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点声,会死吗?”尚都伏眼中冷到极点,低声提醒他,“回你的病床上去,能丢掉那两根多余的腿之前,别他妈出来丢人现眼!”
“……!”队长愤懑地扭过头去,眼中几乎涌起泪水,也不用那两个人扶,自己住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像是从辉煌的战场上退下来,如今却已百无一用的伤残老兵,让人看得心肝直颤。两个小弟抱歉地看着尚都伏,点了个头,就连忙去追他们老大。尚都伏淡淡地看着他们出门去,直到队长好好地上了车才收回目光,点起一支烟,很久,才极其费力一般,吐出一口烟雾,那侧影僵直着,仿佛暮色下冰冷的黑色岩石,孤独地硬撑着,却早已无力,只能如熄灭的火堆般,冒出飘渺的孤烟。
尚方在墙角低着头,微微握了握拳头,又松开,似乎在努力下定决心,又缓缓泄气无法抉择。他们有别的办法的,一定有的。但是……但是连受了重伤的人都必须要上战场了,这时,还能有什么胜算?
墙上的表针又移了一格,尚方清了清嗓子,尽量卸掉一身压力,让自己能笑得出来,过去坐在他哥身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走吧?其实实在不行,可以把刘易斯他老爸老妈也绑走,跟他交换。”
尚都伏掐了烟,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尚方挑挑眉毛,很想吐舌头:“好吧,我也觉得不靠谱。”他站起身往车子那边走,刻意轻松地说,“今天是去干什么?跟刘易斯的老妈交流一下他儿子是发了什么疯?探查一下他的心理状况?”
尚都伏插着风衣口袋跟上来,率先坐入驾驶座:“今天那两个人都不在家,昨天晚上就被Lew送去纽约避难了。”
尚方正在系安全带,愣了一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我们去干嘛?”
尚都伏启动车子,握着方向盘从容而平静:“抄家。”
仿佛一晃,车子就停到了那栋熟悉的静谧别墅前,跟昨天一样,这栋房子还是散发着一种中世纪贵族的气质,那种光泽和气度,令人瞻仰,然而,尚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栋内部腐朽的别墅,仿佛连外壳都要坚持不住,如同蔓延出裂缝的花纹的蛋壳一样,纵使再洁白,也岌岌可危,几欲倒塌。
看着尚都伏连墙都不打算翻,揣了吧枪就开始拿小刀片开院子华丽繁复的铁门,尚小少爷寒毛都竖起来了。哥哥啊,擅闯民宅是犯法的好吗,你确定咱们真的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进去吗,真的不会被人发现然后以正当防卫我为理由一枪毙了吗?
让他崩溃的是,居然一个正义的居民或者巡警都没有经过,青天白日之下,好好的一栋有门有锁的豪华别墅,居然就这么被他哥用刀片撬了撬,就吱呀吱呀地张开怀抱,热情大方地迎接他们进去了……
尚小少爷看着那个外表单纯实则可怕的刀片君,顿时觉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安全了。
两个人一边往里走,尚都伏一边说:“我本来不该让你看到今天可能看到的东西的,但是……”他思考了片刻,停下脚步来,转向尚方,似乎希望他能明白,“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尚方被那样的眼神看得怔了怔,心跳居然有点快,立即点头:“我懂。”
“不过,最对不起的还不是你,老妈应该不愿意让我们来到这里的。”尚都伏转回身去,看着那栋优美的洋房,仰视着它,像仰视一段秘史,一段过去。
毕竟我们今天要看的,很可能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伤。
虽然,那也是刘易斯最大的伤。
“从里到外,把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搜一遍,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很可能会有文件或者信件一类的东西,不一定藏在房间里,说不定被埋在树底下之类的。”
于是,尚小少爷负责搜索小片的农田的时候,感到十分的忧愁。老哥的意思是……要拿把铲子来,掘地三尺吗?
事实证明,侦探还真的不是好做的,普通人看,这就是一个别墅外的院子,要使用心细看起来,会发现这是一片花田,一片菜园,几棵果树,还有车库,杂草,土地,甚至杂乱的园艺工具,而每一个角落里都可能留下什么不同给寻常的东西,像是名侦探柯南里面那样,无数警探跑过来说“长官,发现了什么什么”之类的事情完全不可能发生,也只有全部观察一边,才能像柯南一样说“叔叔,这里有点奇怪!”。
尚小少爷蹲在菜园边,看着两个装着乳油状物体的小瓶子,托着下巴苦恼不已。小瓶子上写着Phorate,并不是常用词,尚方英文还算不错,只觉得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无奈只能继续恨不能拿着放大镜趴在地上搜查。然而,搜着搜着,真的让他看出了点不对头。
后院的土地像最近被挖掘过,翻出一层颜色比较深的新土,像是埋了什么东西。这片土甚至没有刻意抹平,再用点什么东西遮盖,就这么明显地暴露着,倒令人无法怀疑。尚方考虑片刻,还是去旁边拿了个园艺铲,正准备用力,结果两下就挖了出来。是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些黏糊糊的物质,看着眼熟,尚方一愣:这不就是跟刚才那两个瓶里面一样的东西么?
