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他眼前又浮现了齐国的兰陵王高肃。
一想起他,他就满腔怒火。
他摇摇头,于此时,应先救自身,再图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有一日,他要在高肃身上血洗前耻。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洞窟。虽然洞中异味甚重,却似十分宽敞。
宇文邕摸摸口袋,幸好穿的是他人衣服,口袋里装了火镰、火绒和火石。
他擦石出火,小心翼翼跨进洞窟。
洞中滴水声不绝于耳。洞像个葫芦,口小腹大,越往里走越宽大。
宇文邕时刻提防洞中有洪水猛兽,果真听到几声细细的呻吟。
他一手持火,一手护在胸前。
黑暗的洞窟深处,被他照出一小片摇摇晃晃的昏黄光明。他乍然看到一个全副戎装的人半跪在地,抬着头接洞窟石上滴水。
那人十分警觉,光一照到他,他便从脸上部拉下一物,遮住了露出的下半张脸。那人转头看住宇文邕。
宇文邕的火光在熟悉的大面上跳着影影绰绰的舞。大面上禽兽蓄势待发。
宇文邕手一抖,险些把火扔掉。他失声叫道:“是你?”
高肃盯着他,不说话。光线昏暗,宇文邕又改了装束,高肃没认出他,只知他是周兵。他努力唤起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悄悄攥紧段思文插在他腹中过的匕首。
宇文邕心中瞬间掠过许多猜测,如一箭射向鸟群,白羽纷飞。
他看出高肃受伤了。
他虽然恨他,但不否认他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此时落井下石,未免不义。
他顿了顿,便向高肃走去,心道:“他若非专程来杀我,就是齐国出了内变。若是后者,真乃我大周之福。”
他到底年轻,有些沉不住气,想到可收服这员猛将,兴奋得呼吸都粗了。
他走到他身边,脸上堆起又威严又宽容的笑。他亲自弯腰,伸手扶他,还亲切慰问道:“高将军怎么了?”
“了”音未断,眼前银光闪动,他急急后退,左臂上一阵尖利疼痛,已被高肃的匕首划拉掉一条皮。
高肃趁胜追击,一招“乳燕投林”,刀光织网,网住了宇文邕。匕首寒光闪烁,当面刺来,他跌倒在地,已无退路。
宇文邕一闭眼,心道:“我命休矣。”
然而匕首未如预期刺穿他面门。他一睁眼,见戴着狰狞大面的人手腕剧烈颤抖,急于给他送终,却力不从心。
宇文邕心中一亮,如瞽者重见光明,一手将火扔向高肃,击中他大面,一手抓了他持匕首手腕,重重一扭。手腕断折,高肃闷“哼”一声,摔倒在地。宇文邕却顺手抢了他匕首,一个侧滚翻站起。
鬼门关前走一遭,回来胜负却逆转。
宇文邕在一片漆黑中“呼呼”喘气,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愤怒。
他重新点火,确认了高肃已然昏倒,无力反击。
他恨恨踢了踢他的大面,恶狠狠道:“这是你自找的。”
他举起匕首,就要往下刺。
这时,被他踢中的大面滑开,露出高肃小半张脸。
宇文邕现下脱离危险,少年心性又起。他想:“这个人是我看重的仇敌,怎可不知他真面目,便将他杀了?勋国公说他有脸疾,才以大面遮脸。我倒要看看,是张多可怕的脸?”
05.哥哥
马三娘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她家虽是偏僻山头上一处小窝,不在通洛阳正道上,但因周军来袭,连日围城,她一家子也怕遭受池鱼之殃,每天大清早挖眼,一听到什么动静,就赶着猪、牵着马、背着早收拾好了的家什往后面树林里跑,躲个半天一天。
幸好,周军退了,他们除了受一番惊吓,倒没损失什么人命财货。
这天,马三娘丈夫和儿子一大早出门打猎。马三娘染了风寒,身子困倦,半歪在炕上,看儿媳盘腿坐在一边扎一只牛皮靴子。
外面一夜狂风,叫嚣声已然低了许多,鹅毛大雪也成了霏微细雪,雪花禁不得风吹,四散乱飞,欲迷人眼。
突然有人敲门。
马三娘婆媳二人互视一眼,均觉惊奇。她们家的门从来没人敲,马家父子两个自是直接推门而入。附近邻里,要么直推,要么在外吼几声,让屋里人自己开门。这几声敲门声响亮却斯文,明晰却含糊,来者何人?
