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5号高速公路的山坡下面?”
15号高速,那不就是……拉斯维加斯到洛杉矶的最快的路程?
难道……
“我父亲的死因是?”
尚方听到电话里传出来一个词,没听过,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尚都伏脸色却猛然变了,许久之后,从嗓子眼里发出声音来:“……中毒?”
“他是被人……毒死的?”
“是谁?你们有嫌疑人了么?”他听到答案,脸色刷白,“什么?!”
半晌后,他默默挂了电话,看着挡风玻璃外的道路,天开始阴,街市如此灰暗。
尚方默默思考着他刚刚听到的那个词,又拿出从Michelle家找到的小瓶子,会想在他家看到的那两个装着乳油似的东西的玻璃瓶。好像记得尚都伏曾经说过,他父亲非常爱喝酒,尤其是度数很高的烈酒,如果家里来了客人,绝对会彻夜畅饮,一醉方休。
终于,他问尚都伏:“哥,phorate是什么?”
“甲拌磷。”尚都伏说,又问他,“你听到了?”
尚方沉浸在内心的震惊中,下意识问道:“听到什么?”
“我父亲的死因,尸检结果,是急性甲拌磷中毒。”
“他是被人毒死的。”
“哥……”尚方拿着那个小瓶子的手有点颤,“这里面就是甲拌磷。”
甲拌磷溶于乙醇,在酒里添加,很容易。
“什么?”
“这是我刚刚从他们家后院里挖出来的,应该才埋进去没几天,这里面,很可能就是甲拌磷。”他吞了口唾沫:就是毒死你父亲用的那一瓶。他问:“会不会是……Michelle或者Ton。”
尚都伏一瞬间像是打通了什么关节,飞快启动车子,踩下油门就开始往前冲。尚方一个没扶稳,跌在座椅上:“哥?!”
“警方怀疑是刘易斯投的毒,”尚都伏侧脸线条极其冷硬,仿佛看穿了什么,疯狂地赶时间,“刘易斯,Lew已经……被他们拘留了。”
第38章
刘易斯就是在洛杉矶被捕的,据说警察突入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一本神话故事,在窗台上百合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安静,微笑从容,仿佛一直在等着这一刻。
当尚方二人来到警局的时候,他还没有招供,闭目养神,像是在等着什么人,又或者是什么消息。他坐在观察室中,能从外面看到里面,里面的人却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尚都伏在本地的警局并没有什么认识的长官,给他通信的是警局内部的人,运作之后,也只能让他单独见刘易斯十五分钟,而且是在监视下。
他坐在刘易斯对面,那是警察坐的位置,尚方在外面看着两个人,一直把那个小瓶子捏在手中,他不确定要不要把这个作为证物提交,毕竟并非正当程序搜查出来的,在法庭上很可能没有效力。
更何况,他不知道尚都伏究竟怎么打算。
因为,人,明显不是刘易斯毒死的。
尚都伏说:“Lew,你已经预料到会到这里来了?”
刘易斯一笑,他这个人,恐怕即便是衣着褴褛,也难掩风华。相较之下,无论是尚都伏这个黑手党中的贵族家族的正经继承人,还是尚方这个所谓的豪门小少爷都无法及得上。有些人就是这样,不需要庞大的背景在背后支撑,他就是豪门。天生,就是豪门。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么。”刘易斯笑道,“Duf,恨我吗?很抱歉,我夺走了你的亲人。”
“人根本就不是你杀的。”尚都伏冷面无情,“你会杀自己的亲生父亲?”
刘易斯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惊讶,其中有隐藏着更深的什么:“……你知道了?”
“哥。”尚都伏掐住眉头,一瞬间,仿佛指甲都没入肉里,总是表情还是冷冰冰的仿佛万年不破,那一刹那散发出来的疲惫感、揪心感,还是让人动容,“你是我亲哥哥。”
“哥,别把自己的下半辈子搭进牢房里……好不好?”
“没办法了,我认罪伏法。”刘易斯摊了摊手,微笑,“你可以时常来看我,应该不会太难熬。”
“不会太难熬。”尚都伏冷笑一声,像是有些焦躁,猛地站起身来,面朝墙壁,“的确,我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你到了拉斯维加斯主宅,但那天去的不只有你。”
“我找人去查了,也有你母亲的交通记录。”
刘易斯垂下眼,非常平静:“所以呢?”
“所以,有嫌疑的人还有Michelle。但她会把Tonas一个人丢在家里么?她不会。从LA到Vegas至少要四个小时,一来一回就要八个小时。她不可能把Tonas一个行动不便、头脑有问题的人留在家里这么久,也不可能找人照顾他,自己出门,因为Tonas不会接受任何外人。”
“结论就是,那天到主宅的、嫌疑大的人,有你、Michelle和Tonas。”
“但是,要把一个体重超过九十公斤的人扔下高速公路,Tonas不可能办到。”尚都伏静静看着他,“是Michelle?”
