受着声音的牵引,一直走到地道的尽头。 地道的尽头是一道石门,朔方流伸手推门,门却纹丝不动,他又用上内力去推,依旧推不开。 温春子道:“干脆我们五个人一起推吧。” 于是我们五人一起站到石门前,用上各自的内力,果然慢慢地将厚重的石门给推开了。 门外别有洞天,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广场和一座巍峨的地下宫殿。 我惊讶道:“这才是真正的无觉地宫吧?” 这时,一阵阵的嘶吼声又响起来,吼声回荡在广阔的地府,让人听了寒毛直竖。 周睿和楚霏微异口同声道:“好像是从宫殿里发出来的!” 我们走过广场,走上那百来级台阶,到宫殿门前,抬头看向殿门上方的金字匾额,果然又是无觉地宫。 殿门依然是虚掩着的,辉煌的灯火从殿门上的花格子里透出来,那一声声嘶吼听起来更加的惨厉。我们只停留了片刻,便将殿门推了开来。 殿内的装潢、陈设金碧辉煌,可大殿中央摆的却非宝座,而是一个与这些装潢和陈设毫不相称的大铁笼。铁笼里关着的并不是野兽,而是几个大活人,他们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衣服却都贵气十足。 这当儿,他们发现有人开门走进来,便不再乱喊乱叫,一起冲到铁笼前,抓着栏杆,朝我们吼叫:“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我被他们这疯狂相吓得倒退了一步,喃喃道:“原来这人发起疯来比野兽还可怕。” 岂料那几个疯子居然听见了我的话,一齐朝我怒吼道:“你才是疯子!本王要杀了你,杀了你!” 温春子吃了一惊,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人,道:“六王爷?” 那人也认出温春子来,便将手伸出笼子,瞪着眼,指住温春子,吼道:“你是温春子!好啊!快放本王出来!本王一定重重地赏你!” 这时,有人高声道:“他们也救不了你们。” 我们循着那道清亮的声音觅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出现在大殿右侧的小门前,男子衣冠华丽,风神疏朗,正是指使我们到瓮阳去取地图的康王褚铨! 笼子里的几位王爷看见他们的同胞兄弟,更加疯狂地吼叫起来,恨不能冲破牢笼,将他碎尸万段。 “你们好吵,能不能安静一点?”褚铨冷笑着把脚一跺,那巨大的牢笼便陷了下去,陷入更深的地底。 正当我们迷惑不解之时,褚铨款款向我们走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那是位鹤发童颜的老者。 楚霏微看见那老者,脸色煞白:“爷爷!您怎么在这里?” 九宫城主笑道:“爷爷是来接你的。”说着,他张开双臂,走上前去。 楚霏微却向后退了一步。 周睿顺手将楚霏微拉到自己身后。 九宫城主见楚霏微退缩,便自动停了下来,停在距离我们一丈远的地方,褚铨也不再上前。 朔方流冷冷地道:“你们不打算解释吗?” 褚铨把手一摊,笑得既轻松又愉快:“如你所见,所有对手都被本王解决掉了,还需要解释什么?” 温春子疑惑道:“你已经找到玉玺了?” 褚铨笑道:“打一开始,玉玺就是我囊中之物,何必去找?”他边说边看向九宫城主,“是不是呢?爷爷。” 楚霏微惊疑道:“你为什么叫他爷爷?” 九宫城主笑着替褚铨说道:“因为他就是爷爷替你定下的夫君。” 楚霏微抓紧周睿的手:“可是我已经和周睿成亲了!” 九宫城主冷笑道:“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不能算数,而且爷爷还知道,你们并没有圆房。” 我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思绪飞转,忽然道:“这么说,王爷早已和九宫城主串通好了,地图的消息便是你们散布出去的。王爷劳师动众,抓朔方兄和温春子回来,也是为了要引起各大王府的注意,让他们确信你也在寻找地图,而你所寻找地图就在瓮阳。那些王爷们一旦得到地图,必定会亲自到凌虚黄泉来取玉玺,你们正好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我不明白,地图明明只有一份,那些王爷怎么都找到了这里?” 九宫城主哈哈大笑,道:“谁说地图只有一份?那种东西有一便有二,他们进城来找,老夫便让他们找到,容易得很。” 我喃喃自语:“怪不得他们比我们早。” 褚铨正视我,笑道:“你很聪明,可是聪明的人通常不长命,这让我想起我曾经的合作伙伴,若非他坏了我的好事,也许三年前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不过,也是托他的福,我才有机会和九宫城主联手,从而布出更完美的局。” 我听了,失声道:“你说的那个合作伙伴就是乌白雪?” 他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并不作答。 我接着问道:“乌白雪是你杀的?” 他微微一笑,道:“不,他是服毒自杀的,因为他得不到我的信任,更得到不到我的爱,他很绝望。” 这时,楚霏微的情绪已然失控:“你撒谎!他根本不爱你!他……” 话到一半,他已失声痛哭,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从他绝美而稚气的脸上滚落,他哽咽着道:“他说过的……等我满了十六岁,他就来向我爷爷提亲……可是我等啊等,怎么也等他不来……” 话音未落,楚霏微已悄悄拔出周睿腰间的短剑,闪电般出手,刺向一丈以外的褚铨。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楚霏微会说出那番话,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因此谁也没来得及阻止他。 楚霏微的剑很快逼近了褚铨的咽喉,褚铨却静立不动,因为九宫城主已出手,只一招便打落了楚霏微的剑。褚铨乘机点了楚霏微的穴道,将他拦腰抱起,和九宫城主一起向后掠到三丈以外的地方,因为他们发现朔方流已拔剑。 朔方流拔出的是那把一直跟随着他的掩月宝剑,剑锋闪着寒光,他的目光也似这剑锋一般,冷冷地盯着褚铨,道:“把人放下。” “也把解药交出来。”温春子也已拈下别在自己袖口的三枚银针。 我和周睿蓄势待发。 岂料九宫城主替褚铨拿出一个碧色瓷瓶,飞掷向我们,趁着我们的注意力被分散之时,即便遁走。温春子伸手接住瓷瓶,随即与我们一同追赶。 我们一心追敌,根本无暇顾及其它的事,等我意识到自己的速度远不及他们的时候,我已被他们远远甩下,还迷了路。地宫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一旦进入,便很难找到方向。 我正晕头转向,忽见周睿掉头跑了回来,我喜出望外,连忙迎上前去:“他们呢?” 周睿停下来喘口气,道:“不知道,我没看见你跟上来,便独自回来找你,也没和他们打招呼。” 我道:“那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这……”他转头四顾,非常不确定地指了一个方向,“我好像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摇头叹气:“看来我们真的迷路了。” 苦恼之际,远处忽然传来清脆的铜铃声,我们即刻顺着铃声找去,便又看见那只引我们到地宫来的白鹿。白鹿静静地等着我们走近,而后掉头向前走。 我们跟随白鹿,毫不费劲地走出了宫殿,温春子和朔方流正站在宫殿外等我们。 “人呢?”我和周睿走上前问道。 温春子道:“他们比我们熟路,逃得比老鼠还快,我和朔方兄险些迷了路。” 周睿道:“那瓶解药呢?” 温春子才想起来,赶紧掏出怀里的瓷瓶,打开一看,里面竟真的有四颗碧色的药丸,他反而犹豫了:“这药会不会有假?” 朔方流冷笑道:“他们料定我们不敢轻信,可是我们若不吃这药,就会毒发身亡,吃了也未必有效,说不定还会死得更快。” 我头疼道:“那我们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周睿看着那只白鹿,道:“找出路要紧,等到了外界,我们可以请名医鉴定。” 我们几个也一同看向那只白鹿,它静静地站在旁边等我们,仿佛正在等我们做决定。 周睿走过去,摸摸白鹿的脑袋,白鹿便“呦呦”叫两声,转身奔下台阶。 白鹿并没有带我们走来时的路,而是从另一条路出去,那绝对是一条捷径,等我们重见天日的时候,已身在凌虚黄泉之外。 温春子看着那块刻着“凌虚黄泉”四个古字的石碑,苦笑道:“没想通往地宫的密道就在这石碑下面,早知道,我们就不进这林子了。” 我笑道:“千金难买早知道。” 周睿抚摸着白鹿的脑袋,默默向它道谢。 白鹿“呦呦”叫了几声,似乎在和我们所有人告别,而后一转身,跑进林子里去了。 我们目送那白鹿消失在凌虚黄泉中。 温春子忽然惆怅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通人性的鹿,真想把它带回家养起来。” 朔方流道:“它自由自在的,有什么不好?” 周睿幽幽叹了口气,道:“霏微也很向往自由啊,可是眼下他似乎又被人圈养起来了。” 我们听了他的话,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我道:“我们进这林子的时候是五个人,出来时却变成四个了。” 温春子叹惜道:“我们相处的时间虽不长,却很融洽,霏微是我认识的所有少爷仔中脾气最好的一个。” 朔方流没说话,可我们看得出他眼中也有不舍。 我们四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周睿道:“我们还是回瑞安去吧。” 没有人反对,我们各自都已做了决定。 第二十三回 楚霏微的马车依然停在河边,拉车的骏马低头吃着草,我们两天没管它们,它们似乎也没有饿着,可我们四个人的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了,便立即上车赶路。 午后,我们赶到远方的小镇上,饱餐了一顿,又储备了些干粮和水,起程向瑞安进发。 马车驶入瑞安时,正值初夏的一个傍晚,华灯初上,市井喧哗。温春子和朔方流熟门熟路,带我们到石鼓街曲巷里的一家名为金钥的小客栈入住。 温春子和客栈老板是旧识,两人一见面就聊个没完,我们三人便自行跟着伙计到后院去。 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这家客栈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伙计。 我边走边问他:“这里只有你一个伙计?” 他笑着回答:“是的,我们这里生意清闲,没必要多请人。” 周睿道:“可是你们这里也算老店了,生意这样清闲,怎么开得下去?” 伙计的笑容忽然变得神秘起来:“这个客官就不必操心了,老板自有办法把店开下去。” 朔方流冷笑道:“开着客栈给旁人看,主人另有行当。” 伙计笑道:“客官火眼金睛,何必拆穿我们?” 老板给了我们最好的两间客房,伙计分别带朔方流、我和周睿进房后,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我和周睿才坐下来,喝了杯水,便有人来敲门。 “进来吧。”我坐着不想动。 温春子随即推门走了进来,朔方流也紧跟着走了进来。 温春子道:“我问过老板了,很不凑巧,祁安堂的神医路妙出国游历去了,留下他的徒儿帮他照看铺子。” 我道:“那他徒弟的医术如何?” 温春子道:“徒弟是他新收的,你觉得呢?” 我无话可说。 周睿道:“难道瑞安就没有别的名医了吗?” 温春子道:“皇帝病危,全国的名医都被请进宫了,路妙八成是不想为皇帝看病,才出国游历的。” 朔方流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没有路妙,是否还有别的办法可行?” 温春子抿嘴一笑,道:“什么事都逃不过朔方兄的眼睛呀。” 我催促道:“还有什么办法?你快说呀!” 温春子神秘兮兮地道:“老板说皇帝的七个儿子中有五个已离奇失踪。” 我道:“这有什么了?我们知道的比他清楚,皇帝的儿子就被困在地宫里。” “等等!”周睿和朔方流异口同声道:“你说五个?” 温春子点点头,笑道:“的确只失踪了五个,谦王褚槿和康王褚铨今早还进宫探过皇帝的病呢。” 我吃惊道:“谦王?就是五王爷?他没在地宫?可是我明明数过了,笼子里有六个人呀!” 朔方流冷笑道:“六个人都是本人吗?” 我一拍桌子,笑道:“这么说,褚铨自以为完美的计划其实并不完美,他看见自己的兄弟还活得好好的,一定气得半死!” 周睿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投靠谦王吗?” 温春子道:“我听老板透露,谦王私下里也在招兵买马、笼络人心。现今皇帝病危,最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我们若投靠他,他应该不会拒绝,何况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正说着,伙计慌里慌张地闯进来,道:“外面来了好几个侍卫,说要找你们呢!” 我慌道:“会不会是褚铨的人?” 朔方流摇着头道:“若是褚铨的人,铁定已经闯进来了。” 温春子道:“我们走吧,总之不能连累老板。” 我们拿上包袱,随伙计走到大厅时,老板正招待几个侍卫用茶。我们看那几个侍卫面生,穿着打扮又不像康王府的人,都松了口气。 侍卫看见我们,顾不得用茶,起身便道:“我家主人请几位到府上做客。” 温春子道:“你家主人是谁?” 侍卫道:“不方便透露,你们去了便知道。” 于是我们四人坐上侍卫安排的马车,被他们送到一座府邸的后方。侍卫领着我们从后门进去,直走到一座花园里。我们远远地看见两个男子相互依偎着站在花园某处的石板桥上,一人撑着伞,一人正往桥下的荷花池子里洒鱼食。 侍卫将我们四人领到桥边,向桥上的两人禀报道:“王爷,人已带到。” 两人之中相貌稍显文弱的男子轻轻挥了挥衣袖,那几个侍卫便退到园子外面去了。 “这边请。”文弱男子也不多看我们,与身旁的美男一同转身,走向板桥那头的清蕖亭。 清蕖亭里早摆好了一桌精致的酒食,我们随他们到桌前坐定,美男收了伞,并不入席,只站在文弱男子身旁,为他添酒布菜。 “你就是谦王?”温春子忍不住问文弱男子。 一旁的美男冷冰冰地道:“和王爷说话时,该用敬语。” 谦王笑着摆手道:“我就喜欢说话直接的人,你们不必拘束。” 温春子更无顾忌,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住那家客栈?” 谦王笑道:“很简单,因为我派了人跟踪你们。” 朔方流道:“你派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们的?” 谦王笑而不答,信手摘下花瓶中的一朵海棠,叫美男低下头来,而后将海棠花簪到他鬓角上。 我看着那朵妖艳的海棠花,嘴角直抽。 美男也正看着我冷笑。 周睿诧异道:“他就是富竹队的那个公子哥!” 温春子打量着美男:“那时你易了容,现在这张脸总该是真的了吧?” 美男冷笑不语。 我讪笑道:“还未请教阁下姓名?” 美男冷笑道:“付一棠。” 朔方流眼光闪烁,问道:“你就是狂骨之花,付一棠?” 谦王看着付一棠,微笑道:“狂骨之花是他从前的名号,现今他只是我宠信的人。” “是。”付一棠温顺地回视谦王。 温春子道:“王爷既然一直有派人跟踪我们,应该也清楚我们几个的底细了,今日找我们来是为何事呢?” 付一棠拍拍手,站在亭外待命的仆人便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走进来,一直走到我们面前。 谦王道:“你们可认得盘中之物?” 红木托盘中一共摆放了两块玉璧,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璧。温春子靠得近,顺手拿起两块玉璧,放到桌子上,和我们大家一起端详了片刻,愕然道:“这两块玉璧和我们丢失的那块一模一样!” 谦王点点头,笑道:“这其中的一块就是从你们那里偷来的。” 朔方流冷眼看向付一棠,问道:“那晚潜入农舍偷走玉璧的人就是你?” 付一棠冷笑道:“玉璧是曾离影偷的,我只负责支开你。” 谦王接着道:“地图的消息最初是从七弟府上传出来的。七弟这个人表面上与世无争,但我清楚得很,我们七兄弟当中就属他最精、最有野心。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天起,我就派人盯紧了康王府,直到他府上的高手把你们几个抓回来,并放你们到瓮阳去取地图,我才开始相信这个消息,却非全然相信。鉴于七弟的为人,我还得多留一个心眼,因此我派了两路人去取地图。他们都平安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璧,这其中的一块还是从九宫城主的孙子那里偷来的。”谦王说到这里,冷笑起来,“这让我很是怀疑,地图的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阴谋!” 我接口道:“可是王爷你并没有拆穿这个阴谋,还派了曾离影和一干侍卫护送你的替身到凌虚黄泉去取玉玺,王爷岂非比康王更精?” 谦王微微一愣,眼光转向我,意味深长地笑着道:“一棠说你只懂些三脚猫功夫,还说小组比试那时若非为了演戏,早把你踹下擂台了。我倒认为武功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脑,统治者通常都是以智力取胜,我看你就很具备这一点。” 我干笑道:“我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终究难成大事,王爷谬赞了。” 周睿见我为难,连忙打岔道:“恕我愚笨,我还是不懂王爷为什么要找我们来,还请王爷明示。” 谦王道:“你们也知道,七弟葬送了除我之外的所有对手,而今我的对手也只剩下七弟一个。父皇病危,正是我需要用人的时候,你们不妨在我府上小住,日后我自会告诉你们该如何行动。” 周睿道:“相信王爷也知道,我们和七王爷虽没有大仇,小恨却有不少,我们的确很愿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可是目前还有一个问题。” 谦王了然一笑,道:“七弟既然敢放心用你们,一定已逼你们服下剧毒,你们如今还未得到解药?” “也不尽然。”温春子从怀中掏出那个碧色瓷瓶,“那天在地宫,七王爷和九宫城主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倒是把解药扔给了我们,我猜他大概是料定我们逃不出地宫,所以给我们解药也无妨。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我无法断定这瓶解药是真的。” 付一棠伸手道:“可否借来一看?” 温春子便将解药扔给他。 付一棠倒出药丸,嗅了嗅,又拿给谦王过目。 谦王看后,吩咐付一棠将解药交还给我们,一面说:“这无疑是噬梦的解药。” 温春子道:“噬梦?这种毒药倒稀奇得很。” 谦王向众人解说道:“七弟手下的那位严公公最善制毒,噬梦便是他的杰作。这种毒是从一种罕见的金顶蛇的唾液中提取出来的,能在睡梦中吞噬人的精魂。服毒者起初并不会有任何不适,一段时日以后,将日渐感到困乏,若拿不到解药,很快便会永眠不醒。” “怪不得我最近老没精神,看见床就想睡觉。”我赶紧拿起一颗药丸,放进嘴里,直接吞下去,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擦起额头上的冷汗来。 周睿、温春子和朔方流也已将解药服下。 “喝杯酒压压惊吧。”谦王吩咐付一棠替众人倒酒,接着又道:“我已叫下人安排好你们的住处,这几日无事,你们好好休息。” 第二十四回 从那天起,我们便住进了谦王府的品芳院。院里一共有五间房,反正不要钱,我们四个人大可以一人住一间,温春子和朔方流便已分开居住,我和周睿却坚持同居。 谦王府的床又宽又软,比我从前睡过的任何一张床都要舒服百倍,我一躺上去便再不想动了。 周睿看着我懒懒散散的样子,担忧道:“明明吃了解药,你怎么还是没有精神?” “这些天我们一直奔波劳累,精神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你别大惊小怪。”我拍拍身下的床褥,叫他也坐到床上来,“你也该好好歇着了。” 他便也脱了鞋袜,一并脱去外衣,爬到床上,挨着我躺下。 我和他面对面躺着,四目相对,顿时没了睡意,便想和他多说些话。我正想着该和他聊些什么,他已开口笑道:“我们下山以来的这几个月里好像一直在奔波。” “是啊,如今想来,山上的日子还真是悠闲,我们以后也许再不能过那样悠闲的日子了。”我微笑着叹气,“假如当初我听了你的话,到惠陵定居,或许也能过上悠闲自在的生活,唉,你后悔跟我来这里吗?” “当初我若不跟你来瑞安,如何认识温春子和朔方流?如何有机会与楚霏微相识?”他看着我,深深地看进我的眼睛里,“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是你带我走出困境,让我有机会认识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快乐与磨难。如今日子再辛苦,总比我遇见你以前的日子要好过得多,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半开玩笑地道:“你不必跟我反复强调这些,难道你和我好,只是为了报恩?” 他眼中闪过惊慌之色,抓住我的胳膊,分辩道:“我的确受过你莫大的恩惠,可是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我何必要爱上你……” 我见他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自己也慌了手脚:“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只是有些担心,因为我已经喜欢你了,并且越来越喜欢,我希望你也同样的喜欢我,而不是感恩戴德。” “我以后再也不说那些感恩戴德的话了,免得你又误会我。”他吸了吸鼻子,又微笑起来,泪光在他的眼眶中闪动。 我在他眼中看见的只有我自己,被他这样专注地看着,我很难不心动。 等我发觉的时候,我的唇已贴上了他的唇。 我们浅浅地亲吻,很快便带动了情欲。我翻过身,把他压在身下,吻着他滑腻的脸蛋和脖子。 他脸颊绯红,支吾道:“这样我们就没法好好休息了。” 我压抑地笑着道:“我还有一些体力,用完算了,反正今后的几天我们可以一直休息。” 他轻叹一口气,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好吧,我的体力只允许我做这一次。” 这天早晨,温春子闲着没事干,到谦王府的厨房逛了逛,带回一袋子绿豆和红枣。等到午后,他亲自下厨煲了一砂锅红枣绿豆汤,邀请我们三人到庭中的紫藤架下喝汤、纳凉。 这几日酷暑难当,我们几个在房里都呆不住,正好到庭院乘凉、喝绿豆汤。 温春子在紫藤架下铺了凉席,我们几个便坐在上面,喝汤、谈天。我一时兴头起来,清唱起一段《钗头凤.再进沈园》。 “斜阳画角哀,诗肠愁满载,沈园非复旧池台;红酥手,黄藤酒,泪湿鲛绡人何在?桃花落,闲池阁,依然春去又春来,梦断香销屈指算来四十载,青青杨柳半新栽,我也两鬓星星如雪盖,凭吊遗踪无觅处,徒闻杜宇叫声哀……” 他们几个听我唱了一段,纷纷鼓掌叫好。 温春子拍了手,才问道:“你唱的是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笑道:“我唱的是粤曲,听不懂粤语的人,自然也听不懂这个。” 温春子点头笑道:“我虽听不懂唱词,可听你唱这曲子的调调,还是很有味道。” 朔方流沉吟道:“这首曲子似乎有些悲凉。” “我也觉得悲凉了些。”周睿笑着用胳膊肘撞撞我,“今日天气晴朗,风光大好,你为何要唱这么悲凉的曲子?” 我耸耸肩,道:“我不过是好久没吊嗓子,随便拣了一首来唱,谁管它悲凉不悲凉?” 正说着,忽见付一棠兴冲冲地从庭院一侧的拱门进来,直走到我们所在的紫藤架下。 温春子见他一脸喜色,好奇道:“你有喜事?” 付一棠笑道:“我刚得到消息,皇上已下旨立康王为太子。” 温春子道:“那该是康王府的喜事,你是谦王府的人,你高兴什么?” 朔方流接口道:“莫非你是康王府派来的奸细?” 付一棠置若罔闻,接着道:“康王登机在望,一定会有所松懈,我们正好趁机下手。” 我道:“怎么下手,你可以说得具体点吗?” “别急。”他轻轻一笑,在我身旁坐下来,很不客气地拿起我的那碗红枣绿豆汤,喝了两口。 周睿冷哼一声,把自己的碗塞给我,道:“你喝我这碗吧。” 付一棠眼含笑意,道:“相信你们几个都见过严少煜了。” 温春子道:“你何以如此确定?这个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严少煜就是严公公。”付一棠顿了一顿,问众人:“你们对他有何看法?” 我把手一摊,道:“我对太监没看法。” 周睿、温春子和朔方流纷纷点头。 付一棠笑道:“严少煜虽是个太监,却也是个有特殊癖好的太监。” 我们几个不说话,静待他的下文。 付一棠接着道:“严少煜闲时最爱逛玉真楼。” 温春子忍不住问道:“玉真楼是个什么地方?” 付一棠道:“瑞安城最大的倌馆。严少煜行事谨慎,每次外出都会易容改扮,除他的亲信人之外,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周睿插嘴道:“可你却能掌握他的行踪。” 付一棠笑得神秘:“我自有我的办法。” 朔方流打岔道:“你别绕弯子,直说我们该怎么行动吧。” 付一棠放下汤碗,用手指了指我、周睿和温春子:“你们三人明天一早就去玉真楼,那儿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朔方流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问道:“那我呢?” 付一棠斜睨着他,微笑道:“你跟着我。” 第二十五回 翌日,我、周睿和温春子起了个大早,从王府的后门出去,步行到玉真楼。清晨时分,路上行人稀少,街道两边的商铺还没有开门,玉真楼的大门也紧闭着。 我们站在楼下,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门,门竟自己开了,门里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得体,保养得很不错的中年男子。 “快进来。”中年男子让我们进去,再将门阖上,转身上楼。 我们随他走进一间门牌为“丹溪”的客房,早有几个娇俏的少年在房里等着。 男子拍拍手,那几个少年便一窝蜂上前来,将我、周睿和温春子围住,一面打量我们,一面对我们评头论足。 一个少年抢先把周睿拉过来,道:“我要这个,这个底子最好!” 另外两个少年赶紧拉住温春子,道:“这个年纪虽大了点,但皮光肉滑的,模样也讨人喜欢。” 温春子无奈摇头,喃喃道:“我不过才二十二岁,已经老了么?” 剩下的一个少年很是嫌弃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妥协道:“年纪大、皮糙肉厚都不是问题,只要相貌好,装扮一下,还是能见人的。” 我们三人还一头雾水,已被几个少年推到梳妆台前坐定。 一个时辰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这……这个妖怪是谁?” 帮我化妆的少年很不高兴地嘟起嘴,道:“妖怪?我把你打扮得这样漂亮,你还不高兴?” 温春子无奈地笑笑:“妆是浓了点,不过这样一来,严公公也认不出我们了。” 周睿安静地坐着,一直没搭言。我转头看他,只看见他的侧脸,已被他的美惊呆。 这时,中年男子发话了:“把衣服也换上,快,你们只有一个下午的时间排练,晚上可别穿帮。” 我回过神来,惊疑道:“不会真要我接客吧?” 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未必选得中你,瞎担心什么?” 月上枝头,白日里冷冷清清的玉真楼热闹起来,我们光是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心已发慌。 温春子自嘲道:“当年我差点被卖到这种地方来,幸亏逃得快,可绕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 “不过是在这儿呆上一晚,没啥大不了的。”我安慰着他,也安慰着自己,“只是不知那严公公身手如何,好不好对付。” “我总觉得付一棠就在附近,他不会允许我们失败的。”周睿见我额头上冒冷汗,便笑着将自己的丝巾递给我,“快擦擦吧,你的妆要花了。” 他这一笑,百媚丛生,又叫我看得呆了。 我甩甩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待会儿你绝对不能笑!知道吗?” 他点点头,脸上泛起红晕,人更显得娇艳了。 我还想再告诫他一句,这时,中年男子推门进来,道:“贵客到了,你们几个随我来吧。” 我们慌忙起身,随男子走到一间门牌为“惜景”的客房门前。 男子敲了敲门,随即有人答应,他便推开门,带着我们走进去。 我们三人只见房里布置得气派、尊贵,一个驼背老头背负手,站在房间一角的金色画屏前,心不在焉地欣赏着画屏上的仙鹤。 男子一见那老头,立马变得殷勤、谄媚:“陈老,这几个就是我们这里新到的货色,您看看。” 驼背老头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到我们面前,等把我们的相貌、身材看仔细了,他忽然又转到我们身后,伸手一推,把周睿给推了出来。 “我就要这个。”驼背老头趾高气昂地道。 “是,您慢慢享用。”男子向老头哈了哈腰,赶着我和温春子走出门去。 门已阖上,想到周睿还在里面,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温春子见我赖着不走,便和男子一起拖着我走,一面安慰我道:“你就放宽心吧,他只是个太监。” 我闷声道:“我不希望任何人碰他。” 温春子笑道:“你和周睿一起生活了那么长时间,难道还不了解他吗?他遇事一向比你冷静,肯定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我听了,稍稍松了口气,问走在一旁的男子:“我们这是去哪儿?” 男子看看我和温春子,笑得奸诈:“你们既然来了,也别闲着。” 于是,我和温春子被男子安排在大门口拉客。 我倚着门柱,用冷眼招呼各路来客。温春子却很卖力,一个劲地冲他们抛媚眼。 我纳闷道:“你这么卖力,做给谁看呀?” “你摆张臭脸,又是给谁看呀?”他凑过来,把纱巾往我脸上一甩,“人活一世,无论痛苦、快乐,都要懂得享受,我此刻就很享受。” 我看着他脸上的微笑,忽然有所觉悟,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吴秉秋说得一点儿不错,你的确既坚强又能耐。” 他眼里发出了光:“小秋真是这么夸我的?” “是,你的小秋是懂得欣赏你的,你也该自信一点……” 一语未了,我远远地看见付一棠和朔方流朝我们走来,他们逆着人流,一直走到我们跟前。 温春子向他们俩抛了个媚眼,晃着手上的纱巾,问道:“进来坐坐吗?两位爷。” 朔方流看着他,面无表情。 付一棠则彬彬有礼地道:“有劳二位带我们到惜景阁去。” 温春子笑道:“你们来晚了,惜景阁已被一位很阔气的爷包下了。” 付一棠道:“我们就是那位爷请来的客人,还请二位带路。” 温春子和我交换了个眼色,转身走入大门。 我们四人来到惜景阁门前,只听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我按捺不住,一脚将门踹开,和他们一同闯进去。 眼前的情形却使我们意外,那个神气十足的驼背老头居然被人打得鼻青脸肿,还被人捆在床柱上。周睿则悠悠闲闲地坐在床上,耍弄着手里的短棍。 我错愕道:“什么情况?” 周睿轻轻一笑,走下床来:“他叫我把他绑起来,我就把他绑起来了。” 付一棠走到老头跟前,拍着他皱巴巴的老脸,讥笑道:“别来无恙啊,严公公。” 严公公眯起眼,道:“你们是哪一路的?”他边说边凝神运气,企图用内力震断绳索。 “你不知道我们是哪一路的?”付一棠发现他在偷偷地运气,便微笑着将手绕到他的后颈,用力一掐,“死了也活该!” 只听“喀嚓”一声,严公公的脑袋耷拉下来,便再不能说,再不能动了。 周睿吃惊道:“你怎么把他杀了?” “留着他又有何用?”付一棠取下严公公的墨玉扳指,走过来,将扳指戴到我的大么指上,“从今天起,你就是严少煜。”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是我?” 我和周睿齐声问道。 温春子和朔方流也大为意外。 付一棠看着我,解释道:“严少煜爱听戏,也会唱小曲儿,那天我在院外听见你唱的小曲儿,觉得你们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并且你们的身材、轮廓也相近。” 我道:“所以你要我扮成他的模样,潜入康王府?” 付一棠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谦王的意思。” 周睿道:“严公公是康王的亲信,信弘若扮成他的样子,难保不会被康王识破。” 付一棠置若罔闻,轻轻拍了拍我的脑袋,笑道:“我相信你这颗聪明的脑瓜子,你一定有办法让自己不被人识破。” 我刚要争辩,付一棠接着又道:“康王逼婚不成,已将楚霏微囚禁起来,这是你们救出他唯一的机会。” 我和周睿听了,顿时语塞。 温春子问道:“我、周睿和朔方兄呢?要不要也趁机潜入康王府?” “等周信弘安定下来再说。”付一棠说着,将我拉到床边,摁着我坐下,一面吩咐温春子和朔方流:“你们去提些热水,再到老板那里取些工具来,动作要快,我们的时间不多。” 等温春子和朔方流走了,付一棠又看着周睿,道:“我在门外候着,趁这个时候,你们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待会儿我替周信弘易了容,他就得赶去康王府了。” 付一棠说罢,也走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我叹了口气,道:“我好像没得选择。” “我们和霏微相识一场,救他出来是义不容辞的事。” 周睿想了想,又道:“我没有别的话和你说了,只是请你记住一点──只有你活着,我才能活着。” 我抬起头,迎上他坚定的目光,心情豁然开朗,我笑了笑,拍拍自己的大腿:“你过来坐。” 他便走过来,坐到我大腿上,顺势勾住我的脖子。 我默默地搂着他,看他,并不想和他道别。他也静静地看着我,千言万语只在他眼中。 第二十六回 深夜,我赶回康王府,见王府大门口有侍卫值班,我便假装酒醉,叫他们扶我回房歇息,侍卫们都没有察觉严公公已被人调了包。 让我意外的是,严公公的房间十分整洁、朴素,可想而知,他在康王府并不敢张扬、放肆。我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就去给康王请安,怎料康王不在府上,我便叫侍卫带我去见楚霏微。 囚禁楚霏微的地方竟是我们曾经住过的昔听夜雨楼,侍卫只带我到楼下,我便自个儿找上楼去。 二楼的书房没人,我又走上三楼,见三楼的房门上了锁,我微微一笑,从锦囊里拿出一个特制的金掏耳,三两下子就把锁撬开了。 房间的窗户全关着,里边晦暗不明,我才走进去,角落里随即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谁!” 我忙道:“别怕,是我。” 楚霏微似乎听出是我的声音,不确定地道:“你是……周信弘?” “没错。”我一面说,一面摸索到桌边,用火刀把烛台点上,房间一下子亮堂起来。 楚霏微看见我的模样,慌乱道:“走开,你不是周信弘!” “我是,你不是已经听出我的声音了吗?”我拿着烛台,慢慢地走过去。 楚霏微捂着耳朵,骂道:“你这个死太监!想装别人的声音来骗我,没门!” 我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是那个死太监,要不要我脱了裤子给你检查?” 他仍旧捂着耳朵瞪我。 我只得低头去解裤腰带。 他见我此举,慌道:“你脱裤子做什么?” 我大声道:“给你看看我是不是太监呀。” 他听了,连连摆手:“不用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我笑了笑,重新将裤腰带系上,走到他跟前蹲下,将烛台放在一边。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依旧美丽,却消瘦不少。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我扶他起身,到床边坐着。 “我不记得了。”他有气无力地道。 “他们故意让你挨饿?” “不,是我自己不愿意吃。” 我叹道:“你不吃东西,怎么会有力气逃出去?” 他垂头丧气地道:“我的敌人不只有康王,还有爷爷,我逃不出去……” 我笑着打断他的话:“可是你的身边不只有敌人,还有朋友,我们都会帮你。” 他眼光闪烁,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脸上露出微笑:“你能帮我弄些吃的来吗?” 我起身道:“没问题,你等我一下。” 我提着食盒回来时,房间已不复昏暗,所有窗户都敞开了,楚霏微就站在窗台前,闭着眼睛享受早晨的阳光。 我停在门边,静静地看他,晨光洒在他的身上、脸上,为他姿容添上灵动的色彩。我看着、看着,不觉愣了神。 他忽然转头看向我,笑道:“这么快!” 我回过神来,也笑着道:“厨房早把你的饭菜备好了,知道你肯进食,他们高兴得很。” “这下子褚铨又要得意了。”他轻叹一声,走到桌前坐下。 我将四菜一汤端上桌,一面问他:“你可知道皇上已立康王为太子?” 他冷笑道:“如此得意之事,褚铨怎会不让我知道?” 我道:“你不妨顺着他,让他更得意些,我们才好在他登基之前下手。” 他愣了一下,问道:“这话怎么说?” 我便简明地向他交代了我们四人投奔谦王府的事,接着又道:“付一棠只叫我假扮严公公,还没有把谦王的下一步计划告诉我,但我估计他之所以叫我假扮严公公,是想借严公公之手杀害褚铨,这样一来,谦王便不用担任何干系。” 楚霏微听了,激动道:“好,我会尽力配合你,让康王放松警惕,届时你若失手,我便亲手杀了他,我不怕担这干系。” 我看他决绝的眼神,莫名的有些担忧,便道:“你知不知道我和褚铨也有仇?你恨他害死乌白雪,我更恨!” 他双目圆睁,看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又道:“不瞒你说,我和乌白雪原是同门,从小玩到大的,感情自不必说。霏微,报仇并非你一个人的事,你不必独自承担。” 他愣愣地看我一会儿,忽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笑着端起碗来:“我饿了,以后再谈这些事吧。” “好。”我忙给他添饭。 他忽然又道:“你能不能留下来陪我?我一个人闷了很久。” 我笑道:“我先回去,晚些再悄悄过来,以免让人起疑。” 三天后,褚铨回府,我到府门口迎接他,向他禀告楚霏微的近况。 褚铨听了,笑道:“他终于想通了么?” 我学着严公公样子,怪笑道:“他是个少爷,自幼养尊处优惯了,叫他饿一饿是对的,饿掉他的蠢气。” 褚铨哼笑几声,眸光一转,又吩咐道:“今后这段日子,你看紧他,别让他耍什么花样。等入秋后,吉日到了,我便纳他为妾。” 我诧异道:“妾?这……九宫城主恐怕不会答应吧?” 他看看我,别有深意地道:“他会答应的。” 遵照褚铨的指示,我当天就搬进了昔听夜雨楼的书房。午时,仆人送饭过来,我照常打发了他,自己提着食盒上楼去。 楚霏微端坐在饭桌前,看我开门走进来,便笑嘻嘻地道:“你又来看望我了。” 我摇着头道:“我不是来看望你的。”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褚铨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是的。”我放下食盒,把饭菜端上桌,“他叫我搬来监视你,所以入秋以前的这段日子我可以天天陪着你。” 他展颜一笑,又问:“那入秋以后呢?”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 他看我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道:“还有什么坏事是我接受不了的?