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承想了想,摇摇头:“理论上来说,大概是不能了。”
“对。即使两个人没有什么,单是从那个女朋友的角度出发,那个女生都不能再和男生深交。”时莫扯起嘴角笑,黑眸深邃,“更何况顾恺跟小白都是白痴,让人无奈啊。”
像这样交谈也变的正常起来。时莫对自己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最初与人熟络的时候对自己却没有那副热情脸,如今他对别人仍是那副模样,而自己和他似乎交情更深了些,肖承一直想不明白。
肖承不擅长与人交流,本能上总是逃避着人际关系,即使来往也是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总是觉得有压迫感。而时莫确实很善谈,在一起的话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讲。肖承也不用做过多回应,只要表示自己在听着就可以了。这种相处方式让肖承觉得稍微有些轻松,没那么难熬。
一学期过起来也很快,不过几个月,一眨眼就完了。回头看看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白色口罩的人应该就是刚刚出现,再抬头他已经换了短袖剪了圆寸,瞪着大眼看自己。
说是孽缘有些夸张,不过一切到此为止。肖承似乎走在灰暗的尘土里,而不远处就有透出光亮的出口。就快要解脱了。不用再被这个人拉着去吃饭,不用再听那么多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时莫说:“终于要解脱了。”
肖承点头。都要解脱了,不过内容不一样罢了。
时莫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一些专业书扔给肖承:“留着你用吧,不全的再跟学校买。”然后转身走开。
他只把这当短暂的别离,而肖承当这是永别。
只是个补学分的高年级生而已,过后谁还会记得谁?本就该毫无关联,只是不小心,有了些交叉,最后仍旧回归常规生活。他仍旧是那个没心没肺不懂感情的肖承。
短短一瞬,肖承忘记了时莫的那双眼,眼瞳如浓墨般黑,却再也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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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莫坐上长途车之后打电话给严京介,刚响了两声就被挂断,低声咒骂一句,然后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喘气。胸口有些闷,他很清楚这是发病的前兆。密闭的车厢里空气混浊,座椅的灰尘腾起,夹杂着一丝烟味,时莫知道情况有些不妙。
深吸一口气,恶心感从胃部顶上来,时莫皱着眉咬着牙,表情很痛苦。他在脑里盘算着车程,脑仁一阵阵尖锐的疼痛让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手机适时的响起来,像曙光像救星,时莫睁开眼慌忙接起电话。
“京介……”只叫了名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很吵,严京介提高声音:“怎么了?听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时莫虚弱的笑起来:“我在车上,有点……胸闷。你去接我下吧。”
“出来了?带药了没?”
“沙丁胺醇。”
“舒利迭呢?”
“没来得及拿。”
严京介沉默了下才开口,似乎在思量最合适的方法,声音沉稳清冽。时莫觉得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无论做什么就都值得了。
“我现在走不开,这样吧,你打车过来,到了给我电话。”
时莫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和拖鞋,不安一点点扩散,将他吞噬:“你就逃一天班来接我下吧。我几天没吃东西没睡觉了,一点力气都没有。”
严京介也很为难,时莫一向不会无理取闹,这样缠着他提要求也是极少的。可是自己这边确实忙的头都快大了,只能放柔了声音哄劝他:“今天真的是走不开,你打车过来,我去帮你付钱。”
不安充斥着整颗心脏,然后“bang”的一声炸开,余温渐渐消失,一点点变凉,一直凉下去一直凉下去。时莫觉得自己挂断电话的时候没有一丝愤怒,只是觉得凉,觉得悲哀。
似乎是自己要求的太过分,打车过去完全可以,却一定要听到某个答案。想听什么呢?时莫想不明白,只觉得有些难过,蔓延开,胸口闷闷的,开始痛。
用了喷剂,车上没有办法漱口,激素在口腔里肆虐的来回蹿,嗓子开始有异物感。
思绪纷杂,某种念头在脑子里飘荡,丝丝缕缕的捉摸不定。一定是最近身体上备受煎熬,以至于情绪都跟着不稳定起来,才会越了界,让彼此都为难。
嗯,是我的不对,是我自作主张才会搞的这么狼狈,怪不得别人。
自我厌恶感冒出个头,趁着此刻身体痛苦的没办法兼顾理智,狰狞着咆哮蔓延。
抓不到的念头,在身体里四处乱撞。时莫勉强维持着那丝精神,压制着自己探究的欲望,每每就要碰触到的时候,理智虚弱的跳出来制止。不能碰,不能看清楚,那种想法太危险,时莫很清楚。
像个懦弱的胆小鬼,逃避着那些无法把持的可能性,平坦空旷的顶楼,工具齐全的厨房,所有能通向死亡的场所。
七、
肖承觉得时莫要找藏身的地方,应该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自己头上。而事实上,时莫排除了那么多朋友,直奔他而来。之前自己在他留下的一堆书里发现的一个本子,随手翻了下,记得是他的发病时间,自己就给他发短信问他本子要不要拿回去。想来是这条短信提醒了时莫这个世上还有个叫肖承的老好人,可以随意欺压。这让他无比懊恼。打心眼里不乐意再管他的麻烦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拒绝,心里憋闷的很。
电话里也没有细说,时莫只说要到他那里去,让他在小巷口等。肖承琢磨着他的话,“要到自己这里来”,也就是说找的是自己,而不是来学校的时候顺带看看自己。好像更麻烦了。
真的见到时莫时,肖承吓了一跳。深秋的天气,他以为时莫会裹着棉袄出现,却相反的穿着单薄的睡衣拖鞋,好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左手背上一滩血渍,已经干在上边。
“怎么搞的?”