小媳妇放下手中活,小跑着去开门。
门一开,一阵冷风挟带着雪花闯进屋中。小媳妇一哆嗦,随即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高大青年,浓眉大眼,面色如雪。青年身上还背着一人,外面一条狐皮大氅将此人裹得严严实实,风雪不透,只露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虽然姿容绝色,却已奄奄一息。
高大青年道:“这位大姐,能借地坐一坐,喝碗热茶么?”
小媳妇顿时没做手脚处,“嗯嗯啊啊”,急急看向里屋。
马三娘很快穿好衣服出来了,见这二人也大吃一惊,但她马上将二人让进来。
青年又道:“大婶,你有地方给人躺一躺么?”
“里面炕上暖和,不嫌脏就躺里面去。”
高大青年二话不说,就往里走。马三娘刚下来的地方,被褥还没整理好,青年小心翼翼将背上人塞进被窝,盖好被子。
马三娘看不下去,道:“把狐狸皮子脱掉,不然,待会儿出去是要冻死你媳妇么?”
青年“啊”了一声,依言脱下狐狸氅,脸上神色颇为尴尬:“大婶,他不是我媳妇,是我……哥哥。”
马三娘瞪大眼:“是男人?”
青年点点头。
马三娘很后悔,早知是公的就不该让他随便进自己的被窝。她又看了炕上紧闭双眼、半死不活的人几眼,实在没有半分男人的粗鲁相,她气消了些,精神又转到被青年扔在一边的狐狸氅上。
这条狐狸氅皮毛光亮,褐中泛红,如炉炭煨火,看着就微微灼人。只是氅子右下角烧掉了一大块,未免美中不足。
马三娘伸手就取大氅:“我拿去外面挂着。”
青年只顾看炕上人,对她话并不在意。
炕上人转了转头,干裂的嘴唇微启,好像说了什么。
青年忙转身叫住马三娘:“大婶,来碗水。”
水马上来了。青年又要勺。
勺也来了。青年拿勺舀水,一小口一小口喂到他哥哥嘴里。
喂了小半碗水下去,青年自己饿了。他又叫马三娘婆媳:“有吃的不?无须铺张,一碗热汤、几个包子便行。我们急着赶路。”
他一副颐指气使口吻,自己丝毫不觉,甚至暗赞自己掩饰巧妙,能屈能伸。
马三娘婆媳互相看看,都不太满意,但马三娘立刻满脸堆欢,道:“你等着,这就去准备。”她拉了把媳妇,二人挤眉弄眼,消失在厨房中。
青年等了半天,饥肠辘辘,东西还没好。
他“噌”一声站起,正要去厨房打探,鼻中忽涌进一股香气,小葱胡椒和猪肉,竟是他多日未嗅到过的香,越发勾起肚里馋虫。他忍不住重重咽了口口水,重新坐下。
很快,马三娘笑嘻嘻地将一大锅猪肉汤和十几个白面包子端进来。小媳妇却不见踪影。
青年也不客气,接了她递过来的汤和包子,张口便吃,风卷残云,一忽儿功夫,汤只剩了汤底,包子一个不剩。
马三娘坐在一边看他吃,问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青年吃得半饱了,才含含糊糊答她,说他们两兄弟跟着叔父游历江湖,不幸碰上战乱,他们三人被军队冲散,哥哥受伤昏迷,叔父生死未卜,现在他带着哥哥回家。
马三娘摇头,露出不赞同眼色:“战乱时候,游历什么江湖?呆在家里最好。”
青年吃饱喝足,左右看看,半天,才不甘不愿在衣袖上抹了抹嘴。
他随即对马三娘道:“大婶,我再麻烦你件事,我来时,看到你们有马,能否将马给我?”