你就直说吧。” “褚铨说,等入秋以后,选个吉日,纳你为妾。”我小心看着他的脸色。 然而他却出乎我意料的平静,浅笑道:“我只要有机会接近他,杀了他,受再大的屈辱也认了。” “我和周睿他们之所以决定回瑞安,之所以投奔谦王府,就是为了要救你出来,结果你却把自己困住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记得我和周睿第一次在百鼎楼见你时,你是那么的洒脱、自由,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被仇恨束缚。” 他沉默一会儿,转眼看向墙上的一幅画作,忽然问道:“天驹比这画上画的还要美吧?” “是啊。”我看看那幅淡墨山水画,似乎也是出自乌白雪之手,“那里的山水原是我们看惯了的,当时并不觉得美,只是离开后回想起来,的确是任何地方也比不上的。” 他幽幽叹气:“我和他曾无数次地计划未来,计划要到哪里去,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憧憬多年的人,以及那个人许给我的未来一下子都被别人毁了。” 我道:“不甘心只是一时的,你还年轻……” “我懂。”他微笑着打断我的话,“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再劝我。” 我点点头,道:“那么你预备怎么做?” 他看着窗外的晚霞:“明天这个时候,你带我去见褚铨。” 第二十七回 那么大一个康王府,房舍不下百间,褚铨却偏偏喜欢小而别致的地方,闲常他不是住在昔听夜雨楼,就是藿香居。严公公办事小心,对褚铨的各种生活习惯了若指掌,而且还一一做了记录,这无疑帮了我的大忙。 霞满西天,我领楚霏微到藿香居时,褚铨已用过晚膳,正悠闲地在院子里散着步,两个侍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他看见我和楚霏微,便慢慢地向我们走来。这若是在以前,他铁定会假装没看见,等着我们上前来向他请安。只因今天的楚霏微容光焕发,格外不同于往日,褚铨打一瞧见他起,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你今天精神不错。”褚铨快要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忍不住先开口对楚霏微说。 楚霏微向他略施一礼,含笑道:“我已想通很多事情,夜里没有了困扰,便睡得特别的香。” 褚铨将信将疑道:“你真的想通了?” 楚霏微轻轻叹了口气,道:“即便想不通也算了,我已不愿再想。” 褚铨微微一笑,伸手牵住楚霏微,往居室走去:“一日三餐都好好吃过了吗?” “嗯。”楚霏微顺从地跟着他走。 “在昔听夜雨楼住得惯吗?需不需要给你换个地方?” “住得惯,不必麻烦。” …… 我站在原地,目送他们走入居室,便掉头离开了。 我回到昔听夜雨楼时,九宫城主正站在楼下,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三楼的窗户。他是如此的专注,以至于我已走到他身后,他也没有发觉。 “城主您在看什么呢?”我开口问他。 他猛吃一惊,转过身来。 我没等他开口,又怪笑道:“令孙在藿香居陪着王爷呢,您今天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他犹豫片刻,问道:“他还好吗?” 我道:“他已经想通了,能不好吗?”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我正想问他缘何而笑。 他不理会我,径自走了。 我心里存着疑虑,正准备上楼去,只见一个小厮从楼上下来。他瞧我走过来,又见四下里无人,便迎上前,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心里。我还没来得及发问,他已径自跑远了。 我回到二楼的书房,才将字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九月初十,夜,玉真楼,惜景阁。” 我看过以后,便将字条烧了。 九月初十那天,褚铨带楚霏微进宫,迟迟未回。我按照严公公的习惯,乔装改扮一番,如约来到玉真楼。 楼门口客来客往,和往常一样热闹。我混进去,熟门熟路地走到惜景阁,推开门进去。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正站在窗前,焦急地探身向窗外张看,竟不知我已到来。 我憋住笑,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突然伸手将他抱住。 他惊得一抖,回头看见是我,警惕的表情随之松懈下来,化作柔柔的笑。 “我还以为你来不了了。”他轻吁一口气,放松身体,懒懒地倚靠着我的胸膛。 “怎么会?付一棠传信叫我来玉真楼,必定是算准了褚铨今晚不回府。话说回来,怎么没看见付一棠?” “他不会来的,他叫我给你捎话呢。” “什么话?” “他要你把这个交给楚霏微。”他转过身,把一小包药粉交给我。 “这是什么?”我把纸包打开,低头嗅了一嗅。 他缓缓摇头:“他没说这是什么。” 我把药包收起来,见他盯着我看,便也笑着上下打量他:“一段时间没见,你似乎又变了,变得更俊了。” 他微微嘟起嘴,道:“你也变了,变得更老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真盼着哪天能把严公公的这张老脸撕下来。” “这倒不妨,我只看你的眼睛就好了。”他伸手勾住我的脖子,轻轻地在我眼上吻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那温软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我的眼上。 他盯着我的眼睛,道:“许久不见,我们聊聊吧。” 我咽了咽口水:“在哪儿聊?” 他往床上一瞥:“那儿。” 一番云雨过后,我们躺在床上,静静地喘着气。 “康王没有怀疑你吧?”周睿侧过头问我。 我笑道:“他天天和楚霏微腻在一起,旁人全入不了他的眼,他哪会注意我?” “这样吗……”他若有所思,“希望霏微不要陷进去才好。” 我哼笑两声,摇着头道:“我觉得你这担心是多余的,楚霏微比我们料想的要冷静、沉着得多,他甚至不需要我的提醒。倘若付一棠不通知我实施下一步计划,我在康王府真是无所事事啊。” 他忽然坐了起来,认真地道:“霏微最怕寂寞,你别不管他。” 我看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冷淡地道:“你这么了解他吗?” 他笑嘻嘻地戳了戳我的脸,道:“我不了解他,我了解你,你不该为这点事跟我生气的。霏微是我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们不应该关心他吗?” 我被他问住了,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小心眼,便勾起嘴角笑了笑,道:“你放心,只要他需要我,我便会尽力照顾他。” 他轻叹一口气,趴到我的胸膛上:“你自己也要保重,我们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了。” 我抚摸着他背上光滑的皮肤,也不知道何时能再拥抱他,因而只是叹气。 我潜回王府时,已近五更,昔听夜雨楼四周静悄悄的,夜巡的侍卫都去交班休息了。我慢慢地爬上楼,走到书房门前,门开着,似乎已有人来过。 我正疑虑,忽见一个人从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来,匆匆走向我,却在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仿佛在克制着自己。 “你回来了。”他的脸上洋溢着不可言说的喜悦。 “霏微?”我愣了一下,“你不是陪着王爷进宫去了么?” 楚霏微道:“我不想在宫里过夜,就先回来了,褚铨过两天也会回来。我回到这里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不会走的。”我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他肩上,“入秋天凉,你该多加件衣裳。” 他笑着点了点头,转一想,又问:“你昨晚出府,是去见什么人吗?” “是,谦王的亲信叫我把这个交给你。”我边说边拿出药粉,交给楚霏微。 他拆开药包,只闻了一下,便很肯定地道:“这是夜夜销魂散。” 我倒吃了一惊:“夜夜销魂散?什么玩意儿?” “是种厉害的慢毒,最适合用来对付像褚铨这样多疑的人。” “这毒药的名字听起来够玄乎的,到底要如何使用呢?”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这种毒是需要媒介的,服毒者不会中毒,却能将毒转嫁给他人。” “什么是媒介?如何转嫁?你能说得更具体点吗?” “你看着。”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将毒粉服下。 我想要阻止,只是已来不及了。 他淡然道:“我就是媒介,待我与褚铨行鱼水之欢,便可以将毒转嫁到他身上。” 他是如此的坚定,让我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便干脆和他说:“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尽管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一步,紧握住我的手,感激和欣慰全表露在他的脸上。 第二十八回 十月初十,夜,康王府里到处张灯结彩,办了场隆重的婚宴。虽说是纳妾,康王却顾及楚霏微的体面,所有仪式都按娶妻的来办。如今康王已贵为太子,文武百官无不登门祝贺,就连近来装病在王府疗养的谦王也应邀赶来了。 吉时将至,太监总管将天子朝服摆放在高堂上,以代替因病不能出席的天子,可见康王已想尽办法让自己的父皇认同了这门婚事。 我站在高堂一侧,等待着吉时,也观察着周围的宾客。九宫城主坐在高堂下,和几位朝中显贵相谈甚欢,似乎并不介意自己不能坐在高堂上,接受儿孙的叩拜。 谦王和付一棠坐在一起,两人态度亲昵地说着话,这会儿,他们察觉到我注视的目光,便也看向我,眼中带着笑意。 我连忙错开视线,看向厅门。 这时,吉时已至,鞭炮响,鼓乐齐鸣,一对新人缓缓走入厅堂,直走到高堂前。 我等喜娘将红绸交到二位新人手中,便尖着嗓子,喊道:“吉时到,一拜天地。” 二位新人一同转身,面向厅堂外的天地,俯首一拜。 “二拜高堂。” 二人又转回身,朝那高堂上天子的朝服行叩拜礼。 “夫妻对拜。” 他们再一转身,面对面,低首一拜。 “送入洞房。” 行过拜堂礼后,褚铨吩咐我送楚霏微入洞房,自己留下来应付诸位来宾。 我一路扶着楚霏微走到藿香居,进了新房,他才将头上的红纱盖头连同凤冠一并取下来,郁郁不乐地走到床边坐下。 我估摸着褚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劝他吃些点心。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短短三个月,我拜了两次堂。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倒情愿是跟周睿,又或者──”他说到这里,把眼望向我,“我这样说,你不会生气吧?” 我的确有点不愉快,但这一点点的不愉快跟他此刻的苦闷比起来,算不了什么,我便摇了摇头,道:“你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吧,我听着呢。” 他颇感欣慰地笑了笑,接着道:“我初次见到乌白雪,也是在百鼎楼。那年我十二岁,已不甘心在爷爷的荫蔽下再度过同样寂寞的十二年。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以至能到外界去闯荡,我每个月都到百鼎楼去搭台子比剑,我和乌白雪也正是因此而认识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看出来,我是个既贪心又自私的人。一面方我希望自己是绝对自由的,另一方面我又不甘寂寞,总想有人陪伴(所以我无法像朔方大哥那样,做个孤独的剑客)。我钟情于乌白雪,是因为他曾让我相信,我所有的愿望都能被满足。”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我幽幽地笑了笑,“三年前乌白雪曾来天驹找过我,我背上的地图其实是他偷偷纹上去的,我们四人也是受这地图的牵引才到瓮阳去的,因此我们与你相遇,绝非偶然。乌白雪必定早已料到你如今的遭遇,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是想着也许某天我能帮上你的忙。死到临头了,他还在为你的将来做打算,可见他是真的爱惜你,而你……倒未必真的爱他。” “你怪我吗?”他有些胆怯地看着我,问道。 我笑道:“贪心、自私,只因你还是个孩子,不懂为别人着想。我不会怪你。” 他看见我笑,便松了口气:“我很快就不是孩子了,谁也不必再对我宽容。” 我想他是聪明的,并不需要我来开导,我便静静地陪他坐着。然而没过多久,褚铨就回来了,他没有喝醉,脸上带着兴高采烈的神气,只是当他看到楚霏微已取下盖头和凤冠,并让我陪着坐在床边时,他微微皱眉,戏虐道:“你已经等不及了么?霏儿。” 我连忙起身,退到一边去。 楚霏微仍旧坐着,微笑道:“是啊,我盼你快快回来,你就回来了。” 褚铨开怀一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自动退到新房外,替他们将房门掩上。 谁知王府的这场婚宴办得不是时候,次日早晨便有太监从宫里跑来传信,说天子病危了。褚铨一刻也不敢耽搁,赶忙穿戴整理,随那太监进宫去了。 我得到消息,赶去藿香居时,正值中午,下人告诉我楚霏微还没有起床,我便叫他们预先准备好洗澡水和午膳。 我来到新房门前,敲了敲门,随后便听见楚霏微懒散的声音。 “谁?”他问。 “是我。”我轻声回道。 他急忙道:“你先别进来。” 我便在门外等着,直到他叫我进去,我才推开门走进去。 “你怎么过来了?褚铨呢?”楚霏微靠坐在床头,腿上盖着锦被,身上已穿了件薄薄的绸衣。 我道:“你不知道吗?他父皇病危,他已赶回皇宫了。” 他低着头,道:“我睡得很沈,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也没发觉。” 我走近床边:“已经是正午了,你起来吗?” 他抬起头看我一眼,玩弄着自己的手指头,道:“我想洗个澡。” 我笑道:“那你先坐着吧,下人一会儿就送热水过来了。” 等到楚霏微洗浴出来,我已将床铺收拾干净,又在饭桌前的椅子上加了个软垫。 “褚铨今天不会回来了吧?”他走到桌前坐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他的脸还是红了。 “这阵子有得他忙的,八成是回不来了。”我舀了碗汤,摆到他面前。 “那便好。”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又道:“待会儿我写道方子给你,你按方子给我抓些药回来。” “什么药?” “避孕的药。” 褚铨一走就是半个月。 这天,楚霏微在房中练字,我一面帮他磨墨,一面看着窗外发呆。他发现我在走神,自己也觉得没劲儿,便撂了笔。 我才回过神,转头看向他,见他撂了笔,我便问他是不是墨太浓了,需不需要加点水。 他摇摇头,绕过桌案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秋景,深深地叹了口气,眼前旖旎的秋色仿佛也因他的叹息变得凄凉了。 “你年纪轻轻的,不要有事没事就叹气,这样不好。”我把墨条搁下,跟了过去。 “我感到烦闷,自然就会叹气。”他若有所思地道。 “这阵子我也够烦的了。”我忍不住也叹了口气,“老皇帝病危,估计是撑不了多久,随时都有可能驾崩,朝廷却对外封锁了消息。褚铨一去不回,谦王府那边又无音讯,真不知道现今是个什么情况!” 各自沉默一阵,他忽然问道:“周睿是你师弟,那么你们两个也是从小玩到大的?” 我愣了一下,道:“不是,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十二岁了。他本是个孤儿,被我师父收养,师父却从不肯教授他武功。他常常被人欺负,有一回,他受人诬陷,还被人关进地窖里,我偶然救了他,从此我们便相依为命。他总说是我给了他希望,他又何尝不是给了我希望呢?在这茫茫人世间,谁也无法独自活下去的。” 他点点头,出神地望着远处,忽又问道:“你们这么久不见,你很想他吧?你刚才就是在想他吧?” 我道:“是在想他,多半是的,但我也想温春子和朔方流,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他依然望着远处,幽幽地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自己是注定孤独的了。” “少年不识愁滋味,别总是无病呻吟。”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下午我陪你上街走走,你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全是被闷出来的。” “好。”他回看我,笑逐颜开,似已忘却了烦恼。 第二十九回 楚霏微自打到瑞安来,一直呆在王府里,那次随褚铨进宫也是乘马车,从没在街上走过。 我把楚霏微改扮成小厮,便偷偷带着他从王府的角门出去,走到热闹的大街上。 楚霏微的兴致很高,走得也很急,边走还边问我:“你熟悉瑞安吗?知不知道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街上人来人往,我生怕他走丢,便追上去,牵着他的手走。他忽然放慢了脚步,看看我的手,道:“你和周睿上街也是这样牵着他走的?” 我笑道:“他是个谨慎的人,我从不怕他走丢,所以并不常常牵着他的手走。” “哦。”他微微一笑,“我刚才问你,瑞安有哪些好玩的地方,你可知道?” “我在瑞安只待过很短的一段时间……”说着,我忽然回忆起周睿兴奋的笑脸和他那时说过的话,“不过,我倒是听说,瑞安最有名的酒楼是城东的百鼎楼,最有名的茶馆是城南的普语店,最……” 我说不下去了,才想起那时自己心情不好,并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我懊悔不已,喃喃自语道:“唉,早知今日,那时应该耐心听他把话讲完。” 楚霏微见我自言自语,便笑着问道:“你在嘀咕些什么呢?” “没什么。”我看向不远处的一家店铺,那儿正飘来阵阵诱人的香气,“好像是脆皮卤鸽的味道。” “我们去买吧!”楚霏微立马将疑问抛诸脑后,牵着我大步走去。 我们走得累了,就到茶馆去歇脚,那茶馆便是城南的普语店。 茶馆里早已客满,我们去时,正好有一桌客人结账要走,我们赶快占住空位,叫小二拿茶牌来。 店老板认得严公公,赶在小二之前走过来,满脸堆笑道:“好久没见公公上我这儿来了!” 我估摸着他是严公公的熟人,便尽量模仿着严公公的神气,道:“近来忙,实在抽不出空。” 他连忙点头:“是,那是自然,只要公公您没忘记我这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时,小二已拿了茶牌过来,对我毕恭毕敬地道:“需不需要小的给您换个上座?” “不需要,这桌靠窗,挺好。”我接过小二双手奉上的茶牌,只瞥了一眼,便将茶牌撂给他,“照旧吧。” “去,沏两碗顶好的雀海青来。”店老板打发了小二,又奉承我几句,也走开了。 楚霏微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待我回视他,他便语带调侃地道:“你演得真好,瑞安城里的名角肯定比不上你。” 我轻声笑道:“我不仅演得好,唱得也好,我曾经就是个戏子。” 他惊讶道:“你不是在天驹长大的吗?” “这件事只有周睿知道。”我笑得神秘,“不过,你要想知道的话,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连忙搬起椅子,靠近我一些:“说吧。” 我便把自己转世重生的经历说给他听。 他听后,愣神片刻,忽然拍拍手,笑道:“这个故事真有意思,我喜欢听故事,你以后还会讲别的故事给我听吗?” 我丝毫也不介意他信与不信,只是笑道:“会,只要你想听。” 正说着,小二走过来上茶,又上了几道精致的茶点,都是老板附赠的。 我端起茶碗来,顿觉清香扑鼻:“这香味和我从前喝过的白毛尖有些相似。” “白毛尖?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种茶,雀海青我倒是常喝。”楚霏微用碗盖轻拨茶叶。 我眨眨眼,笑道:“白毛尖又名雀舌,是我们那个世界才有的茶。” 楚霏微一笑置之,慢慢品茶,只当我又在编故事。 太阳下山,我和楚霏微走出普语店,本想回王府去,不料走到半路遇上一队人马。走在这队人马前引路的便是康王府的小厮阿福,阿福看见我和楚霏微,连忙跑上前,道:“可找着您啦,宫里来了人,说要接楚公子和您进宫去呢!楚公子没和您一起吗?” 楚霏微当即将遮脸的头巾扯下来,笑道:“我在这里。” 正说着,一位太监打扮的人走上前来,向楚霏微行了大礼,恭谨道:“新皇派奴才们来接娘娘进宫,时候不早,娘娘快请上车吧。” 我和楚霏微听他这么一说,大概也猜到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便不再多问,随那太监走到鸾车前。楚霏微硬拉着我陪他坐上鸾车,那太监也不拦着,并且自己也坐了上去。 人马起驾回宫,我们坐在车内,彼此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那太监憋不住,笑了一声。我和楚霏微诧异地看向他,只听那太监笑道:“好久不见了,霏微、信弘。” 我和楚霏微异口同声道:“你是温春子!” 他笑着点头:“没错,是我。” 我道:“是谦王要你来接我们的?” 温春子道:“是,谦王要我和朔方兄拦截了新皇派来迎接霏微的仪仗,再叫我们扮成他们的样子来接你们入宫。” 楚霏微雀跃道:“朔方大哥呢?怎么没看见他。” 温春子掀开帘子,往队伍前方指了指:“在前面领队的就是他。” “睿儿呢?他也来了吗?”我满怀希冀地向外张望。 温春子表情一僵,把帘子放下,回头看着我,道:“他被谦王扣押下了,在夺得皇位之前,谦王不会让我们有机会逃跑。” 我正失落,忽然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搭在了我的手背上,转过头便看见楚霏微正担忧地看着我。我勉强做出笑脸,安慰他道:“我没事,并且我坚信,终有一天我们会重获自由。” 他松了口气,转而问温春子:“你和朔方大哥也会留在宫里吗?” 温春子笑道:“我们会留在皇宫,伺机而动。” 第三十回 快到宫门的时候,我和温春子下了鸾车,跟着大队走。 我边走边问他:“你和朔方流到过宫里吗?别到时候走错了路。” 他笑道:“付一棠已将整座皇宫画成图纸,还给我们作了讲解。” 我道:“如今宫里是个什么情况?他有没有告诉你们。” 温春子道:“老皇帝死了,预备过几天下葬,待把老皇帝葬入皇陵,便要举行新皇的登基大典。” 我们边走边说,不多久便进了宫门,只见殿宇、楼阁林立,庄严而富丽。 这时,楚霏微从车内探出头来,急切地问道:“到了吗?” 温春子道:“快到了,你怎么了?” 楚霏微红着脸道:“我内急。” 我笑道:“之前在茶馆,你怎么不顺便上茅房解决一下呢?” 楚霏微道:“我那时候不急。” 温春子也忍不住笑道:“你再忍忍吧,好在皇宫里总不缺茅房。” 车仗在蟾光殿前停下了,我和温春子扶楚霏微下鸾车。这时,身穿孝服的褚铨从殿内走出来,众人看见他,纷纷下跪行叩拜礼。楚霏微撇下我们,独自跑上殿前的台阶,跑到褚铨跟前。 “你怎么穿成这样?”褚铨伸手拉着他,不要他行礼。 “穿成这样是有原因的,可是我不能马上告诉你原因。”楚霏微拉拉褚铨的袖子,叫他低下头来,自己便凑在他耳畔低语。 褚铨听罢,哈哈大笑,牵着楚霏微往殿内走去:“憋坏了可不好,朕这就带你去。” 这会儿不需要仪仗队了,众人便都散去,各归各的岗位。我只得和温春子暂别,留在殿外待命。没过多久,便有一个小太监出来叫我进去,我跟着他来到后殿的房间内,褚铨和楚霏微都在那里。 褚铨看着我走进来,道:“你怎么不跟着进来?非要朕叫人去请你进来。” “奴才不敢……”我笑嘻嘻地看看楚霏微,“打搅了皇上和娘娘。” 褚铨笑道:“你看顾娘娘有功,朕预备好好地赏你。” “谢皇上。”我连忙下跪谢恩。 这时,褚铨已遣走宫人,招手叫我到近前来说话。 褚铨道:“朕本想等父皇下了葬,再接你们入宫来,可是你们在宫外,不在朕的掌握之中,朕始终放心不下。” 我估摸着道:“您是担心谦王?” 褚铨冷笑道:“这几日给父皇守灵,他倒是老实得很,老实得令朕担忧啊。” 我道:“那么皇上预备如何处置他呢?” 褚铨道:“朕才要登机,不能开杀戒,免得天下人议论。” 我眼珠子滴溜一转,怪笑道:“不如就将他送到偏远之地?” “依你看,将他送到什么地方最合适呢?” “泛州,那地儿才闹过水灾。” 褚铨大笑,继而又道:“原本伺候父皇的那个太监刘迟曾和顺王亲近过,朕留不得他,待登基大典结束,你便去接替他的职务。” “是。”我颔首谢恩。 褚铨看看楚霏微,楚霏微正慢慢品茶,似乎并不在意我们的谈话。褚铨回看我,接着吩咐道:“至于父皇的那些妃子,除了陪葬的那几个,其余的都打发出宫吧。” 当天晚上,褚铨留楚霏微在蟾光殿过夜,我也得留下来伺候。 翌日,褚铨起了个大早,照常到停放先帝灵柩的绵年殿去,这天是守灵的最后期限。褚铨叫我留下看顾楚霏微,我便没有跟去。 楚霏微一直睡到中午才醒,醒来发现我就站在他床边,他很是窘迫,慌忙拉起棉被,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我笑道:“需不需要奴才替娘娘更衣?” 他听了,没好气地道:“我自己会穿,你别跟我开玩笑。” 我见他恼了,连忙拿衣服给他,一面向他赔不是。 他盯着我拿给他的袍子看了很久,喃喃道:“这是……” 我道:“是褚铨让制衣局连夜为你赶制的,他知道你的尺寸,也知道你喜欢穿素色的衣裳。” 他忽然伸手拂开袍子,坐了起来。我见那袍子掉在地上,赶忙弯腰去捡。这当儿,他已掀开被子,下了床。 “准备好热水了吗?”他问道。 我顺着他光裸的双脚往上看,发现他什么也没穿,一头乌发披散下来,半遮半掩着修长、结实的身躯,全身肌肤好似上等的玉石,透着隐隐的光泽。 “风景”太美,我看得直愣神。 毕竟是深秋天气,他一下床便感到冷,却懒得回到被窝里,干脆抢走我手中的袍子,裹在自己身上。 我才回过神,忙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没好气地道:“我问你备好热水了没有?我要洗澡!” “好了、好了。”我连忙带他到屏风后面,那里放着澡盆,澡盆里的水正冒着热气。 他走上前,和衣坐入澡盆中,浸着热水,心情总算愉悦了些。 我苦笑道:“你洗澡怎么不脱衣服啊?才做的衣裳就给你弄湿了。” 他仰头靠着盆沿,微笑道:“有什么关系,这身湿了,总还有别的可以换,褚铨不会只让他们做了这一身吧?” “不止,还有两身,而且以后也不止这些了。”我顿了顿,把一篮子花瓣倒入澡盆中,“你昨天没听他说吗?他要解散后宫,大有立你为后的意思。往后你要什么他不会给你?” “你觉得我应该高兴吗?” “我觉得你应该清醒,说得不好听点,他已经是个半死的人了。” 他愣了一下,扭头看向我,苦笑道:“你真眼尖,不错,我刚才是有点动摇,但那也只是一点。我只是害怕……害怕伤害一个对自己好的人,会招报应。” “要招报应的话,我们大家都会招的。”我绕到他身后,卷起袖子,替他按肩膀,“你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 他深呼吸一口气,放松下来,问道:“那道避孕的方子,你还记得吗?” 我笑道:“记着呢,等会儿我就上御药房去。” 老皇帝下葬后,紧接着就是新皇的登基大典。 待到登基大典结束,我便带着新皇的口谕去找太监总管刘迟。刘迟似乎早料到我会来,我寻到内侍府时,他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他带我进内侍府,细细地向我交代一些事情,我一面听着,一面悄悄打量他。刘迟是打小就侍奉先帝的老太监,怎么说也该有个四五十岁了,可除了头上日渐增多的白发和眼角细细的纹路,他的样子完全不显老,仿佛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等把事情交代完,刘迟看着我,笑得如释重负一般:“严公公,您别怪我唠叨,说句实在的,我自幼跟随先帝,这宫里头许多事情我比您清楚,交代了总是好的。” 我带着上任者该有的神气,怪笑道:“现在您都交代了,可都放心了?” “是、是。”他慢慢点头,忽一顿,又道:“可我还有一件事,始终放不下。” “什么事?您说吧。” “严公公,您是新皇信得过的人,他的事没有您不知道的。您可否告诉我,慷儿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被他问住了,寻思片刻,才想起他说的慷儿就是先帝的大皇子,成年后被封为顺王的褚慷。 我左顾右盼,道:“这我哪知道。” “您看,我已是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作为?我不过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日后好去给他作个伴。您就行行好,告诉我吧。”他见我有所顾虑,言辞更加恳切,几乎是低声下气。 我已有些心软,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迎面走来一个太监。 那太监走到我们面前,恭顺道:“严公公,皇上在夕霏宫用膳,要您过去。” 我总算有理由摆脱刘迟的纠缠,和那太监一起离开了。 在去夕霏宫的路上,我问那太监:“我怎么没听说有个什么夕霏宫?” 太监回道:“那原是寝华宫,现在新皇要让娘娘搬进去,才叫人改的名字。” 我点点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太监道:“公公请说。” “你以为换了张脸我就不认得你了吗?温春子。” “嘿嘿,眼力不错嘛!” “你之前的那张太监脸不是挺好、挺没特点的吗?怎么又去换了一张?” “换成这张才能在夕霏宫当差呀。” 第三十一回 我们说着、说着,已走到夕霏宫,只见许多宫人忙进忙出,哪里有褚铨和楚霏微的影子? 我道:“皇上呢?娘娘呢?” “宫里还没布置好呢,我就是叫你来帮忙的。”温春子笑嘻嘻地推我走进殿宇明间。 我摇摇头,笑道:“幸亏你来找我,否则我极有可能会向刘迟透露凌虚黄泉的事。” “我这几天在宫里听到不少闲言碎语,其中就有关于刘迟和顺王的。”温春子一面带我到处看看,一面说道:“我听说顺王虽是先帝长子,却无意争夺皇位,可是后来他为了刘迟,不得不改变初衷,去拼一把。” 我不屑道:“你信吗?我就不信。比如褚铨,他夺江山不是为了楚霏微,同样也不会为了楚霏微放弃已得手的江山。” 温春子叹了口气,道:“可是刘迟信了,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在傻傻地等着顺王。” “你可怜他是吗?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告诉他顺王的下落,并保他出宫以前不被人杀害。” 我道:“你想做善事,我不拦着,可你得小心点,我们身在宫中也不十分安全。” 他笑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我轻轻点了点头,眼瞅着一个正在摆放花瓶的小太监,吩咐道:“娘娘喜欢字画,快去库房取些来,挂上。” 褚铨才即位,总是忙于朝政。 楚霏微入住夕霏宫后的半个月内,褚铨只在那里过了一次夜,其余时间他都在泰基殿批阅奏折,或是召见大臣。我身为太监总管,得时时伺候着褚铨,日子过得实在劳累、谨慎,于是很羡慕留在夕霏宫当差的温春子。 这天,褚铨熬夜批奏折,我在他身边伺候着。 他忽然搁了笔,道:“明天你代朕去夕霏宫看看。” “是。”我低头答应着。 “等忙过了这一阵,朕再去看他。”他顿了顿,用手抚摸着额头,“近来也不知怎么了,精神总是不济。” 我忙问道:“要不要叫御医来给您瞧瞧?” 他摇摇头,看着我,笑道:“你是通医理的,照你看,朕有什么毛病?” 我心里咯!一下,心想完了完了,这回准被他识破了。 谁知褚铨只是笑笑,接着又道:“朕没病,只是和菱国结盟的事让朕心烦。” 我松了口气,道:“两国结盟是好事呀,假如大腾国的那帮蛮子当真吞并了菱国,对夏国的威胁岂非更大?” “朕是该为大局着想。”他把奏折合上,拿它在手里摆弄着,“可是这样一来,得叫霏儿受些委屈了。” “这怎么说?” “菱国国主的意思是,联姻。” 我想了想,道:“皇上若不喜欢菱国的皇子,将他安置在后宫不理会便好了,这并不影响皇上对娘娘的宠爱。何况娘娘心胸开阔,必不会计较这些。” 褚铨笑道:“你这样娘娘、娘娘的叫了他个把月,朕却还没有给他册封,他怎能不委屈?” “那么皇上的意思是?” “朕虽有意立他为皇后,可是他如今尚无所出,就先封为妃子吧,明天你带着朕的旨意过去。” “是。”我点头答应着。 他看看窗外的夜色,重新提起朱笔:“快入冬了,也该是时候送褚槿上路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褚铨上了早朝之后,便到夕霏宫去。 夕霏宫原名寝华宫,是先帝宠妃的住处,里面的布置极尽奢华,楚霏微却早已看惯了这种奢华,并不稀罕。他叫人更换了宫内所有的布置,只留下庭中开放得正艳的秋海棠。 我入得夕霏宫时,正撞见楚霏微在庭中舞剑,他兴致正高,竟没发觉有人到来。我无意破坏他的雅兴,便悄悄地走到温春子身旁,轻声问道:“这把剑是你替他弄来的?我记得在王府的时候,褚铨是禁止他练剑的。” 温春子早已觉察到我的气息,只是悠悠然转过头来:“他自己问褚铨要的剑。” “唉,看来褚铨是越来越宠他了。” “你叹什么气?这样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吗?” 正说着,楚霏微一剑刺来,剑尖直指我的心脏。 我猛吃一惊,堪堪用拂尘架隔住。 在我心绪尚未平定之时,楚霏微已将剑撤了回来,笑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你干嘛偷袭我?就因为我来了没跟你打声招呼?” “嘻嘻,我跟你闹着玩的,否则你挡也挡不住。”他笑嘻嘻地拉着我,“你来得正好,陪我练会儿剑吧,我好说歹说,温春子也不肯陪我练。” “他不肯陪你是对的,宫里头人多口杂,咱们都得小心谨慎着点。”我一面朝四周看看,一面态度强硬地将他的手拿下来。 他苦着脸道:“好吧,我自个儿练去。”说着,他走回到原地,慢慢舞起剑来。 我看他舞着舞着,很快又顺畅了起来,似已忘却了烦恼。 我微笑道:“那会儿他在百鼎楼比剑,也是这样的神气。” “可以想见。”温春子笑着点点头,转而问道:“你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褚铨忙不过来,叫我替他过来看看,还说过些日子要给霏微册封。” “封个什么?妃子还是皇后?” “褚铨说他未有所出,先封他为妃。”我说着,压低了声音,“霏微是不是也给了你一道避孕的方子,叫你帮他抓药?” 温春子轻轻点头,道:“这半个月内褚铨只在夕霏宫过了一次夜,那回等褚铨一走,霏微就催着我上御药房去抓药。起初我还担心被那些个御医看出这道方子不对头,可是过了这么些天,也没有人识破。” “兴许只有菱国的大夫才看得出那是道避孕的方子。”我摩挲着下巴,“咱们在宫里住了有一个多月了,我也没碰着朔方流,不知他扮成哪位公公了?” 温春子扑哧一笑,道:“他才不肯装太监呢,一准是扮成侍卫了。” 这时,褚铨孤身走进宫门,走到庭中,见楚霏微正在庭中舞剑,他便驻足观看。 我和温春子低声交谈,等发觉时,褚铨已站了有一会儿了。我和温春子连忙赶过去,正要下跪向他请罪,他却免了我们的礼,并叫我们噤声。 褚诠又静静地看着楚霏微,看他尽情舞剑,他那身姿轻灵,宛如翻飞的燕、穿花的蝶。 褚诠不觉呢喃道:“他这样子真美,却似乎……离朕很远……”话到一半,他轻轻地咳出声来,并且越咳越止不住。 我和温春子连忙劝他进屋去,免得感染风寒。 楚霏微也听到了这阵咳嗽声,只见他凌空一个转身,落在近处,收了剑,向我们走来。 褚铨捂着嘴,咳嗽不止,他明明看见楚霏微走过来,却连话也说不出口。 楚霏微关切道:“皇上,外边冷,快进屋吧。” 褚铨只是摇头。 楚霏微叹了口气,把剑交给温春子,道:“妾身失礼了。”说着,他便将褚铨打横抱了起来,朝屋里走去。 我和温春子紧跟着也走了进去。 第三十二回 楚霏微将褚铨抱到床上,替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褚铨才止住了咳嗽。我叫温春子去煮姜汤,自己和楚霏微守在床头。 褚铨的样子很是疲惫,一躺到床上便闭上了眼睛,很快就已入睡。等温春子将姜汤端来,他又醒了过来,把手伸到锦被外摸索着,唤道:“霏儿。” 楚霏微连忙握住他的手,道:“我在。” 褚铨似乎安心了一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楚霏微便扶他坐起来,再从温春子手中接过姜汤,柔声道:“皇上,趁热把姜汤喝了吧。” 褚铨轻轻点头。 我忙去搬了张椅子,放在床边,让楚霏微坐着喂他喝。 楚霏微坐下来,用勺子舀一口汤水,轻轻地吹了吹,喂到褚铨嘴边。他这样一来一去,喂褚铨喝下了半碗姜汤。褚铨忽然摆手,道:“不喝了。” 楚霏微便把碗交给我,安静地坐着陪他。 褚铨凝视楚霏微,忽然道:“朕一生下来就只为了某天能坐拥夏国江山,这是朕的命,朕对于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后悔,可是,就在刚才,朕有那么一些动摇。朕可以坐拥江山,却不能拥有一个小小的你,实在,是一件憾事。” 楚霏微迟疑道:“我不是一直陪在皇上身边吗?皇上为何要这样说呢?” 褚铨微笑着摇了摇头,又躺下来:“朕累了,陪朕睡会儿吧。” “好。”楚霏微脱了外衣和和鞋袜,钻进褚铨的被窝里。 我和温春子替他们放下床帐,便一起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褚铨便一直留在夕霏宫养病,由楚霏微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由我负责将大臣们的奏折拿到夕霏宫来让他批阅。褚铨住在夕霏宫养病的这段日子里,曾叫御医来看过几次诊,每回我们三人都要提心吊胆一番,然而每回都是虚惊一场。御医们没能查出褚铨的病因是中毒,而非感染了风寒,他们只是提醒褚铨要多休息、少劳累,又开了些调养的方子。褚铨一直挂心朝政,即使是在养病期间,他也没闲下来。 入冬以前,褚铨叫我督促谦王上路。我原以为去给谦王送行,便可以见到周睿,然而我没能如愿。我也不好向谦王追问周睿的下落,因为给谦王送行的不只有我,还有几位朝中大臣。 初冬的第一场大雪是在夜里下起来的,当时楚霏微和褚铨都已睡下了,我坐在外间打盹。到下半夜,我被一阵陡然而起的咳嗽声惊醒,连忙起身走进里间,只见褚铨趴伏在床沿拼命咳嗽,而楚霏微则是手足无措,怔怔地看着他。 我赶忙扶起褚铨,帮他抚胸顺气。楚霏微这才从惊吓中缓过来,连忙下床去给褚铨倒茶水。 等楚霏微端着茶碗过来,褚铨已止住了咳嗽,他精疲力竭地靠着我,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楚霏微慢慢地喂他喝了口茶水,他才咽下去,忽觉嗓子里痒痒,猛地又咳嗽起来,不多一会,他便倾身将一口血痰吐到床下的痰盂里。 褚铨病重原是我和楚霏微意料之中的事,然而当我们真正看到他痛苦、挣扎的样子,还是被惊着了。 我勉强镇定下来,把褚铨交给惊魂未定的楚霏微,站起身,道:“娘娘好生看着皇上,奴才这就去请御医来。” 褚铨听了,立马伸手扯住我的衣袖,冷冷逼视我,道:“朕可以相信你吧?” 我浑身僵硬,道:“是。” 他抓紧我的袖子,又将我拉近了一些,道:“朕吃了那些御医开的方子,病却不见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这是为什么呢?” 我无言以对。他身边的楚霏微听了这话,已呆若木鸡。 