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死期将至,心脏隐隐作痛。
忽然,他看到宇文邕拎着一袋素包子,穿过月洞门,到了他眼前,他的微笑如冬阳般温暖而珍稀,他对他道:“吃这个。”
原来,是他。
高肃闭上眼睛,任眼角一串泪,流过面庞,归于尘土。
高纬又悔又恼,跑到他身边一个劲地摇晃,无奈斯人如石,一动不动。
高纬张嘴大哭,哭声动天,比他哭高湛更悲惨了几分。郝公公抹泪在旁劝他节哀顺变。
高纬边哭边捶自己大腿:“为什么我和你就是无缘?”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止哭泣,跳了起来,冲手下道:“去,把兰陵王抬到朕床上去。”
郝公公如受重击,拉住他道:“我的好皇上,您这又要做什么?”
高纬秀气面庞扭曲成一团,眼放异光,形容似极临死前一段日子的高洋,他狠狠对天挥了一拳,道:“我就不信,我得不到他。我生不能得他之心,死也要得他之身。”
侍卫们听从他吩咐,彼此做着鬼脸,将高肃抬去他卧床。
郝公公却抓着他衣襟下摆,连哭带叫,死活不放他走:“皇上啊,我的亲亲好皇上,老奴看着您长大,您干什么事老奴都不敢多嘴,只有这件。兰陵王人死不能复生,皇上您万金贵体,如何能……如何能……会遭报应的啊。”
高纬挣不脱他,不耐烦起来,从身边一侍卫腰间抽出一刀,大声道:“姓郝的,放不放手?”
郝公公见他举刀对着自己,心痛如绞,但仍不能容许他自甘下贱,与尸体交合。他赌一把高纬对自己之情,咬牙固执道:“老奴不放手。皇上要去找兰陵王,除非从老奴尸体上跨过。”
高纬面孔憋得通红,他沉声道:“这是你自找的。”手起刀落,一刀砍进郝公公脖子,他闷“哼”一声,便软倒在地,抱住高纬双手,却仍不松开。
高纬命两个侍卫合力才拖开了他。他脱下身上染血外衣,扔在郝公公身上,遮住他一张死不瞑目的胖脸,吩咐道:“好好安葬了。”
说完,他穿着一身内衣,朝寝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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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邕早起便觉心头沉重,如被石压。他幼时经历过几次“鬼压床”,成年后便再无此等经历。
今日他召来全国三十多位有名有望的儒士、道人和僧侣,要他们在正武殿上互相辩论,定下三教先后,官员们也将参合进来。一个震惊世人的大计划已在他脑中成形,今次是试探众人反应,以定具体。
天色黯蔼,浓云低垂,似要下雨。宇文邕洗漱完毕,吃过早点,正由宫女替他穿上龙袍,套上靴子。
升为大司徒的宇文直这时跑了过来,不待人通报,便登堂入室。
一个宫女正为宇文邕扣靴子上扣子,不知怎地,扣了几次都扣错,不是没对齐,就是扣不进。
宇文邕看到宇文直,和颜悦色地道:“大司徒何事?”
宇文直兴冲冲地道:“刚从韦孝宽处收到又一个好消息。”
“哦?”
“斛律光之后,齐国那个昏君把兰陵王高长恭也用一杯鸩酒毒杀了。齐军两根栋梁全毁,我们再次出兵,还怕不胜么?”
宇文直狂笑一阵,才发现室内异常安静,显得他的笑孤单又乖张。他奇怪地看看宇文邕,宇文邕正低头看宫女扣他的靴子,他若无其事地问道:“消息确实吗?”
宇文直脸一下子红了,道:“是韦将军派驻齐廷细作传出来的,千真万确。高长恭亲赴晋阳见昏君,要他归还斛律光人头,昏君疑他也有反心,就也赐他一杯鸩酒。人是在三天前没的,两天前入了葬。韦将军飞鸽传书,告知我们这个好消息。”
他等着宇文邕像上回听到斛律光死讯时一般欣喜若狂,但等了良久,宇文邕仍旧是那样,倒让宇文直一阵失落。他甚至怀疑:自己真将兰陵王死讯告诉了宇文邕么?