刘易斯温和地弯起嘴角:“她不会这么做的,她爱他。”
“的确。”尚都伏淡淡地回答,“而且她也不会主动地去见我父亲。如果他们要见面,为什么要选择人多口杂、还需要抛下可能发病的Tonas的拉斯维加斯主宅?我父亲完全可以到LA,八个小时抽不出来,两三个小时总归是能够见面的。”
“应该是有人想去见我父亲,自己却不能行动,于是请求Michelle带他去,对么?”
“而后,他因为多年的仇恨和精神上的错乱,把甲拌磷倒在了我父亲的酒里,又看着他喝了下去,对么?”
“之后,估计是Michelle先发现了他做出这件事,而我父亲已经……死了。她并不是个果敢智慧的女人,她需要依靠别人,所以……她叫来了自己的儿子。”
“而她的儿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毒死伯父,在逼问之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不知所措,绝望难捱,但还是冷静地处理了尸体,而且为了让尸体明显易找,还要显出处理尸体的人是有自己的力量,而并非残疾之类,选择了这样的抛尸方法。”
“之后,为了掩盖我父亲的死因,稳定主宅,保护自己的父亲……Lew,你就把你的人叫来,控制了整个家族。”
刘易斯始终保持着微笑,一言不发。
尚都伏接着说:“而后,你大概是产生了想跟我比一比,谁更加强,谁更厉害的想法。因为,你有那样一个破败的家庭,衰弱无能的父亲,你从小就对我父亲有亲近感、崇拜感,但你向来知道,你没有继承这个家的资格,你只能羡慕着我,帮助我,希望我能成为更好的领导者,带领着这个家族走向更高的地位,得到更强的力量。”
“你没有想到,原来,其实你是有机会的。”
“原来你一直理想的父亲,真的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原来只是……他不认你。”
“他为了自己残疾发疯的弟弟,为了这个让你内心总有些不情愿亲近,却不得不照顾,实际上非常想要远离的人……不认你。”
“Lew,我太了解你了。”尚都伏说,“我知道你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什么。”
“你早已注定了,如果事情败露,你就代替你父亲去坐牢。但你的确,真心热爱这个家族。”
“所以你要看看,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你从小看大的弟弟,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究竟有没有这个能力带着这个家族向前走。同时,你也想看看,你和我,究竟谁更好。你内心深处,是不甘心的。”
尚都伏看着刘易斯,想看见他眼中的动摇。
可惜,这根本不可能。
刘易斯云淡风轻地抬头看他,然后慢慢展现一个类似满意的微笑,伸出手:“证据呢?”
“……”尚都伏内心暴躁地闭了闭眼,“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律师,最好的团队。你父亲杀人的话,不会被定罪,你不一样,懂吗?!”
刘易斯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恼火,他干脆摊开手:“我认罪伏法了,录过口供了,作案时间也符合。”他近乎友善地眨眨眼睛,“Duf,有什么不好,从此没有人跟你抢这个家了,你也不用再糟心自己有一个乱伦生出来的哥哥。”
“当我死了就好。”
“你!”尚都伏差点把小桌子掀了,怒不可遏,“你为什么啊?”
“Lew,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你想死?你想死?!”
刘易斯对他很温和地笑笑:“嗯,对的。”
我已经受够了这个世界,前几天去中国看你,就是去道别的。
就让我走吧,离开这个腐朽的世界。
离开这具腐朽的躯壳。
尚都伏出审讯室的时候,深深按着太阳穴,似乎不堪重负。尚方静静迎上去,看着他,也不知该怎么办。
“尚方,Lew他想死……”尚都伏气息微微不稳地说,像是很艰难地压抑着某种深层的哀恸,“他怎么会……”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他没必要死,也不会死。”
二人惊讶地转头看去,Michelle不知何时来到大厅中央,她的皮肤是耀眼的那种白,棕黑色的大波浪长发垂至腰际,在背后的阳光照耀下,让人想起某种神话中的人物,神只,又或者妖灵。
刘易斯在审讯室中看不见外面,他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他的安排会付之东流,整件事会朝他不希望看到的方向进行去。
众目睽睽之下,Michelle镇定道:“我杀的人,不需要儿子替我顶罪。”而后,一撩长发,刹那间的风韵让众人眼前一晃。
她环视众人,笑容妩媚:“我来自首,有没有人接待?”