幸而褚铨没有留意楚霏微,只管盯着我,往下说道:“他们必定已被人控制,而控制他们的那个人想要谋害朕!” 我战战兢兢,无言以对。 褚铨喘口气,接着道:“今后你照常叫他们煎了药,送过来,别让他们发觉朕已起了疑心。只是这药朕再不能喝了,你替朕小心处理掉。” “是、是。”我连连点头。 褚铨这才松开我的袖子,慢慢躺下来,道:“明天一早,你去请大将军袁崖过来,再叫上汪丞相,还有,找个可靠的人送信给九宫城主,让他尽快进宫来。” 我点头应是。 等伺候褚铨睡下,已是四更天了,我再无睡意,便走到廊下透透气。夜空飘着雪,雪片坠落在屋顶、墙沿、枝梢和地面上,慢慢地积攒了起来,到明天早上宫里头该是另一番景象了吧?我一面想着,一面往手心里哈了口气,用力摩擦起手掌来。这样的夜,使我更加想念周睿,去年冬天我们明明还一起赏雪来着……正当我思绪万千时,楚霏微从屋里走了出来,见我正在发呆,他便唤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转身面对他,见他只穿着寝衣,脸色像雪一样白得透明。 “下雪了,你还穿得这样单薄,也想生病吗?” 我正要拉他进屋去,不料他一下子扑到了我的怀里,并用双手紧紧地抱着我。我手足无措,只听他呜咽着道:“他要死了,快要被我害死了……我不知道,杀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感觉到他的颤抖,仿佛也能感受得到他内心的挣扎,我于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背脊,安慰道:“别害怕,你并不是孤身一人,有我、有周睿,还有温春子和朔方流,我们陪你一起面对。没事的,眼下虽困难,但总会过去。” 他深吸一口冬夜寒冷的空气,再慢慢地呼出,情绪总算安定了一些。 正当这时,躲在暗处的人开口提醒道:“回去吧,感染风寒事小,你们在这儿搂搂抱抱,万一被人发现,麻烦可不小!” 楚霏微吃了一惊,连忙推开我,转身走进屋里。 我一早听出是温春子的声音,所以还算镇定。 “不是每个人都会贪图他的美色。”温春子一面说,一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这句话可是你说的。” 我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奈道:“你想哪去了?我不过是在安慰他。若换做是你,估计你也会这么做的。” 温春子道:“我只是在提醒你,因为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我能看出来,霏微对你的感情可不一般。” 我露出无辜的神情,道:“我也没对他做什么,他怎么就对我不一般了呢?是你想太多了吧?” “但愿是我多心了。”他停在我面前,“待会儿需不需要我陪你走一趟?” 我微笑道:“我应付得来,你留下看着霏微吧。” 第三十三回 天刚蒙蒙亮,我就已出了皇宫,搭乘马车赶往袁府。 车夫熟门熟道,载着我抄近路赶到袁府时,太阳已高高挂起。门前守卫一眼便认出我来,非但不加阻拦,而且恭敬有礼地开了门,请我进去。 可惜的是,我从没来过袁府,进去了也不知到哪儿才能找到大将军袁崖。我只得逮着一个正忙着扫雪的小厮,问道:“知道大将军在哪儿吗?” 他向我行了个礼,回道:“将军大人正和几位贵客在岁寒轩烤鱼呢。” “这么有兴致?”我嘀咕了一句,又叫那小厮给我带路。 岁寒轩周遭种满了松、竹、梅,确实是名符其实。 我跟着那小厮走到岁寒轩外,里面的人聊得正兴起,不时传出快意的笑声。 小厮突然停步,道:“将军大人就在里面,小的只能送您到儿了。” 我知道他急于回去扫雪,便挥挥手打发了他,自个儿进屋去。 坐在屋里喝酒、烤鱼、赏雪的一共有三个人,让我意外的是,这三个人便是褚铨要我去找的那三个人,他们齐聚在这里,好像早就商量好似的。 我愣了一下,打趣道:“哟,丞相和九宫城主也在呀,这倒好,省得我再跑两趟了。” 他们见我来了,倒一点也没有表露出意外的样子。 “公公来得巧,坐下喝两杯吧。”坐在主位上的人带笑向我举杯,一身便服掩不住他那凛凛威风,一看就是位久经沙场的武将,此人正是大将军袁崖。 我正要谢绝,九宫城主已走过来,拉住我不放,硬是把我拉到了席位上,摁着我坐下:“错过任何事都不要紧,却不要错过了这冰枕梅酒和龙海鳕鱼。” 坐在对面席位上的人衣冠齐楚,道貌岸然,便是丞相汪左龄。汪左龄不像袁崖和九宫城主那样热情好客,从我进门起他便没有正眼瞧过我,只管坐着自斟自饮。 我酒也喝过了,鱼也吃过了,心里还是念着褚铨交代的事,便忙着起身,赔礼道:“并非是我有意要扫各位的兴,实在是皇上交代了,要我来请各位大人进宫商量要事,不宜耽搁,各位还是快些随我进宫去吧!” 他们三人却听而不闻。 九宫城主只管站起身,强摁着我坐下,笑道:“不急、不急,公公且再多喝几杯。” 我看着他们逍遥自在的模样,已觉得不对劲了。 这时,只听袁崖笑道:“大概是我这里没有陪公公喝酒的美人,公公才觉得无趣。”他说着,击掌三下,随后便有人掀起竹帘,从里间走了出来。 我看见那人,豁地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喜怒交加,因为那人竟是我朝思暮想的周睿,然而此刻的他明明是看着我走来的,眼睛里却没有光彩,似乎已认不出我来。大冷天的,他身上除了一小块遮羞布,就只罩着一件薄透的纱衣,使得肌肤若隐若现。他看起来并未感觉到冷,他似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宛如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偶。 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自己的披风脱下来,披到他身上,并一遍遍叫唤着他的名字,可是我得不到回应。 我愤怒已极,回头朝着袁崖、九宫城主和汪左龄吼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这时,他们三人已起身离席。九宫城主手擒玉杯,走过来,一面笑着道:“少量饮酒可以提神。” 我虽然愤怒,却还没有失去理智,因而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便伸手接过玉杯。 “公公慢慢享用,我等先失陪了。”袁崖说着,与同九宫城主、汪左龄一起离开了。 我看看门外,并没有人把守,然而我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可以带着周睿出逃,我只是喂周睿喝了酒,而后抱他到里间的卧榻上去。 不久,周睿便清醒过来,见我就坐在他身边,他惊喜万分,一下子从榻上坐了起来,激动道:“付一棠果真没有骗我!” “你别乱动。”我看他身上的披风连同棉被一起滑落下来,连忙将他抱住。 他这才发觉自己几近赤裸,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也随之涨得通红,嗫嚅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正想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紧紧地盯着他,一面拉起棉被将他团团裹住。 他寻思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付一棠说要安排我和你见面,那天他叫来一辆马车,让我自己坐上车去,他和车夫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马车里,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不知不觉便睡着了……等醒过来,你已在我身边。”他说到这里,眼睛里绽放出了熠熠的光彩,一脸迷惘的表情也化作甜蜜的笑,“我的头还晕晕乎乎的,不是在做梦吧,信弘?” 我虽动容,却也留意到他的脸红得很不自然,于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已有些发烫。谁知我才碰了他一下,他便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 我吃了一惊,赶忙将手拿开:“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我好难受啊,信弘,你再摸摸我好吗?”他颤抖着哀求道,眼睛里泛起了水光,很快又变得迷蒙起来。 “你的样子很不对劲啊……” 我正疑惑,不料他一下子挣开了棉被,向我扑过来。我险些被他扑倒在榻下,急忙抱住他,向卧榻里侧一滚,压在了他的身上。 当我们俩的身体接触到的那一瞬间,周睿彻底失控了,他的力气和速度变得有如失控的野兽一般不可阻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被他压在了身下。 他发狂地撕扯着我身上的衣服,宛如野兽在撕咬着自己的猎物,这让我多少有些胆战心惊。 “睿儿?”我不敢轻举妄动,只叫了他一声,看他的反应。 他听见我的叫唤,咬紧牙关,停了下来,身体却依然在颤抖。 我看见他眼里的痛苦和挣扎,知道他未曾失去理智,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 “你快走开……”他闭起眼睛,不看我,以为这样就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我叹了口气,挺起身,替他解开缠在腰间的遮羞布。 “你干嘛?”他睁开眼睛瞪着我,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我用腿勾住他的腰,看着他,微笑道:“随便你怎么做,只要别撕了我的脸就好。” 他受到我眼神的鼓舞,欣喜若狂,“呲啦”一下撕开了我的裤子。 在我做好准备之前,他已挺身而入,一刻也不停歇,疯狂地运动了起来。 我强忍着剧痛,努力放松身体,尽量使自己少吃点苦头。然而周睿又化身成了野兽,野兽是不懂得怜悯的,对于我的配合,他只有更肆无忌惮…… 第三十四回 我不知道这场无情的掠夺是怎样结束的,因为没等它结束,我已昏死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恍惚听见有人在哭泣。与此同时,天上仿佛下起了雨,雨水一滴一滴落在我脸上,滂沱而无声。渐渐的,那隐约的哭声透过这无声的大雨,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惊醒过来,剧烈的疼痛也随之而来。 “痛、痛、痛。”我哀叫连连。 周睿见我醒过来,忙将脸上的泪痕抹净,柔声道:“你忍耐一下,我去找药……”他说着,正要下床,却被我揪住胳膊,扯了回来。 我睃着他,道:“你起码得换件衣裳再出去吧,外边可冷得死人啊!” 他怪不好意思地看着我,道:“我找过了,这间屋子里没有别的衣服可穿了。” “你可以穿我的呀。”我拉住他不放。 “你的……已经被我扯坏了……”他嗫嚅道。 “唉,你进来吧,别着凉了。”我掀开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我有预感,待会儿一定会有人送衣服过来。” 他怕我着凉,赶忙钻进来,替我把被子盖严实了,才小心翼翼地挨着我躺下。 我只动了一动,全身便疼痛不已,即便如此,我还是侧过身去,抱着他,感觉到他身体暖烘烘的,才安心。 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碰到我的伤处。 我笑道:“你绷得那么紧干什么?抱着一点也不舒服。” “对不起。”他侧过脸看我,脸颊红通通的。 我忍不住在他粉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他缩了缩脖子,支吾道:“你别勾我,我怕又忍不住……” 我想起自己先前所受的非人待遇,立马规矩了许多,转而问道:“你这些日子在哪儿?过得可好?” “谦王被乏泛州之后,我和付一棠便躲进了谦王府的密道,衣食倒也无忧。” “如此说来,他们早已有所准备。”我吁了口气,静静地看他一会儿,笑道:“昨晚就开始下雪了,当时我特别想你,以为今冬我们再不能一起赏雪,可是现在你又回到我身边了,多么奇妙!” 他微笑着回应我道:“我每天都特别想你,数着日子过,真是煎熬,可是一见到你,我就再也想不起过去的煎熬,满脑子只有你。” 我不由得将他抱得更紧,放任身体去疼痛。 正当我们温存之时,有人悄悄地走了进来,还没走到床边,周睿已有所察觉,起身挡着我,道:“谁?” “是我。”付一棠笑答道,和他一同进来的便是谦王。 我随后也坐了起来,看见他们两个,我倒一点儿也不意外。 “王爷若要见我,叫人捎个话不就好了,何必要来这一出呢?”我面带讥讽地道。 褚槿笑道:“并非是本王有意要设计你们,而是那迷魂散的解药刚好有催情的作用。” 付一棠笑着接口道:“这主意其实是我出的,我想你在宫中的生活一定十分寡淡,所以用药给你们调一调情,也算是慰劳你了。” 我讥笑道:“托你的福,我倒真是好好地‘享受’了一番。” 周睿冷冷地看着谦王和付一棠,道:“王爷千里迢迢从泛州赶回来,一定累了,不如就去休息,也好让我和信弘整理整理。” 褚槿道:“我们只是来打个招呼,这就走。” 付一棠随同褚槿走到门边,忽然回过头,道:“你们准备着,今夜就随我们进宫去。” 褚槿和付一棠走后,没过多久,便有人送热水和换洗的衣服来。周睿问他们要了一些疗伤的药膏,和我坐在一个澡盆里泡了澡,又帮我上了药。我们换上下人送来的冬衣,一起走到厅里。 厅里静悄悄的,天色已暗沈下来,外头忽然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们便走出岁寒轩,只见褚槿正和袁崖、九宫城主等人一同坐在岁寒轩外的凉亭内喝酒、谈话。付一棠站在褚槿身边伺候着,他看见我和周睿从连接凉亭和岁寒轩的竹桥上走过来,便招呼我们入亭,坐下一同吃晚饭。 褚槿笑道:“酒菜已上齐,就等着你们来,好动筷子了。” 我看着他热情的笑脸,心生疑虑,却只是应付道:“王爷太客气了,何必要等我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呢?” 褚槿举杯笑道:“你是不知道,你对于这一整个计划来说,有着怎样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当儿,付一棠已走了一圈,替在座的每一位都斟满了酒,回到褚槿身边。 九宫城主起身向我敬酒:“那时霏微被囚禁在昔听夜雨楼,老夫真怕他想不开,做出傻事来,多亏周少侠你及时潜入康王府,悉心照料、开导他。老夫对你的恩德实在是感激不尽,来,老夫敬你一杯!” 我起身回礼,道:“城主言重了,我和霏微是朋友,朋友之间相互帮忙,本就是应该的。” 九宫城主听了,似又露出了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他很快仰起头,将杯中的酒饮尽,从而掩饰了过去。 我和他一同将酒饮尽,才坐下来,袁崖又起身向我敬酒:“虽然师父已敬过了,但我还是要再敬你一杯,多谢你照顾霏微。” 我万万没有想到九宫城主和袁崖是师徒关系,而且袁崖向我敬酒时的神情也别有深意,仿佛是在说:照顾霏微本是我袁崖分内之事,你却代我做了,所以我得谢谢你。 周睿见我愣了神,便站起身来,向着袁崖举杯,道:“信弘身体不适,能否让我代他喝这一杯?” 袁崖不置可否,只是仰头饮尽杯中酒。周睿便也将酒饮尽,和袁崖一同坐了下来。 我才回过神,又瞧见汪左龄提起酒壶,以为他也要来向我敬酒,可他倒了酒,只坐着自饮,我倒有些尴尬了。 夜深人静时,一辆马车悄悄驶入了皇城。车里一共坐着六个人,分别是大将军袁崖、丞相汪左龄和九宫城主,其余三人便是化装成随从的谦王、付一棠和周睿。我坐在外面为他们赶车,也为他们开道。马车畅通无阻地驶到了夕霏宫门口,众人下车来,由我领着进了宫门。 楚霏微正万分焦急地站在屋檐下等待着,看见我终于带了人回来,他高兴过了头,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撞入我怀中。 “你怎么才回来?”他旁若无人地抱着我,像在撒娇,又像在哭诉。 他情绪失控时,力道大得出奇,抱得我骨头都快断了,我一下子又挣脱不了,想到身后的人都看着,特别是周睿,我急了,只得吼他一声。 他愣了一下,这才留意到其他人,连忙放开我。 “爷爷。”他看看九宫城主,又看了看另几个人,目光最终停留在周睿脸上,他很意外,同时也很尴尬,“周睿?你怎么也来了?” “这个嘛,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周睿微笑道,仿佛并没有将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好。”楚霏微立马转身带着众人朝寝殿走去。 “温春子呢?”我边走边问楚霏微。 “他守在殿内呢。”楚霏微挨近我,小声道:“褚铨夜间咳嗽,醒了好几次,我是偷空出来看看的。” 第三十五回 众人进入寝殿时,褚铨正躺在床上,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不展,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醒来。温春子侍立在床前,见楚霏微引着众人前来,便退到一边去。 “皇上,您等的人到了。”楚霏微在床边坐下来,将手轻轻搭在褚铨的额头上。 褚铨感觉到额头上的温度和重量,眉目得以舒展,唇角微微扬起,睁开了眼。 楚霏微扶他坐起来,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褚槿和付一棠起初是站在袁崖、汪左龄和九宫城主身后的,褚铨并没有看见他们,也没有留意到站在我身边的周睿,他只是看着袁崖等人,张口欲言。 这时,褚槿忽然从袁崖背后走出来,看着褚铨,笑道:“才一阵子没见,七弟怎就病得这样憔悴了呢?” “褚槿!”褚铨怒目圆睁,先是盯着褚槿看了一会儿,继而又望向袁崖、汪左龄和九宫城主,“你们……”话才出口,他便猛地咳嗽起来。 不单是褚铨,楚霏微见到褚槿,也十分吃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这位王爷,刚才在寝殿外看到他和付一棠站在一起,他还以为他们俩是袁崖和汪左龄的随从。 “你是谦王?”楚霏微一面帮褚铨抚胸顺气,一面问道。 褚槿转而看向楚霏微,轻轻点头,笑道:“美人果真比画上画的更美。” 楚霏微只当没听见他的话,低头帮褚铨顺着气。褚铨这才止住咳嗽,他闭上眼睛,瘫软地靠在楚霏微怀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虽已精疲力尽,脑子却还清醒。 “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算计的呢……”他喃喃自语道。 褚槿微笑着替他解答:“袁崖本就是我的人,他假意归顺于你,私下里却为我笼络了不少朝中重臣。你还不知道吧?袁崖少年时曾拜九宫城主为师,所以在你找上九宫城主之前,袁崖早已替我引见过了。你和九宫城主的合作正是我一手促成,是我想借你的手清除一切障碍。” “原来如此。”褚铨笑了起来,眼光忽然转向我,“那么你呢?你也是他的人?” 他问得突然,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时,付一棠走了过来,他趁我不备,一把撕去了我脸上的人皮面具,笑对褚铨,道:“皇上,您可还记得这张脸?” “是了、是了。”褚铨微微点头,随后又发现了站在我身边的周睿,“严少煜并非轻易背主之人,何况他还是个制毒高手,怎么会不知道朕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 “你错了,七弟。”褚槿盯着褚铨,正等待着看他陷入绝望的样子,“给你下毒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你枕边的那位美人。” 褚铨仿佛遭了雷劈,震惊片刻,他艰难地转过头去,颤抖着声音问道:“是你吗?” “是……”楚霏微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其中却未有恨意。 褚铨刚才那一问,似已用尽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他再一次瘫倒在楚霏微怀里,低语道:“若非朕杀了乌白雪,你会否真心待朕?” 楚霏微摇摇头,收拢双臂,轻轻地搂着褚铨,像在安抚一个倔强的、不肯睡去的孩童,轻声地道:“宫廷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倘若皇上肯放手江山,跟我去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倒是愿意试着接受你。” “原来失去了江山,我都能坦然接受,可一想到你的心从不属于我,我却耿耿于怀……”褚铨轻叹一声,慢慢合上了眼睛,神态渐渐变得安详了,“但是,我至少感觉得到,你并不恨我,我总算可以安心上路。” 楚霏微忍住悲伤,更加轻柔地安抚着他,道:“对,我一点也不恨你,你安心地走吧,铨。” 就这样,褚铨平静地躺在楚霏微的怀里,慢慢失去了生气。 褚槿看见自己的兄弟平静地死去,似乎很失望,只听他叹了口气,笑道:“美人真是心善,连我也不忍心再去打击七弟了。” 楚霏微冷笑道:“他走了,你再也伤不到他。” “是。”褚槿点了点头,忽然看向我,“可是七弟死了,总得有人来背这个黑锅。” 褚槿话音刚落,付一棠已收到指示,用匕首抵住了我的咽喉。 我猝不及防,身旁的周睿也没料到付一棠会突然出手,因而失了先机,只能站着干瞪眼。 楚霏微惊怒道:“不许伤他!” 褚槿道:“美人放心,我们不过做做样子,让周少侠在天牢里呆上几天,到时候自会放他出来。”他边说边回头看向袁崖。 袁崖了然一笑,道:“也该是时候让宫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汪左龄道:“那么,臣这就去拟遗诏。” 九宫城主看汪左龄离开,也想跟着离开,褚槿却叫住他,道:“我看美人的情绪不太稳定,城主还是留下来陪他吧。” 九宫城主转回来,微笑以对,除此之外,便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情绪了。 “走吧。”褚槿冲付一棠使个眼色,便和他一起押送我去往天牢。 周睿也紧跟上来。 走出寝殿时,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楚霏微平静得近乎悲凉的声音,他说:“爷爷,这一次,您又要将我送给谁?” 褚槿和付一棠将我和周睿关进天牢,再给我们戴上镣铐,这才放心地离去,走之前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天牢里阴暗、脏乱,到处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臭气息,就连从高墙上的气窗投设进来的几束月光也显得白惨惨的。 我找了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看着仍旧站在牢门前张望的周睿,笑道:“别看了,他们决不会改变主意,放我们出去的。” 周睿叹了口气,到我身边来坐下:“我怎么觉得我们下回出去,就是去受死了呢?” “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伸手揽着他,“可是离开寝殿前,我发现了一件事。” “什么事?”周睿好奇道。 “温春子不见了。” “啊?温春子在那儿吗?我怎么没看见他?” “那个侍立在褚铨床边的太监就是温春子,他入宫以前就易了容。” “哦,我一直没留意过那个太监,我想其他人也不会注意到他吧。” 我听了,转念一想,道:“温春子入宫以后又换了张一脸,那时我问他为什么换脸,他说是为了能在夕霏宫当差,我信了,可是现在想来,他很有可能早已料到褚槿不会轻易放我们走,所以才私自换掉付一棠替他安排好的身份,以便他日逃跑。” 周睿恍然大悟,道:“你还记得吗?温春子曾被六王爷抓去,可他后来却逃脱了,可见他很明白,跟这些个王爷打交道,得多留几个心眼。” 我点点头,道:“那时温春子告诉我,朔方流也随我们进宫来了,可是至今我仍未见过朔方流,更不晓得他化装成了谁。假如日后褚槿逼问我,我也供不出他和温春子的去向。” 周睿忽然担忧起来:“你说他们还会回来救我们吗?” 我笑道:“以他们俩的能耐,即使那时你被谦王扣押下,他们若想逃跑,大可以弃你于不顾,可是他们没有。我想他们俩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决不会抛下我们!” “是,我相信他们!”周睿受到我的感染,也笑起来。 第三十六回 牢狱里的时间是不易计算的,我们根据光线来判断,大约已过了四天。四天内,除了送饭的狱卒,就再没有人来过这座监牢了。 “这回送来的是干馒头,你吃吗?”我端起狱卒扔进来的一盆东西,回到周睿身边。 “脏吗?”他躺在稻草堆上懒懒地问道。 我拿起一片馒头,闻了闻,道:“闻着还不算太糟。” 他听了,立马坐起来,从我手中接过馒头,两三口就解决掉了。 “喝点水,别噎着了。”我笑着将水罐递给他。 他喝了口水,马上又问:“还有馒头吗?” “还有很多,都给你。”我干脆将盆子塞给他。 “你不吃吗?” “上午的那锅稀饭还在我胃里翻腾呢,再吃我恐怕就要吐了。” “要你别吃那些脏东西的。”他边说边忿忿地啃咬着那些馒头片。 我苦笑道:“这我倒不在乎,我只希望我们能撑得久一点,不过,温春子他们的动作也实在太慢了些。” 他忽然停下来,看着我,问道:“他们真的会回来救我们吗?” 我已不像四天前那样肯定了,沉默片刻,道:“我们自己也可以想办法逃出去。” “是啊。”他叹了口气,接着将剩下的馒头吃完。 当天夜里,我和周睿早早地便觉得困倦,连狱卒送来的晚饭也没吃,便相拥着躺在稻草堆上睡着了。正当我们熟睡时,一阵脚步声响彻了这座沉寂已久的天牢,我和周睿很快被惊醒,朦朦胧胧地看见火光,那些闪耀着的火光越来越靠近,直到我们所在的牢房门前。 狱卒打开牢门,让那些手拿火炬的人进来,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却是些陌生的脸孔。 我和周睿正疑惑间,只听带头的人一声令下:“都带走。” 几个随从立刻走过来,一把将我和周睿从稻草堆上提了起来,押着我们走出去。 我和周睿并不想束手就擒,挣扎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押解我们的都是些颇有身手的人,见我们反抗,便予以重击。我和周睿几乎被他们打倒在地,随即又被他们提起来,拖着往前走。 只听走在前头的人阴笑道:“我劝你们还是老实点,也好少吃些苦头。” 我和周睿被他们带到一间密室里,那儿到处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刑具,很显然是一间刑房。几个随从分别将我和周睿绑在一左一右两个刑架上,而后问那带头的人先对谁用刑。 我忙吼道:“你们冲着我来吧,别动他!” 周睿听了,连忙抢着道:“你们冲着我来,不许动他!” “争什么?抢什么?人人都有份。”带头人冷笑着向随从们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同时对我们用刑。 随从们便用皮鞭沾了盐水,狞笑着靠近我们,只待他们的头头一声令下,便要对我们挥鞭子。 带头人诱逼道:“你们若是乖乖供出与你们共同谋害先皇的凶手,便可免受这皮肉之苦。” 我道:“是我谋害了先皇,我没有同谋。” 周睿又惊又怒,忙道:“不是他,是我谋害了先皇!” “好啊,我看你们两个是不准备招供了。”那带头人咬牙切齿,似已被我们激怒,一把从随从手中抢过皮鞭,向我猛挥过来。 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只听见啪、啪、啪的抽击声,可我却迟迟未感觉到被皮鞭抽打的疼痛。我犹豫了一下,才慢慢地睁开眼,只见所有拿鞭子的随从已倒地不起,只剩下那个带头人和一个看门的还好端端地站着。 我迟疑道:“什么情况?” 周睿也是一脸茫然,朝那个带头人努了努嘴,道:“人是他抽倒的。”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这傻帽鞭子练得不到家,尽抽自己人!” “你才傻帽呢,居然想独自承担罪名。”带头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替我解开绳索。 与此同时,那个看门的也走过去,替周睿解开了绳索。 我已确信他们俩就是温春子和朔方流,便笑着道:“我们总算是没有白等。” 周睿还有些懵懵懂懂的,盯着他们问道:“你们是温春子和朔方大哥?” 朔方流道:“除了我们,还有谁会来救你们?” 我和周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是呀,多谢你们相救。” 温春子用一根铁丝先后撬开了我和周睿手上和脚上的镣铐,而后郑重其事地看着我们,道:“该说谢谢的是我,你们宁愿自己背黑锅也不肯供出我和朔方兄,此情此义实在令我感动。” 朔方流接口道:“我很高兴,我们总算没有救错人。” 温春子脱下两个随从身上的衣服,叫我和周睿换上,而后带着我们大摇大摆地出了天牢。此时正当深夜,我们避开巡逻的侍卫,一路潜行向宫门。眼看着即将到达宫门,我的脑子里却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爷爷,这一次,您又要将我送给谁?”平静得近乎悲凉,是楚霏微的声音!我被这声音搅扰着,心神不宁,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三人见我停下来,便也停了下来。 周睿疑惑道:“你怎么不走了?” 我看看周睿、温春子和朔方流,反问道:“我们这就可以一走了之了吗?” 温春子听了,猛拍额头,道:“哎,瞧我这记性,刚才只顾着逃跑,竟忘了霏微还陷在宫里。” 我道:“趁着天还没亮,咱们赶快折回去……” “我觉得不妥。”周睿忽然打断我的话,盯着我,问道:“你知道霏微在哪儿吗?我们现在折回去,乱找一通,非但救不了他,可能还会断送我们自己的生路,你想清楚了没有?依我看,还是等逃出去之后,再慢慢商讨吧。” 我知道他遇事一向比我冷静,可是他此刻的冷静在我看来却近乎于冷漠。 我急忙争辩道:“慢不了,你是不了解楚霏微的情况!我只怕我们晚到一步,都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温春子插嘴道:“你是说他会寻短见?” 我道:“很有可能。” 温春子看看朔方流,道:“要不我们还是先潜回夕霏宫看看?说不定霏微还在那里。” 朔方流道:“我没有意见。” 周睿见我们三人已达成一致,板着脸道:“且不论你们能不能找到楚霏微,就算找到了,你们要如何将他带出皇宫呢?” “就凭这个。”朔方流忽然从腰间抽出了一面金牌,“将楚霏微带出皇宫便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们小心避开褚槿及其党羽。” 第三十七回 趁着夜深,我们四人悄悄潜回到夕霏宫外,只见宫门外守卫森严,便已确定楚霏微就在宫内。 朔方流将金牌交给温春子,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潜进去,等救了人出来,你们便直接护送他出皇城,我会在皇城外与你们会合。” 温春子道:“你小心点。” 朔方流点了点头,飞身而起,掠向宫墙。 我们躲在暗处,待朔方流将侍卫队引开,便立即潜入夕霏宫。 寝殿内没有亮灯,想是里面的人还熟睡着,我们摸黑进去,正朝着里间的床靠近,忽然听见有人笑道:“你们几个总算没让老夫等太久。” 我们三人吓了一跳,循声觅去,只见火光闪耀,是有人点燃了烛台,而那人正是九宫城主。 “莫非城主早已料到我们会来?”温春子边说边悄悄地摘下别在袖口的银针。 九宫城主察觉到他细微的举动,忙道:“老夫并不想捉拿你们,而是有事相求。” 周睿道:“我们连自身都难保了,如何能帮得上城主的忙?” “帮得上、帮得上。”九宫城主手拿烛台,走到床边,撩起纱帐,我们便看见了安睡在床上的楚霏微。 我道:“他怎么了?” “老夫给他下了点药,让他睡得安稳些。”九宫城主放下烛台,抱起楚霏微,向我们走来,“老夫的孙儿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他说的虽是“你们”,可他的眼睛却只盯着我一个人,并将楚霏微交由我抱着。 我将信将疑,问道:“恕我直言,城主不就是想利用霏微来争权夺利吗?为什么突然放手?” 九宫城主摇摇头,笑道:“老夫年纪大了,争得权利来有何用处呢?老夫不过是希望霏微能平安、快活地度过此生,可是这个愿望并不容易实现。夏国王室早已对瓮阳城虎视眈眈,老夫只怕自己死后,霏微还是要受到他们的摆布。” 温春子道:“那么城主是迫不得已才与褚槿合作的喽?” “可以这么说。”九宫城主顿了顿,接着道:“老夫也曾考虑过送霏微离开瓮阳城,让他去闯荡江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朝廷之事由老夫一人应对即可。然而,一想到江湖险恶不输朝廷,老夫又犹豫了。四年前,霏微在瓮阳城里的百鼎楼比剑,带回来一个年轻人,老夫看那人稳重,又与霏微情投意合,便想让他带霏微走,可是有一天,那个年轻人却向老夫透露,说是康王褚铨安排他来接近霏微,还说自己到死也摆脱不了褚铨的控制,所以给不了霏微未来。想来他是对霏微动了真感情,因而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在告知老夫实情后,他便自个儿离开了。次年冬,老夫还曾收到过他的来信,他在信上说自己已不久于人世,问老夫是否已为霏微找到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如果没有,希望老夫能考虑他私下为霏微找好的人……” 周睿听九宫城主说到这里,忽然冷笑着插话道:“原来从头到尾是这么一回事呀,乌白雪对霏微真是用情至深!可是他何曾考虑过信弘的感受?未免也太自私了些!” 我无话可说,只是出神地看着怀里的楚霏微。 九宫城主不理会周睿的话,接着又道:“乌统领死后的三年间,谦王褚槿和康王褚铨先后找到老夫,要老夫协助他们争夺皇位。因为乌统领曾在信上提到,他已将我楚家传家玉壁上的地图刺到周少侠背上,老夫便想了个法子,利用地图的消息,表面上是为两位王爷清除对手,实际上却是为了引远在天驹的周少侠到瓮阳城来。可是老夫在九宫城见到周少侠时,多少有些失望,呵呵,恕老夫直言,周少侠看起来并不可靠……” 温春子插嘴道:“城主既然觉得周兄不可靠,为何现今又肯将霏微托付于他呢?” 九宫城主看看温春子,道:“那只是当时的想法,经过这些日子的考验,老夫已确定周少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就算他个人的实力不足,身边还有你们这帮情义与实力兼备的朋友,老夫不单是将霏微托付于他,也希望你们能够多多照顾霏微。” 温春子收起银针,别有深意地笑着道:“原来甄选到现在才结束呀。” 九宫城主哈哈大笑,又看了看我和周睿,道:“你们明白就好,老夫也不多说什么了,趁着天还没亮,你们快些带着霏微离开吧。”他说着,将一面金牌和一封书信交给温春子,“这块金牌可保你们出城门,至于书信嘛,等你们到了安全之地,再给霏微看吧,让他知道老夫并非是个坏心的爷爷。” 温春子只从九宫城主手中接过书信,而后拿出朔方流交给他的那块金牌让九宫城主看,道:“我们不缺这个,城主还是留着金牌自保吧。” “你们果然不错。”九宫城主笑着摆摆手,叫我们赶快离开。 临到城门时,我将楚霏微背到背上,再叫周睿用披风将楚霏微罩住,等到出城门的时候,走在前头的温春子亮出金牌,看守城门的侍卫便都跪下,俯首叩拜,谁也没留意我背上的楚霏微,我们十分顺利地出了城门。 深夜的街道幽暗、寂静,前路传来悠远的更鼓声。我们漫无目的,只是借着月光向前奔走。 我道:“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和朔方兄会合呢?” 温春子道:“只管往前走吧,他会找到我们的。” 果然,当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忽然听见马打响鼻的声音,一个人紧跟着从巷子里拐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朔方流。 只见他双手交抱在胸前,向我们抱怨道:“你们动作未免也太慢了些,让我好等!” 我们迎上前去。 温春子往巷子里瞟了一眼,笑嘻嘻地道:“到底是朔方兄,动作就是麻利,这会儿连马车也借来了。” “废话少说,快上车。”朔方流转身朝停放在深巷里的马车走去。 我们跟着他上了马车,坐入车厢,朔方流随即赶车驶出了巷子,按照自己预定的路线飞驰而去。 日头高升,马车已驶出瑞安城。 温春子掀起窗帘,探头向外张望,见后方无人追赶,他便松了口气,把头缩回来,放下窗帘,转而掀起门帘,看着坐在外面赶车的朔方流,问道:“你想好去什么地方了吗?” 朔方流头也不回,道:“魏北。” 温春子想了想,道:“魏北是你家乡吧?” 这次朔方流全然不搭理他了。 温春子见朔方流不愿多说,便放下门帘,回头看着我和周睿,道:“你们俩去过魏北吗?” 我和周睿只是摇头。 温春子兀自往下说道:“我也没去过那里,不过我听说那里是边境,离大腾国很近。” 我和周睿只是听着,并不搭言。 温春子叹了口气,道:“朔方兄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怎么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我怀里的楚霏微似乎听到了他的哀叹声,慢慢醒转过来。 温春子见楚霏微动了一下,像是快要醒来的样子,便迫不及待地喊道:“你醒啦,霏微!” 楚霏微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见坐在对面的温春子,他的头脑还有些迷糊,迟疑道:“你是?” “是我呀。”温春子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本来的面目。 楚霏微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过头,又看见了我和周睿,他猛然发觉自己正坐在马车里,似乎已远离了皇宫。 “我不是在做梦吧?”他惊喜道。 温春子促狭道:“是在做梦。” 楚霏微愣了愣,眼珠一溜:“我不信。”他说着,便伸手狠掐温春子的脸蛋,掐得温春子直喊疼,他自己却乐呵呵地笑开了。 “放过我吧,少爷。”温春子哀求道。 楚霏微放开他,又看了看我和周睿,眼光闪烁,道:“我们终于又团聚了,今后还会再分开吗?” 我笑道:“这个不好说,不过即便分开了,还是会有团聚的时候。” 周睿只是对楚霏微笑了笑,转头看着温春子,道:“城主交给你的那封信呢?” “哦。”温春子从怀里掏出书信,递给楚霏微。 那只是一封短信,楚霏微却用了很长的时间来阅读。他读完信,重新抬起头来,我们能看见在他眼眶中闪烁的泪光。他忍住不哭,问道:“爷爷独自留在那里,可会有危险?” 温春子信口道:“怎么会?你爷爷可是只老狐狸……”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改口,“我是说你爷爷很聪明,那些人奈何不了他的!” 楚霏微吸吸鼻子,释怀而笑:“我想也是。” 第三十八回 魏北位于夏国的最北边,那里的冬天要比别处漫长、寒冷得多。我们披星戴月、餐风露宿,终于在一个寒冬的早晨赶到魏北的雾岳镇上,这个小镇便是朔方流生长的地方。 专程来魏北旅游、观光的人很少,因此当地并没有开设旅店。朔方流直接将我们带回了他从前的住所,可是那里荒废已久,邋遢不说,就连房顶都被积雪压塌了,我们只得到附近的一户人家借宿。 等朔方流将旧宅修缮、整理好了,我们便又搬了回去。 之前借宿的人家只有一间空房,我们五个人不得已挤在一起。如今搬去的旧宅总算不缺房间,我们便可以像从前住旅店那样两两同居,朔方流依旧落了单。 “最近你总是闷闷不乐的,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一面整理床铺,一面问坐在暖炉前烤火的周睿。 他坐着发呆,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他答话,便径直走到他身旁,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才回过神,抬起头看我。 