靴子终于扣好,宇文邕抬头站起。他面色如常,漆黑双眸,一片冷寂。他道:“走吧。”
宇文直跟着他,来到正武殿。儒道佛三教代表、文武百官,已然在位,秩序井然。宇文直不敢怠慢,也忙去宇文宪身后位站好。
山呼“万岁”后,宇文邕就坐,开门见山要三教代表阐述各自教义、于国贡献及应列名次。
佛教中一位白须垂胸的和尚先出,他张口正要阐述,皇位上宇文邕轻轻咳嗽几下后,忽地双手抚胸,脸现痛苦之色。
大和尚一愣,众官直直盯着宇文邕。宇文邕忽然张口,一口血箭,激喷而出,纷然洒落,在他衣襟处泼染出一幅可怖图案。
众人惊呼。宇文宪、宇文直等人情急之下,更是奔到了他身边。
宇文邕却爽然一笑,摆手道:“一直胸闷,现下好多了。”他要来打湿的帕子,拭尽嘴角血迹,抬头示意底下白须和尚,道:“大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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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七四年,周主宇文邕正式颁布“灭佛”之令,一举毁了约四万佛寺,令三百多万僧尼还俗。虽然此举确实引来全国从上到下一片恐慌,但宇文邕早有准备,邪火未起,就被扑灭。
五七五年,宇文邕亲自率领大军,再度攻齐。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八月,攻克齐河阴大城。可惜子城未克,宇文邕病重,只得暂时回师。
五七六年,宇文邕重集军队,卷土重来。左、右三军,两路前军,他亲自督帅中军,来到晋州,屯在汾曲。
周军日夜不停,进攻晋州城。宇文邕每日亲至军中,慰问督战,他能叫出每一队队长名字,使军中震动,士气大振。
不久,晋州城陷。
齐主高纬亲自领兵来援,周军以退为进,暂时避敌锋芒,引敌入彀。宇文宪屯诸军于涑水,没几日便反败为胜,赶走高纬,重夺晋城。兵威所及,齐城纷纷投降。
宇文邕趁胜追击,兵指并州。
高纬带了娇妻美眷,弃并州,逃邺城。临去前,他封安德王高延宗为相国和并州刺史,对他道:“延宗哥哥,朕要走了,山西的事情,就由你代劳。”
高延宗力谏他留下,带兵与周决一死战。高纬嗫嗫嚅嚅道:“朕和宇文邕有深仇大恨,他若逮到朕,朕小命不保;他若逮到你,你或许还能照享荣华。”说完他不顾高延宗怒火冲天,带人趁夜匆匆逃走。
高延宗无法,只得自去向三军解释。
三军一听高纬已走,顿时大乱,纷纷嚷嚷,一副末日来临之相。高延宗手持大槊顿地,大声道:“天子孱弱,政由宦竖,忠臣良将,一一丧命。如今大敌压境,百姓命悬一线,天子又弃百姓于不顾,斩关夜遁。他走了最好,他若不走,也要死于我槊下。”
众军寂然,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
高延宗又一顿大槊:“大伙儿就跟着我,与周人死战一场。并州在人在,并州亡人亡,让周贼看看,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当即有人鼓掌称“是”。
又有他亲信趁机进言:“高纬临危而逃,已不能当我们的君主,但民不可一日无主,不如由安德王继位,为我们新主。”
这一建议得到空前热烈的响应。
高延宗旨在激扬士气,见众意如此,也不推辞,点一下头,三顿大槊,道:“承蒙厚爱,却之不恭。”
这样,高延宗继位为皇,改齐武平七年为德昌元年。并州军民受此鼓励,原先涣散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上至老妪,下至狡童,人人摩拳,个个擦掌,誓与周军决一死战。
这时周军乌压压一片,已经围住晋阳。
高延宗忙分派人马,命莫多娄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畅拒城东,自己亲自领兵,拒周主于城北。
两军这次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哀嚎一片。