事件的结局颇为出人意料,Michelle揽下了一切罪行 ,她对于作案的过程的描述更为详细逼真,甚至自己带来了作案工具——尚方看到的两瓶甲拌磷中的一瓶,里面透明的乳油让人想起凝结的大滴露水,很难想象,Tonas把它加入自己亲哥哥的酒杯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许是压抑了十几年的杀意,也许是错乱中下意识的行为。如果那不是尚都伏的父亲,尚方也许会说他活该、罪有应得。
而Michelle,也算是得到了她的惩罚。
尚方跟哥哥一起出警局的时候,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尚都伏看上去有些消沉,神色更冷,让人想起萧瑟的秋风。他知道,他哥会让原本为刘易斯准备的律师帮助Michelle应诉,尚都伏心中大概没有恨,只是疲惫。
家族的悲剧,无法理清无法言说。
尚方静静看了他一会,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尚都伏顿了顿,反握住他,打手冰凉却有力,又握紧了些,仿佛知道,他的快乐有人分享,痛苦也有人分担。
然而,两人牵着手走到车子旁的时候,却见本应牢牢锁着的车子,驾驶座上已经坐了个人。
窗子缓缓降下来,露出那人带着某种典雅中带着一丝野性、随性的长发。
尚方第一反应就是想松开手,赶紧跟他哥分开。尚都伏却是下意识握紧他的手,不让他逃离。
“妈?”
尚太太穿着银色紧身裙,墨镜挂在胸口的深V领子上,整个人看上去就是像是三十出头的电影明星。她与Michelle面容那么相似,气质却完全不一样,Michelle如果是强装的镇定,实际的无力,她则是真正的强大、睿智和锐利。
那种气魄,许多久经沙场的男人也比不上。
尚太太扫了一眼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淡淡地看着二人:“昨天晚上,你们房间用了两盒三支装的避孕套。”
“能上车跟妈说说,都是用到哪去了吗?”
第39章
尚太太自从见到两个人在商场里乱搞之后,心里就窝着火,昨天晚上听见那些声音之后,今天就去前台结账,知道了两个儿子住的618号房居然用了两盒避孕套!我去,我的大儿子,你是要干死我小儿子吗?!两盒?!
今天接到消息,知道刘易斯已经自首了,家族这就还给尚都伏了,安排的林城那个试探的计划也泡汤了,于是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势汹汹,火冒三丈。
必须得讨个说法,你俩,背着组织就搞在一起了,连妈妈都不知会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嗯?怎么回事?!
尚方跟尚都伏两个人坐在后座上,在后视镜看不见的地方互相交换眼神。
尚方:哥,你手不放开?妈完全起疑了!
尚都伏:……老子不放。
尚方:她说咱们用了两盒避孕套,怎么办?说拿避孕套吹气球玩了?
尚都伏:……你信?
尚方欲哭无泪:要是我是妈妈绝壁相信,你说家里两个儿子搞到一起去这种事,谁能想到呢?但咱妈不是一般人啊好吗?哥,你快想想办法!
尚都伏:……坦白吧。
尚方:神马?!
尚都伏:坦白吧,总要坦白的,你要跟我在一起过一辈子。
尚方……
虽然一辈子这个说法的确让他心中一颤,生出一些缱绻的情感来,但是……你确定老妈知道了之后,咱俩还能过一辈子?
难道不会接着就被她掏出沙漠之鹰来突突了吗?!
他们都没想到,尚太太首先带他们去的地方,居然是医院。
下车来,尚都伏不解道:“妈?”
尚太太带过一阵香风,看都不看他一眼:“你爸在这。”
尚都伏:“……”
尚方:“……”
心情一下子就沉重了。
这家医院跟警局挂钩,会分担一些尸检、化验类的工作。三人走入太平间,护士把盖着白布的尸体推出来,那就是尚都伏的父亲。
已然灰暗的皮肤,僵硬的躯体,略微水肿,看得出死时无法忍受的痛苦。一米九多的大个子,就是公斤的体重,已然过了五十却仍然健硕的,没有一丁点赘肉的身体。他的五官即便是在以外貌着称的意大利人中,也是极其英俊、迷人的,浓黑的眉目,高挺的鼻梁,嘴唇饱满,嘴角天然地上翘,让他即便是已经成为死尸,却还是栩栩如生,像是在安静地睡着,让人想象得出,这个人热乎着,喘气时,能够行走、蹦跳、微笑、言语时的风度和魅力。
尚都伏跟他并不像。
在尚都伏的面容和气息中,更多的是一种黑夜般的冷寂,让人想起惨白的月光漆黑的树影,还有冰凉的鱼。
而他的父亲,则是炽烈的阳光,光芒四射,让人无法抗拒的被融化、融入他的气息中,崇拜他,爱上他。
尚都伏看着他父亲的尸身,那一瞬间的表情,难以形容。
像是已经有了准备,却还是微微失控,无法承受。
也像是早有预料,徒留悲凉,甚至麻木。
然而,无论如何,无论他怎么掩盖,无论他是多么难以显示出情绪的人,即便是不认得他的人,也能看出他的哀恸。像是在苍凉的瓢泼大雨中,独自淋湿的身影。那场雨,是冰冷的、灰色的泪。
尚方咽了口唾沫,他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也许因为这是他哥哥的父亲,所以并不会觉得恐怖,但还是感受到背后有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