我道:“你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他愣了愣,忽然转头看向别处,幽幽地道:“我在想,你昨天和霏微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来。” 我只当他在闹别扭,便捏捏他的肩膀,笑道:“不是说了吗?我们在小镇边上的杉树林里散步,那里的雪景真美!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不要总是怕冷,躲在家里。” 他忽然提高了嗓门,责问道:“你明知道我怕冷,为什么就不肯陪我在屋里呆着呢?是不是因为你的心已不在我这里?” 我听了一怔,连忙绕到他跟前,用手捧住他冰冷的脸颊,逼他仰起头来:“我和霏微不过是出去散了散步!你想哪儿去了?” 他仰视我,目光咄咄逼人:“不止这些!我不在你身边的那段日子里,你和霏微究竟是怎样相处的?为什么他对你的态度和从前不一样了呢?” “那时明明是你要我照顾他,我便按照你的话做了,也没做多余的事,真不晓得你在怀疑些什么?”我被他这样看着,倒有些心虚了,话说得也不像刚才那样有底气。 “你是说你对他没意思是吗?那么你现在就去跟他说清楚!”他豁地站了起来,拽住我的胳膊往外走,“今后我们还要和他在一起生活,你必须和他划清界限!” “你别闹了!”我也急了,使劲将他往回拖,“人家霏微很可能对我一点意思也没有,你要我和他说些什么?不是自讨没趣吗?” 我们相互拉扯着,争执不下。 正当这时,温春子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见我们拉拉扯扯的,便停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还是没看明白,才出声问道:“你们这是干嘛呢?” 我和周睿吓得一哆嗦,松开了手。 我心虚地瞪着温春子,道:“你干嘛呢?” 温春子道:“我来叫你们吃饭呀。” “走吧。”周睿低着头,径自走了出去。 饭桌上异常沉闷,我们五个人谁也不说话,仿佛都各怀心事。周睿第一个吃完,撂下碗筷,走进房间,把门一关,就什么事也不管了。我们照例让最后一个吃完的人收拾饭桌、清洗餐具,今天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人。 我干完活,回到房间,见周睿面朝墙壁,躺在炕床上,似乎还在生闷气。我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指梳理着他散在枕边的发:“起来活动一下吧,不要吃饱了就睡。” “好啊。”他扭头看我一眼,“你脱了裤子让我运动。” 我讪笑道:“也不要做剧烈运动吧。” “就知道你不肯。”他转回去,闭上眼睛。 不知是否因为劳累的缘故,我此刻坐在温暖的炕床上,看着他静默的背影,忽然觉得昏昏欲睡,便干脆脱了鞋袜,钻进他的被窝里,贴着他躺下。 醒来时,四周黑漆漆的,夜还没到尽头。我起床去上了趟茅厕,回来路过楚霏微和温春子的房间,房里不知何时已亮起了烛光,我便敲了敲门。 给我开门的是楚霏微。我朝他房里看了看,没看见温春子,便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温春子呢?” 楚霏微道:“他陪朔方大哥到坟地上香去了。” “给谁上香啊?怎么半夜才去?” “是给朔方大哥的爹爹上香。温春子说埋葬朔方大哥爹爹的那块坟地非常隐秘,朔方大哥不想让别人找到,所以要到半夜的时候才去拜祭。温春子还说,他们会顺路打些野味回来,给我们加菜。” “那敢情好。”我笑了笑,又道:“你怎么还不睡觉呢?是在等温春子吗?” 他窘迫道:“我听见远山的狼在嗥叫,怎么也睡不着,刚才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赶紧起床把灯点亮……” “我才上了趟茅厕,没想到把你给吓着了,现在还怕吗?” “有灯就不怕了。” 我点点头,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去。 楚霏微忽然拉着我,道:“我有些话想和你说,你能进来坐一会儿吗?” “好吧。”我随他进去,和他一同坐到炕床上。 他道:“你和周睿是不是吵架了?” “你是听温春子说的吧?他个大嘴巴!”我摇了摇头,接着道:“我认为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周睿自己在闹别扭。” 他犹豫了一下,道:“最近周睿的心情总是不好,我看得出来。你说他在闹别扭,他为什么闹别扭呢?是因为我吗?” 我答不上话来。 他忽然转过身,一把将我抱住。 我吓了一跳,忙要将他推开。 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一面恳求道:“就让我抱你一会儿吧,我有些话要说,这样抱着你,我才说得出口。” 我叹了口气,心想挑明了也好,便由着他了。 “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他轻声问道。 我摇摇头,道:“怪了,论才论貌,我都比不上乌白雪,我甚至找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优点可以让你喜欢,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因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帮了我。” “不止我呀,朔方流、温春子和周睿都有在帮你。” “我也知道他们在帮我,可是那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给我安慰的人是你。虽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可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自那以后,我只有在看见你的时候,才感觉到安心。” 我琢磨了一会儿,道:“我只有守在周睿身边时才觉得安心,他就是我这一生所追求的,此外,再无其他。” “我知道了。”他放开我,如释重负一般,无拘无束地笑了起来,“你和周睿说过这番话了吗?” 我苦笑道:“当着他的面,我反而说不出口,我以为他懂的。” 正说着,温春子推门走了进来。 我赶忙起身,道:“我回去了。” “嗯。”楚霏微笑着点头。 我返回房间,爬上床,钻进被窝里,却发觉被窝是空着的,周睿已不在里面。我吓了一跳,连忙起床去点灯。房间亮了,我能清楚地看见,周睿确实不在房间里。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心想他也许是去茅厕了,便急匆匆地赶到茅厕,可是周睿并不在那里。 我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里,朝着四面八方大喊大叫起来:“周睿,你在哪里?快出来!” 朔方流、温春子和楚霏微听见叫喊声,都跑了出来。 “周睿不见了吗?”温春子问道。 我只管大喊大叫,没空搭理他。 远近的人家听到我的叫喊声,也亮起了灯。 “你想让镇上的人都认识我们吗?”朔方流赶忙将我的嘴捂上,挟着我走进屋去,而后将我推给紧跟着进来的温春子和楚霏微,“你们看着他,我出去找周睿。” 朔方流撂下话,便大步走了出去。 我看着朔方流走出去,才慢慢平静下来,然而由于先前过于激动的缘故,我喘着粗气,身体还微微颤抖着。楚霏微和温春子扶我到火炉边的椅子上坐着,他们自己也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一左一右挨着我坐下。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慰我。我仿佛在听,却什么也没听进去,我只盼望着朔方流能将周睿找回来。 第三十九回 门是开着的,外面的天亮了,朔方流从晨光熹微中走回来,只他一个人。我呆呆地坐着,看着他走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走到我跟前,道:“我都找遍了,他不在镇上,也不在镇边的杉树林里……他兴许是赌气跑远了,没准过几天又会跑回来。” 温春子连忙安慰我道:“对呀,你也别太担心了,他已不是个孩子,会照顾自己的。” 楚霏微将手搭在我的肩头,问道:“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回房躺一下?” 我将头摇了摇,兀自坐着发呆。 朔方流见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琢磨了一会儿,又道:“可能是我找得不够仔细,待会儿吃了早饭,我便去猎户家借一条猎犬来,接着找。” 我的眼里露出一点光彩,心怀期许地看着他,道:“拜托你了。” “这才对嘛,永远不要放弃希望。”温春子拍拍我的肩膀,起身朝厨房走去,“我这就去给你们做早饭。” 早饭是野山鸡汤,温春子花了很长的时间来煲汤,楚霏微和朔方流坐在屋里,闻着从厨房飘来的香气,已感到饥肠辘辘。我和他们一样饿着肚子,可是闻到鸡汤的味道,我却没了食欲。 温春子终于将鸡汤端上了饭桌,他先给我盛了一碗。我拿起勺子,看见漂浮在汤面上的一层油花,竟有些反胃。 朔方流和楚霏微已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温春子催促我道:“快尝尝吧。” 我勉强吃了几块鸡肉,喝下半碗汤,过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多吃点。”温春子又夹了个鸡腿放到我碗里。 我皱起了眉头:“我胃不舒服,有点想吐。” 温春子见我面色苍白,担忧道:“是不是受凉伤食了?” “可能吧。”我将鸡腿夹到楚霏微碗里,起身离座,“你们接着吃,我回房躺一下。” 我躺在炕床上,辗转反侧,胃里更加难受。不多久,我的嘴里便开始泛酸,我知道自己肯定是要吐了,连忙翻身下床。 这时,温春子和楚霏微碰巧走进来,看见我急匆匆地到处找东西,他们便问我在找什么东西。 我道:“盆,快给我个盆子!” 楚霏微转头瞥见放在墙角的脸盘架,便将上面的脸盆端了过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将尚未消化的早饭尽数吐在了脸盆里。温春子连忙拿了热帕子和茶水来,让我擦脸、漱口,再搀我回床上躺下。 楚霏微道:“看来我们叫朔方大哥去请大夫,是对的。” 我侧过头,看着他和温春子,道:“朔方流不是去猎户家借狗了吗?” “是去借狗了。”温春子笑着替我把被子盖好,“他既然答应帮你找周睿,就一定会去找,我们只是叫他顺道请个大夫过来。”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 午饭时,温春子做了些清粥小菜,端到房间来给我吃,大夫正是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的。楚霏微引他到房里,搬张凳子摆到床边,请他坐下。 大夫看了看我的脸色,而后叫我伸出手来。他替我把了一会儿脉,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又叫我换过另一只手来,照样把了一会儿脉,才点点头,仿佛已确定了什么。 楚霏微一直注视着大夫,此时看见他点头,便满怀期许地问道:“只是小病?” 大夫笑呵呵地道:“不是病,是有喜了。” 我们三人听了,都愣住了。 大夫问我:“公子是菱国人吧?二十多年前曾有个菱国人来雾岳镇定居,老夫替他看过病,他的脉象奇特,当时他说自己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后来他果真在镇上诞下一名男婴。老夫刚才仔细替公子把过脉了,公子的脉象和当年的那个菱国人一模一样。” 我吓得目瞪口呆,讷讷地道:“我是菱国人?我是菱国人……我怎么不知道?” 楚霏微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问大夫:“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您老不会记错吧?” 大夫听了,眉头一皱,摆手道:“老夫还没糊涂,你们若不信,就另请高明吧!”说着,起身便走。 温春子忙塞诊金给他,他却拒不接受,于是他们一个硬塞、一个硬推,推推攘攘地走了出去。 楚霏微看着他们走出去,又回头看着我,道:“我好像说错话了。” “这种事,不单是你,我也不敢相信。”我犹豫着,慢慢地将手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可是不管我们信不信,几个月后自会见分晓。”楚霏微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是吧。”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心想周睿若在这里,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是欣喜,或是…… 正想着,温春子便走了回来。 “他还是没收诊金,不过临走前他提醒我,头个三月很重要,叫我们仔细照看你。”他停在我床前,留心观察着我的脸色,“你还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太过于震惊,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代,而这个后代还得要自己来生育,难以想象……”我忽然觉得好笑,便笑了出来。 温春子和楚霏微笑不出来,他们面面相觑。 温春子叹了口气,小声和楚霏微说道:“周睿若在这里,情况就截然不同了,但愿朔方兄能尽快找到他。” 直到第二天早晨,朔方流才回来,他依旧是一个人。 当我醒来,知道他没有找到周睿,并没有过多的失望,我心里仿佛早已有了预感。而当朔方流从温春子口中得知我已怀有身孕,他很意外,没顾得上吃早饭,便同温春子来到我的房间。 楚霏微正和我坐在炕床上吃早饭,看见他们俩走进来,我以为又要听到一些不必要的安慰话,便道:“朔方兄,这两天辛苦你了,今后你别再去找他。我想得很清楚,他若肯回来,迟早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他总不会忍心让我一直等下去……” 朔方流似乎很着急,没等我把话说完,便打岔道:“你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两个月,等到你的胎象稳定了,我们便出发到郡州去。” 我和楚霏微都很诧异。 我道:“我们为什么要走?” “我爹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他死于难产。”他板着脸,眼睛里却透露出悲伤和忧郁的神情,“雾岳镇是边境之地,气候恶劣不说,镇上也没有懂得接生的人,你留在这里产子会很危险。” 我听了他的话,正在犹豫。 他接着又道:“你要是担心周睿回来找不到我们,你可以留封书信给他,或者在房间刻些暗语、记号,我们沿途也会做记号。当然,他也有可能在两个月期限内就赶回来。” 温春子道:“我们本来也不应该在一个地方待太久,容易被人盯上。” 我转而看向楚霏微,正迎上他专注的目光,他一直看着我,在等我做决定。 “好吧,只待两个月。”我终于妥协道。 第四十回 尽管温春子他们想尽办法给我进补,两个月下来,我还是瘦了一圈,唯有肚子凸了出来。我已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腹中有个正活跃着的小生命,对于这样的改变,我本能地感到喜悦,然而喜悦之中却搀杂了许多不安的成分。 两个月期限终究到了,周睿没有回来。 临去郡州的那天,是个大晴天。我坐在炕桌前预备写一封长信给周睿,结果我光是拿着笔,呆坐了半晌,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我至今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辞而别,难道只是因为他在生我的气?那么,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如此生气,以至许久都不回来。难道只是因为我不肯听从他的话,和楚霏微划清界限? “写好了吗?”楚霏微站在我身侧开着的窗户外面,问道。 我回过神来,扭头看看他,又看看在院子里忙着将行李和干粮装上马车的温春子和朔方流,道:“我们要走了,是吗?” 他看出我眼中的烦乱,便笑着安慰我道:“还早呢,你慢慢写吧,我们等你。” 我叹了口气,道:“我有很多话要和他讲,但不知从何写起。” 温春子大老远就听见我的话,也走了过来,看样子他那边的活儿已忙完,是来催我上路了。他停在我窗前,笑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这会儿写不出来,就别写了呗。留着这些话,等见了周睿的面,再和他说,岂不更好?” “也对。”我将视线转回到空白的信纸上,挥笔草草写下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再嘱咐周睿速来此地与我们会合,便撂了笔,将信纸装入信封封好,放到炕桌下面,用桌脚压住。我也懒得下炕床了,便直接从窗口爬出去。 楚霏微和温春子连忙接着我。 毕竟从魏北到郡州路途遥远,我们于途中已经历了季节的变换,冰雪消融,万物复苏,越往南走越能感受到春的气息。而当我们终于抵达郡州时,春天已过去一半了。 郡州山明水秀,是个旅游胜地,每逢春季,总能吸引数以万计的游客到此地来踏春。我们自然不是来踏春的,而是要找一个隐秘、安全的地方暂居。我们抵达郡州的当天,朔方流便替我们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那里是位于秃鹰岭下的一座庄园,名叫首峰田庄。秃鹰岭并非郡州的风景名胜,方圆十里地内也只有首峰田庄这一座庄园,因此人迹罕至。 田庄的主人名叫蔡培青,是个年近六旬的老者,年轻时是做船运生意的,老了做不动了便到这里来隐居。 朔方流向蔡培青表明来意后,蔡培青便一口应承下来,叫我们只管住着,住多久都没有问题。蔡培青还告诉我们,偶尔也会有一些江湖人士到他这里来借宿,他私下从不打听他们的身份,也不干涉他们的去留。 当天夜里,蔡培青摆酒款待我们,盛情难却,我便以茶代酒,陪他们喝了几杯,才回房去。 我脱了披风,静静地坐在灯影里,看着自己滚圆的肚子,跟一个月前比起来,它似乎又变大了一些,里面的动静也更明显了。想到总有一天要跟肚子里面的人见面,我既期待又恐慌。 这时,有人开了门,走进来。 我以为是温春子,便抬起头,却发现来的人是楚霏微。 我道:“怎么是你,温春子呢?” 这段日子我一直和楚霏微保持着距离,碰到要住宿的时候,我便和温春子同房,因为我担心倘若哪天周睿回来了,看见我和楚霏微在一起,又会愤然离去。 楚霏微道:“他说要一醉方休,叫我先回来照看你。” “我不需要人照看,你自己回房歇着吧。”我起身去吹蜡烛,准备上床睡觉。 他忽然拦着我,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可我不认为周睿是那种小气的人,他之所以离你而去,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我看着闪烁不定的烛光,茫然道:“还有什么原因呢?” 在我失神的时候,楚霏微已带着我回到竹榻边坐下,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听了,眼光转向他:“什么消息?” 他接着往下说道:“我刚才在酒席上听庄主提起,先前有位江湖郎中到田庄来借宿,一住就是半年。他每日足不出户,说是要编写什么‘医旅集’──你知道那个郎中是谁吗?” 我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忙问道:“是谁?” 他笑了笑,道:“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在编写医旅集,那个人便是神医路妙。” “路妙?”我犹疑了一下,“他不是出国游历去了吗?” 他嘻嘻笑道:“他压根儿没有出国,一直躲在田庄编书呢。” “那么他现今还在田庄吗?” “不在了,他被回雁寺的僧人请走了,三天前走的。庄主说回雁寺就在离田庄十来里的雁行山上,我和温春子、朔方大哥商量了一下,明天就动身去雁行山。” 我道:“你急着要见路妙?” “是呀。”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肚子,“我得和他约好了,等到你临盆的时候,由他来替你接生。” 我笑道:“何必要找他……” 他不等我把话说完,便插嘴道:“路妙和我父亲有八拜之交,我还在我爹爹肚子里的时候,他便认我做了干儿子。后来我爹爹临产,父亲便是请他来为爹爹接生。” 我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就依你吧。” 他听了,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我看他笑得如此真诚,心里倒有些惭愧。 “我好像很少听你提起你的父亲和爹爹,他们没和你一起生活吗?”我随口问道。 “他们早已去世,是爷爷一手将我抚养成人。”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黯淡,低下了头,“关于他们的许多事情,我也是从爷爷口中得知的。” 我正不知如何安慰他,他忽然抓着我的手,恳切地道:“我把你们都当作亲人了,你能否别再对我冷漠?” “嗯。”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睡下之后,温春子才尽兴而归,他喝得醉醺醺,倒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我却被他身上的酒气醺醒,再也睡不着觉。我干脆起床来,抱着自己的那床被子,到竹榻上去睡。 次日清晨,楚霏微和朔方流过来叫我们起床时,便看见我和温春子分床而眠。 楚霏微走到竹榻前,轻轻摇晃我的胳膊,见我醒过来,忙问道:“你怎么睡在这里?” 我眨了眨眼,看见外面的天已亮了,便慢慢坐起身来:“唉,腰酸背痛,今晚他要是再喝酒,我就不跟他同房了。” “你昨晚就应该来找我换房,我可以跟温春子睡。”楚霏微搀我下榻,到桌边坐下,倒了杯热茶给我。 这时,朔方流已提起温春子,将他甩到了床下。 温春子睡得死,躺在冰凉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才惊醒过来:“怎么回事?”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地板上,“我和谁打架了吗?” 我白他一眼:“我才不和你打架。” “行了,快起来吧,待会儿我们要上路了。”朔方流又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第四十一回 雁行山本也不是郡州的名胜,可是今天山下却聚集了很多人。 我们退回来,将马车寄放在离山不远处的一户人家,出了些银钱给户主,要他帮忙照看马匹,顺便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况。 户主告诉我们,三天前便有很多外地人专程赶到雁行山来。他们到了山下,便有僧人下山来,将他们带上山去。 我们告别户主,回到雁行山下,正看见一条长队慢慢地登上山去。我们连忙走上前,混进队伍里面。 同行的几个人衣着一致,身上都配了一种特制的短刀,看起来像是一个帮派的。我便小声问温春子:“你认得这些人吗?” “这几个不认得,不过……”温春子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朝前看了看,“前面那个穿红衣的好像是重剑门的人。” 楚霏微也朝前看了看,笑道:“我曾经和重剑门的人交过手呢,不过和我交手的那个人不是前面那个穿红衣的。” 朔方流一面观察着四周的人,一面喃喃自语:“莫非今年的武林大会改在这里举行?” 我们跟着队伍来到了山门前,几个僧人正守在山门前收帖子,收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我们却交不出来,那个僧人便问我们是哪个门派的。 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我们是天驹云驻庄的!” 那个僧人听了,笑眯眯地道:“原来是无觉圣人门下,尊师正在敝寺做客,请随小僧来。” 于是那个僧人便单独带领我们入寺,绕过烟雾缭绕的佛堂,穿过枫林,迤逦来到一座翠竹掩映的小院门前,只见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正坐在院中石桌前翻阅经书。我看见男子,鼻子一酸,热泪盈眶,不待僧人引我们入院,便径自冲了进去。 “师父。”我扑通一声,跪在了男子腿边。 师父转头看见我,露出惊讶的神情,正要问我为何也到回雁寺来了,但见我一直跪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便先搀我起身。 “你怎么……”师父见我身上穿着的衣服异常宽松,已觉得不对劲,这当儿,他又看见走到院子里来的温春子、朔方流和楚霏微。他不说话了,只等着我来替他解答。 我用袖子擦擦眼泪,回头看着他们三人,此时那个送我们前来的僧人已自行离开了,我便没了顾忌,逐一向师父介绍了他们三人。 师父若有所思地盯着楚霏微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着我,问道:“那个孩子呢?”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师父说的是周睿。 我满腹惆怅地道:“他走了。” 楚霏微见我如此,便小声向朔方流和温春子提议道:“信弘一定有许多话要和他师父说,我们到别处去走走吧。” 朔方流和温春子也正有此意,便和楚霏微一起向我和师父道别,走开了。 师父见他们三人走远,便叫我进屋来坐坐。我随他进屋去,一同在榻边坐下。 师父道:“你把手伸出来。” 我有些忐忑,犹豫着将手伸了出去。 师父替我把了一会儿脉,便知道我已怀有身孕,可他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淡淡地问道:“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我支吾道:“是……是周睿的……” “周睿?”师父犹疑了一下,“就是我叫你带下山去的那个孩子?” “是。” “他为什么要离你而去?他可知道你已有了身孕?” “他不知道。”我慌忙解释道:“我也是在他离开以后才知道的。我们先前因为意见不合,起了争执,所以他才负气离去。” “是吗?”师父若有所思,“那个孩子的脾气一直很温顺,倒一点也不像那里的人。” 我不懂他的意思,便问道:“您是指哪里?” 师父定了定神,看着我,道:“我是从战场上将他捡回来的,他原本是大腾国的子民。大腾国人生性勇猛、凶残,我考虑到他终有一日要回他自己的国家去,所以从不传授他武功,只教他读书、写字,以此感化他。可是那孩子却出乎我意料的乖顺、聪颖,没有半点蛮族的样子。”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惊醒,忙问师父,“他知道自己是大腾国的子民吗?” 师父点点头,道:“我带他回天驹时,他已有十岁,应该是知道的。” 我沉吟道:“雾岳镇就在边境,离大腾国那么近,他是否已经回自己的国家去了呢?” 师父早已看穿我心里在盘算些什么,在我下定决心之前,便规劝道:“我近来得知菱国已和夏国结盟,用不了多久两国便会向大腾国宣战。你现今怀有身孕,怎能冒险到大腾国去找他?” 我目光坚定,道:“等把孩子生下来,我便到大腾国去。” 师父微微一笑,道:“你知道,我从来很少干涉你们的自由。” 我许久不见亲人,而此刻坐在我眼前的师父就像是一位慈父,我光是听着他温柔的话语,就禁不住想要落泪。 “我听回雁寺的僧人说,师父在他们这里做客。”我赶忙转移了话题,以便控制情绪。 师父叹了口气,道:“前些天我收到回雁寺方丈的急函,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结果我赶到这里,才知道原来是一些在武林中颇有威望的人在呼吁众人一起攻打雪袖峰上的云之阙。唉,我从来就不愿参与这种事情。” 我道:“雪袖峰?云之阙?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门派。” 师父微笑道:“不单是你,我这个做师父的从前也没有听说过。可是云之阙这座魔宫倒是早已有之,而他们的事迹却是最近才浮出水面,为人所知的。” 我讥讽道:“难道是个魔宫就要惹人来攻打吗?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 “据说是,云之阙近来有意地在收容各门各派‘容貌姣好’的罪人,这也许就是他们的罪过吧。”师父只是笑笑,转一想,又道:“你说跟着你一起来的那个用白纱遮面的少年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没听清楚。” 我道:“您说的是楚霏微吧。” “他姓楚……”师父眼光闪烁。 “是的,之前当着他的面,我不方便跟您细说,其实他便是当年的镇南王,现今的九宫城主楚慕仪的孙子……” 我还要往下说,师父却摆摆手,道:“好了,我知道了。” 我心生疑惑,却也不好向师父追根究底,便只是问道:“师父预备在这里住多久呢?” 师父道:“方丈让我住多久我便住多久,反正他们总归是要下山去的,届时我便向方丈告辞,他也拦不住我。趁着我在这里的时候,你们有什么事情要办就尽快办了吧。” 我看着师父,有些依依不舍:“师父是要回天驹去吗?” 师父点了点头。 我道:“我以后还能回天驹看望您吗?” 师父微笑道:“随时都可以。” 第四十二回 我和师父小叙了一阵子,想起楚霏微他们还在等我,我便暂别了师父,离开小院去找他们。 哪知道我才走入枫林小径,便瞧见朔方流迎面朝我走过来,他走得很急,神色慌张,走到我面前也没有停下来,只是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没有看见我。我扭头看着他越走越远,正预备叫住他。这时,有人先开口喊了我一声,我转回头,看向前方,楚霏微和温春子正快步朝我走来。 我迎上前去,问道:“朔方兄是怎么了?” 温春子道:“我们到处走了走,没找到路妙,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带发修行的僧人,我和霏微正要向那僧人打听消息,朔方兄却慌里慌张地走开了,我们叫也叫不住他。” “那我们要不要……”我正说着,忽然瞥见远处的枫树底下有个人正在窥视我们,我便冲温春子和楚霏微使了个眼色。 他们收到我的暗示,便都扭头看去。 枫树底下的人见我们三人都朝他这边看,便知道我们已发现了他。他只犹豫了一下,便迈开脚步朝我们走来。 楚霏微和温春子只一眼便认出他就那个带发修行的僧人。 温春子笑道:“没想到这位师父也跟过来了,这倒好,省得我们再回去找他。” 我看着那僧人,只见他肤色苍白,头发黑白相间,皮肤却保养得很好,连一丝皱纹也没有,看不出他已上了年纪,并且他的容貌极美,世间少有。 我等他走到近前,便问道:“敢问师父法号?” “贫僧法号弥寻。”僧人合掌向我们施了个礼,“请恕贫僧鲁莽,贫僧刚才躲在树下,并非有意窥视施主,而是有事相问。” 楚霏微合掌向弥寻回礼,道:“我们正好也有问题想请师父为我们解答。” 弥寻道:“请施主先问。” 楚霏微也不讲客气,立马问道:“师父可知道神医路妙在哪里?” 弥寻回道:“路施主正在禅房为伤者医治,施主们若要见他,最好是等到明天早上,届时屠魔大会将在雁落堂举行,路施主也会出席。” 楚霏微道:“谁受伤了?” 弥寻道:“各门派派去雪袖峰打探敌情的弟子。三天前,他们被人遣送回来,都受了重伤。” 楚霏微点点头,道:“我没有问题了,师父有什么问题要问我们呢?” 弥寻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先前走掉的那个孩子是施主们的朋友?” 我们三人听了,都颇感疑惑,因为他的语气、神情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似乎变得胆怯、悲切起来。 楚霏微道:“他是我们的朋友,师父认识他?” 弥寻连忙摇头,然而又犹豫着问道:“他过得还好吗?” 楚霏微笑道:“怎么说呢,也不能算差吧。” “那便好、那便好。”弥寻欣慰地点了点头,“施主可否替贫僧捎句话给他?” 弥寻见楚霏微点头答应,便接着道:“请施主告诉他: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等他原谅我。” 夜里,回雁寺的僧人为我们安排了住处,又送了斋饭给我们。我们三人围坐一桌正准备动筷子的时候,朔方流才慢慢悠悠地从外面荡回来。 温春子笑道:“你吃饭了没有?” 朔方流摇了摇头。 我们三人便都向他招手,叫他过来吃饭。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桌前坐下,拿起他的那副碗筷。 “看你,吃饭的时候背上还背着两把剑,累不累呀?”温春子说着,起身去帮他把剑解下来。 “有位师父叫我们捎句话给你。”楚霏微顿了顿,见朔方流无动于衷,便接着道:“他说他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等你原谅他。” 朔方流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他为什么没死?若是死了,或许终有一天我会遗忘掉那段仇恨。” 我忍不住问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呢?仇人吗?” 朔方流冷笑道:“他没告诉你们他和我是什么关系吗?” 我们三人一致摇头。 “他也觉得自己不配了,是吗?”朔方流若有所思,喃喃地道:“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第二天早上,我们先到枫树林里的翠竹小院跟无觉圣人会合,再一起去雁落堂。我们到那里的时候,偌大的厅堂已被人挤得水泄不通,然而众人见无觉圣人来了,都纷纷让道。无觉圣人在寺院住持为他安排好的座位上坐下,我们四人便站在他身后。 我见楚霏微东张西望,便道:“看到路妙了吗?” “没有。”楚霏微指了指我们对面的几个空位,“还有几位大人物没到呢。” 正说着,只见众人又纷纷让道,一帮人从他们中间走了进来。 “你看,那个人就是路妙!”楚霏微把手一指,兴奋道。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便看见走在领头那人旁边的一个头戴儒巾,身穿蓝布衣裳,白面微须的书生。 我道:“他这身打扮像个儒生。” 楚霏微笑道:“我六岁那年,他来九宫城做客,也是这身打扮。” 温春子忽然道:“吴天水也来了!” 我转头看向他,见他脸色沉重,便问:“吴天水是谁?” 温春子看着与路妙并肩同行的中年男子,道:“吴天水就是弦风阁主,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时,吴天水、路妙和另外的几位大人物已落座。我回过头,朝对面看去,果然觉得站在吴天水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十分眼熟,他们应该就是吴天水门下四大弟子之中的吴春申和吴即雪。 人既已来齐,方丈镜元大师便宣布屠魔大会开始。所谓屠魔大会,不过就是其发起者们在这里发表言论,煽动群众。 轮到吴天水发言的时候,他便将吴秉秋弑兄一事向众人述说了一遍,并告诉众人孽子吴秉秋现已被云之阙收容,入了魔道,他决定要大义灭亲,也为武林除害。 吴天水一番话讲下来,使得本已被前几番言论煽动起来的群众的情绪更加激奋,众人高喊着“除魔卫道”的口号,恨不得现在就杀上雪袖峰去。 温春子在这阵高喊声中与我耳语道:“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我是站在哪一边的,可是你师父呢?他也要除魔卫道吗?” 我便也笑着和他耳语道:“你放心吧,我师父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温春子这才松了口气。 屠魔大会商定的结果是,明天一早众人便都下山往远在百里外的雪袖峰进发。 等到屠魔大会结束,众人有序地散去,我们落在了后头。楚霏微眼看着路妙走远,连忙拉着我往前追赶。 我们快要赶上路妙的时候,他正和吴天水并肩走着,两人似乎在商讨着些什么,吴春申和吴即雪就跟在他们俩身后。 “干爹。”楚霏微叫了路妙一声。 走在前面的四个人虽不知道他喊的是谁,但都停了下来,回转过身,看着我们走过来。 楚霏微扯掉脸上的白纱,见吴天水也停在那里等我们,出于礼貌,他便也笑着向他打声招呼:“吴伯伯。” 路妙看见楚霏微的脸,恍然忆起了故人的音容笑貌,他惊奇道:“像!太像了!怎么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楚霏微笑道:“干爹,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你是霏微!”路妙恍然大悟,从头到脚将楚霏微打量了一番,“当年我在九宫城看见你,你才这么高。”他边说边朝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笑着摇头,“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你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和你爹爹一样标致了!” 这时,吴天水已回过神来,笑着接口道:“原来是霏微啊,已经长这么大了!当年我到九宫城拜访你爷爷的时候,你也才九岁。”他说着,忽然感伤起来,“唉,可惜我儿夏衣无缘与你……” 路妙听了,连忙劝慰他道:“孩子们的事情总是操心不完的,你要节哀呀。” 吴天水转头看看吴春申和吴即雪,发现他们正痴痴地看着楚霏微,吴天水的脸上立刻有了笑意,指着吴春申和吴即雪,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在九宫城时,你们都见过了吧?” “见过了。”楚霏微含笑向吴春申和吴即雪点点头。 吴春申和吴即雪涨红了脸,也愣愣地向楚霏微点了点头。 路妙笑了笑,问楚霏微:“干爹还不知道霏微千里迢迢到雁行山来是为何事?” 楚霏微忙道:“我是专程来找干爹的。” “那么你们谈吧,吴伯伯还有事,先告辞了。”吴天水冲楚霏微笑了笑,带着他的两个儿子离开了。 路妙目送他们走远,回头看着楚霏微,笑道:“我看得出来,你并不中意吴家的两个孩子。” 楚霏微点点头,拉着我走上前去:“干爹,我想求您一件事。” 路妙这才注意到我,忙道:“我刚才高兴坏了,现在才看见少侠,真是失礼!请问少侠姓名?” 我刚要回答,楚霏微却抢先说道:“他叫周信弘,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这次来雁行山,就是想请干爹在他临盆之时,帮他接生。” 我听了,觉得楚霏微这话说得未免有些暧昧,果然,路妙已别有深意地打量起我来,一面说道:“这里不方便,你们跟我回禅房坐坐吧。” 第四十三回 午后,我们出了路妙所住的禅房,走在回自己居室的小路上。 我见楚霏微心虚地低着头,便道:“先前你干爹问你,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你也是这样低着头,既不回答也不否认。你是故意要让他误会的吧?” 他心虚地道:“对不起,我又自私了一回。我这么做,是希望干爹将这件事情透露给吴伯伯和他的两个儿子,好让他们对我死心。” 我无奈地摇着头,笑道:“我想也是这样,所以我并没有拆穿你。” 