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小胖你已经醒来了?今回怎么这么快?”熟悉的声音响起,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敖摩正把脸埋在一只和它脑袋差不多同等大小的桃子里大快朵颐,听见这有几分惊讶的问话,这才抬起一张沾满桃汁的圆脸兴高采烈使劲挥爪:“小三你洗澡洗完了!快来吃东西!”包着满嘴蜜甜的果肉,敖摩吧嗒吧嗒边嚼边招呼着前来之人。
来人正是太子,他生洁,一入洞听说有温泉便急不可待冲去沐浴。此刻洗去一身血污再运功将衣服上的水汽逼干,俨然又恢复成那个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但见那披散下来的黑发还带些潮湿水汽,慵懒惓曲着垂在白皙的颈间。面上肌肤本就细腻滑嫩,被温泉的水汽一蒸,更是显得淡粉如晕,衬着他双眉间那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痣,真个光华烨烨,艳丽逼人。
太子皱眉看着敖摩那沾满果肉的一脸傻相,来不及开口斥责,这边悟空使个眼色,一群小猴已经围了上去将他按坐在石桌前,快手快脚将那金丸珠弹腊樱桃,霜绽黄肥熟梅子,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种种时鲜琳琅满目尽堆到太子面前,这个道:“英雄!吃个鲜龙眼,肉甜皮薄!”那个道:“贵客!尝个火荔枝,核小囊红!”太子转眼被一众果品包围,眼见那群猴儿个个笑脸诚挚,眼神恭敬,呈桃献李十分热情,只在中间哭笑不得。
他方才随悟空从瀑布铁板桥进入洞中之际,本是一心想着来了记清地形便告辞。谁料悟空看似无意随口提到洞后有一天然温泉,水温适宜,四周景致又是幽静怡人,问他是否愿意沐浴一番,除去疲惫再走。太子打斗一天,身上血迹汗渍湿透重衣,腥气难闻,自己早已无法忍耐,听得此言自然是难以推拒。只不曾想到一洞猴子行动如此快捷,他净身不过大半个时辰,再入得洞来已经是满满一桌豪华宴席在等着了。
太子看敖摩吃得开心,面上也不好立刻说走,只得静下心来,拈了一颗水晶葡萄慢慢放入口中。先前不曾仔细观看四周景致,这时慢慢打量,只觉同为山洞,此处又和先前除妖那怪石嶙峋,杀机四伏的水脏洞完全不同。放眼但见好大一片开阔空间,正似人住的厅堂,周围许多连环小洞相通,如同正厅之外的小间厢房。数千余多猴儿住在这洞中,竟全然不觉拥挤,难怪那坎源山魔王要起了抢夺之心。
此处空间广大,亦不觉憋闷黯淡。洞顶当中一个自然天井开得恰到好处,银白月华自天井中倾泻而入,将洞里照得一片亮亮堂堂。四下里散布着石桌石凳,还有石床石辗,石锅石盆,古朴可爱,意趣盎然。一股活泼泼泉水跨流洞中,回游成天然小渠,渠中水色清清粼粼,其间游鱼悠然戏藻,水底石沙历历可见。果然好个人间乐土,福地洞天。
太子正在惊叹这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下面早有小猴送上由椰果,葡萄酿成的美酒,观其酒色清冽,闻之香气扑鼻,不胜诱人。悟空带头端起一大碗果酒,慨然道:“且说今日本是老孙自远方学艺归来之时,长久离家归来本是大喜,哪知一到得家中便闻说有那无状妖魔趁我不在山中,在此欺虐我洞中儿孙。老孙见座中子弟念起死难同胞,哭得悲悲惨惨凄凄切切,心中自是十分忿怒,于是立刻动身前去找那泼魔复仇。”
他停了一刻,目光落到太子身上,缓道:“吾一路腾云,途经东海,恰遇你们兄弟二人在岛上戏耍。老孙那时节心中窝火,正想随便寻人出我胸口鸟气,见你俩俱非凡人,经得一斗,早存了挑衅之心。不想你二人皆性情中人,行事风格甚是合我脾胃,一番打斗之下,老孙反倒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于是与你相约坎源山再战。”
悟空回忆当时情形,面露微笑道:“水脏洞一行,与你等携手痛快砍杀,实乃平生一大快事。今日除得我对头仇家,不禁老孙欢喜,我这一洞儿孙俱是吐气扬眉,欢欣鼓舞。自然要大摆筵席,一醉方休。”
话至此处,早有小猴乖觉的替敖摩与太子斟满酒碗,悟空洒然朝二人举碗,慷慨道:“老孙寻思,好男子行走一世,得个意气相投的友人也甚是不易。你我三人既然以战结识,也曾共见证生死,此刻同把酒言欢,何不趁此机会结拜为兄弟?却不知你等意下何如?”