这时,他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声,尚方连忙转头,却刚好看到一片衣角从房子后面消失,两忙追上去,跑到院子里,却什么踪影都没了,终于,院门口的两道身影吸引了他,那是尚都伏和……刘易斯的母亲,Michelle!这是什么情况?!尚小少爷立马紧张了,闯进人家家里乱翻东西,还刚好被主人撞见?哥不是说他们全家都到纽约去避难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
显然Michelle也是这么想的,她随意理了理因为躲避而凌乱的衣角,向尚都伏尴尬一笑:“Duf,又有什么事吗?你母亲还好吗?嗯……要、要不要进来坐坐?”她边说着边假装正在进门一样往里走,“天气还凉,给你们泡杯茶什么的?”
然而,尚都伏并不领她的情。他神情冷淡,像是威慑犯人的警官,那样的威压和眼神,让Michelle不敢对视,有些抬不起头来,忽然,Michelle的目光扫到尚都伏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些泛了黄的信件,看上去已经有了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但因为被保存得很好,还能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字迹和地址。尚都伏手中就是拿着这样一封信,而且信纸就捏在手中,却仿佛因为获知了什么极端让他震惊的事实,手上青筋突暴,指尖发白,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整张信纸要被揉成一团。
Michelle脸色一下惨白,盯着那封信,像是见了鬼一样,好久才瞪大眼睛盯着尚都伏,她颧骨突出,眼睛很大,整个眼球几乎都要凸出来没,声音很虚:“你……看了?”
她关注的点甚至不是她的侄子,居然到她家来翻她的东西,还读了她的信件,毕竟在美国人眼里,这是极其重要的隐私权,足以把一个人告上法庭。
尚方手里拿着那个小瓶子,盯着两个人,不觉也紧张起来,不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
“怪不得,妈跟你那么像……”尚都伏上上下下看着Michelle,那样的眼神是无礼的,冒犯的,但很快,他就垂下眼睛掩住神色,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定要把深埋的真相挖掘出来。当他再次看着Michelle,已经平静,镇定,甚至带了几分审讯的冰冷。
“说吧。”他淡淡道,“你跟我父亲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母亲为什么会突然爆发,跟我父亲离婚,紧接着就带着我离开美国,十多年都一次也没回来?为什么叔叔在同一年忽然精神失常,从此情况越来越差?刘易斯究竟为什么忽然受了刺激一样,要跟我比一个高下?他究竟知道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你写给我父亲的信里,说你怀孕了……你怀着的孩子是叔叔的,还是……我父亲的?”
“刘易斯的父亲究竟是谁?”
第37章
Michelle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扭头想走,尚都伏碰都不想碰她,直接堵住她的去路:“你之前说Lew是受了刺激,是什么刺激?”
“是他忽然发现,他三十年来以为是自己父亲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发现居然是他三十年来以为是伯父的人生了自己,发现他的母亲居然跟丈夫的哥哥厮混?”
“他突然想要夺走家族的原因呢,也跟这个有关?”
Michelle一直很退缩的样子,听到这里,却忽然肩膀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而后垂下头,低声对二人说:“进来吧。”
“进来,我把当年的一切,都告诉你们。”
又一次进入这栋外表优美的别墅,不知是因为里面的人少了,还是人们的心情变了,居然觉得这个价内部更加腐朽。其实,仔细看上去,掉了漆的楼梯扶手,翘起来的地板,花了的墙皮……无数细节都在默默说着,这是一座多么冷清、老旧、疏于维护的房子,这是一个多么让人不愿意回来的家。
Michelle给两个人泡了茶,像是要平复心情,整理语言,好久以后才坐到二人对面,双手搅在一起,似乎难以开口。尚都伏先问:“我母亲跟父亲离婚,还有叔叔精神出问题是同一年,同一个时段,是因为发现了你跟……我父亲的事对吧。”
他说父亲的时候,顿了顿,仿佛已经很难再说出口这两个字,再叫这样一个距离十分疏远了的,而且背叛了他母亲的人父亲。然而,人死大过天,生前有什么过错都已随尘烟而去,纵使很早以前他就跟父亲只剩下家主和继承人的这种,近乎上下级的关系,但这个人生了他,唯有父亲这个称呼,才最妥当。
Michelle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许久以后才回答:“是。”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就像融入了这座老屋的灰尘,融入了发霉的那些记忆。
“其实,我先爱上的人,是你父亲。”
当年那个人年轻的面庞,那些欢声笑语,那些田园中的记忆和稻麦深处的吻……