他抬头看我一眼,发现我并没有生气,惊讶道:“你不生我的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总是生不起气来,可是,我得警告你了──”我收了笑,严厉地看着他,“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他连忙点头。 我们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朔方流和温春子正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枫树下商量事情。 温春子看见我们走回来,便笑着问道:“你们和路妙约好了?” 我和楚霏微一起点了点头。 楚霏微笑道:“路妙说等攻打雪袖峰这桩事了结了,他便回秃鹰岭下的首峰田庄去,一直待到信弘生产之日。” 温春子道:“好,总算解决了一件事,得商量另一件事了。” 我道:“是吴秉秋的事吧?他现今被云之阙收容,具体是个什么情况谁也不清楚。你预备怎么办呢?” “我和朔方兄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跟着各门派的人攻上雪袖峰,然后再见机行事为妙。”温春子背靠向树干,将双臂交抱在胸前,“你们觉得如何呢?” 我和楚霏微琢磨了片刻,也赞同他们的想法。 朔方流看着我,道:“你没必要跟我们去冒这个险,我还是送你回首峰田庄吧,你留在那里养胎。” 我苦笑道:“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我还是得跟着你们去雪袖峰,因为我若是一个人呆在田庄,铁定管不住自己。要知道从昨天开始,我满脑子想的就是到大腾国去。” “你为何突然想去大腾国?”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我道:“因为我师父昨天告诉我,周睿原本是大腾国人,而他正是在夏国和大腾国交界的雾岳镇上失踪的,所以我觉得他极有可能是回自己的国家去了。” 楚霏微听了,忙和温春子他们商量道:“让信弘跟着我们一起去雪袖峰吧,我来保护他。” 温春子和朔方流交换了个眼色。 温春子微笑道:“既然要保护,就让我们一起来保护他吧。” 次日一早,无觉圣人先去和方丈镜元大师辞行,而后和我们四个人一起随各门派的人到了山脚下。轮到要和我们告别了,师父便问我们今后有何打算。我如实将我们四人的决定告诉了师父。 师父莫可奈何地叹起气来:“你不是说现今不去大腾国吗?怎么又要上雪袖峰去?你这样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叫我怎么走得安心?” 楚霏微笑道:“师父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拼命护着他的!” “是吗……”师父若有所思地看着楚霏微。 这时,温春子和朔方流也极力向师父保证会护我周全。 师父微微一笑,颇有些伤感:“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师父,徒弟就交给你们了。” 我含泪告别了师父,和楚霏微他们追赶大队人马而去。 四天后,我们随大队人马来到雪袖峰所在的茶花岭一带。各门派通过商议,决定在依山傍水的一块空地上安营扎寨。 入夜,我们四人在河边扎下的帐篷前架起火堆,烧水做饭。温春子见我呵欠连天,便叫我坐下休息,他又见楚霏微笨手笨脚,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叫他陪我一起坐下,等着开饭就是了。 楚霏微灰心丧气地挠着脖子,道:“我很笨,是不是?连一些小事都做不好。” “周睿也和你差不多吧,平时都是我在照顾他。”我打了个哈欠,笑得有些疲惫,“我总觉得他将来是要成大事的,呵呵……” 楚霏微见我恹恹欲睡,便伸手揽住我的腰,叫我靠着他的肩膀小睡一会儿。我实在困了,便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快便入了梦乡。 睡梦中,我恍惚看到了四年前的那个晚上,周睿静静地站在院子里等我,朦胧的月光洒下来,将他的影子拖长了,显得格外的孤单。我忽然想到周睿离开时,也是在夜里。虽不曾看见,我却能想象,他一个人踏着白茫茫的积雪,一路往前走,月亮高挂在空中,遥不可及,他在这广阔的天地间行走,只有身后长长的影子追随着他,那么孤单…… 我惊醒过来,便听见有人在和我说话。 楚霏微正端着碗,坐在我身边,道:“睡醒啦,快趁热把肉汤喝了吧。” 我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正坐在帐篷里,外面静悄悄的,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和树枝被火燃烧所发出的劈劈啪啪的声响。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我从楚霏微手中接过汤碗。 楚霏微含笑道:“是有一点久,其他人都睡下了。” “温春子和朔方流也睡了?”我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他们俩。 “他们要守夜。”楚霏微打着哈欠朝帐篷外看了一眼。 “你快去睡觉吧。”我一口气喝下肉汤,站起身来,往外走。 “我不困,我要守着你。”楚霏微也起身跟着我走出去。 我们才走到帐篷外,忽听远处传来喧哗声。 坐在火堆边的温春子和朔方流立马就站了起来,朝传来声音的地方走去,我和楚霏微也紧跟着他们而去。 “还是阁主高明,算准了云之阙的人会乘夜来偷袭营寨,叫咱们埋伏在这里。” “该如何处置这个人呢?咱们全听阁主的。” “看好他,明早就叫他带路。” “你们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会背叛主上。” “我呸,区区一个魔宫的头头也敢自称主上!老子就先杀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东西,再杀上山去!” “慢着,这个人还有用处,杀不得。” “父亲说的对,你要是鲁莽行事,这个小贼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 “阿弥陀佛,施主刚才不是说了全听阁主的吗?这么快就变卦了?” “是我鲁莽,请阁主见谅。” 我们只见许多人围成一圈,圈子里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们正要挤上前去看个究竟,众人便陆续散开了。 我们连忙退到一边去,等人都散尽了,才走上前去。 这时,火堆边只剩下三个人了,那是两个身材粗壮的黑衣男子和一个外表柔弱,眼神却坚毅无比的少年。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个黑衣男子正将少年绑到才钉好的木桩上。 两个黑衣男子发现我们走近,便粗声粗气地问道:“你们是哪个门派的?” 我道:“我们是天驹派的。” 他们之中略矮一些的黑衣男子嘲笑道:“原来是无觉圣人的徒弟呀,你们师父既已开溜,你们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呢?” 我正要反驳,另一个人紧接着道:“咱们原先当他是个圣人,敬仰他三分,哪知道他竟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实在有辱咱们的敬仰之情!” “错、错、错。”温春子摇着手指头,“我们师父只是不愿与你们这些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小人为伍,所以趁早走掉,眼不见为净。” “他奶奶的!”高个黑衣人气急败坏,用脚狠踢了少年一下。 矮个黑衣人觉得不解气,便用手猛扇少年巴掌。 楚霏微怒道:“你们不敢和我们动手,拿个小孩子出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们三人也都看不下去了,正想动手收拾他们。 这时,只见路妙背糙着手,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朝两个黑衣人喊道:“你们哥俩去睡觉吧,人由我来看着。” 两个黑衣人见是路妙来了,立马收敛起凶神恶煞的表情,露出僵硬、虚伪的笑容。 高个黑衣人道:“怎么好意思劳烦路神医来替我们看守呢?” “阁主不放心你们两个。”路妙把手一摆,“行了,快走吧。” 两个黑衣人不敢违拗,悻悻地离开了。 楚霏微迎上前,笑道:“干爹,您真要来看守这个孩子?” 路妙微笑道:“我刚才看见你们从我帐篷前经过,便也过来看看情况。”他说着,转头看了看我们和那个被绑在木桩上的少年,“情况很糟糕呀。” 楚霏微犹豫了一下,道:“我不想瞒着您,我们这次到雪袖峰来,其实是为了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如今身在云之阙。” “我知道你在顾虑些什么。”路妙笑了笑,道:“我来雪袖峰只为治病救人,其他的事情管不着,也不想管,你明白吗?” 我们四人听了,已明白路妙的立场,便都松了口气。 楚霏微笑道:“那么您先回去休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你们万事要小心,我先走了。”路妙很干脆地离开了。 第四十四回 温春子来到少年面前,轻轻地碰了碰他被人扇肿了的脸颊,打趣道:“你们主上也太不明智了,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来偷袭营寨呢?” 少年往地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瞪着温春子,道:“你少瞧不起人!就凭我一个足以杀光你们全部!” 温春子把手一摊,坏笑道:“那你怎么被他们抓住了呢?” 少年无法狡辩,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温春子。 “你没话说了吧。”温春子轻轻用手捏着少年尖尖的下巴,嬉皮笑脸地道。 朔方流皱起眉头,看着温春子,道:“你别只顾着逗他,问点正经的吧。” “别急、别急,我这就问了。”温春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我问你,你认不认识一个名叫吴秉秋的人?” 少年目光闪烁,很显然他是认识的,可他却守口如瓶。 楚霏微见少年缄口不言,便道:“我和干爹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们是为了一个朋友才到雪袖峰来的,这个朋友就是吴秉秋。” 少年警惕地看着我们,道:“我怎么知道你们和那两个黑衣人是不是串通起来演戏,好骗我为你们带路呢?” 温春子嘻嘻笑道:“你这小孩不笨嘛!” “你才笨呢!”少年怒目而视。 温春子忽然变得正儿八经,问道:“要怎样你才肯相信我们?” 少年愣了愣,眼珠子滴溜一转,冷笑道:“你们现在放了我,等我平安返回云之阙后,我自然就会相信你们了。” “好。”温春子毫不犹豫地解开了捆绑在少年身上的麻绳,“现在你自由了,快走吧。” 少年反倒犹豫了一下,见我们四人都不阻拦,他便撒开腿朝着远处的山林狂奔而去。 “这小子轻功不错嘛。”我看着那少年飞也似的,逃得越来越远,“我们放跑了他,明天要怎样向各门派的人交代呢?要不要叫上路神医,一起逃走算了?”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着。”温春子转过头,心怀歉疚地看着我们,“我就说人是我放跑的,不会连累你们。” “你别傻了。”朔方流面无表情地道。 我笑了笑,道:“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若是怕被你连累,我也不会跟你来雪袖峰了。” 楚霏微接着道:“我想干爹会理解我们的。” 天色将明,帐篷外面闹哄起来。 我和楚霏微几乎是同一时间睁开眼睛,而后坐了起来。我们很快便发现朔方流也在帐篷里,他瞪着眼,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帘边,表情十分僵硬。 我看着他那便秘似的僵硬表情,心里咯!一下,喃喃道:“惨了,温春子又做傻事了。” 楚霏微听见我的话,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先搀我起来,再去帮朔方流解开穴道。 朔方流一旦能动,立马就冲了出去,我和楚霏微紧跟着也追了出去。可是我身怀有孕,楚霏微又得迁就着我,放慢脚步,等我们赶到那里的时候,朔方流早已和各门派的高手打起来了。场面混乱,楚霏微怕我被人伤到,连忙带着我退到安全的地方。 朔方流和各门派的人对抗了许久,依然没有决出胜负,但他以一敌众,毕竟是吃亏的,所以渐渐的显露出败势来。 我见情势不妙,忙和楚霏微说道:“我在这里很安全,你快去帮他吧!” “好,你要小心,如果我和朔方大哥输下阵来,你便自己逃跑,知道吗?”楚霏微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过身,拔剑出鞘,加入了混战的行列。 又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楚霏微和朔方流与各门派高手打得难舍难分,仍然分不出胜负。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影飞出战阵,向我急攻过来。我原本专注于战况,压根儿没提防,眼看着自己即将被人刺杀,可是来人却临时改变了主意,收住剑势,转到我身后,用剑架住了我的脖子。 这会儿,朔方流和楚霏微才赶过来,见我已被人挟持,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从他们背后追杀过来的各门派高手又将我们几人包围了起来。 吴天水、镜元方丈和另外九个门派的掌门人一起从人群后方走了出来。 “还打吗?”吴天水冷笑着开口道。 朔方流皱着眉头,瞪起眼,打量着吴天水一行人,也打量着将我们包围起来的各门派高手,从他眼里投射出的目光就好似出鞘的利刃,仿佛要将众人刀刀凌迟。 “卑鄙小人。”朔方流厉声低吼道。 拿剑架着我脖子的人也和众人一样被这声低吼震慑住,似乎已感到心虚、害怕,他慢慢靠近我,抓着我的左肩,用剑紧紧地抵住我的脖子。冰凉的剑锋已割破了我的皮肤,温热的血液正流淌下来。 楚霏微已扔了剑,强压下怒火,恳求道:“放了他吧。” “你呢?不预备投降吗?”吴天水昂着头问朔方流,仿佛并没有将他放在眼内。 朔方流不理会吴天水,只是冷冷地看着挟持住我的人,慢慢弯下腰来,将手中的掩月剑和背上的掩日剑一起放在了地上。 “都绑起来。”吴天水一声令下,几个壮汉便走上前来,点了朔方流的穴道,并将他和我绑在了一起。 吴天水只叫人看着楚霏微,并不敢动他分毫。 几个壮汉分别将我和朔方流绑在两根木桩上,这两根木桩是才钉好的,昨天钉好的那根木桩上绑着的人是温春子。 “我本已和他们说好了,只拿我当人质,为他们开路。”温春子叹着气,表情还算轻松,“你们何必要跟他们动手呢?” 朔方流闭目养神,没搭理他。 “你没发现吗?你只要一碰上关乎吴秉秋的事情就犯傻。”我笑嘻嘻地调侃温春子,“你也不想想,我们是那种牺牲朋友,以求自保的人吗?不过,好在吴天水敬畏九宫城主,不敢动霏微。” “可是他们却敢伤你,难道就没有人敬畏无觉圣人吗?”温春子有些担忧地看着我脖子上的伤口,“你还好吧?” “没事,血已经止住了。”我低头看了看捆在自己身上的麻绳,“只是他们把我捆得有些紧,我肚子难受。” 朔方流忽然睁开眼睛,朝那几个看守我们的人吼道:“快替这个大着肚子的人松绑!” 那几个人压根儿不搭理他。 “我来试试。”温春子对朔方流笑了笑,而后也朝那几个看守的人吼道:“你们几个知不知道他肚子里的孩子是谁?不知道?不要紧,我告诉你们,他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九宫城主的小曾孙!” 那几个人听见温春子的话,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竟真的派了个人过来。 温春子嘻嘻笑道:“九宫城主的名头还真是好用。” 我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 那个人走到我跟前来,看了看我的肚子,而后转到我身后去,好像真的要替我松绑。可是就在那个人预备给我解开绳结的时候,吴春申和吴即雪两兄弟来了。 吴春申远远地就看见那个人在替我解绳结,忙朝他喊道:“你在做什么?想放跑他不成?” 那个人吓得一哆嗦,连忙转过身来,看着吴春申和吴即雪兄弟俩,解释道:“我可不敢,只是因为他说绳子绑得太紧,勒到他肚子了,我才发发善心,替他松开一点儿。” “这样啊……”吴即雪眼珠一溜,心里打着鬼主意,“你回去吧,让我来替他松绑。” “是、是。”那个人说着,连忙退回去站岗了。 吴即雪走到我身后替我解绳结的时候,吴春申便走到我跟前来,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不怀好意地笑着道:“明明资质就很平庸嘛。” 这时,我忽然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绳子勒得更紧了,并且越来越紧,我慌道:“你们这是要……” 我话没说完,吴春申已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朔方流和温春子看见他们对我施暴,却只能瞪着眼,喊不出声来,因为吴即雪在替我解绳结之前便偷偷地点了他们俩的哑穴。 我身上的绳子慢慢地越勒越紧,肚子已开始闷痛起来。我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渐渐地感到绝望。 吴春申捂着我的嘴,恶狠狠地笑道:“你不配拥有他的种!” 他眼里熊熊燃烧的妒火太过刺眼,令人无法直视,我干脆闭上了眼。 第四十五回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危急时刻,神医路妙赶了过来。 吴家兄弟俩见是路妙来了,急忙撒手,掩饰道:“我们在替他松绑。” “是吗?”路妙面带冷笑,“你们的父亲正找你们呢,快回去吧。” 吴春申和吴即雪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路妙连忙走过来,替我解开了绳索,搀着我,问道:“还撑得住吗?”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面白如纸,冷汗涔涔,手脚也冰冷、发麻了。 “我肚子疼得厉害。”我倚靠着他,挪不动步子。 路妙干脆将我抱了起来,大步朝医帐走去。 我从昏睡中醒过来时,太阳已落山,帐篷里亮着朦胧的灯火。 “你醒啦!”坐在我铺席边的楚霏微见我醒来,喜出望外。 我眨了眨眼,想起先前的事情,连忙伸手去摸肚子。我很快便安定下来,因为我的肚子还是圆滚滚的,挺立着。 楚霏微看见我这一举动,懊悔道:“对不起,都是我撒谎惹下的祸,差点没害了你和孩子。” “你知错就好。”我扭头看着他,眼含笑意,“反正我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你别难过了。” “干爹带你回来时,我都吓坏了,不过,这个孩子真是坚强。”楚霏微俯下身来,轻轻地将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干爹说你们之所以能平安无事,并非全靠他的医术,而是你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是吗?”我心里暖融融的,觉得自己正被温暖包围着,“我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好想快点和他见面。” “我也好想见他,想……”楚霏微面露微笑,“听他叫我一声干爹。” 夜半三更,我和楚霏微睡得正香,帐篷外面突然闹腾起来,紧接着便有两个人跑进帐篷来叫醒我和楚霏微,催促我们上路。原来是有人找到了上山的路,于是各门派掌门人通过商议,决定趁夜带领众人攻上雪袖峰去。 经过昨天的事,吴天水不敢再拿我当人质,因为他担心若是不慎让我流产了,以后不好向九宫城主交代,于是他只叫人看着我和楚霏微。 夜色还很深沉,一条长长的队伍已在寂静的山林中行进了。我和楚霏微被众人夹着走在队伍的中间,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便是朔方流和温春子,他们被人用锁链锁住,锁链的一头就掌握在吴天水手中。吴天水像牵狗一样地牵着他们,让他们为自己探路。 “唉,困死我了,为何非要这时候上山去?”楚霏微用手揽着我,边走边打呵欠。 “这就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我顿了顿,又和楚霏微耳语道:“可是他们先前花了那么大的功夫都没找到上山的路,现在一下子又找到了,我总觉得蹊跷呢。” 楚霏微抖擞精神,想了一想,和我耳语道:“莫非是有人故意要引我们上山?” “极有可能。”我正说着,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脚。 楚霏微连忙稳住我,道:“你没事吧?” “还好、还好。”我摸了摸肚子,和他接着往前走。 天渐渐亮了起来,山林里弥漫着似轻纱一般的、乳白色的晨雾。众人走了许久的山路,多数人已觉得累了,趁着晨雾还未散去,众人便都停下来歇歇脚。 楚霏微搀着我,坐到一棵高大的、树冠隐没在白雾里的杉树下。 “有没有人知道我们已走到什么地方了?”我打着呵欠,随口问道。 坐在我们附近的几个人都没有答话。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幽远、飘渺的笛声。众人听见这诡异的笛声,都警惕地站了起来,纷纷亮出兵器。 我和楚霏微身上都没有带兵器,楚霏微便叫我靠着树干,而他自己则挡在我身前。 过了一会儿,笛声停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接着赶路!” 前头的人喊起来了,众人便又接着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大概太阳已爬上山了吧,山林仍被晨雾笼罩着。这当儿,又不知从哪儿飘来幽幽的酒香,并且我们越往前走这种香味就越浓烈。 我昨晚本就没有睡好,这会儿吸入了一些酒气,头脑已变得昏昏沉沉的。 楚霏微连忙用右手捂住我的口鼻,并用左手捂住自己的。 “我们很可能已被阵法围困住了。”楚霏微闷声闷气地道。 “这么衰!”我强打起精神来,见我们周围的人因吸入了过量的酒气,正面泛红晕,走起路来东歪西倒的,“难道云之阙的人也懂得布阵法?” 正说之间,弥漫山林的白雾忽然转化成雨珠,倾盆而下。酒香越来越浓了,即使捂住口鼻也是徒劳,楚霏微索性撒手,揽着我到树下避雨。 “我快醉了。”我倚靠着树干,脑袋更加昏沈了。 “这阵雨下得蹊跷。” 楚霏微琢磨着,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尝了一小口,愕然道:“不是雨,是酒!” “难怪……”我腿一软,挨着树干滑坐在地上。 “信弘!”楚霏微见我醉倒,连忙蹲下身,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这时,像我一样醉倒的人已不计其数。 楚霏微抱着我,小心避开满地的醉汉,一直往前走。 “干爹、干爹……”楚霏微一面快步前行,一面呼唤着路妙。 “我在这里!”身在队伍前方的路妙终于回应了他。 楚霏微赶上前去,见路妙正在替朔方流和温春子解开锁链,吴天水、吴春申、吴即雪、镜元方丈和另外九位掌门人就在他们附近打坐。 温春子见楚霏微抱着我走来,忙问道:“周兄怎么样了?昨天匆匆一别,也不知道他的情况。” “他很好,不过现在又不是很好了。”楚霏微快步走到路妙身边,“干爹,您快帮他看看吧。” 路妙将解下来的锁链扔到一边去,转过身来看了看我的脸色,又替我把了把脉,道:“他目前的胎象还算稳定,可是神智已有些迷糊了,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会怎样呢?”楚霏微焦急地问道。 “一尸两命是最坏的结果。”路妙坦白地道。 楚霏微抱着我跪了下来,恳求道:“无论如何,请您救救他!” “我倒是想救。”路妙眯缝着眼,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酒雨,“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无能为力呀。” 就在这时,雨骤然停了,只见一个人从雨后的薄雾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距离我们一丈之遥的地方,众人才认出他便是昨夜被我们放跑了的那个少年。 “甘霖酒的滋味如何呀?”少年用他那未脱稚气的声音笑着问道。 吴天水讥笑道:“难道云之阙无人了吗?这一回你们主上又只派了你这个小贼过来。” 少年反唇相讥道:“老贼莫要嚣张,如今就凭我一个,足以杀光你们全部!” 温春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少年立马瞪着温春子,道:“你敢笑话我!” 温春子笑嘻嘻地摇着头,道:“不敢、不敢,我是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少年冷哼一声,将头高高地昂起来,道:“我这里有一条活路,你们谁要走这条活路呢?” 吴天水一家子、镜元方丈和众掌门人听了,都气愤不已。 “小贼放肆!”吴春申第一个站了起来,挥掌袭向少年。 少年直待吴春申逼近,才出掌。 两人一击掌,吴春申立刻被逼退到一丈之外,并口吐鲜血,而少年却纹丝未动。 少年收了掌,面露讥笑,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强行运功为妙,因为这样做只会促使你们身上的酒毒更快发作。” 朔方流忽然和温春子耳语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个小孩的身手明明不弱,怎会轻易被人捉住?” 温春子听了,苦笑道:“我们被这小鬼骗得好惨啊!” 少年听见温春子的话,哼笑了两声,道:“我就是为了摸清你们的底细,也好找个机会引你们上山,才故意被你们捉住的。行了,言归正传,你们之中有谁想活命的吗?” “我想活命!”楚霏微当机立断,抱着我走向少年。 吴天水连忙喊道:“霏微,你这样做可是要坏了你爷爷的名声的,你要想清楚了!” 吴春申和吴即雪也同声附和道:“是啊,你为了那个姓周的小子毁了你爷爷一世英名,不值得呀!” 楚霏微头也不回地道:“我爷爷不指望别的,只望我一生平安、快活。” 各派中人见楚霏微投敌,只认为他是贪生怕死,故此群起叫骂。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也想活命!”温春子和朔方流偏偏在这阵叫骂声中站了起来,也朝少年走去。 楚霏微走到少年身边,回转过身来看着路妙,道:“干爹,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路妙看看吴天水等人,摇了摇头,道:“我有我的责任,不能一走了之。” 楚霏微含泪道:“孩儿不孝,请您多保重。” 路妙笑着摆了摆手:“走吧、走吧。” “走。”少年转身带着我们隐入了薄雾之中。 第四十六回 “好冷啊。”温春子搓着膀子,边走边问少年“小鬼,我们到底还要走多远?” “就快到了。”少年回头瞪了温春子一眼,“我叫钟缅,不要叫我小鬼!” 这时,薄雾散开了,出现在前方的是一座冰晶般的宫殿,两列似仙童一般的少年正恭候在殿阶前,他们见钟缅回来,便齐刷刷地跪下行礼:“恭迎少主回宫!” 钟缅带着我们走上前去,问领头的两个少年:“药浴准备好了吗?” 少年们齐声应答:“准备好了。” “你们带他们过去吧。”钟缅吩咐了一声,正准备离开。 温春子急忙拉住他,问道:“吴秉秋在哪里?” “你们身上的酒毒还没解,快去泡个药浴吧。别急着见他,他就在这里,跑不了的。”钟缅甩开他,朝正殿走去。 我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正被温暖包裹着,到处散发着一种浓郁的药香味。我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冒着药香和水蒸气的大池子里,四周雾蒙蒙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你醒啦,信弘。”有人在背后唤了我一声。 我动了一下,这才感觉到自己背靠着的不是冷硬的池壁,而是一个人温暖的胸膛。我连忙转过身去,便看见了我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睿儿!”我无比惊喜地唤道。 他愣了愣,露出失落的表情。 我看见他这副神情,心顿时凉了半截,迟疑道:“你看见我不高兴吗?还在生我的气?” 他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我很高兴,只是……” “只是什么?”我朝四处看了看,仍然只看见我们所在的池子,莫名的熟悉感忽然涌上心头,“我们这是在哪里呢?” 他犹豫道:“是在……” “是在梦里。”我忽然想起了和周睿在九宫城浴间的大池子里泡澡的那个晚上,“怪不得这么眼熟,原来是九宫城啊,我又在做梦了。” “是在梦里。”他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我的话。 失望过后,我忽然感到无比的气恼,于是瞪着近在眼前的人,道:“那天夜里我放过了你,现在可不放过!”我倾身吻住了他优美的红唇。 他没有抵抗,也没有配合,似乎是被我突然的举动给吓着了。我见他十分顺从,更加急不可耐,便用手撩起他的一条腿,正想挺身而入,可是一个圆滚滚、硬邦邦的东西阻碍了我的行动,令我无法顺利地拥抱他。我用另一只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摸,这才想起自己已怀了近五个月的身孕。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唉,这次我又得自己解决了。”我垂着头,放开了他的腿。 他犹豫了一下,背过身去,将手搭在池沿上,撅起臀部,用臀缝摩擦着我坚硬、火热的分身。如此诱惑,我怎能抵挡得住,于是抓紧了他结实的细腰,一个挺身,进入了他体内,慢慢冲刺起来…… 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春梦,可是当我醒过来,发现躺在我身边的人是楚霏微时,我震惊、懊悔不已。 楚霏微随后也醒了过来,他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轻松地微笑着和我解释道:“这里冷得很,我要是不和你睡在一起,你肯定会着凉的。” 我犹疑道:“我睡觉的时候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吧?” “过分的事?”他面露疑惑,“你不过就是说了几句梦话,别的还能做什么?” “没什么。”我打着哈哈,坐起身来,撩起床帐朝四下里看了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就是雪袖峰上的云之宫阙。”他也坐了起来,“是我们放跑的那个少年带我们来的,他叫钟缅,没想到他竟是云之宫阙的少主人。” 我呆坐着点了点头,道:“温春子和朔方流呢?” “他们就在隔壁房间。”楚霏微下了床,将宫奴准备好的新衣裳拿给我,“你已经睡了快一天一夜了,起来吧。” 我心里存着疑惑,等穿戴整齐,匆匆洗漱一番,便借口说上茅厕,离开了房间。 庭院里种着几株红梅,被白雪妆点着,薄透的流云就在四周浮动。我只瞥了一眼庭院里奇妙的景致,便匆匆走到朔方流和温春子的房间门前,没敲门就闯了进去。 哪知道温春子正和一个男子在床上做“晨间运动”,见有人闯进来,两人慌忙钻进被窝里。 温春子恼火道:“谁呀?进来前也不敲敲门,吓我一跳!” 我也吓了一跳,连忙将房门掩上,疾步走到床边:“嘘,小声点,别让隔壁听见……”我正说着,忽然发现坐在温春子身边的男子很面熟,但这人绝不是朔方流,“这位少侠是?” “是我。”男子用手指将散乱的头发全部梳理到脑后。 我盯着男子的脸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他便是从前的那个骄傲且懦弱的少年,吴秉秋。可是如今的少年已脱了稚气,变得益发俊美且不羁,他的眼里总是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微微上翘的嘴角总带着似有若无的嘲讽的笑。 “原来是秉秋兄弟呀!”我意识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便打算退出去。 温春子叫住我,道:“你有什么事吗?” 我停下来,犹豫道:“我是有事情要问你,可是你们……” “我得回去了。”吴秉秋轻轻捏着温春子的下巴,叫他转过头来,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而后光着身子下床来穿衣服。 “什么时候回来?”温春子留恋不舍地看着他。 “不回来了。”吴秉秋顿了顿,见温春子露出难过的表情,才坏笑道:“你搬来款冬园和我一起住吧。” 温春子点点头,露出纯真少年似的傻笑。 直到吴秉秋走后,温春子还是留连不舍地盯着被吴秉秋关上的房门。 “你们两个总算团聚了,恭喜恭喜呀!”我笑着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件连帽雪貂披风,扔给呆坐着的温春子。 温春子回过神来,笑着披起披风,将胸前的吻痕遮住:“你要问我什么事?说吧。” “呃……”我忽然觉得胆怯,便打起哈哈来,“朔方兄呢?他不是和你住一间房吗?” “他昨儿个出去溜达了,一直没回来。”他盯着我,眼含笑意,“这就是你的问题?” “哈哈,当然不是。”我挠着头,在床边坐下来,“我昨天做了个梦……” 温春子听到这里,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便插嘴道:“那不是梦。” 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温春子接着道:“昨天我和朔方兄也在那个大池子里,不过你神智不清,没看见我们,你只看见霏微,不对!你也没看见霏微,你把他看成周睿了。你的那些梦话,我和朔方兄听得清清楚楚。” 我恼火道:“你们既然在场,为何不拦着我呢?” 温春子讪笑道:“霏微是自愿的,而你又神智不清,我们怎么好阻拦呢?这种事情,我们也很为难呀。” 我瞪着他,质问道:“所以你们就一直袖手旁观?” 温春子连忙摇头:“后来我和朔方兄看不下去,就走了。” 我在他盖着棉被的腿上砸了一拳,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 “对不起啦。”他凑过来,试图开导我,“反正霏微没有说破,你就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吧。” 他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我还以为是朔方流回来了,连忙跑去开门,却发现站在门口的人是楚霏微。 楚霏微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便笑着解释道:“宫奴将早饭都送到我那屋去了,我是来叫温春子他们去吃早饭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是嘛,我正好饿了。”我打着哈哈,扭头看向温春子,“你也饿了吧?” 温春子笑道:“是啊、是啊,我们先去吃吧,别等朔方兄了。” 第四十七回 天边似火的晚霞渐渐冷却,天色暗沈下来了,朔方流还是没有回来。我们三人坐在暖炉边烤火,时不时朝门口张望。 楚霏微道:“这都快到晚饭时间了,朔方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温春子笑道:“也许他还不想回来吧。” 我将自己陷进铺着厚厚熊皮的圈椅里,懒懒地道:“山下都到晚春了吧,雪袖峰上还是冰天雪地的。云之宫阙的人好像一点也不怕冷,衣服都穿得那样单薄,大概他们所有取暖用的东西都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是啊,他们早已习惯这种寒冷,昨天小秋来的时候也只穿了两件薄薄的衣裳。”温春子只要一提到吴秉秋,脸上总会露出那种似纯真少年一般的傻笑。 “他不是说要你搬去和他一起住吗?你怎么还不走?”我将自己冰冷的手指贴到他的热脸蛋上。 他笑着躲开:“我总得和朔方兄说一声再走。” 这当儿,两个宫奴走了进来,说他们的主人在寝殿摆了酒席,想邀请我们过去用晚膳。我们披上披风,便随他们去了。 我们去到寝殿的时候,云之宫阙的主人还没有出来,他的宝座前遮着一道纱幕。殿内一共摆设了五桌酒席,我们才入席坐好,吴秉秋便从殿外走了进来。 温春子霍地站起身来:“你怎么也来了?” 吴秉秋道:“你一直没来款冬园找我,我便干脆过来找你。” 温春子着急道:“因为朔方兄一直没回来,我想先跟他打声招呼再走,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吴秉秋笑嘻嘻地走过去,摁着温春子坐下,自己则坐到温春子身边的席位上。 我道:“我之前听人说云之宫阙的主人有意收留各门派的罪人,那么他究竟收留了多少人呢?” “前来投靠他的人很多,可他最终只留下我一个人。”吴秉秋顿了一顿,又补充道:“如今加上你们,总共五个人。” 楚霏微道:“我们还以为他来者不拒呢,看来江湖上多有误传。” “说我来者不拒,可是大大的冤枉我了!” 这时,只见几个人影从殿堂左侧的小门走出来,一直走到纱幕后面的宝座前,说话的那个人才坐上宝座,其余人便从幕后走了出来。走在后面的两个宫奴顺手将纱幕掀了起来,用银色的丝绦扎住,走在前面的那个名叫钟缅的少年已在仅剩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我们原以为那个空位是留给朔方流的,因此都困惑不已。 我道:“怎么唯独不见朔方兄来?” 坐在宝座上的人立马问道:“你说他叫朔方?那么他的全名是什么?” 我、楚霏微和温春子听见这话,才将投注在钟缅身上的视线转向坐在宝座上的人。 等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我们三人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和我们在回雁寺遇到的那位弥寻师父(也就是朔方流的亲生父亲)实在是太像了,只不过他头发乌黑,模样和神态也比弥寻师父要年轻许多。 温春子道:“他叫朔方流,敢问宫主尊姓大名?” 宝座上的人道:“我姓钟,单名一个如字。” “原来不是兄弟呀。”温春子小声嘀咕。 “兄弟?”钟如似乎听见了温春子小声的嘀咕,便笑着看向钟缅,“我和钟缅的确是亲兄弟。” 我们三人又看了看钟缅,发现他和钟如是有点像,可是远不及钟如和弥寻那样相像。 我笑着摇了摇头,道:“宫主既然问到朔方兄,是否已见过他了?” 钟如连忙点头:“我正想问你们,他的父母亲可都健在?” 温春子道:“他没有母亲,他是本国男子和菱国男子所生,他爹爹已故,父亲倒还健在。” 钟如道:“那么他父亲如今身在何方呢?” 温春子道:“他正在回雁寺带发修行,我们前些天还见过他。” 钟如把腿一拍,兴奋道:“太好了!我明天便预备薄礼,到回雁寺求亲。” 我们三人听了,面面相觑,就连吴秉秋和钟缅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钟缅瞪着自己的兄长,道:“你别忘了,回雁寺的和尚还被我们困在山中呢。” 钟如听了,忙问温春子:“伯父可也有来攻打云之阙?” 温春子摇头道:“他早就不问世事了,不过,朔方兄十分仇视他,一点也不想认他这个父亲,所以宫主若想和朔方兄成亲,直接征求他本人同意就行了。” “好!”钟如大喜,忙叫宫奴替众人倒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先敬我们三人,“你们若得闲,就留在我这里喝杯喜酒,可好?” 