第十一章:不羁四海千钟酒,相携谈笑万古愁
这猴子竟然要与我和小胖义结金兰?
太子心说荒唐,虽然之前挑衅之事悟空已经向他道歉,水脏洞中挺身而出替他挡下那一刀也是不能不说令他心下感激。可是时至目前为止,三人相识不过一日一夜,对此人来历身份所知可说寥寥。何况比武输在悟空手下,太子嘴上服低,心头还堵着一口气,怎么能随随便便点头同意与他结义。
他心中盘桓,正在寻思如何拒绝,这边敖摩却已经放下桃子,睁大眼睛疑惑道:“结拜?兄弟?什么意思吼?你说是我们的兄弟,莫非是我看错,你其实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头龙?还是说你本来就是一头长得像猴子的龙吼?”
悟空闻言噗哈一声笑出来:“猴龙?龙猴?哇哈哈哈哈!菜鸟儿你果然有趣!”
他在那边挠头拍腿十分欢乐,等静下来,才道:“俺老孙自然是猢狲,和你龙族不带半点干系。不过吾却也不是那寻常猢狲罢了。我无父亦无母,身非血肉成。你却道我如何生来?是那五百余载前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
敖摩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可见它血脉深处不但隐藏着邪恶凶残的因子,连八卦的特质也一厘不少浑然天成。一旁的太子也被这番话吸引,他暂时放下心中杂念凝神细听,希望从他话里追查出些端倪来。
谁知他们最是关心的师承来历悟空却是闭口不谈,他三两句带过自己身世,便对敖摩解释道:“方才所说拜把子一事,乃是人间时兴。即是说志趣相投之人结为异姓兄弟,自此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你的事便是我的事!相互之间生死与共,福祸相依。但凡需要之时,天上地下一声呼唤,兄弟立马前来为你撑腰!便是如此。”
敖摩还在琢磨这番话的含义,轮到太子猛然抬头:“且慢!你说你乃是天地生成一石猴,五百余载前方成形,如此说来,你却只比小胖大得二百余载?此言可当真。”
悟空双眼微眯:“千真万确。俺老孙记得清清楚楚,自诞生之日算起沿续至今,恰巧五百一十有余。”
太子心下骇然,须知以他年纪三千余岁,一向自认为武功修为皆是不输同龄仙龙。今见这猴子年龄只得他六分之一,法力武艺却都远远在自己之上。心中挫败之感顿时大起。然而太子不愧是心窍玲珑,念头只一转,突然眼睛一亮。开颜笑道:“提及这结义之事,敖丙却先要问一句。”
悟空点头:“你问。”
太子面露笑意,他以白皙细长的手指弹弹袖子上的花纹,缓缓道:“你说要与我等换帖结拜,却不知歃血立盟之时,这兄弟间的长幼次序该是如何安排?是按各自本事力量依次往下排,还是依照江湖规矩以年龄排算?”
悟空料不到他会问出此问,短暂一愣,转头看向太子。但见他眉目上挑,容颜之间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青涩稚气,外表模样看来只怕是未及弱冠。
其实龙族成长缓慢,单看外表难以判断具体年龄。太子性子飞扬跳脱,争强好胜,任谁一眼望去都不会料到此人已是三千余岁。再加上前头他开口承认敖摩要比悟空小个两百来岁。悟空是看了敖摩人形模样的,心道以那红发青年外相比眼前的容颜如少年的太子还要成熟些,于是下意识里便想当然以为即使他年长敖摩几岁,也决计不会大过自己。因此不假思索的答道:“自然是按照江湖上流传下来的规矩排序。也省却麻烦。”
太子粲然一笑,双目亮如晨星,他不紧不慢的道:“既然你亲口肯定依照年龄排长幼,敖丙也不推辞!我等稍后便交换金兰帖,自此结为异姓兄弟。”
悟空大喜,举碗道:“兄弟果然痛快!哥哥在此敬你一杯,先干为敬了。”说着将石碗靠到唇边,豪爽一气饮干。
太子也端了石碗,却不急着饮酒,只是笑眼弯弯的看着悟空,悟空奇道:“你如何不干?想是不善饮酒?”