高延宗审时度势,觉得周军兵多将广,阵势俨然,再打下去,己方不免落败。他叫来尚书令史沮山,吩咐了一番话。史沮山领命而出,小打小闹了一阵,便假装不敌,退回城中。
宇文邕连胜后略微轻敌,引兵直追,大开北门,一涌而入。
城中齐民大呼小叫,逃之不及。
宇文邕入城不久,见齐民虽偶有惊慌之色,大部分人却仍镇静自若。他心中知道不好,还没回头,就听到紧跟着他的承御上士张寿辄叫道:“不好,齐军在关城门了。”
宇文邕慌忙掉转马头,果然见部分守城齐军跟着高延宗在门两侧,对入城周军一阵猛杀。周军入城势头一缓,门两侧齐军便用力合门。
随宇文邕入城的周军不到一百,且大多已散,他身边不过十多人。门一旦合上,齐军掉头过来,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他再要逃,难过升天。
这时要和人改换衣服也已经晚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抡开方天画戟,在两侧部将护卫下,猛向城外冲。
眼见城门一点点合上,缝隙小到已只能容两人通过。宇文邕身旁张寿辄、贺拔佛恩等人又先后负伤,被人群挤散。
宇文邕身陷重围,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安慰。不甘是一步之遥,折戟于此。安慰是冥冥天意,高肃也正命陨在这。看来他俩果然有缘,生不能同衾,死可能同穴?
高延宗这时离开城门,回头找宇文邕旗号,一找到便尖声怪叫,道:“周主进了城,大伙儿给我上啊!死活不论,提来重赏!”
宇文邕苦笑一下,奋起手中戟,要死战到最后一刻。
便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一个极为耳熟的声音道:“下马。”接着,有人从后拉住自己,一把将他拉落马。
他后背着地,仰面朝天,未明白缘由,眼前便一黑,被张斗篷罩住。
他知来了救星,忙一骨碌站起,以斗篷遮盖全身,低头哈腰。他身前一人,和他同样身披斗篷,遮住头脸,他伸后一手,让宇文邕握住,领他挤过人潮,到了城门边。
城门下因尸体堆积过多,旧尸未除,新尸又添,门始终未能全部合上。齐军一边赶杀周军,一边弯腰搬开尸体,推拢城门。
走在前方的斗篷人一到城门前,就将宇文邕侧身往门缝中猛推,险险将他推过,门险险合上。
高延宗等人发现了宇文邕的坐骑,群情激奋,狂热地在附近寻找起他踪迹。
宇文邕跌到了城外一堆死尸上,心中恍恍惚惚。就在刚才,他被推出城门时,惊鸿一瞥,瞥见那救他的斗篷人一双眼,森秀幽冷,若无情,若有情,直望进他心最深处,搅乱一潭死水。
“难道是他?”他心跳如五音繁会,琤琮不停。
但身周杀伐仍不止,无余暇顾及其它。宇文邕的戟失落城内,他从死人身上捡了把长枪,一枪挑落一骑兵,自己上了他的马,看准旗帜,奔向齐王宇文宪。
宇文宪不见了他,如坐针毡;再见了他,如云破日明。
宇文邕让他竖起自己旗号,代他鸣金收兵。
宇文宪依言而行。
宇文邕眼望滚滚而退的周兵,眼前迷迷蒙蒙,全是那一双剪水杏眸。耳边轰轰隆隆,全是那一声“下马”。
宇文宪眼角余光,瞥到宇文邕竟在流泪,心跳一阵加快,想问又不敢问,心中愈发疑惑。宇文邕不久就拭泪仰头而笑,他又猜似乎不是坏事。
周兵差不多全退下来了,宇文宪等几位带兵将领来请示宇文邕:接下来是暂退还是固守。
宇文邕目光坚定如铁,语气铿锵作响:“进攻。齐军久未获胜,如今小胜,如久旱逢甘露,定欣喜难禁。我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举拿下晋阳。”
26.悼亡
绿杨烟,杏花天,又是一年春来时。锄新宫中,却垂挂一重重帘幕,密密遮了昏昏橘灯、袅袅香烟。
宇文邕侧躺在烟雾缭绕中,他伸出一手,由太医韩平搭脉诊治。
韩平如今已成御医之首。国家每年拨给他一笔可观款子,由他自炼新丹、写书作传。他几个儿子和侄儿也都在朝中为官。满门荣宠,羡煞旁人。韩平志得意满,人圆润了不少,神态却一如既往谦卑。
宇文邕积劳成疾,好在不是大病。
韩平笔走游龙,写下药方时,头顶忽传来皇帝疑疑惑惑的声音:“韩平,你还记得那一年朕从齐国带回来的人么?”