她眼眶有些湿润:“但很快,我们就分开了,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而后,我跟Ton订了婚,Ton不知道我曾经跟你父亲有过关系,他很真诚地爱我,曾经,我也是很真诚地爱他。”
“但这种爱情渐渐变了。我发现,我之所以离开你父亲而选择Ton,完全是因为Ton更加无害,容易掌控,而不是因为爱情。我心里面的那个人,始终都是你父亲。他桀骜不驯,他棱角分明,他很会刺痛人,却也让人……没法放弃。”
“在结婚前,我跟你父亲又走到了一起。当时我非常迷茫,不知道究竟应该选择哪一个人,Ton非常适合在一起生活,也让人开心,但你父亲……你父亲就是烈酒,喝了酒会上瘾,何况他也爱我……那么的爱我。”
“那段日子,我徘徊在两个人之间,Ton出人意料的保守,他认为上床应该留到婚后,虽然接吻时经常会有想要继续的冲动,但他总会克制住,跟我说对不起。但事实上,我不需要这样。”
“我在你父亲那里找回了这些快乐,以至于跟Ton结婚了之后,我们还在联系。很快,我发现我有了孩子。是跟Ton结婚之前有的。的确,Lew是你父亲的孩子,是你的……亲哥哥。”
“你父亲叫我跟Ton离婚,跟他在一起,我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是你父亲说服了我,他说人一生那么短暂,应该跟最爱的人度过,即便从前选择错了,为了幸福,即使是上帝也会容许人去改正。我开始正式地考虑跟Ton分开。”
“我们并不想伤害Ton,所以一直很隐蔽,没有想到,Ton似乎是察觉了我们的关系,然后有一阵子……非常的颓废。他去飙车,摔伤了脊椎,从此行动越来越不遍,他开始悲观绝望,直到发现我怀了孩子。”
“我还记得他当时说的话,他说他有了孩子,至少有个孩子,还能让他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我和你父亲决定不再联系,就让Ton以为孩子是他的。我们分开后三年,他娶了你母亲。”
尚都伏沉默着,拳头微微握起来。
“你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人。”Michelle似乎因为回忆而有些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姑娘年轻美丽的眉眼,“她遇见你父亲时才十八岁,嫁给他时只有二十,然后很快就生了你。”
“她比我好得多,年轻,有活力,关键是敢爱敢恨,很有决断。大概两三年吧,她就发现了你父亲对她的态度不大对,而后不久,就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怀疑了几年,然后在跟你父亲离婚的那年,她……”
“她和Ton一起,看见我跟你父亲在一起。”
Michelle垂下眼睛。很显然,在一起三个字不足以形容他们当时的行为,但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一个烈性的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在她弟妹的床上。
一个长期郁郁寡欢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与自己的哥哥睡在一起。
结果可想而知。
Michelle沉默了很久,简短地说:“第二天,你母亲就跟你父亲离婚了。”
“然后,Ton就疯了。”
她还企图解释:“我跟你父亲,是压抑了太久,我们一直爱着对方,一直都……”
“够了!”尚都伏的声音接近低吼,半晌,才冷冷说,“Lew是怎么知道的?”
Michelle眼神闪了一下,明显在掩饰着什么,她慢慢地开口:“Lew是看到这些信,逼问我之后知道的。”
“Duf,请不要怪他。”
尚都伏锐利地看着她:“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Michelle不自觉地抓紧扶手,“我不知道,不过你父亲他心脏一直不大好……”
不知道?尚方疑惑。按理说,Michelle看上去仍然爱着他哥的亲生父亲,这样的话,难道人死了之后,不会立即去问原因,不会想方设法去查清楚?
她……隐瞒着什么?
Michelle眼神闪烁地瞟了一眼他手中一直握着的那个小玻璃瓶,里面透明的油状液体从一边流向另一边,看上去没有装进去很久。
二人起身往外走,沉默地坐进车里,开出几个街区之后,尚都伏忽然刹车,看向窗外,把半张脸埋入手心里。
尚方理解他哥的感觉。
尚都伏在某种程度上,有很传统的观念,很坚毅的性格。一些男人最刚毅的性格都熔在他的灵魂中,沉默是金,行动为王,守护家族,崇拜长辈,以及忠贞于爱人。他不能容忍,他的父亲是这样一个轻浮的人。他的父亲不以家人为先,同弟弟的妻子乱伦,不忠于爱人,在跟他母亲结婚后还做出那样的事。他曾经与父亲并不亲近,却有男人对力量和权威的尊重,然而,此时,他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全然倒塌。
偶像的毁灭与重建,观念的颠覆,是种比血肉撕裂更为痛苦的感觉。
尚方静静地握住他的手,希望能给他些温度,给他些力量。这时,尚都伏的电话响起来,他疲惫地接起来,声音低沉:“喂?”
他没想到,来的居然是警察那边的消息。
“什么?”他皱起眉头,“父亲的尸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