太子唇角一勾,笑道:“龙族生来便是海量,我不是畏惧饮酒,只是想起纠正你方才称呼一事,你说按照年龄排序,那便不能称我为弟。敖丙不才,今已三千一百余岁。算起来你却得叫我一声大哥了。”
“!!!”悟空不可置信的转看敖摩,见它老打老实的点头附和:“对吼,小三已经三千一百零五岁了吼,前月里东海宫里为他做生,才连续庆祝了三日吼。”
悟空知道上当,回头见太子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似乎料定他不甘叫出那一声大哥。他前头赌赛之事吃悟空算计,不免耿耿于怀,此刻逮到奚落对方的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一心只想看他难堪。
谁料悟空为人最是心胸宽广,他一生从不纠结于胜负,也不为碌碌虚名所扰,此时听得太子年长于自己只是微微一愣,立时豁然,笑道:“既是如此,老孙方才确是唐突了!”他从桌上取过盛酒的葫芦给自己再次斟满一碗,端起碗再次朝太子敬酒:“兄弟就在此重新敬大哥一回!还望大哥既往不咎!干!”话音未落,又是一仰脖将满满一大碗酒喝了个底朝天。酒渍沿着嘴角流下,悟空抬起手背一把擦干,爽朗笑道:“痛快!”
如果说太子先前因种种缘由对悟空还存有抵触之意,恼恨之心,这回目睹他坦坦荡荡一片英雄气度,明明白白豁然海川胸怀,以他一颗傲慢骄横之心此刻也不得不动容。太子不再作势,肃然端起酒碗回敬悟空,手腕一翻,同样是碗到酒干。
悟空见他喝得爽快,心下更是高兴,他道:“我闻说人间结义皆要换那金兰之帖。老孙粗人,肚子里头一向少些墨水,也不知这贴是个如何写法。此刻大哥既然在此,想你知书达理,这舞弄笔墨之事想当然耳得心应手。我这里早使人备下文房四宝,却要劳烦大哥动墨为我兄弟三人写份金兰谱子。”
太子一碗烈酒下去,白玉一般的面孔上浮起淡淡红霞,眼角之间更添风情,他此刻既然放开心怀,自然将悟空当做挚友对待,闻言一笑,点头应许。悟空大喜,立时挥手教小猴送上磨好的墨香与藤纸。太子执毫蘸了些浓墨,展开那淡黄藤纸便悬腕写下:
朗节清风,弥满天地。
惟我几人,宛然连气;
情投意合,相将高谊;
受订金兰,结为兄弟;
非敢忘盟,实由心契。
自盟之后,各守其义。
富贵贫贱,相扶共济。
患难相从,生死不避。
皇天后土,实鉴此意,
有渝此盟,神人共弃。
字如其人,飞扬跋扈,磊落潇洒,气势如虹。他一贴写完,信手弃笔,却把那帖子递到悟空眼前道:“金兰谱业成,你且看看,可还有些甚么需要添加?”
悟空接过看得几眼,笑道:“大哥墨宝自是好极。若是依了俺老孙来写,决计刨不出几句能上得了台面的话。”太子闻言但笑不语。
悟空收起帖子,感慨道:“吾混迹人世间数十年,看得个中百态,见多了凡人为情所累,一生磕绊。老孙自问受不得他那等缠缠绵绵的小儿女情怀,唯觉与几个意气相投志同道合的兄弟碰杯言欢,沙场剑寒才是天地间莫大快事。我听世人皆道:朋友如手足,情人如衣服。如此俺老孙便要说,吾平生心愿实乃七手八脚,裸奔一生!”
第十二章:酒是好物!
“七手八脚又裸奔?吼!这个我知道!章鱼!”
敖摩正好奇的凑过来看那金兰帖,闻言忍不住插嘴:“原来猴子你想做章鱼吼。”它放下啃得干干净净的桃核,大嘴半张,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其实章鱼也不错吼,刷油烤了蘸酱非常好吃~~”
悟空还没反应,太子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弹了下敖摩圆鼓鼓的脑门:“吃!吃!吃!一天到晚只念着吃!我敖家饿着你了么?不知除了吃你这个豆渣脑袋里还能剩下什么!”