“这个……”
青年从脖子上取下一物,递给马三娘。她低头一看,是块翠生生的玉雕成的飞麒麟,翠玉无一丝杂色,麒麟栩栩如生。马三娘是粗人,但也看出这怕是真正值钱的好东西。她愈发犹疑地看着青年,眼中还有几分恐惧。
青年温和一笑,道:“大婶,这东西够你买一千匹马的,我不骗你。”
说到这他头突然一晕,脑子里似起了雾,遮天盖地。马三娘还在耳边说着不敢收,他听不清楚,要待站起,腿脚无力,咬牙一站,把椅子带翻,人向后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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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青年已被五花大绑。
他大吃一惊,动了动身体嘴脸,觉得似乎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
他有点冷,一低头,发现没了外衣,只剩贴身衣裤。他修长健壮、已经覆盖上密密的金黄色腿毛的双腿裸露在外。
他恨恨想:“齐国上梁不正下梁歪,荒山野岭一处狩猎人家,居然也无端谋财害命。”
突然他又想起他同伴,她们似把他和他背对背绑在一起。
他心跳加速,轻轻叫了声:“高肃。”
背后没有回应,但他通过两人薄薄的衣衫,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心跳与呼吸。他松了口气,紧接着不知为何又紧张起来。
隔壁厨房里窸哩窣啰,好几个人在激动地说话。忽然说话声中断,脚步声噼里啪啦一路踩过来。
马三娘和小媳妇外,另有一个矮壮汉子,凶神恶煞般来回打量青年和他哥哥。
“说,”他选准了青年,一把扯住他头发,“你们身上的衣服,还有那件狐狸氅子,哪儿来的?”
“店里买的。”
“胡说,”马三娘急急插口道,“你们身上穿的都是我男人和我儿子的衣服,他们今早出门就这打扮。那件狐狸氅子,右下角是被我不小心烧焦的,为这个我男人当着大伙请我吃了老大耳括子,我死了变成鬼也忘不了。你们到底是谁?把我男人和我儿子怎么了?”
她还没问完,小媳妇就哭开了。矮壮汉子也红了眼眶,恨恨给了青年几拳,他雪白的脸上顿时多了几块乌青。
青年挣扎道:“别动粗,他们都好好的。”
三人都停下来,满怀渴望又半信半疑盯着他。
青年暗叹倒霉,又想亏心事果然不能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大地大,谁承想偏偏撞到被他打劫的人家里?他神色不动地道:“实话对你们说,我今早在雒水边看到两个人,打晕了他们,和他们交换了穿着。他们这会儿差不多该醒了。”
矮壮汉子瞪眼道:“你抢狐狸氅子还好说,里面的破衣服值得什么?可见胡说。”
马三娘道:“不管真假,我们先去河边找找。找到活人最好;找不到再送他们去见官。”
矮壮汉子点头道:“姐姐说得对。这黄毛听口音就不是齐国人,不管姐夫他们有没有事,都得送他们见官。”
马三娘想到那只翡翠飞麒麟,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次仗你的蒙汗药,好歹知道我男人和儿子下落。只要他们平安,其它事我不管,劝你也少管。”
矮壮汉子不大乐意,但不愿反驳姐姐,嘟嘟囔囔正要往外走,却听一清亮嗓子叫住他们:“等等。”
一屋子人,包括青年,都吃了一惊。
进屋后便没睁过眼的另一个年轻人这时睁开了眼,对矮壮汉子几个道:“你们过来。”
他声音不大,但威严自生,几个人无法反抗,竟一个个乖乖过去。
矮壮汉子很是纳闷,故意粗声道:“什么事?”