韩平眼皮一跳,忙放下笔,小心翼翼答道:“皇上要臣记住的,臣不敢忘;皇上不要臣记住的,臣想记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宇文邕瞥了他一眼,道:“那人曾中红帽子之毒,却没有立即毒发身亡,朕一直忘了问你,那是为什么?”
韩平道:“据臣推测,那个人在服下红帽子后,立即服了另一种药,虽不能解毒,但阻断了毒与血液作用侵蚀百脉脏器,从而延缓了毒的发作。说来惭愧,臣曾采集那人血液,试图提炼出那种药,但屡屡功败垂成,至今也未成功。臣真想见见那提炼出此药的人。”
韩平一脸向往之色。宇文邕沉吟道:“你说的药,是只能抑制红帽子的毒,还是百毒皆可抑?”
韩平皱皱眉,道:“回皇上,世间毒虽成千上万,致命途径却不外乎几种。这药既能抑制鹤顶红之冠红帽子,想来对类似的大多数毒药也有抑效。只是说它能抑百毒,却又不尽然。”
宇文邕看着他,眼光闪烁,似乎极欲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答案。韩平知他精明,只敢如实相告。宇文邕听后垂目,也不知是否满意。
韩平却对自己的含糊其辞不甚满意,为弥补愧疚,他又道:“说起毒药,倒提醒了臣。几年前,皇上曾令臣配制一种假死仙丹,臣讨教了上百名医者,参阅了上千种书籍,尝试了上万种药材,总算不负皇上重托,药已基本炼成。再经小小调制,便可大功告成。”
宇文邕翻半身正面朝天,闭上了眼睛,他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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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五七七年,周主宇文邕灭了齐国,统一了中国北方。曾经的齐主高纬、伪齐主高延宗等,俱成俘虏。宇文邕封高纬为温国公,将其闲置长安。
高纬最初几日战战兢兢,怕宇文邕要寻由对他施刑,但倏忽半年过去,宇文邕忙于朝政,竟一次也没理睬过他。
高纬心里一松,故态复萌。如今虽国破家亡,不能如以前般任性行事,但生活安逸,再没有人逼他理政,却是他梦寐以求。
他和他新宠冯小怜两个,整日在府中赏花饮酒,日子过得昏天黑地,又甜美无比,全不似个新亡国的国君。
然后十月的某一日,宇文邕突然派人,将高纬请去宫中小酌。
高纬有些不安地去了。
宇文邕一身便装,在紫宸殿见他。一见到他,便亲自站起,下来迎接。
高纬要跪下行礼,被他一把抓住拉起,双手执他双手,真诚地道:“两国天子,有何怨恶,不过为了天下百姓,才兵戎相见。勿多虑,请上座。”
高纬大为感动,登即在心里认定周主是个大好人。他想:“他不过要我的天下,对我本人,还是好的。”
双方落座。宇文邕令上酒食,二人闲话几句,有太监上来报道:“启禀皇上,苏袛婆等人已准备好了,在风雨坛候驾。”
宇文邕对高纬道:“听说温国公喜欢歌舞,朕素日无聊,也作成一舞,可愿一观?”
高纬笑道:“我别的不行,于歌舞之道,却算半个行家。求之不得。”
二人前往风雨坛,登楼下眺,露天场地上乌压压一片,起码有百余舞者。每人脸上一张大面,刻画着上古怪兽。垂丝为发,画猰皮帽。
舞者排列成城郭般方阵,阵前一个戴红罗帽、怀抱琵琶的西域人带着一队乐师。
西域人上前向宇文邕请安,自称“龟兹苏袛婆”。
宇文邕轻轻颔首,苏袛婆带头奏乐,身后舞者便气势雄壮地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