温春子道:“我们很得闲,也乐意喝喜酒,可是在这之前我们总得见见朔方兄,他现在身在何处呢?” 钟如暧昧地笑了笑,道:“他就在这间寝殿内,正休息。你们明天可以见到他。” 楚霏微忽然开口问道:“宫主打算如何处置那些攻打云之阙的人呢?” 钟如盯着楚霏微看了一会儿,笑道:“你放心,我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只是吓吓他们,让他们以后不敢来犯。我明天就派人遣送他们下山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被宫奴领着去见朔方流,钟如正好不在。朔方流一个人站在设于悬崖边的观景台上,呆望着崇山峻岭,身上穿着的宽大睡袍被风刮得猎猎作响。 我们三人见此情形,快步走上前去,温春子一把抓住朔方流的胳膊,道:“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朔方流漠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道:“我要是想不开,早就跳下去了,何必等着你来救我?” “是,是。”温春子就势将他拉进屋里去。 我们围着茶桌坐了下来,茶桌上玲珑剔透的白玉香炉里飘送着幽幽的花香气。我一闻到这种花香气,便皱起了眉头。楚霏微见我不断用手在鼻子前扇风,连忙起身将香炉拿开,放到远处的香几上。 温春子趁着楚霏微走开的时候,小声和我说道:“你觉不觉得霏微比以前懂事多了?” “是嘛。”我打着哈哈,转头看向朔方流,“钟如要娶你,你知道吗?” 朔方流淡淡地点了点头,道:“他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放那些人下山,我只得先答应下来了。” 这当儿,楚霏微已走了回来,他听见朔方流的话,动容道:“朔方大哥,你能为我干爹考虑,我很感激,可是我怎么能安心让你做出这样大的牺牲?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不用想了。”朔方流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嘴上答应,总会想办法逃走的,但是在这之前,你和周信弘以及路神医必须平安返回首峰田庄。”他说着,又看了看温春子,“吴秉秋在这里,你肯定是不想走的了。” “是啊,我肯定是要留下来的。”温春子对朔方流笑了笑,转而叮嘱我和楚霏微,道:“你们到了首峰田庄,也不要久留,最好是找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住下来。” 我万分感慨地看着朔方流和温春子,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楚霏微也留恋道:“是啊,我们相识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我最听不得这种感伤的话了,以后总还有团聚的时候,你们别搞得好像永别了似的。”温春子叹了口气,忽然将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最最舍不得的还是你肚子里的小子,他吃了我这么多的山珍海味,我却还没有见过他呢。” 我怪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道:“小子,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以后记得要请你温叔叔吃山珍海味。” 第四十八回 等把困在山上的各门派中人送下山去,钟如立马就举办了婚礼,好像生怕朔方流会反悔似的。我和楚霏微喝了喜酒,便向温春子和朔方流道别,回首峰田庄去和路妙会合。路妙见我和楚霏微回来,十分欢喜。 我们在田庄休息了三天,经过这三天的商量,我和楚霏微决定听从路妙的建议,远渡重洋,到菱国去暂住一段时间。 天色微微发亮,我们已收拾好行李,乘坐马车到郡州的渡口,坐上停泊在岸边的渡轮。 经历了一个月的漂泊,我们搭乘的渡轮终于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傍晚到达菱国的港口。我们在港口小镇的旅店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坐马车奔赴菱国的圣地:丰宫(又名白鹿之城)。 七天后,我们到了丰宫,找了家名叫福临的老字号客栈落脚。路妙将自己的行李寄放在客栈,便回他在丰宫的故居整理去了,预备过两天叫我和楚霏微搬过去住。 “你从前来过菱国吗?”我将客房的窗户统统打开,让房间通通气,一面问楚霏微。 “从没来过。”楚霏微走到窗前来,看了看楼下的街道,“我爹爹就是菱国丰宫人氏,这里也算是我的故乡了吧。” 我看着街道上的行人:“菱国人看起来和夏国人没多大区别嘛,并没有过分阴柔呀。” 楚霏微扭头看着我,问道:“你听谁说菱国人过分阴柔的?” 我仰着头回想了片刻,道:“听你们九宫城的老管事说的,他说你嫌菱国男子太过阴柔。” 楚霏微笑道:“我那是随口说说的,没想到被他听去了。” “是嘛。”我笑了笑,捶着酸痛的腰板,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街上那么热闹,我真想出去走走。” 楚霏微道:“我们出去吃中饭吧,顺道去庙里面拜拜,我老早就听说菱国人信奉白鹿,而菱国最大的鹿神庙就在丰宫。” 我低头看着自己比一个月前又大了许多的肚子,犹豫道:“我这样子不方便出去走动吧。” 楚霏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此刻落在我的肚子上,轻柔得仿佛羽毛一般:“有我在,没什么不方便的,况且你也该多出去走走,这样才有助于生产。”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他专注、温暖的目光,我不由得愣了愣,慌忙将视线错开:“我饿了,现在就走吧。” 时值初夏,前来鹿神庙烧香、拜神的人络绎不绝。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求个平安符就回客栈去吧。”楚霏微小心翼翼地搂着我,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生怕我被人挤着、撞着。 我点点头,用袖子擦了擦汗,忽然瞥见人群中有好几个和楚霏微一样用面纱半遮着脸的人,看样子都很年轻。我便将那几个人指给楚霏微看,笑道:“丰宫是个出美人的地方吧?” 楚霏微看了看那几个戴面纱的人,不确定地道:“也许是吧。” 巧的是,那几个戴面纱的年轻人也是来求平安符的,他们之中的一个穿桃红色衣裳的人见楚霏微也戴着面纱,便凑过来搭讪:“你是在哪里做的?” 楚霏微疑惑道:“做什么?”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的,道:“做妓呀,你难道不是吗?” 楚霏微愣了愣,气恼道:“谁告诉你我是做……那个的?” 那人露出吃惊的神情:“你若不是妓,为何要遮脸呢?” 我听了,恍然大悟,忙问那人:“莫非男妓出门要遮脸是菱国的风俗?” “原来你们不是本国人啊。”那人尴尬地走开了。 “看来菱国的语言虽和我们夏国相同,风俗习惯却有许多不同之处呢。”我看看楚霏微的眼色,他还在生着闷气。 “难道这里的人都以为我是……”楚霏微越想越生气,索性将脸上的纱巾扯了下来。 这下可好,周围的人看见楚霏微的容貌,都惊得呆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向我们这边聚拢了过来。 “糟糕,我们快离开这儿吧!”我正说着,冷不防被楚霏微抱了起来。 楚霏微抱着我,用上了轻功,飞奔而去。 隔天中午,我们带着行李,搬去了路妙的故居。 自从上了趟鹿神庙之后,楚霏微就再不肯遮脸,平日里也很少出门闲逛,只是陪我呆在家里养胎。 光阴飞逝,转眼又过了三个月。这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一棵银杏树下的石桌前吃早饭。已是秋天了,嫩黄的银杏叶落得满处都是。楚霏微就坐在我身旁,抬头望着被秋日的阳光照得金灿灿的银杏叶和枝叶间澄澈的蓝天,他忽然转头看着我,问道:“孩子快出世了,你帮他想好名字了吗?” 我摇着头笑道:“还没有,不必这样着急吧。” 楚霏微道:“就叫周杏,怎么样?” “周杏……”我抬头看了看那些透着阳光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子,“银杏虽美,可是这名字会不会太简单了些?” 楚霏微笑道:“简单不好吗?” 这时,路妙从外面回来,我们见他神色匆匆,便问他出了什么事。 路妙道:“菱国已联合夏国向大腾国宣战了。” “什么!”楚霏微霍地站起身来,“这里还安全吧?” “这你不用担心,再怎么样也打不到这里来的。”路妙摆摆手,叫他坐下来,“只是菱国数十年来无有战事,安逸久了,现在打起来肯定是要吃亏的。” 我道:“菱国不是联合了夏国吗?未必会战败。” 路妙苦笑道:“我倒不关心胜败,只是觉得这战争始终不是个好东西,打起来死伤无数。” 我和楚霏微听了,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心情一沉重,我的肚子便也跟着闷痛起来。 楚霏微见我用手捂着肚子,脸色发白,忧心道:“是不是肚子疼?” 路妙忙问道:“是一阵一阵地疼?” 我点点头,感觉到肚子一阵阵地发紧,并且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路妙忙让楚霏微搀着我回房去,自己跟在我们身后,边走边喃喃地道:“时候差不多了,只是比预期的早了些。” 第四十九回 我才走进房门,便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液体正从腿间淌下来。 楚霏微见我忽然止步,心焦道:“疼得厉害吗?” 我颤抖着道:“我好像……失禁了……” 路妙笑着安慰我道:“别担心,你这是要生了。” 楚霏微见我腿脚发软,走路不稳,干脆将我抱到床上去。路妙在楚霏微耳旁吩咐了一些话,便到厨房煎药去了。 楚霏微脱了鞋,爬上床来,先将我的裤子脱了,再曲起我的双腿。 我用手肘支撑着,仰起身来,诧异地瞪着楚霏微,道:“难不成路神医是要你来替我接生?” 楚霏微道:“他给你煎助产的汤药去了,待会儿就回来,你快躺下来吧。” 我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折磨着,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便躺下来,任由他摆布。 “你别担心,生产这方面的事我也是懂得一些的。”楚霏微轻轻分开我的双腿,“你现在慢慢地深吸气,等到阵痛过去了,再慢慢地把气吐出来。” 我照着他的话做了,疼痛果然有所减弱,等阵痛过去了,我慢慢将气吐出来,疲惫地道:“是有些效果,但还是痛,一开始就这么痛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楚霏微柔声笑道:“有我和干爹在,你什么也不用担心。” 我由衷的感动,可是阵痛又来了,才要说出口的感激的话变成了嘶哑的哀叫。 楚霏微连忙提醒道:“深吸气!” 感觉已过了很久,我已精疲力尽了,路妙才端着一碗汤药慢慢地走进来。楚霏微见路妙回来,便向他汇报了我的情况。 路妙将汤碗交给楚霏微,叫楚霏微喂我喝下,自己则脱了鞋,爬到床上来。 楚霏微转到床头来坐下,用一只手托住我的背脊,扶我坐起来,再将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热气腾腾的汤药吹凉了,才慢慢地喂我喝下。 楚霏微喂我喝了药,又扶我躺下来。我静静地躺着,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腹中的疼痛不减反增,而且是持续的,再无间断。 “啊──痛啊──”我惨叫连连,伸手摸索着,抓住了楚霏微的手。 楚霏微胆战心惊,一面替我擦汗,一面焦急地问路妙:“他喝了药,怎么反倒更痛苦了呢?” 路妙道:“痛是无法避免的,不过我这帖药能够缩短他的痛苦。” 果然,我很快便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冲撞,仿佛有下坠的趋势。 路妙看准了时机,提醒道:“信弘,憋住气,向下使劲!” 我依照他的吩咐,憋了一口气,忍着剧痛,向下使劲。我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正一点点地往下坠去,可是没过多久,我胸腔中的气用尽了,略一松懈,胎儿便往回缩,使得我痛不欲生。 “啊啊啊──”我连声惨叫,痉挛似地抓着楚霏微的手。 楚霏微的手掌已被我的指甲划破,可他浑然不觉,只是将我的手背贴在他自己的脸颊上,轻轻地磨蹭着,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我的痛楚。 “胎儿的头部已经下坠了,再接再厉,深吸气!”路妙一面为我加油鼓劲,一面用手固定住我的双腿,免得我乱动。 我受着难以忍受的剧痛的折磨,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更别提用劲了。路妙见我力竭,忙叫楚霏微搀我坐起身。 楚霏微立马搀着我坐起来,让我倚靠在他怀里。我因为改变了姿势,呼吸变得通畅了,腹中胎儿也顺势往下坠。 路妙用手压住我的膝盖,看了看我的穴口,喜道:“快了快了!你再加把劲!” 楚霏微在我耳边低语道:“你听见了吗?周杏就快出世了,我们再加把劲吧。” 我听见这个名字,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力量,便憋足一口气,紧闭双唇,向下使劲。这一次的憋气用劲持续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我清楚感觉到腹中的胎儿正一点一点地向下滑,直通向穴口。 路妙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到胎儿的头部抵达穴口,依稀看得见毛发的时候,他立即喊道:“停!别再用劲了!” 我刚好快没气了,便慢慢放松、吸气。 路妙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跟着我喘气,哈、哈,哈、哈……” 我依照他的指示,浅快地喘气,同时放松腹部乃至全身的肌肉。不久,胎儿的头部便顺利滑出产道,紧接着便是肩膀。楚霏微和路妙欣喜之余,不忘提醒我继续放松、喘气。不多时,胎儿的身体便全部分娩出来了。 路妙忙吩咐楚霏微道:“你快去厨房提热水过来。” 楚霏微赶忙扶我躺下,鞋也没穿就跑去厨房提热水了。 我眯着眼睛,虚弱地道:“出来了吗?怎么没听见声音?” “别急。”路妙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子,剪断脐带,下床来,用一小块棉布将婴儿口中的羊水清理干净,再抓着婴儿的脚踝,倒提起来,在婴儿嫩红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只听“哇”的一声,婴儿清亮的哭声便传遍了整座宅子。 楚霏微听见婴儿的哭声,提着热水赶了回来。 路妙将婴儿抱去清洗,再用布裹好,抱回来给我看。 楚霏微已亟不可待,伸手道:“信弘累了,让我抱着吧,还得劳烦干爹收拾一下床铺。” “别跟干爹客气。”路妙笑着将婴儿交给楚霏微,而后帮我清理掉腿间的血水和分娩出来的胎盘,又找了床干净的棉被,替我盖上,“你们帮这孩子取了名字了吗?” 楚霏微哄着怀里的婴儿,乐呵呵地道:“取了,叫周杏,小名就叫杏儿好了。” 路妙一直以为孩子是我和楚霏微所生,便问道:“你是孩子的父亲,他不是应该跟你姓吗?” 楚霏微愣了一下,忙掩饰道:“跟谁姓都无所谓吧,而且叫周杏比叫楚杏好听。” 路妙笑道:“好,你高兴就好。” 楚霏微松了口气,坐到床边来:“信弘,你看看他,多可爱呀。” 我已疲惫不堪,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就好像一支催眠的曲子,哄我快快睡去。 我一直睡到午夜时分才醒转过来,房里亮着荧荧的烛光,周杏已在床边的摇篮里安然睡去了,楚霏微却一直没有合眼,坐在床边守着我和周杏。 我出神地看着楚霏微,仿佛还在梦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楚霏微柔声笑道:“街上才打过更,已经是三更天了。”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我不累,你需要什么就和我说吧。” 我道:“我想喝水。” 楚霏微起身去给我倒水的时候,我便撑着虚弱的身子坐了起来。 “你饿不饿?厨房里有粥。”楚霏微将水杯递给我,“你要是想吃的话,我就去帮你热一热。” 我摇摇头,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杯子里的水,沉默了片刻,道:“我忽然想起那时候你说你喜欢自由,现在你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吗?” “是自由的呀,我自由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楚霏微抱起摇篮里的周杏,在我身边坐下,“这个孩子真可爱,我很喜欢他,想看着他长大。” “是嘛。”我从楚霏微手上接过周杏,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看着他红红的小脸,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到周睿的影子,“他到底像谁呢,现在还看不出来。” 楚霏微道:“你希望他像谁呢?” 我幽幽地道:“自然是希望他像周睿,我太想念他了。” 楚霏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去大腾国找他吗?” 我默默地点头。 楚霏微道:“好,我陪你去找,可是杏儿还太小,我们不能带他去冒险,就留他在我干爹这儿吧,干爹会照顾好他的。” 我听了,立马摇起头来:“还是等等吧,等杏儿长大些了,我们再带他一起走。” 楚霏微笑道:“你终究还是舍不得杏儿呀。” “好歹是我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何况……”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周睿十二岁那年的模样,“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会感到孤独。” 第五十回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这已是我们到菱国来的第四个年头了。 菱国、夏国与大腾国之间的战争也持续了四年,大腾国军兵在这场持久的战争中越战越勇,分别占领了菱国和夏国的多个城市。 我们所在的丰宫位于菱国的中心,目前还未受到战火的波及。 我才走了一会儿神,杏儿已爬上院子里的银杏树,坐在树杈上,往院墙外张望:“父亲、父亲,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叉着腰,仰头望着他小小的身影,笑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才是你爹爹,他不是你爹爹,他是你干爹。” 杏儿歪着圆圆的小脑袋,安静了一会儿,又问道:“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叹了口气,道:“你为何总是要和你爹爹玩,不肯和我玩呢?” “爹爹最好,我最喜欢爹爹。”他说着,忽然站了起来,“爹爹回来了!” 这时,楚霏微果然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爹爹!”杏儿兴高采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好在楚霏微及时接住他了。我拍着胸脯,吐了口气,而后怒斥杏儿道:“你以后再这样,我就不准你爬树了,知道吗?” 可是杏儿一点也不惧怕我,他只是咯咯笑着往楚霏微怀里钻。 楚霏微笑道:“你别担心,等他再长大些,我就教他轻功。” 我无奈道:“算了吧,他要是学会了轻功,铁定会做更危险的事,你还是别太宠他了。” “先不说这个。”楚霏微抱着杏儿在石桌边坐下,“我刚才在干爹的药铺里听到有人议论,他们说菱国国主偷偷派了使臣到大腾国那边去讲和。” 我疑惑道:“难道菱国国主不打算和夏国合作,预备投靠大腾国了?” “据说菱国国主送去夏国联姻的皇子被夏国皇帝褚槿给逼死了,菱国国主对此怀恨在心,又见前线连连败退,战败是迟早的事,所以才派了使臣去讲和。”楚霏微顿了顿,接着道:“这是个大好的机会,一旦菱国和大腾国停战,我们便可以去大腾国了。” 杏儿道:“爹爹要去哪里?我也要去。” 楚霏微笑道:“好,我们带你去找……” “霏微。”我打断他的话,“杏儿还小,说了他也不会明白的,以后再告诉他吧。” “嗯。”楚霏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看着正和楚霏微玩闹的杏儿,一晃四年过去,他已经长得这么大了,模样也越来越像小时候的周睿,想到不久以后我就能见到周睿,我莫名地兴奋。 这一年春末,菱国和夏国正式停战。我和楚霏微拜别了路妙,带着杏儿一起坐上开往大腾国的渡轮。 四十天后,我们在大腾国的一个海滨小城登陆。 我们才登陆便遇到了困难,由于大腾国的语言、文字和菱、夏两国大不相同,我们很难和当地人沟通,以至于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天已向晚,我们还在大街上游荡。 我走得累了,便在一个广场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道:“唉,连个旅店也找不到。” “这种小地方没有旅店也很正常。”楚霏微抱着杏儿在我身旁坐下。 “我们今晚总不能在广场上过夜吧。”我看看已在楚霏微怀里睡着了的杏儿,“还是得想办法和这里的居民沟通一下,看他们愿不愿意让我们借宿。” 说话间,一个手提大鱼、身材壮实的老汉向我们走了过来。 我和楚霏微见他朝我们走来,便都站起身来,向他露出友好的笑容。 老汉走到我们面前,叽里呱啦地说了些话,我和楚霏微自然是听不明白的。 就在我们为难的时候,杏儿醒了过来,他用一种和老汉一样的奇怪语言和老汉说了些话,说得老汉直点头。 我和楚霏微正感到疑惑,杏儿忽然回过头和我们说道:“我们可以到这个老爷爷的家里去住。” 我诧异道:“从没有人教过你,你怎么会说这里的话?” 杏儿挠着小脑袋,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会说。” 这时,老汉已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楚霏微忙拉着我跟上去:“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有地方可以落脚了。” 老汉的家就在海边,他一个人独居,他的老伴多年前就已去世。他常常出海捕鱼,一去就是好几天,所以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他把从前和老伴一起住的房间让给了我们,自己则住在一个放置鱼食和捕鱼工具的小房间里。 夜里,我听着窗外不远处的海浪声,久久不能入睡。 “睡不着吗?”睡在我身旁的楚霏微忽然睁开了眼,问道。 我头转向他,叹了口气,道:“我来时没想那么多,到了这里才觉得困难重重,大腾国那么大,我们要到哪里去找他?” 楚霏微道:“你先别担心这个,当务之急是要学会大腾国的语言,以后打听起消息来也就方便了。” 我笑道:“叫杏儿教我们吧。” 楚霏微看看睡得正香甜的杏儿,道:“没想到具有大腾国血统的孩子生来就会说大腾国的语言,这个民族的品性大概也是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的吧。” 我道:“记得我和周睿刚认识那会儿,他话说得很不利索,想来他那时还不太会说夏国的语言。” 这时,酣睡中的杏儿忽然“哼哼”了一声,想来是被我们的谈话声吵到了,我和楚霏微连忙闭嘴。 我们在老汉家住了一个半月,通过苦学,已基本掌握了大腾国的日常用语。在这一个半月里,我和楚霏微拿着周睿的画像,走遍了小城里的每户人家,还是没有打听到周睿的下落。我们不预备在小城久留,便和老汉作别,赶去大腾国的首都拜马。 我们骑着在集市上买来的两匹枣红马赶到首都拜马的时候,已是夏末了。我们在一家名叫都王的奇怪旅店住了下来,之所以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常有商人上门来向客人贩卖奴隶。我和楚霏微谢绝了第一位不请自来的商人后,便关起门来,避不见客。 这天,拜马格外热闹,城里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被老百姓挤满了,我们才走出客栈的大门,便被门前重重叠叠的人墙堵住了去路。 我们见旅店的老板和几个伙计也站在门口看热闹,便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板道:“这些人都是来迎接平夏大将军碧诺塔斯的,他已从夏国边境归来,今天就到拜马了。” 楚霏微笑道:“这位将军挺受人爱戴的嘛。” 伙计之中的一人接口道:“是呀,人们都在传说这位年轻的将军文武双全、用兵如神,短短几年之间就已为国打下不少疆土。” 这当儿,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一队骑兵正从人群中迤逦行来。挡在我们前面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 杏儿兴奋道:“爹爹、爹爹,我也要看!” 楚霏微便将他高举过头顶,让他骑到自己的肩膀上。 欢呼声如浪潮一般,越来越向我们这边靠近了,我不禁也踮起脚来张望。 骑兵队伍慢慢地朝我们这边走来,等他们走到我们眼前的时候,挡在我们前面的人群便沸腾了,欢呼声震耳发聩。他们并没有因为群众的热情而停留片刻,很快便从我们这里走过去了,可是那个骑着战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年轻将领的面容却仿佛还停留在我的眼前。一别四年,他已不再是个青涩的少年,而今身穿戎装,手执缰绳,昂首骑在马背上的他,英姿勃勃、俊美无俦,眼里透着更甚于以往的冷漠神情,仿佛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我呆呆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骑兵队伍,久久不能回神。 “总算找到他了。”楚霏微扭头看向我,却看见我失魂落魄的表情,“你应该高兴,不是吗?” 我回过神来,迟疑地笑了笑,道:“是,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远,有了距离感,我忽然觉得现在的他不是我可以轻易接近的……” 楚霏微道:“这里人那么多,又那么嘈杂,他没看见我们也实属正常,你别想太多了。” 我点点头,道:“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他?” 楚霏微笑道:“你拿主意吧。” 第五十一回 当天晚上,我和楚霏微便带着杏儿去了平夏大将军府,可是守门的侍卫却告诉我们,平夏大将军已进宫为皇帝祝寿去了,我们只得先回旅店等候。 接下来的三天内,我们跑了好几趟将军府,终究是无功而返。 这天,我和楚霏微带着杏儿去逛街市,足足逛了一整个白天,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到旅店的客房。 我们才回来不久,便有人找上门来了。来人正是将军府的侍卫,他说平夏大将军有请我到府上一聚。我深信不疑,正要跟他前去,楚霏微却拦着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妥,你还是别去了。” 我听了,略有些迟疑。 那个侍卫看着我,讥诮道:“你三番五次来将军府求见将军,都没见着,而今将军回来了,你倒不想见他了?” 我听他这么说,更加深信不疑,便不顾楚霏微的劝阻,随侍卫离开了。 我跟着侍卫出了旅店,走了一段长路,渐渐发现这条路并非是去往将军府的。 我迟疑道:“这不是去将军府的路吧?” 那侍卫笑道:“我忘了告诉你,将军大人今夜在欢乐场陪一位贵客吃酒,所以邀你到欢乐场见面。” 我道:“欢乐场是什么地方?” 侍卫笑得暧昧:“到了你就知道了。” 原来拜马的欢乐场就是所谓的花街柳巷,只是风格和形式有些不同罢了。 侍卫带我走进一座有着华丽圆顶的高大建筑内,直领我到顶楼的一个房间,透过房间里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整个欢乐场的夜景。我走到窗前去观赏夜景的时候,侍卫已悄悄退了出去。 我站在窗前,呼吸着夜风送来的夜的气息,记得那个晚上周睿也是这样站在玉真楼的客房里盼着我来见他的。 我正想着,忽然有人走了进来,来人的脚步极轻,走到我身后时,我也没有发觉。直到我被人从身后抱住,我才知道我等的人已到来。 我扭过头去,却发现此时抱着我的人并非周睿,我愕然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你希望我是谁?”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陡然伸手去摸他的脸,可是我发现他并没有易容。 “你找错人了吧!”我边说边用胳膊肘狠狠地撞向他,趁他松开手时,我连忙开溜。可是我逃不远,又被他逮住了。我猛回身,一拳击向他,他却轻轻松松地躲开了,并用一招擒拿手将我压在了地上。 “在这种地方,我不可能找错人。”他先把我扛到肩上,再扔我到床上去,自己也上床来,死死地压制住我。 我又急又怒,朝他吼道:“我不是这里的人,你最好不要乱来!” “不管你是不是这里的人,今夜你必定是我的人。”他毫不犹豫地撕开了我的衣襟。 我趁他专心撕我衣服的时候,猛然曲起腿,用膝盖直击他的要害。他却又轻松避开了,还点了我的穴道。我瘫软下来,再也动弹不得。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都王旅店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楚霏微一夜没睡,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他见我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道:“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将军府讨人了。” 我苦笑道:“你是讨不到人的,因为我压根儿没去将军府。” 楚霏微见我神情倦怠,面色苍白,担忧道:“那个侍卫究竟带你去了哪里?你一夜没回……” 我打岔道:“能保住小命已经不错了,今后你我都别再提这件事,好吗?” 楚霏微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我走到床边,看着沉睡中的杏儿,道:“杏儿还好吧?” 楚霏微叹了口气,道:“你没回来,他一直不肯睡,可到后半夜他还是睡着了。” 我笑道:“我原以为他眼里只有你这个爹爹呢。” 楚霏微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也是舍不得你的。” 我看着杏儿,忽然想起昨夜的事,心慌道:“不知道附近的药铺什么时候开门,我得去抓点药回来。” “你哪里受伤了?”楚霏微拉着我上下打量。 我含糊其辞地道:“小伤,没事儿。” 这时,有人来敲门。 我连忙走去把门打开,只见一个侍卫站在门口,并不是昨天的那个侍卫。 楚霏微跟了过来,一面打量那侍卫,一面问道:“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侍卫道:“平夏大将军有请三位到府上一聚。” 楚霏微讥笑道:“又来了,我们是不会上当的了。” 楚霏微正要关门,我却拦着他,道:“等等,他说大将军请我们‘三人’到府上一聚,没准是真的。”我转头问那侍卫,“你们大将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侍卫回道:“今天早上刚到,大将军听闻你们几位要见他,便立刻派我来请。” 我道:“可否请你等我们一下,我们得先整理整理。” 侍卫点点头,退到楼下去了。 到了将军府门口,我心里仅存的一点疑虑也消散了。侍卫引我们入府,带着我们来到隔水堂,只见堂中央已摆好了一桌精致、丰盛的早点。 我们三人还没吃早饭,就随侍卫赶了来,此时看见那一桌早点,已觉得饥肠辘辘,尤其是杏儿,他迫不及待摇晃着我和楚霏微的胳膊,道:“爹爹、父亲,我饿了!” “再等等吧,乖。”我捏捏杏儿的小手,转头问那侍卫,“将军大人什么时候来呢?” 侍卫道:“将军大人应该还在休息,你们几位可以先用早点。” 杏儿听了,又催促起我和楚霏微来。 我和楚霏微相视一笑,带着杏儿一起在桌前坐下。 我们吃完早饭,又等了一阵子,平夏大将军还是没有露面。杏儿坐不住了,要我和楚霏微带他到府内各处走走。 侍卫笑道:“你们是将军大人请来的客人,在府内走动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和楚霏微听了,便牵着杏儿出了隔水堂。 我们经过一个半月形的池塘的时候,只见一只有着黑色斑纹的大白猫正趴在池塘边晒太阳,它的一只爪子伸到池塘里,懒懒地搅着池水,池塘里的金鱼都游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它。 杏儿看见那只白猫便不肯走了,我和楚霏微便都停了下来。趁着杏儿去找那只白猫玩的时候,楚霏微小声问我:“你有心事?” 我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道:“从前周睿总是静静地站在某个地方等我,绝不会让我等他。” 楚霏微道:“他也许真是太劳累了呢?” 我摇着头道:“我想我的预感并没有错……” 正说着,我和楚霏微忽然听见幼兽的低吼声,继而看见杏儿抱着那只大白猫朝我们跑了过来。 等杏儿走近了,我和楚霏微才发现被他抱在怀中的并不是一只白猫,而是一只幼小的白虎。 “爹爹,父亲,我可以带它回去吗?”杏儿满怀期冀地问道。 楚霏微摸着杏儿的脑袋,笑道:“它是只小老虎呀,现在虽然可爱,长大后就会变得非常可怕了,你还要带它走吗?” 杏儿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蹲下身来,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严厉地道:“要养你自己养,我和你干爹是不会帮你养的。” 杏儿瘪起嘴,像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见他这副模样,又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假哭,少来!”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两个侍从搀着一个男子从离池塘不远的走廊上朝我们走了过来。 男子见杏儿抱着虎仔,便含笑提点道:“这只幼虎是将军大人的宠物,小少爷即便是喜欢,也不能随便将它带走。” 我们循声望去,侍从已搀着男子走到了近处。 那是个清瘦、秀美的年轻男子,他身上穿着件素雅的居家便衣,面带病容,随行的两个侍从和他比起来,都显得格外的魁伟、健壮。 我和楚霏微向男子行了个礼,道:“小孩子不懂事,公子不要见怪。” 男子轻轻摇头,笑道:“我也是在大将军府上作客的,刚才是我多嘴了,你们不要见怪才是。” 我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和这个年轻男子见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我正思索着,平夏大将军碧诺塔斯远远地走了过来。 “我不是叫你在房里养着的吗?怎么又出来吹风了?”他走得很急,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我们近前。 两个侍从见了他,都慌忙下跪。 男子却从容不迫地道:“难得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出来晒晒太阳总没坏处。” 我看见碧诺塔斯,早已愣住了。那天在拜马的街道上,我和他之间隔了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此时我才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眸已不再是乌黑的颜色,而是像碧空一样的蓝。 碧诺塔斯美丽的蓝眼睛里没有我的身影,他只是盯着男子,用一种愠怒的、冷硬的口气说道:“晒够了吗?晒够了就跟我回去。” 楚霏微见碧诺塔斯丝毫也没有要搭理我们的意思,便主动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周睿,你已认不出我们了吗?” “已经来啦。”碧诺塔斯转头看我们一眼,仿佛此刻才发现我们,“眼下我还有事,你们……” 我仿佛被泼了盆冷水,回过神来,正看见碧诺塔斯将男子横抱起来。 楚霏微冷笑着接过话来:“你忙你的,我们大可以在你府上多留几天。” 碧诺塔斯淡淡地点了点头,抱着男子大步离开了。 第五十二回 入夜,我们住进了将军府的客房。 楚霏微在这间大房子里转了一圈,喃喃道:“他是不是故意叫下人安排我们住这种夫妻房的?” 我坐在一张摇椅上,看着跟在楚霏微屁股后面在客房里走来走去的杏儿,苦笑道:“我想他可能误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了。” “啊?”楚霏微停下来,杏儿也跟着他停了下来,“那么我这就去找他解释!” “你别去了。”我叫住他,烦乱地跷起二郎腿,“他现在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忙着什么事情呢。” 楚霏微犹豫了一下,道:“你是说,他此刻极有可能和我们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男子在一起?” “嗯。”我仰头看着房顶,“你觉不觉得那个男子看起来有些眼熟?” “是吗?”楚霏微回想片刻,摇了摇头,“我从前并没有见过这个人,莫非你见过?” “他那张脸我确实没有见过,可是他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我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他,“我很会认人,只要是我见过一面的人,我都会有印象。” 夜深了,楚霏微和杏儿都已入睡,我却连一点睡意也没有,只是躺在床上,呆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断断续续地回忆着过往的事。 这当儿,外面忽然刮起了风,大雨随风而至。我听着雨声,觉得更精神了,索性起床来,到外面散散步。 雨没下多久便停了,我抬头望着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夜空中的那一轮圆月变得更明亮了。 我正出神地望着月亮,而躲在暗处的某个人正出神地看着我,这当儿,他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声。我的耳朵灵敏地捕捉到了这一声轻叹,令我猛然回过神来。 “是睿儿吗?”我迟疑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刚才仿佛只是我的错觉,可我不相信那只是错觉,于是慢慢地朝不远处的池塘走去,边走边道:“也难怪,我太想念你了,以至于产生这样的错觉……”我走到池塘边,看着倒映在水面上的那一轮圆月,深深地叹了口气,“月亮真美,可也只是我的错觉吧……”说着,我一头扎入池水中。 