那病人道:“这位大哥,下山往西南方走,人就在水边芦苇丛里。找到了人,再找找他们身边的衣物,若发现一张猛禽大面,你们拿去洛阳,以此求见斛律将军,就说,咳咳咳……”
屋中矮壮汉子、马三娘和小媳妇都张大了嘴,隐隐觉得自己似摊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马三娘好歹接口:“说什么呢?”
“就说,咳咳,周主宇文邕在此,让他快快领兵来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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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壮汉子和马三娘走了,小媳妇独自窝在隔壁厨房,隔一会儿才过来瞄一眼,一看到高肃,便涨红了脸,赶快躲回厨房。屋中炉火熊熊,肉香未散,一片静谧。但火星四溅,柴木噼啪,半条猪身仍在厨房,尸骨未寒,静谧下暗伏刀光血影。
高肃一番话,让马三娘姐弟半信不信,但好歹将他们从寒冷地上又搬回温暖炕头,还特意在高肃身上披了那条狐狸氅子。
宇文邕已经恢复了大半力气,他一声不吭,试图绷开双脚踝和双手腕上绳结。
背后高肃道:“弟弟,别白费力气了,你一个人,逃得出这屋,也逃不出我齐国国土。”
宇文邕脸一红,道:“你什么时候醒的?装得真像。”
“谁装了?你把我放到地上,去偷袭那对猎户父子时我便醒了,不过不明你身份,所以保持沉默。后来我昏昏沉沉,做了个梦,梦见我三箭击败了宇文邕,醒来后,又听你厚颜无耻认我为兄,这才明白了一切。哼,你想掳我回国凌辱,不想反被我掳了吧?”
宇文邕心道:“并不是这样。”但他自己也不明白,那天在洞窟,明明已准备杀高肃,为什么在掀掉他大面后,又改了主意?
他只知道,自己想带高肃回国,不过想让他脱离欲置他于死地的齐国,想治好他的伤,并不存歹意。
不过这话他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何必向他示好?
高肃说话多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听宇文邕无话,心里略微急躁,一张口,吐出一口血。
宇文邕道:“别说话了,留点力气护住丹田。”
高肃一愣,心里奇怪。他才不听敌人的话,冷冷一笑,道:“我不说话,你就可以安心运气挣脱吗?我但教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得逞。”
他这话说完,就觉得背后一直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
高肃奇道:“你干什么?”
宇文邕道:“我不运气挣脱了,你也别运气。”
高肃又是一愣,不知如何接口。
这时,屋外响起了陌生的马蹄声。小媳妇欢呼一声,小跑着去开门迎接。
高肃和宇文邕心里却同时一凛。
06.妻子
小媳妇欢蹦乱跳跑去开门,满心以为门外是自己婆婆带着斛律将军及他部下来迎接兰陵王,捉拿宇文邕。但门一开,外面孤零零一人一马,不知又是哪儿来的异乡人。
“大姐,”外面少年不过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肌肤与瞳孔中隐泛蓝意,他吐着热气,斯文地道,“能借地方烤个火么?冷死了。”
小媳妇想屋里有这么重要的两个人,怎能随便让陌生人进?但若不让,天寒地冻,未免于心不忍。反正是孩子,应该不会出事吧。
想到这,她客气把人往里让。
“我的马?”
“你先去烤火,我给你把马牵去马厩。”
“大姐,这马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放心,我喂它。”
少年道了谢,走进屋中。
小媳妇牵马去了,他人往暖和地方靠,外头屋子冷,他一掀暖帘,就走进里屋。一进里屋,就看到背对背被绑在炕上的宇文邕和高肃。
宇文邕和他四目相对,四目同时睁大。一个叫:“青翎,你怎么来了?”一个叫:“皇上,你怎么在这?我们找得你苦。”
青翎见宇文邕受缚,火冒三丈,连忙上前拔刀砍断绳子,脱下自己外衣覆在他身上,然后跪倒在地,向他磕头。
宇文邕跳下炕,没了他支撑的高肃向后便倒,被他一把扶住。
高肃喘道:“我好歹一国上将,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来个,咳咳,痛快。”说着又吐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