不理敖摩嗷嗷叫痛,太子回身从悟空手里抽回帖子,笑道:“既无更改,我这里就立时誊写两份。以便收藏。”说着提笔龙飞凤舞,转眼誊抄出三份一模一样的金兰谱来。他自己首先落款敖丙之名其上,接下来将笔递给悟空,教他落名在自己名字后面。
悟空依样画了三份,最后轮到敖摩时,太子顺手拉过它的小胖爪子在砚台上蘸了蘸墨,便按着那爪子啪啪啪三声在帖子最下方盖出个完整的爪印。完了拿起帖子看了看,满意的一笑,道:“这就成了,一人一份各自收好,妥善保存便是。”
悟空接了帖子,吩咐下面小猴拿去仔细收藏。自己寻个干净石碗抬手斟了满满一碗酒,咬破中指将一滴血滴在酒中,又转手递给太子。太子会意,他从桌上取过一把割肉的小刀,也将手指刺破挤血入碗。回头要抓敖摩时,见它正在专心的把爪子上的墨迹往石椅上铺的虎皮上擦,太子看它爪子上又是墨又是毛,蹙了蹙眉,干脆的放过那脏兮兮的爪子,揪了它肉滚滚的尾巴就用小刀一划拉。
“嗷嗷!”敖摩疼得一跳半天高,太子毫不在乎的捏捏那尾巴尖上割开的小口,挤出一滴暗绿色的血液滴入酒中,自己先皱眉抿了一口,交给悟空也喝了一口。敖摩瞧他们喝那玩艺儿瞧得眼都直了,刚想转身逃跑却被太子抓住尾巴拖回来,毫不理会它四肢乱踢乱打,太子按住那倒霉的小胖龙强行撬开嘴巴,不由分说就往下灌了它一大口血酒。只把敖摩给呛了个脸红脖子粗。
名帖换过,血酒饮过,至此整套礼仪程序正式告终。太子放了酒碗笑道:“如此便是礼成,今日起我三人却是生死相交的兄弟了。”
一旁围观的猴儿们闻声欢呼雷动,一群猴子手脚麻利的撤下果品,把那石炉烤制的山鸡,石锅烹制的鲈鱼连珠价的抬上来摆了满满一桌。但见一桌好菜,山鸡香醇,鲈鱼肥美,搭配满盆满碗的竹笋,野菌,木耳,金针,种种山珍美味,怎不令人食指大动。
悟空新结交了两个好兄弟,喜悦之色溢于言表,他不断举杯与太子邀酒,太子也果然如同他早先所说那般海量,任你上海碗再三朝他敬酒,他都面不改色一一接下来,谈笑风生间依旧杯到酒干,如饮清水。悟空见了更是喜赞他酒风豪气,自己手里的酒碗也是干了满,满了干。杯觥交错,畅舒胸臆,好不快活。
两人正喝得快意,斟酒间悟空忽见敖摩面前的酒碗分毫未动,却在那里捧着一只肥肥的烧鸡埋头苦吃。他放下酒杯,过去在它背上狠拍一掌,奇道:“菜鸟儿,怎光顾着吃了,大哥不是说你龙族皆海量?你怎地却滴酒不沾?”
敖摩努力咽下一口鸡肉,擦了一把油嘴,茫然道:“二叔说酒非善物,我年纪尚小,早早酗酒不好吼,因此叫我不要喝。”
悟空摇头,笑道:“你二叔所言差也,酒乃天地之间尤物,世间添此尤物,碌碌人生何等丰富多彩,浩繁群史何等斑斓多姿,它能教茫茫尘寰增添许多有趣的风景,也能教短短时光增添许多悠长滋味。古人且云:称彼兕觥,万事无疆。又云:杯小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只说我等好男儿立存世间,不屑折腰五斗黄米,不惧直面刀锋剑寒。乘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无何有之乡。形骸礼法,皆是浮云。惟纵横往复,方能畅钗情怀。如何能够不饮?”
他朝敖摩端起酒碗一晃,又道:“至于你二叔说你年纪过小,我看却也不尽然。只瞧你化身人形之后身长八尺开外,杀敌间抖落一身豪胆,尽显磊落丈夫彪悍之风,却哪里像个黄口小儿?想来你二叔只是溺爱之至,心中一直当你仍是他膝下乖巧小辈,其实早已不然。来,听哥哥一句,与我对饮一碗。酒以成欢,酒以忘忧,酒以壮胆,只消杯酒落肚,管保心中不乐之事尽数抛却,只余一腔快意英雄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