深夜的池水冷得刺骨,我闭气潜游到池底,静静地等待着。没过多久,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也扎入了池水中。就在我快要没气的时候,我被人揽住,快速地朝水面游去。 那人带着我一同浮出水面,游到池边,他将一只手搭在池沿,用另一只手揽着我,睁圆眼睛瞪着我,道:“你想死?” 我喘着气,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想死,你要是再不来救我,我就自己游上来了。” “我差点忘了。”他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你现在已有了家室,怎么会轻易寻死呢?” 我喘匀了气,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我?” “为什么?”他冷冷地逼视着我,“因为那天夜里我发现你在楚霏微房里,我对他起了杀心!假如我不走,他能活到今天吗?” 我听着他的话,忽然忆起那年在天驹,我跟乌白雪下山叙旧,迟迟不回,他盛怒之下便将我的床凌迟了。他说自己若不这么做,便要追下山去杀了乌白雪,我当时还以为他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我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已和他说清楚了,他也知道我不可能接受他,他已打算放弃……” “可事实上他并没有,不是吗?”他急匆匆地打断了我的话,“到后来,你也接受他了,你们还有了一个孩子,不是吗?”他说着,露出疲惫、厌烦的神情,“而今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对他不利,这些年来,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将所有的敌人当作是他,我已杀了成千上万个他,已经杀够了,厌倦了,现在我只希望这场该死的战争快点结束。” 夜凉,水更凉,在池水里泡得久了,我禁不住哆嗦起来,于是伸手抱紧了他,在他身上寻求温暖,一面在他耳畔低语道:“你怎么就能肯定那个孩子是我和他所生?” 他没在意我的话,只是感觉到我在发抖,便抱着我,带我一同爬上岸去。 我又一次浸在了水里,不同的是,水是热的,正冒着蒸汽。 碧诺塔斯带着我回到了自己居室的浴间,帮我脱掉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而后抱着我走入浴池中。 “你瘦了好多,也不如以前高大了。”他一面帮我擦洗身体,一面喃喃地道。 “是你长高、长壮了。”我笑了笑,身体已变得暖和了些,“不过,自从怀上孩子,我的确瘦了不少,生产之后也没再胖回来。” 他听了,吃惊道:“你说什么?那个孩子是你生的?” 我含笑道:“是呀,我是在怀了他之后才知道自己是菱国人,所以也很吃惊。” 他呆愣片刻,忽然皱起眉头,愤恨道:“你这么心疼楚霏微吗?连孩子都自己来生!” “哎!”我往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别搞错了,那个孩子是你的!” “我什么时候……”他目瞪口呆,仿佛真的被我敲懵了。 我接过话来:“我们在袁崖府上的岁寒轩里曾有过一次,你不记得了?” 他凝滞的眼珠子动了动,紧接着便放出光彩来,似已回忆起了那天的事。他的脸上才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可是他马上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他收敛起笑容,严肃地看着我,道:“在腾、夏两国的战争结束之前,绝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我的孩子,你明白吗?” 我想了一想,道:“可是那孩子长得那么像你,有心之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决绝道:“所以明天一早你们就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战争结束,我会设法找到你们。” 我紧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究是妥协了,叹了口气,道:“我们才相聚,又要分开了。” 他用手捧住我的脸,在我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这几年,你过得还好吗?” “总体还不错吧,就是你离开那会儿比较难熬……”我一面回忆着,一面和他述说了这些年来我们经历的一些事情。 他听后,沉默了片刻,道:“其实静下心来想想,只要楚霏微没有取代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留着他在你身边倒也没什么,何况杏儿喜欢他,定是舍不得他离开……” 我打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意味深长地笑着道:“我的意思是,倘若日后他想要赖在你们身边,你便收他做小,我也不会介意。” “你的身份变了,观念果然也不同于从前了。”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碧蓝色的眼眸,“不仅如此,你的样貌也和从前不一样了。” “样貌?你是说我的眼睛吗?”他见我点头,便接着说道:“大腾国的贵族都拥有自己的眸色,只是这一特征要到成年之后才会慢慢显现出来。” “原来如此,‘塔斯’就是你们那一族的姓氏?” “不是,‘塔斯’是大腾国皇族的姓氏,由于我为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鞑靼塔斯陛下才赐了我皇族的姓氏。”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原本姓什么?” “不知道,我一直没找到自己的族人,大概他们早已消亡于战火中了吧。” 我见他淡然处之,便放心了些,接着问道:“‘碧诺’呢?这个名字也是大腾国皇帝给你起的吗?” “不是,这个名字是我根据自己的眼睛胡乱起的。”他忽然抱起我来,“泡久了不好,我们到床上再说吧。” “等等。”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男子,便急忙问他:“在你府上作客的那个男子是谁?你不会也和他在这里泡过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他抱着我出了浴池,“他是迦陵迦叶,也就是四年前菱国送去夏国和亲的那位皇子。我是奉了鞑靼塔斯陛下的命令,才将他养在家里的,仅此而已。” 我惊异道:“可是我听说那位皇子已被夏国皇帝逼死了!” 他微笑道:“事实上他没死,并且逃了出来,逃到了夏国的边境,我在那里将他逮了个正着。” 我们说着、说着,已到了房间。 碧诺塔斯等不及将我抱到床上去,还在门口的时候就和我亲吻了起来。由于我一直被他抱着,等到了床上,他便顺势压住了我。我无法思考,囤积了四年的欲望支配着我的身体,我一面热情回应他的吻,一面用手抚摸着他背上的皮肤,却忽然发现他的皮肤已不如从前那般细腻、光滑,表面凹凸不平的,摸起来像是些陈年的老伤疤。之前在浴间里,雾气蒸腾,灯光幽暗,我并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这些伤痕。我摸着、摸着,找回了一些理智,便推拒起他来。 他放开我,难耐地道:“你不会是不想做了吧?我可忍不了了!” 我闷不吭声,伸手摸索着他的胸膛,房间里灯火通明,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斜着划过他胸膛的一道刀疤,我的心仿佛也被人划了一刀似的,正疼得厉害。 他见我盯着他胸前的刀疤,很快明白过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去熄灯,免得你看着这些难看的疤,提不起兴致。” “回来。”我扯住他,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低头用舌头慢慢地舔着他胸膛上的伤疤。 他咽了咽口水,更加难耐地道:“还是让我来吧。” 我二话不说,点了他的穴道,这下他便老实了。我的舌头慢慢下滑,来到他挺立的欲望前。我抬起头,用一只手轻握住他高挺的欲望,上下套弄,一面问道:“这几年我不在你身边,你都是怎样解决的?” 他眼里含着泪光,喘息着道:“就是像……你当年教我的那样……自己解决……” 我加快了套弄的速度,接着问道:“那么你告诉我,是你自己解决比较舒服呢,还我弄你比较舒服?” “啊……你弄我……比较舒服……” “你希望我怎么弄你?这样吗?” 我又低下头,用舌尖在他欲望的顶端轻轻地舔了一下。他惊叫了一声,晶莹的玉液便从他欲望的顶端泄了出来。我赶忙用么指堵住铃口,不让他释放。 他哀求道:“饶了我吧……信弘……” 我丝毫也不放松,逼问道:“说吧,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告而别,还敢不敢奋不顾身,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了?” “不敢了,我也再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 “好,今次姑且饶了你。” 我松了手,他也松了口气,可是他的欲望还没有释放,只有少许晶莹的体液从铃口泄出。我便俯下身来,用舌头从他欲望的根部向上舔,同时用手指轻轻玩弄着他欲望根部的两颗小球。 “哈……啊……啊……啊……”他闭上眼,喘息、呻吟着。 我停了停,张开嘴,将他的欲望含在口中,慢慢地吞吐起来。 “信弘……我……快不行了……” 我听见他抽泣般的呻吟,更加快了吞吐的速度,少时,他便将积蓄已久的精华喷洒在我口中。 我咽下口中的精华,趁着他歇气的时候,便将自己的手指舔湿,然后缓缓伸入他体内。等做好了润滑,我架起他的大腿,挺身刺入他体内,摆腰抽插起来…… 我的体力显然大不如前,只在他身体里释放了两次,便已觉得力不从心,然而碧诺塔斯还没有尽兴,他见我要将分身撤出,忙道:“信弘,我还想要。” 我无奈道:“可是我做不动了。” 他笑道:“你帮我把穴道解开,我自己来。” 我便将他的穴道解开,自己躺倒在床上,他立马坐起身,爬了过来,用手握住我已软下来的分身,轻轻套弄起来,并学着我的样子用舌头去舔。 他卖力的取悦很快又让我兴奋了起来,我喘着气,道:“行了,你坐上来。” 他便遵照我的吩咐,叉开腿,跪在我身体两侧,摆动臀部,用穴口磨蹭着我欲望的顶端,而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我不动了,你自己动吧。”我伸手握着他结实、精瘦的腰肢。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撑着我的手臂,上下摆动起臀部来…… 第五十三回 到第二天早上,碧诺塔斯才陪我回到客房。 那会儿,杏儿还没有醒,楚霏微却已醒了。他坐在床边,出神地盯着敞开着的房门,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你们回来啦。”楚霏微见我们走进门来,霍地站了起来,可他只是微笑着,仿佛并不感到意外。 碧诺塔斯狐疑地盯着楚霏微,道:“你看见我和信弘一起回来,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 楚霏微正视他,浅笑道:“信弘怀孕那阵子,夜里总是睡不好,我为了照料他,便和他睡在一起,久而久之,我已养成了习惯,只要他轻轻一动,我便会醒过来。昨夜信弘出去散步的时候,我便是醒着的。我跟着他出去,看见他跳入池塘,也看见你赶去救他。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即便没有看到,也猜到了。” “原来如此。”碧诺塔斯面露微笑,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拨开杏儿的额发,目光停驻在杏儿无忧无虑的睡颜上,他轻声问道:“你能帮我再照顾他们一段时间吗?” “为什么?”楚霏微疑惑道。 碧诺塔斯道:“腾、夏两国的战争还没有结束,为了取得胜利,两国都会使尽手段。这四年来,我屡立战功,必定有许多人视我为阻碍,想要除掉我,因此我绝不能让心怀不轨之徒知道我的弱点在哪里。” 楚霏微点点头,道:“但愿我们还没有被人盯上。” “难说,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我就不送你们了。”碧诺塔斯边说边抱起杏儿来,留恋不舍地亲吻着他的额头和脸蛋。 可是杏儿睡得沈,任他怎么折腾也没反应。 我无奈地笑着道:“看够了没有?我要抱走他了。” 碧诺塔斯回头笑望着我:“你真冷淡。” “到底是谁冷淡?”我佯装生气,从他怀里抱走杏儿,“你昨天明明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我当时以为……”碧诺塔斯看看楚霏微,没往下说了。 这当儿,府内的管事急匆匆地跑了来,道:“将军大人,布都塔斯殿下来了!” “大清早的,他来我这里做什么?”碧诺塔斯嘀咕着站起身来。 管事直摇头:“殿下什么也没说就闯进来了。” “你们从后门走。”碧诺塔斯转头吩咐我和楚霏微一声,便去迎接那位殿下了。 管事带着我们走到后门,不想后门已被布都塔斯的两个随从把守住,楚霏微见他们不肯放行,便和他们打起来了。 正打得难分难舍时,下人慌忙跑来禀报,说将军大人和殿下打起来了。 我想也不想,便带着杏儿和管事往回赶。楚霏微见我们赶回去,便甩掉那两个随从,追随我们而去。 等我们赶到隔水堂,看见碧诺塔斯正和那位殿下面对面坐着谈话时,才知道自己上了当。此时再走已来不及了,因为碧诺塔斯和布都塔斯都已看见了我们。 “你们回来做什么?”碧诺塔斯瞪着我们,问道。 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发现这位殿下竟是我在欢乐场遇到的那个陌生男子。 “原来你竟躲在这里!”布都塔斯兴奋道,一面起身朝我走来。 “您认错人了吧。”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见我后退,便停了下来,用他那对酷似猫的冷傲的浅金色眼睛将我打量一番,转回身看着碧诺塔斯,道:“他是你的客人?” 碧诺塔斯点了点头。 布都塔斯笑道:“我要是请他到我那儿去作客,你是否介意?” 碧诺塔斯淡然道:“去与不去是他的自由。” 布都塔斯便又转身面对我,彬彬有礼地道:“你可愿意来我府上小住?” 楚霏微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我和夫君还有别的事情要办,恐怕没空。” 布都塔斯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道:“如果我坚持邀请你和你的夫人、孩子到我府上作客呢?” 我无所适从,便将视线移开,正巧和碧诺塔斯野兽般阴冷、狠戾的目光相遇,我心思飞转,便点点头,道:“小住几天倒也不碍事。” 布都塔斯带我们回到了他在宫外的别居,那是建在山崖上的一座府邸,山崖下面是一片湖泊,湖水清碧如玉。我们所住的客房正对着这片湖泊,远空中的圆月在湖面上投下一条银白色的光带,夜风吹拂,使得湖面波光闪动,也给我们带来了湖水的湿润气息。 “那位殿下是什么时候认识你的?”楚霏微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湖景,一面问道。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我叫杏儿到厅里去玩耍,自己也走到窗前来。 “是,这四年来,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除了那天晚上。”楚霏微侧过头看着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冲动。” “好,我答应你。”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去将军府,而是被那个自称是将军府侍卫的人带去了欢乐场,也就是拜马的花街柳巷。那个侍卫说周睿在欢乐场陪一位贵客喝酒,他带我到一个房间,叫我在那里等候,可是我没等来周睿,却等来了那位殿下……” 楚霏微连忙插嘴问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做了……” 楚霏微气得发抖,不等我把话说完便要冲出去。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苦笑道:“你才答应我什么了?连你也这样冲动,要是让周睿知道了,不知道他会怎么闹呢。” 楚霏微听了,伤心、气恼道:“什么叫‘连我也这样’?我在乎你并不比他少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把他拉回来,“在我知道那个陌生男子是布都塔斯之后,我总算明白我为什么会遭人算计了,因为有人想利用我来使周睿和大腾国王室反目,而这个算计我的人必定是对我和周睿知根知底,极有可能是夏国皇帝派来的奸细!” 楚霏微镇静了些,问道:“你觉得这个奸细是谁呢?” 我寻思道:“我觉得将军府上的那个男子很可疑,周睿说他是迦陵迦叶,也就是菱国送去夏国和亲的那个皇子。” “那个皇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死,周睿说他从皇宫逃出去了,逃到了夏国的边境,周睿就是在那里逮到他的。这件事让我觉得尤其可疑,我不认为像迦陵迦叶那样柔弱的皇子可以从皇宫逃出去,还一路逃到了夏国的边境。” 楚霏微道:“你不是觉得他眼熟吗?现在想起他是谁了吗?” 我点点头,道:“夏国皇帝最信任的人莫过于付一棠。” 楚霏微思忖片刻,道:“可是我曾听你说过,周睿和付一棠在谦王府的密道里呆过一段时间,那个皇子若真是付一棠假扮的,周睿怎会认不出来?” “是呀……”我正思索着,楚霏微忽然和我耳语道:“有人来了。” 我听了,心思一转,便凑上前吻住了他微张的红唇。 他霎时间愣住了,只是睁圆眼睛瞪着我。 我起初只想做做样子,可没想到吻着、吻着,我竟有些着迷。 这当儿,忽听有人咳嗽了一声,我才留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一吻。 布都塔斯站在门边,讪笑道:“我来得不是时候呀。” 我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布都塔斯道:“我想跟你谈谈,不知道方不方便呢?” “等我。”我轻轻地吻了一下楚霏微的额头,而后跟着布都塔斯离开了。 第五十四回 我跟在布都塔斯身后,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慢慢悠悠地走到了花园里。 他忽然停下来,转回身看着我,真心实意地道:“对不起,那夜是我太莽撞了。” 我也停了下来,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笑道:“恕我直言,我还以为殿下是个恣意妄为的人呢。” “恣意妄为嘛,得看对象是谁。”他眼含笑意,“那天晚上我以为你是他们那里新进的货色,所以犯下了过错……你是被人骗到那里去的吗?” 我点点头,道:“我和我夫人失散了,有人骗我说他在那里,我便去那里找他。” “果然如此。”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接着道:“夫人很美,你一定很爱惜他吧。” “是。”我面露微笑。 “如果……”他走上前来,“我不介意你夫人的存在,坚持要和你‘来往’,你愿意吗?” 我决绝道:“不愿意。” 布都塔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一口气,道:“你可以回去了。” 我道:“明天一早我们就走。” 布都塔斯默然点头。 自我走后,楚霏微就一直在房门口徘徊,他见我回来,立马迎上前,道:“这么快!” 我笑道:“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我们明天就走。” “那么今晚我们早点睡,明天一早就走。”楚霏微喜笑颜开,正要拉我进屋去。 “霏微。”我拉住他,道:“之前……对不起……” 他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喜悦的表情渐渐地从他的脸上退却了:“你放心,我知道你的用意,我不会当真的。” 我又犹豫着问道:“你不想有自己的生活吗?” “你要赶我走吗?”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让我再照顾你们一段时间吧,等你们和周睿重聚,我就离开。” 他苦涩的笑容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得握紧了他的手,道:“你不想走的话,留下来也无妨。杏儿肯定舍不得你走,我大概……也会舍不得吧……” “好,我留下。”他的眼里重又绽放出了光彩。 正当这时,几个下人匆忙从园子外面跑过,我和楚霏微都被这阵忙乱的脚步声吸引了注意力。 我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霏微道:“你先进屋吧,我去看看。” 楚霏微匆忙赶了回来,他见我已哄杏儿睡下,便轻轻走到我身旁,小声道:“布都塔斯遇刺了,生死未卜。” 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问道:“抓住刺客了吗?” 楚霏微摇了摇头,道:“现在府里乱成一团,我们正好可以趁乱逃走。” “走吧。”我将杏儿从床上抱了起来。 我们连夜逃回城里,找了家不起眼的小旅馆暂住下来。三天后,街头巷尾开始疯传布都塔斯遇刺的事。又过了两天,刺客已被逮捕归案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天,楚霏微到街上去买早点,回来后便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道:“你在街上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楚霏微犹豫着道:“听是听到了,可是……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种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惴惴不安地道:“莫非这事牵扯到周睿?” “嗯。”他艰难地点了点头,“据说那名刺客受不了酷刑,已招供,说是平夏大将军派他去刺杀布都塔斯的。” 我愕然道:“我不相信周睿会干这种蠢事,一定是有人要陷害他!” 楚霏微为难道:“我也不相信,可是我听他们说那名刺客用来行凶的凶器正是大腾国皇帝赏赐给平夏大将军的宝刀。” 我道:“白痴才会用那么明显的凶器来行凶!这不明摆着是嫁祸吗?” “可是周睿也解释不了宝刀为什么会在刺客手上。”楚霏微看了看我的脸色,接着道:“周睿现已被收监,等过几天,大腾国皇帝便会亲自审理此案。” 我道:“布都塔斯呢?他如今尚且活着,还是死了?” 楚霏微道:“活着,只是昏迷不醒。” 我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得再跑一趟将军府了。” 深夜里,我们来到将军府的后门,门竟是开着的。 我喃喃道:“他知道我们要来。” 楚霏微疑惑道:“谁?” 我道:“付一棠。” 楚霏微看看窝在我怀里直打呵欠的杏儿,道:“我们是不是不该带杏儿到这里来?” “不带他来,又能将他留在哪里呢?我们在大腾国连个熟人也没有。”我叹了口气,一面轻轻拍着杏儿的背,让他快快入睡,“说实在的,我很想念温春子和朔方兄。” “我也是。”楚霏微也轻轻地叹了口气,“雪袖峰一别,足有四年了。” 将军府内悄无人声,我们快要走到那个半月形的池塘边时,只见迦陵迦叶正站在月光下等我们。 迦陵迦叶含笑看着我们走过来。 我一面打量着他的容貌,一面问道:“你是付一棠?” 迦陵迦叶眼光闪烁:“你怎么知道我是付一棠?” 我道:“你的容貌虽然改变了,神情却没有变。” 迦陵迦叶释然道:“你认人的本领很不错,还好碧诺塔斯没有你这样的本领,否则我们的计划早就失败了。” 我冷笑道:“你们的计划就是让碧诺塔斯和大腾国王室反目,现在你们已经成功了。” 迦陵迦叶道:“还没有呢,我们的计划是让大腾国王朝覆灭,少了一个碧诺塔斯,大腾国王朝未必就会完蛋。” “不错。”我点头表示赞同,“那么你们预备怎么做呢?” 迦陵迦叶道:“我不会向外人透露我们的计划,除非你们肯成为我们的盟友。” 我和楚霏微交换了个眼色。 我道:“只要你能保碧诺塔斯平安,我们便与你合作。” 迦陵迦叶笑道:“据我所知,大腾国皇帝是不会杀碧诺塔斯的,只会让他上战场,要他战死。” 我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暂时放心?” 迦陵迦叶摇摇头,道:“不是暂时,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碧诺塔斯不会战死,因为夏国很快就会派遣使者来大腾国来讲和。” 楚霏微疑惑道:“可是就目前的战况来说,大腾国占着优势,难道大腾国皇帝不想乘胜追击,还会和夏国讲和?” 迦陵迦叶目光转向楚霏微,道:“这场战争持续了四年,无论胜负,两国战士都已有了厌战的情绪,此时讲和,正是众望所归。” 我道:“即使避免了战争,大腾国皇帝还是免不了要治碧诺塔斯的罪。” 迦陵迦叶目光转向我,道:“你用不着担心,我可以使他获罪,同样也可以还他清白。” 我松了口气,道:“你需要我们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必做,只需留在将军府等消息。”迦陵迦叶只对我笑了一笑,转而又看着楚霏微,“我只要楚公子跟我们的人回夏国去。”t 我听了,心里又不安起来,正想反悔,楚霏微却已点头答应了下来。 迦陵迦叶满意地笑着道:“我们的人明天一早就到,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进屋去说吧。” 我们回到从前在将军府居住的那间客房。 我将杏儿放到床上,便和楚霏微到外屋去说话。 我无奈道:“当年你好不容易才逃离了那里,现在又要回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平静地摇了摇头,安慰我道:“用我的自由换取周睿的命,很值得,不是吗?从前是你们帮我,现在总算轮到我帮你们了。”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他的脸:“四年了,原来你也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难为你现在才发现。”他故作轻松地道。 我黯然道:“是呀,直到你要走了,我才发现我已离不开你。” “我终于成功了!”他悲喜交加,“可是我要走了,你还是忘掉我吧,这样对我们三人都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极端虚幻,仿佛时间正一点一点地消逝,我心惊胆战,连忙将他拥入怀中:“我们还有希望,不是吗?你相信我,我和周睿一定会回来找你,你不要放弃希望!” “好,我听你的。” 他犹豫片刻,又道:“你还记得我们在雪袖峰的第一个晚上吗?” 我听了,立马点头,道:“记得,那一夜我并没有做梦,和我在浴池里欢好的人其实是你吧?”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他低下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天夜里,你以为我是周睿,所以才和我欢好,可是现在你总知道我是谁了吧,你愿不愿意和我欢好?” 我用行动作答,抱起他来,走两步,将他放到了外屋的藤榻上。 “剩下的时间也还足够,不过我们得小声点,别吵醒杏儿了。”我一面替他宽衣解带,一面道。 “我知道。”他红着脸,也动手替我宽衣解带。 房里没有亮灯,朦胧的月光也照不到我们所在的角落,我们在黑暗中摸索,感受着彼此肌肤的触感和体温。 在我进入他的那一刻,他伸手抱着我的脖子,轻轻喘息着道:“叫我的名字吧。” “霏微,霏微,霏微……”我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面在他体内冲刺。 黑夜仿佛给我们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遮眼布,我们看不见彼此,而感觉却变得敏锐、强烈。 我们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不久便到达了欲望的巅峰。 我哆嗦了一下,喘着气,道:“糟糕,射在里面了。” 楚霏微低语道:“那夜在浴池里,你也是这样,之后倒也没出什么事。” 我松了口气,道:“既然没事,要不要……” 楚霏微轻轻笑着道:“你拿主意吧。” 第五十五回 “爹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杏儿眼巴巴望着我,问道。 今天是楚霏微离开的第七天,杏儿每天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问上无数遍。还好他不像头两天那样哭闹了,我便将他抱到腿上,哄骗道:“你要乖乖的,爹爹才会回来。” 正说着,只听外屋的房门“吱扭”一声被人打开了,杏儿以为是楚霏微回来了,立马从我腿上蹦下来,跑到外屋去,我也追着他走了出去。 然而回来的并不是楚霏微,而竟是碧诺塔斯。 杏儿看见他,失望道:“不是爹爹。” 碧诺塔斯听了,笑道:“我当然不是爹爹,我是你父亲呀。” 我惊喜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被释放了!” 碧诺塔斯苦笑道:“是啊,释放了,只不过我已被贬为庶人,今后得叫你们跟着我一起漂泊了。” “他们没有还你清白吗?”我嘴上问着,心里却已有了答案。 “鞑靼塔斯陛下听信谗言,认定是我派人行刺了布都塔斯,只是念及我昔日的功劳,才免我死罪。”碧诺塔斯边说边蹲下身来,想要抱抱杏儿,可是杏儿却往我身后躲。碧诺塔斯摇摇头,撑着膝盖站了起来,“我已经够倒霉的了,好不容易回来了,儿子还不认我。” “别急,过些日子他就会和你亲近了。”我抱起杏儿,和碧诺塔斯往里屋走,“被贬有什么要紧的?我还巴不得快点离开这里呢,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天就可以走。”碧诺塔斯顿了顿,问道:“楚霏微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我顿然止步,表情变得十分沉重:“他回夏国去了。” 碧诺塔斯诧异道:“他为什么要回夏国?” 我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碧诺塔斯。 碧诺塔斯听后,顿足道:“我已是事事小心,没想到还是遭人算计了,可是在我逮到迦陵迦叶时,我分明已经仔细确认过他的身份,他并没有易容,怎么会是付一棠呢?” 我道:“据说有种易容术是需要削骨削肉的,而并非只是简单地戴上一张人皮面具。” 碧诺塔斯听了一怔:“这个付一棠未免也太效忠褚槿了,居然肯为他舍弃自己的容貌,褚槿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我心烦意乱地道。 碧诺塔斯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道:“你在担心楚霏微?” “是。”我坦白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他们又要如何利用霏微?” “你这样担心也不是个办法……”碧诺塔斯认命地叹了口气,“我们回夏国去吧。” 当天,我便和周睿收拾了行李,带着杏儿乘坐马车赶往我们初到大腾国时停留过的那个港口小城,预备到那里去搭渡轮。 我们赶到港口小城时,便得到夏国已派遣使者来大腾国讲和的消息,可是两国还没有进行谈判,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决定先乘船去菱国,再从菱国搭渡轮到夏国去。 我们在菱国停留的时候,去了趟路妙的故居,只是他已不在了。我们问了街坊,才知道路妙在我和楚霏微离开后,便回夏国去了。 一个月后,我们也回到了夏国,此时已入冬了,我和周睿怀念起从前在天驹看过的雪景,便决定先去天驹探望师父。 六年时间并不足以使天驹有太大的变化,云驻庄也是如此。 我们来到庄门前叫门,前来应门的是个介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约莫十岁左右的孩子,我从前并没有见过他,想来师父在我们离开的六年间又收养了不少孤儿。 我只是报了姓名,那个孩子便知道我是谁了。 入庄后,我们才发现,张炳、黄粱以及一些我们所熟识的弟子已在六年间相继下山去了,现在庄上都是些和那个为我们开门的孩子年纪相仿的新弟子,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不过才十四岁。 “物是人非,感觉有些寂寞呢。”我边走边喃喃地道。 “只要师父在就好了,那些人在与不在,我倒没什么感觉。”周睿看看被我牵着走的杏儿,“现在唯一让我感到寂寞的是,儿子不亲近我。” 我笑道:“他的性格和你是一样的,很难和陌生人亲近,可是这一个月来,他已在慢慢地接受你了,你别着急嘛。” 我们走进百尺园,正碰上师父送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出房门。 “温春子!吴秉秋!你们怎么来了?”我抱起杏儿,和周睿快步迎上前去。 温春子和吴秉秋看见我们,也都惊喜不已。 温春子戏谑道:“我们正打算去大腾国找你们呢,没想到你们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师父看着我们,笑道:“外面冷,快进屋来吧。” 我们便都随师父进屋去,各自坐下。 师父打量着杏儿,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我把杏儿从腿上抱下来,轻轻推他一下,他便自个儿跑到师父跟前去了。杏儿见师父慈眉善目的,便不怕生,把两只小手搭在师父的膝盖上,脆生生地道:“我叫杏儿,我今年五岁了。” “好孩子。”师父将杏儿抱到腿上,又仔细地看了看他,“杏儿长得和周睿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比周睿机灵多了。” 我和周睿相视一笑。 我道:“周睿小时候比他老实多了。” 温春子摩挲着下巴,道:“他们父子俩只有一个地方不太相像。” 吴秉秋接口道:“你是说眼睛吗?我也正奇怪,周睿的眼睛怎么变了颜色?” 师父听了,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周睿。 周睿向大家解释道:“凡是大腾国的贵族,一旦成年,他们的眸色便会改变。” 温春子听了,逗趣道:“你小子果然出身不凡呀!” 周睿苦笑道:“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我不过是个没落的贵族,更何况我们这一族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 温春子点点头,目光转向我,问道:“霏微没陪你一起去大腾国吗?” “他去了,可是……”我垂下眼,敛住沈郁的眼光,慢慢将事情的经过向大家述说了一遍。 温春子叹了口气,道:“我倒有些佩服褚槿和付一棠了,你们绕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没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师父道:“你们回夏国来就是为了那孩子吧?” “是。”我看着师父,然而我接下来要说的这番话却并非只是说给师父听的,“这四年来,霏微一直陪在我身边,不遗余力地照顾我和杏儿,我非草木,岂能对他无情?我不想失去他。” 温春子笑道:“看来我和小秋来得真是时候了,你需要我们帮忙吧?” 我欢喜道:“有朋友就是好啊!” “我本想留你们多住些日子。”师父很是不舍地看着杏儿,“可是你们的事要紧,我便不好挽留了。” 周睿想了想,和我商量道:“我们不能带杏儿到都城去冒险,不如将他留在师父身边,等事情办妥了,我们再回来接他。” 我考虑片刻,点了点头,转而和师父商量道:“我们这次上都城去,危险重重,断不能带杏儿去冒这个险,我想将他留在庄上,师父可愿帮忙照看?” 师父笑道:“你们放心走吧,我定会照看好他。” 第五十六回 师父送我们出百尺园时,天已被晚霞染红了。 师父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是留宿一晚,明早再下山去吧。” 周睿似乎松了口气,笑道:“这样也好,今晚还能再陪陪儿子。” 我回头看看杏儿,他是紧跟着我和周睿出来的,好像生怕我们会不带他走似的。我瞧着他这副可怜相,心疼极了,可是转一想,我们迟早要走,既然已拜托师父照看他,何不让他尽快和师父熟悉? 我打定了主意,便蹲下身来,用手捧着他可怜兮兮的小脸,道:“我们现在就去城里找你爹爹,这段时间你要和师公一起睡,要听师公的话,好吗?” 他瘪着小嘴,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父亲和爹爹要早些回来接我。” “好。”我摸摸他的小脑袋,站起身和师父耳语道:“今晚我带他们回我原来住的小院宿歇,明早直接下山去。” 师父会意地点了点头,道:“你们万事小心。” 我的小院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人住,却保持着整洁。师父知道我总有一天会回来,所以经常叫人过来打扫。 院里有两间房,从前我和周睿各住一间,如今正好将另一间房让给温春子和吴秉秋。 夜里,我和周睿各怀心事,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 周睿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在师父跟前说的那番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 我侧过身来,凝视他,道:“我必须向你坦白,我已对他产生了感情,虽然不知道这份感情究竟是亲情,还是爱情,总之我已无法像当初那样理智地对待他了。” “我早就料到了。”他表现得十分平静,“但我对自己当年做出的决定并不感到后悔,因为那时我若不走,便免不了要对他下杀手,你大概怎么也不会理解我的吧?” 我道:“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可怕了些,你终究没有杀他,而是选择了退出,不是吗?” 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是你影响了我啊,信弘,你那么善良,不但带我走出困境,而且悉心照料我,抚养我成人。我也希望自己变得和你一样心善,希望你能喜欢我,可是我的身上流淌着疯狂的血液,即使我拼命克制、伪装自己,但我总有克制不了自己的那一天,我真害怕!怕看见你恐惧、厌恶我的表情……”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有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什么事?”我伸手搂着他,感觉到他在颤抖,心里很是疑惑。 他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道:“是我杀了从前的周信弘。” 我愕然道:“你说什么?” “那天的确是我送汤圆给周信弘,我趁他吃汤圆的时候,从背后袭击了他……”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急忙向我解释道:“师父领我上山那年,乌白雪正好下山。自从乌白雪走后,周信弘就变得喜怒无常。他总是看我不顺眼,处处为难我。师父闭关修行后,周信弘便肆无忌惮地折磨起我来,我实在不想忍气吞声,才对他下杀手……” 我用一声轻叹打断了他的话:“这下你都说出来了,心里可好受了些?” “你不怪我?”他扭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讶。 “你若不杀他,我便没有重生的机会,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给予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对他笑了笑,接着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惧怕、厌恶你,你的疯狂我早已见识过了。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岁寒轩里,你喝了含催情成分的药酒,把我强暴得好惨!事后我可曾惧怕过你?我想,即使哪天你要杀我,我也会像那天一样,任你宰割吧。” “我怎么舍得杀你?”他也侧过身来,用力地抱紧了我,“你一直都是我的希望,只有你活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最好是,我们一起活下去,白头到老。” 我笑道:“那年我们被困在凌虚黄泉,你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他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我和周睿便起了床,洗漱、整理一番,便去隔壁屋叫温春子和吴秉秋起床。 其实温春子和吴秉秋早就醒来了,正在做“晨间运动”,他们听见敲门声,连忙钻进被窝里,喊道:“我们就起来了!” 于是,当太阳还在爬山的时候,我们四人已下了山,骑马往都城瑞安赶去。 瑞安城还和从前一样热闹、繁华。入城后,我们便直奔石鼓街曲巷里的金钥小客栈。 老板见了我们,惋惜道:“朔方大侠才走,你们就来了。” 温春子连忙问道:“你可知道朔方兄去哪了?” 老板道:“他和一位年轻貌美的公子上祁安堂大药铺去了。” 我道:“祁安堂不是路神医开的药铺吗?” 温春子道:“走,我们现在去祁安堂。” 我们来到祁安堂时,路妙正给朔方流开药方,而陪伴在朔方流身边的人竟是钟如。 钟如最先看见我们,他惊喜道:“巧了,你们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吴秉秋笑道:“我们是来找朔方大侠的,没想到宫主也在。” 温春子道:“朔方兄得了什么病?” 钟如满心欢喜地道:“他没病,是有喜了。” 我们几个听了,都惊喜不已。 温春子笑嘻嘻地朝朔方流挤了挤眼,道:“这是件大喜事呀,朔方兄怎么还不高兴了?” 朔方流板着脸,道:“找我有什么事?” 温春子正要回答,路妙忽然抬起头来,问道:“霏微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事情是这样的……”我走到路妙跟前,跪了下来,向他交代了事情的原委,“是我对不起霏微。” 周睿见我跪下,便也跟着跪下。 路妙叹了口气,将我和周睿扶起来,一面问道:“杏儿呢?你们没带他上都城来吧?” 我点点头,道:“杏儿在天驹,我师父那里。” 路妙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周睿:“这位少侠是?” 周睿道:“晚辈姓周,名睿。” 路妙打量着周睿,忽然道:“杏儿可是周少侠的孩子?” 周睿毫不犹豫地道:“是。” 我惭愧道:“对不起,瞒了您这么久。” “我早就看出来了。”路妙眼含笑意,“杏儿既不像你,也不像霏微,今天见了周少侠,我才知道他真正的父亲是谁。”他说着,朝门外看了看,“我这里人来人往,你们有什么事还是回去商量吧。” 第五十七回 我们才走出祁安堂,便被一个叫花子阻了路,他一面向我们讨饭,一面用眼神示意我们跟着他走。 我们觉得蹊跷,都想一探究竟,便跟着那叫花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 叫花子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面对我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问道:“你们哪一位是周少侠?” 温春子笑着反问道:“我们这里有两位周少侠,你要找的是哪一位?” 叫花子面无表情,重复道:“你们哪一位是周少侠?” 我走上前,道:“我是。” 叫花子二话不说,便将信塞给我。 我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出来展开,他们五人便都凑上前来,只见纸上写着三个潦草的大字:回瓮阳。 “这信是谁写的?”我抬起头问道。 没有人回答,那个送信的叫花子早已遁走。 周睿迟疑道:“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朔方流道:“也可能不是陷阱,我们反正也没有头绪,不如就去瓮阳一探究竟。” 我道:“朔方兄既已怀了身孕……” 朔方流知道我要说什么,忙打岔道:“我很清楚自己的情况,否则我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了。”他边说边斜着眼睛看了看钟如。 钟如立马接口道:“是,我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九天后,我们到了玉台镇,从那里去瓮阳只需半天时间,可是道路已被军队封锁了。 我们在镇上找了家旅店住下,夜里吃过晚饭,便都聚在温春子和吴秉秋的房间里商量对策。 “我们总算没有白来,瓮阳那边果真出事了,只是不知道这事跟霏微有没有关系?”温春子给众人倒了茶,在吴秉秋身旁坐下。 钟如道:“我派人到处去打听了一下,这里没人知道瓮阳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派谁去打听的?”我想了想,朝开着的窗户外面看去,“莫不是你手下的人一直在暗中跟着我们?” 朔方流握着茶杯的手抖了抖,转头盯着钟如:“怪不得我洗澡和方便的时候总感觉到有人在盯着我。” 钟如委屈道:“你不准我时时刻刻跟着你,可我担心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会出意外,便叫他们在暗中保护着你。” 朔方流冷笑道:“你是叫他们监视我吧?” 钟如想跟朔方流解释,可是朔方流已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们几个,道:“我们得潜进瓮阳城去探个虚实。” 钟如叹了口气,道:“我已派人去了,如果顺利的话,他们明天就会回来。” 两天过去了,钟如的手下还是没有回来。 这天早晨,下起了雪,我和周睿坐在客房里烤火,我见他缩着脖子,不停地搓手,便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你还是这样怕冷。”我边说边走回到他身边坐下。 “大腾国的冬天没有雪,比这里暖和多了。”他笑着将手搭在我的手背上。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连忙将他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掌捂在自己手里,轻轻地帮他搓着:“你还想回大腾国去吗?” 他微笑道:“今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没有什么比离开你更让我觉得痛苦的了,这一点寒冷算不了什么。” 我想了一想,道:“你老实说,你到底容不容得下霏微?如果容不下,等把他救出来,我还是可以……” 他打岔道:“我早说过了,我不介意你把他留在身边,但是……”他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你必须和我保证,你不会再对第三个人动情。” 我无奈地笑着道:“动情是那么轻易的事吗?前世我也只爱过一个人……” 他没等我把话说完,又插嘴道:“你说的是苏晓?” 我诧异地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微微皱着眉头:“我最初和你相识的那几年,你夜里梦呓,总是叫到他的名字,我一直忍着没问你而已。” “哦、哦。”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和他重提往事,隔壁朔方流和钟如的房间里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周睿二话不说,拉起我,朝隔壁房走去。 我们才走到隔壁房门前,只听房里传来钟如的怒吼声:“我去,总行了吧!”紧跟着,房门被人猛地拉开。 钟如见我和周睿站在门口,只微微愣了一下,便转身走下楼去。朔方流还站在房里,盯着敞开的房门发怔。 我和周睿走进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我先开口问道:“钟宫主是要去瓮阳吗?” 朔方流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 我和周睿交换了个眼色。 周睿道:“我们不过是多等了一天,钟宫主的手下没准正赶回来呢,朔方大哥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我是故意要气走他。”朔方流定了定神,面带愧疚地看着我和周睿,“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们。” 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朔方流道:“我之所以要和你们来瓮阳,就是想借此机会摆脱钟如。” 我听了,失笑道:“说什么利用啊,你言之过重了,当年若非你答应和钟宫主成亲,我和霏微怎么能平安下山?你的忙,我理应要帮。” 朔方流颇感欣慰地笑了笑,转身去拿剑和包袱:“你们快回房收拾收拾,我去通知温春子他们。” 正说着,房门被人一脚蹬开。 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以为是钟如回来了,哪知站在门口的却是笑得一脸奸诈的温春子和吴秉秋。 温春子扬了扬手上的包袱,笑道:“早知道你要逃,包袱都收拾好了。” 我们出了旅店,正要去马厩牵马,四个黑衣人已替我们将马牵了过来,他们异口同声地道:“朔方大侠要去哪儿?我们陪您前去。” 朔方流拔剑指着四个黑衣人,喝令道:“从今天起,你们谁也不许再跟着我,违命者,杀!” “恕难从命!”四个黑衣人见朔方流拔剑,也都拔剑以待。 朔方流正要动手,温春子忽然拦着他,道:“我和小秋拖住他们,你们先走。”说着,他便与吴秉秋一同出手。 趁着温春子和吴秉秋与黑衣人缠斗之时,我们便骑上马,飞驰而去。 太阳下山后,我们骑马绕玉台镇跑了一圈,又回到镇上,慢慢地骑着马来到另一家旅店门前。 这时,我和周睿都已下了马,朔方流却还骑在马上。 “你还好吧?朔方兄。”我牵着马走向他。 他低着头,道:“我没事……”话没说完,他忽然弯腰捂着肚子。 我才想起他身怀有孕,是不宜骑马的,便急忙扶他下马。 周睿道:“你先陪他进去吧,我把马牵去马厩,一会儿就来。” 第五十八回 我几乎是将朔方流抱进客房的,他的情况很不妙,我本想替他找个大夫,他却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找。 朔方流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道:“我原本不想要他的孩子,可是如果这孩子命够硬,挺得过这一关,我就把他生下来。” “好吧,我陪你等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替他把棉被盖好。 这时,周睿开门走了进来:“他们回来了。” 我扭头看着跟在周睿身后走进门来的温春子和吴秉秋,道:“你们没被人跟踪吧?” 温春子笑道:“我们办事,你还不放心?” 他们三人一同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朔方流。 温春子俯下身来,用手摸了摸朔方流冒着冷汗的额头:“糟了,我们得给他请个大夫。” 朔方流原本闭着眼,听见温春子的话,他马上睁开眼,瞪着温春子道:“我说了,不准请!” 我把温春子拉过来,和他耳语道:“他想听天由命,如果没有流产,他就心甘情愿地把孩子生下来。” 温春子轻叹一声,道:“还是他心甘情愿的好,否则把孩子生下来,也是个麻烦。” 夜里,朔方流终于安稳地睡下了。 温春子替他检查了一下,发现他裤子上只有少量的血,想来孩子应该没事,我们都松了口气。 我道:“他毕竟动了胎气,我们还是给他请个大夫吧。” 他们三人都一致赞同。 吴秉秋道:“我去请吧,我从前来过这里,熟路。” 温春子点点头,道:“你小心点,别被人盯上。” 第二天,我和周睿吃过早饭,到朔方流房里来时,朔方流才从睡梦中醒来。他一睁眼,便用手摸了摸肚子,转头望向一直守在他床边的温春子和吴秉秋,道:“孩子还在吗?” 温春子笑道:“这孩子命硬,挺过去了。我们趁你昏睡那会儿,还是请了个大夫过来。大夫看过后,说没大碍,吃两帖安胎药就好了。” 朔方流的目光凝滞一瞬,忽然转过身,面朝着墙壁:“那么我只得把他生下来了,但我绝不会让钟如得到他。” 我听了他这话,犹豫着问道:“是否因为钟宫主长得像你父亲,所以你敌视他?” 朔方流沉默片刻,道:“我虽固执,却还不至于顽固成这样。是,起初我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对他有些抵触,可是后来我还是试着去接受他了,但我没想到他竟是条毒蛇!我父亲虽狠,可我毕竟是他的亲骨肉,他不至于对我赶尽杀绝。钟如就不同了,你们别看他在人前装得那样,他根本没有人性!” 温春子道:“看来在我和小秋离开雪袖峰的这三年里,你和钟如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朔方流苦笑道:“是啊,幸亏你和秉秋走得早,不然也会把你们牵扯进来。” 我转头看着温春子,道:“你少说也在云之宫阙呆了一年,你对钟如有什么看法呢?” “那年你和霏微下山后,我就搬去款冬园和小秋一起住了,我的眼里只有小秋,平时也不怎么和钟如、钟缅两兄弟来往,哪里清楚他们的为人?”温春子笑着用胳膊肘撞了撞吴秉秋,“这事还得问小秋。” 吴秉秋寻思道:“钟缅倒是个耿直的人,至于钟宫主嘛,我一直觉得他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周睿道:“不管他是个什么人吧,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摆脱他了,那么今后我们要去哪儿呢?” 朔方流断然道:“去瓮阳。” 我道:“怎么去?道路都被军队封锁了,难不成我们要和他们硬拼?” 朔方流沉默不语。 这时,吴秉秋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我记得去瓮阳还一条险路,也许军队还没有发现这条路。” 温春子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呢?” 吴秉秋道:“我才想起来。” 我笑道:“幸亏你才想起来,否则让钟宫主知道,事情可就麻烦了。” 我们陪着朔方流在旅店修养了两天,便动身前往瓮阳。吴秉秋带着我们绕远路,跋山涉水,走了五天,来到一座荒山脚下。吴秉秋告诉我们,那条险路就在这座荒山顶上,可是要到夜里才好行动。于是我们便在山下歇脚,等到太阳下山,才慢慢地爬上山去。 夜晚,我们站在山顶眺望,远处的瓮阳城尽收眼底。 朔方流道:“从这里看,瓮阳城是不太远了,可是我们要怎么过去呢?从这儿跳过去吗?” “这里有样东西可以带我们过去。”吴秉秋带领我们走到山崖边的一棵松树下,“那东西就埋在这棵树下。” 今天早上才下过一场雨,土质变得异常松软,我们用刀剑和手挖掘,不久便挖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能装人的大箱子。我们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正好放了五只巨大的风筝。 温春子惊讶道:“五只风筝,这么巧!莫非有人知道我们要来,特意放了五只风筝在这里?” 吴秉秋摇了摇头,道:“这五只风筝是九宫城主专门为他的五位挚友准备的,我爷爷就曾使用过这其中的一只风筝。” 周睿见我无言地看着那些风筝,已看出我的顾虑,便道:“我们谁也没用过这些风筝,会不会太冒险了?” 吴秉秋道:“所以我说这是条险路,不过,我们走陆路也是要冒险的,我倒觉得从这里过去还更安全。” “他说得不错。”我对周睿笑了笑,“既然都到了这里,不冒点险是不行的。” 正说着,忽然刮起了风。 吴秉秋道:“你们都想好了吗?想好的话,现在就可以走了。” “走吧。”我们四人异口同声地道。 由吴秉秋领头,我们四人依次利用风筝,乘风飞去。 本想着这阵风可以将我们送入瓮阳城内,可是才到半路,风向说变就变,我们只得随风飘散,各自还算平稳地降落在了不同的地方。 我从风筝底下爬出来,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废园里,月光照亮了前方的佛堂,我恍然想起这里就是九宫城。 我将风筝藏进佛堂,才走出废园,便听见远处的叫喊声:“那边有动静,快过去看看!” 我大吃一惊,忙不迭躲回废园里,直到一队侍卫从附近跑过,脚步声越来越远,我才又溜了出来。可我没走多远,忽听一人从背后喊道:“你是谁?” 我心里叫苦不迭,正想逃走,那人立马又道:“你别跑,我不是来抓你的。” 我听这声音有点耳熟,便转过身来。那人提着灯笼,很快便走到了近前。 我惊喜道:“我记得你是这里的管事。” 老管事听了,也笑着道:“我也记得你是周少侠,还有另几位少侠呢?他们也来了吗?” 我道:“都来了,不过我和他们失散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老管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看他这表情,狐疑道:“你好像知道我们要来。” “是我叫人到瑞安去给你们送信的。”他说着,朝四周看了看,“这里不方便说话,你随我来。” 老管事将我带回他自己的住处,拿了件侍卫的衣裳和铠甲叫我换上。 我一面换衣,一面道:“来瓮阳的路全被军队封锁了,我还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老管事叹了口气,道:“前阵子皇上命大将军袁崖护送进贡的礼品和小少爷去大腾国,袁崖却抗命不从,私自将小少爷带回了瓮阳,并让自己的军队驻扎在城内和城外的树林里。皇上得知此事,立马派兵来攻城,只是到现在还没攻下来。” 我道:“霏微现今就在这九宫城里吗?” 老管事道:“是,待会儿我带你去侍卫队宿歇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人,他们会带你去见小少爷。” 交过班的侍卫大都已睡下了,宅院里静悄悄的,老管事带着我走到南面的房间门前,敲了敲门,随即有人来应门。门开了,又合上了,出来的是个穿着侍卫服的大高个子。 老管事道:“你还没睡呢?” 高个儿男子笑道:“您老要来,我哪敢睡?” 老管事笑了笑,用灯笼照着我,道:“这个人就拜托你了。” 高个儿男子看了看我,问道:“怎么只来了他一个?” 老管事道:“出了点意外,不要紧,你先收留他吧。” 高个儿男子点点头,招手叫我跟他进屋去。 老管事直待我们进了屋,房门再度阖上,才转身离开。 屋里有两张空床,高个儿男子脱了衣服,爬上其中的一张空床,道:“你也快点歇着吧,明早还要值勤呢。” 我低声问道:“明天我们可以见到少主人吗?” 男子扭头看了看周围正熟睡着的十来名侍卫,低声回道:“这几天休战,袁将军寸步不离地守着少主,旁人接近不了。” 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等候时机?” “正是。”他说完,倒头便睡。 第五十九回 我在侍卫队里混了好几天,既没有见着楚霏微,也没有听到周睿他们的消息。 这天下午,我所在的这支侍卫队巡逻到饮光殿的时候,忽听殿内传来呼叫声。 我听出是楚霏微的声音,连忙询问众人:“好像是少主的声音,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人敢答应。 收留我的高个儿男子正是这支侍卫队的队长,他暗暗地朝我使了个眼色,道:“袁将军在里面,能有什么事?” 侍卫们听了,纷纷点头称是,正当这时,殿内的呼叫声忽然变得更惊慌了,即便如此,侍卫们还是不敢多管闲事,只顾接着巡逻。 到夜里,交了班之后,我躺在床上等众人入睡,没等多久,屋里的呼噜声便此起彼伏了。我坐起身,正要下床,睡在隔壁床上的侍卫队长张良忽然睁开眼睛,问道:“你要到哪去?” 我怔了怔,心虚地道:“我要上茅房。” 张良叹了口气,道:“你去吧,记得天亮之前赶回来。” 我潜到饮光殿外时,巡逻的侍卫才从那儿走过。殿门没有上锁,里面黑漆漆的,只有一间房里透着一点微弱的光亮。我推开殿门,走到透着微光的房间门前,房门也没有上锁,我驻足倾听了一会儿,没听见房里有什么动静,这才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我借着幽暗的烛光朝床边走去,却没留心脚下,猛地被躺在地上的人绊了脚。 “谁?”被我踢到的人惊醒过来,虚弱地问道。 “霏微?你怎么睡在地上?”我蹲下身来,发现地上躺着两个人,确切地说,是楚霏微正被一个人压着躺在地上。 楚霏微听见我的声音,似乎振作了一点,他动了动,道:“我喘不过气来了,你快把他搬开吧。” 我便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满身酒气的人搬起来,放到一边去,烛光照亮了那人的脸,正是袁崖。 我走回去,见楚霏微已坐起身来,正忙着整理自己身上的衣裳,便已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我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问道:“我白天经过这里的时候,听见你在叫唤,你还好吧?” 闻言,他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仿佛要在我脸上寻找出某种迹象,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只是摇了摇头,道:“他喝醉了,这已不是第一次……”说着,他朝我伸出手,“你拉我一把吧,我腿有些发麻。” 我拉他起来,发现他光着脚,右脚的脚踝被一根结实的锁链锁住,锁链的一头就钉在墙上。 “他一直这样锁着你?”我一面搀着他在床边坐下,一面问道。 “是。”他点了点头,“他怕我趁他不在的时候逃走。” 我看看依然躺在地上的袁崖:“钥匙在不在他身上?” 他叹了口气,道:“要是在他身上,我早就偷到了。” 我见他郁郁寡欢,便揽着他,笑道:“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他来了兴致:“先听好的吧,我许久不曾听过好消息了。” “这次来救你的不只有我和周睿。”我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朔方流、温春子和吴秉秋也来了。” 他的脸色果然亮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他们?” 我道:“暂时还不能,因为我和他们失散了,现今只有我一个人混进了九宫城的侍卫队,这就是那个坏消息。” 他听了,倒不怎么失落:“你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说着,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了许久,才道:“直至今日,我总算了解乌白雪为何执意要将我托付于你,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即便不爱,也能如此善待我。” 我诧异道:“你为何觉得我不爱你?我倒认为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那不是爱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明知道袁崖对我做了什么,你却能保持冷静,假如别人动了周睿,你还能如此冷静吗?” 我无言以对。 “我说这些话,并非想要放弃,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对我产生感情……”他的声音里透露出疲倦,之后他便不再说话了。 我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知道他已入了梦乡,便将他安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我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他,看他不太安详的睡容,心里很是难过。 “我爱的的确只有周睿,对你,也许只是不舍吧。如果你认为留在我身边是快乐的,那你就留下来,如果他日你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幸福,我便也不会挽留你。”我轻抚着他苍白到透明的脸庞,低语道。 天亮之前,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时老管事正站在门口等我。我看见他,并不感到意外。 “我见过霏微了。”我向他交代道。 他似乎早有预料,只是点了点头,道:“我已找到你的同伴,最近这两天你就呆在屋里,别去巡逻了。” 我惊喜道:“你找到他们了!他们在哪儿?” “你不要多问,照我的话去做。”他撂下话,转身就走。 我虽有疑虑,却还是耐住性子等了两天,可是两天之后的夕阳落下去了,我没有等来任何消息。我忍不住了,便趁着天黑溜了出去。我潜到饮光殿外,预备进去看看楚霏微,可我还在爬殿前的台阶的时候,殿门忽然敞开了,四个人从殿内走了出来。 “你们……”我愣在了原地。 “我们正要去找你呢。”温春子和吴秉秋一左一右搀着楚霏微朝我走来,跟在他们身后的便是朔方流。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不对劲:“睿儿呢?他没和你们一起来吗?” 温春子道:“夏国皇帝又派了一万精兵来攻城,周睿已跟着袁大将军守城去了。” “啊?”我错愕不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温春子道:“等出了城再说吧。” 原来九宫城内设有密道,密道的尽头通向城外的一片树林,袁崖的军队原本就驻扎在这里,而此刻军队早已撤离了。 圆月高悬,寒风穿林而过,树摇影动。我们出了密道,在树林里奔走,走不远,便瞧见前方月光下站着一个人,这个人的身旁还停着一辆马车。 我们一眼便认出他是九宫城的老管事,都加快了脚步,迎上前去。 我迫不及待地向老管事追问道:“是您老安排周睿跟着袁崖去守城的吗?” 老管事道:“是我安排的,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周少侠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回到你身边,你们快上车吧!” 我只犹豫了一下,便跟着他们爬进了马车厢。 温春子坐在外面驾车,临走时,楚霏微忽然掀起车窗帘子,眼泛泪光地看着站在外面的老管事,道:“孙儿不孝,请您多保重。” 老管事面带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温春子挥鞭催马奔跑起来,车轮辚辚辗动,楚霏微仍然探头望着车窗外的老人,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隐没在了夜色里。 我疑惑地盯着楚霏微,道:“你自称孙儿,莫非他是你爷爷?” “是,你也看出来了?”楚霏微回头看着我,“我原来一直以为爷爷被袁崖杀害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坐在外面驾车的温春子听见这话,信口笑道:“我们都被骗了,以为他是那个好赌的老管事,你爷爷可真是只老狐狸……”他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太妥当,便改口道:“他真是个聪明绝顶的老头呀!” 楚霏微失笑道:“我也觉得。” 我心里始终惦念着周睿,见楚霏微开怀而笑,自己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楚霏微敏锐地察觉到我的不安,马上收敛了笑容,安慰我道:“我爷爷从来是说到做到的,他既然已向你做出保证,周睿就一定不会有事。” 这时,打一上车起就一直在闭目养神的朔方流忽然睁开眼,道:“今次是周睿主动要求九宫城主安排他和袁崖见面,他说他这平夏大将军不是白当的,和夏国打了四年的战,已对他们了若指掌。” 我听了,释怀道:“是啊,我该相信他的能耐。” 最终回 我们拼命赶路,只花了八天时间便赶到了天驹。 师父带着杏儿在云驻庄门口迎接我们,他老人家发现周睿不在我们之中,很是担忧,但碍于杏儿在场,他便没有多问。可是杏儿这个没良心的小家伙一见楚霏微便欢天喜地,早忘了自己还有个亲生父亲。 温春子他们挂心周睿的安危,便决定留在云驻庄等待消息。 回来后的第六天,我们吃过午饭,吴秉秋照常去百尺园找师父下棋,楚霏微要陪杏儿睡午觉,朔方流要静坐养神,我和温春子闲来无事,便出去散步,顺道去演武场巡视一下。 我们晒着冬末温暖的阳光,快要走到演武场时,温春子忽然问道:“你师父这一生究竟收养过多少孤儿,你算过没有?” 我笑道:“我哪算得清楚,在我之前师父一定已收养过很多人,只是他们成年之后都下山去了,很少有人再回来。怎么,你对这件事很感兴趣?” 温春子微笑道:“好奇而已,我总觉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就成了大善人,你师父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决定收养这些孤儿。” 我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并不想深究。” 温春子道:“我也没想深究,只是随口说说。” “父亲!温叔叔!” 正走着,身后忽然传来杏儿的声音。 “你怎么不好好睡觉呢?出了什么事?”我和温春子转身迎上前去。 杏儿扑过来,抱着我的大腿:“爹爹不舒服了!” “啊?”我连忙抱起杏儿,和温春子一起赶回去。 其实楚霏微并没有大碍。 我和温春子赶回屋里的时候,朔方流正陪他坐在桌边,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 朔方流看见我们,便起身朝温春子走去:“你来得正好,跟我下山去买点东西吧。”说着,他便将温春子拉走了。令我觉得奇怪的是,杏儿也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楚霏微看着杏儿走出去,若有所思地微笑着道:“杏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太喜欢他了。” 我不明所以,走到他身旁坐下:“杏儿说你不舒服,你还好吧?” “我没事。”他回过神来,眼光转向我,“我想……我应该不需要第二个孩子了。” 我听了,吃惊道:“你怀孕了?”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我想了想,道:“我记得两个多月前我们在大腾国曾有过一次,这个孩子有没有可能是我的?” 他叹了口气,道:“我从前没和你说,菱国人一旦怀过孕,就再不能使别人怀孕了。” 我听他这话,心里已很清楚,孩子铁定是袁崖的,便只是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决绝道:“趁早打掉。” “可是打胎很危险吧,路神医又不在这里。” “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喜欢这个孩子的,除了打掉他,别无他法……” 正当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你把孩子生下来。” 我和楚霏微听见这个声音,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来人已走到桌前。 “你回来啦,睿儿!”我霍地站起身来,无比惊喜地拉着他上下打量,“战已经打完了吗?你没受伤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和我一同坐下,道:“我原本就没有义务要帮袁崖打赢这场战,只是给你们争取逃跑的时间,等你们成功脱逃,我自然也要走。这次多得老管事的帮忙,还有钟宫主……” 楚霏微听见他说老管事,忙插嘴道:“老管事也平安无事吗?” 周睿道:“是,只有钟宫主受了点皮外伤,现在他们俩都在山下。” 我道:“他们怎么不跟你上山来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笑了笑,转头看向楚霏微,“刚才你和信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孩子,你还是把他生下来吧,我替你养。” 楚霏微困惑道:“你这么做的用意是?” 周睿道:“一来杏儿是你带大的,我不想欠你。二来,我到老了,也想有个孩子在身边孝敬我。” 我道:“不是有杏儿吗?你还怕他不认你?” 周睿道:“我上山庄来时碰见朔方大哥和温春子了,杏儿就跟在他们身边。那孩子见了我,非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还用几近仇视的眼光看我……” 我惴惴不安道:“他怎么会这样呢?” “你让我把话说完。”周睿微微一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接着和楚霏微说道:“我和杏儿虽不亲近,他的性格却像极了我,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那孩子一旦认定了一个人,就再也不可能接受别人,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杏儿只能是你楚霏微的孩子。” 楚霏微愣了许久,终于呼出一口气,微笑道:“我怎么会不愿意?” 日暮时,温春子带着杏儿回到了我的小院,我、周睿、楚霏微和吴秉秋正围坐一桌准备开饭。杏儿一进屋,便松开温春子的手,直奔向楚霏微。 楚霏微一面把杏儿抱到自己的大腿上,一面问道:“朔方大哥呢?” “我们在山下碰见钟如,于是朔方兄就逃了,也不知道他还回不回得来。”温春子叹了口气,走到吴秉秋身旁坐下,“我们原是要去抓药的,现在只得空手而回。” 楚霏微笑道:“用不着了,我已决定将孩子生下来。” “那再好不过了。”温春子看看我和周睿,见我们也正笑得一脸轻松,便知道我们三人的问题已解决,他忽然把头靠向吴秉秋的肩膀,感叹道:“你们一个个都后继有人,弄得我也想要个孩子了。” 吴秉秋失笑道:“你要是生得出来,就生一个呗。” 我和周睿、楚霏微相视一笑。 我道:“云驻庄那么多孤儿,你看哪个顺眼,便收养了去,师父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 温春子听了,兴奋不已,忙和吴秉秋商量起来。 第二天下午,吴秉秋和温春子一起去找师父下棋,好顺便跟他老人家商量一下收养他门下弟子的事。可是他们俩去到百尺园的时候,师父早已不在那儿了,他在棋桌上留了两封信,温春子和吴秉秋便将两封信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令我们吃惊的是,这其中的一封信竟是九宫城主留下的。 我和周睿只看了师父留下的那封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师父说自己大限将至,想托我和周睿照管云驻庄和庄中弟子。 我和周睿正发愣,楚霏微忽然痛哭失声。 我道:“你爷爷在信上说什么了?” 楚霏微哽咽着道:“爷爷恐怕已活不长,他要我好好照顾自己。” 周睿忽然想起些什么,忙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无觉地宫?” 我、楚霏微和温春子听了,都纷纷点头。 我恍然大悟,道:“九宫城主所造地宫的名字竟和我师父的称号相同,当年我只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他们两人一定早已相识。” 温春子搂着吴秉秋,叹惋道:“这兴许又是一段未了尘缘呀。” 自从温春子和吴秉秋带着他们选中的孩子下山后,一晃眼,又过了四年。 三年前,正当夏国皇帝屡屡派兵攻打瓮阳城的时候,大腾国皇帝出其不意,忽然出兵来攻打夏国,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便攻占了夏国的都城,夏国皇帝仓皇而逃,夏国宣告灭亡。 无论谁统治了江山,对于我们这些常年隐居山林的人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三年前,楚霏微在云驻庄生下孩子,周睿给他取名为雪铸。 我来到这个世界快要有十一个年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即使是在梦里,我也很少回想起过去的那个世界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大概我早已释怀了吧。 我正出神地望着天边已不再刺眼的夕阳,忽有人从背后扯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峭壁边沿,只要再往前半步,就会踏空,继而跌入万丈深渊。我连忙倒退几步,一回身便看见杏儿和雪铸站在我跟前,两人眼巴巴地望着我,道:“父亲,我们肚子饿了,爹爹说您不回来,就不开饭。” “对不起,我忘了时间。”我释然而笑,抱起雪铸,和杏儿一起往回走。 周睿和楚霏微正站在院门口等我们,杏儿快步走上前去,拉着楚霏微向他抱怨道:“父亲又站在山崖边发呆了,差点没掉下去!” “是的,父亲老爱发呆。”雪铸一面朝周睿张开手臂,一面奶声奶气地道。 周睿从我怀里抱走雪铸,皱眉瞪着我,道:“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不留神!” 我赔笑道:“你别听这两个小子胡诌,我天天在那边散步,可曾出过意外?” 楚霏微想了想,道:“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在那里建一道护栏吧。” 我道:“别了,那多费事。” “一点儿不费事,明天我就去请工匠来。”周睿白我一眼,抱着雪铸朝院里走去,“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大半辈子呢。” “说的也是。”我和楚霏微笑了笑,一起牵着杏儿朝院里走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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