时莫抬起左臂晃晃:“这个?拔针的时候太匆忙了。”
到这个地步也不是能拒绝的时候了,肖承只是从不爱人,不至于狠毒:“先去宿舍里歇歇吧?你看起来很不好。”
时莫确实很不好,走路几次都撞上人,却反应迟钝的似乎没有感觉。甚至被一个男生撞着肩膀过去之后,整个人晃动几下就要倒过去。肖承手快了一步扶住他,等他站稳了才松开手蹲下去捡他手里脱落的东西。两张银行卡,一部手机,一瓶看起来像是药的东西。
肖承在外边租了房子,是在小巷再偏北的地方,所以时莫打车直接到小巷的北段。比较近,却要过一个极没秩序的小路口,肖承抓着时莫的肩让他停下来:“等车过去!”
时莫右手附上额头,用拇指和中指揉着两侧的太阳穴,声音嘶哑:“啊?不好意思……”
肖承抓着时莫的右上臂,半拉半推的带着他过了马路,然后松了口气转头看他:“你是要……发病了么?”
“没睡觉而已,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时莫的眼看起来很没精神,似乎半睁着已经耗尽体力了。黑眸被遮挡起来,狼狈不堪。
肖承庆幸自己租的房子是在二楼,进门之后问他要不要先睡一觉,时莫皱着眉拉过来一张椅子,向后跨坐在上面,整个人趴在椅背上。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时莫仍旧没动:“全部取出来,密码112900。再要几包克感敏。”
肖承摸摸包里的银行卡,确认的问:“两张都取出来?”
时莫轻“嗯”了声,肖承有些不放心的问他自己呆着有没有问题,也没有得到回答。
肖承回去时,时莫仍旧半眯着眼趴在那里。把钱放在桌子上,药递给他:“取出来三千四,卡里还剩了不到二十块钱。给你药。”
撕开袋子直接把颗粒倒进嘴里,就着矿泉水吞下,时莫这样吃了两包,捂着胸口等那阵恶心感过去。肖承在床上坐下来,看着他的眉头渐渐松动,知道是药效上来了。从来不知道这种几毛钱一包的药这么有效,听到名字的时候觉得很陌生,还以为是治哮喘的,结果店员说只是一般的感冒药,也有缓解头痛的作用。
等了有半个小时,时莫稍微精神了些,说话也不再那么虚弱:“钱你先拿着。”
肖承没理解,时莫跟了句:“我在你这儿住几天。”
果然是这样……肖承暗叫不好,可是看看时莫仍旧是那个姿势趴在椅背上,撵人的话也说不出口。要找个解决办法才好……解决办法……解决办法……
最后还是失败告终,肖承真诚的点点头:“你先住着,钱你也拿回去。”
时莫没有说话,肖承一拍脑袋,声音提高了些:“对了,你手机在我包里,刚有个电话我就接了,说要给你送药。”
“地址你说了?”时莫终于换了姿势,抬起头瞪圆了眼看他。
貌似是办砸事了,肖承避开他的眼,有些尴尬:“她说你没带药,很危险……我就给她了。”
时莫楞了片刻,最后颓败的叹口气,语气透着无可奈何的轻松:“随便吧……我也没打算躲。”
又是这样温柔的体贴,肖承有些不习惯,沉默了下试探着问:“你是……离家出走?”只是随意找了个词语,却没想到时莫认真的点点头。这么大的人了……还玩儿这个?
时莫也看得出肖承的吃惊,自嘲的笑笑:“我对家里出柜了,然后闹翻了。还是趁着挂水的时候跑出来的。”一边说一边举起左手,血渍还粘在皮肤上,看起来有些可怕。
“出柜?”
“就是承认自己是同性恋。”
时莫解释完,肖承就可以理解了。这种事一旦说出口,必定是一场大风暴。他们闹成什么样也不难想象。
“真不想走到这一步啊……”时莫近乎自言自语,声音轻飘飘的抓不住,在四周回荡,“我以前想着就这么混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哪一次发病就直接过去了,也就不用面对这些事。对谁都好,我妈,严京介,谁都不用去承受痛苦。”
“那你自己呢?”这种对话似乎要比以往的那些更深,更接近时莫的心,肖承被带着走,向下窥视。
“我?我挂掉了。”
“怎么会……”接下来的对话应该是安慰他吧,但是要怎么说才能做到安慰人?肖承看着牛仔裤上的粗线条,脑袋有些放空,“哮喘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死人了。”
“谁知道呢~”
气氛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更压抑了些,肖承暗骂自己笨,转移话题:“那怎么突然就……出柜,是出柜吧?”
时莫的表情更无奈起来:“相亲。我妈给我安排了相亲,我不愿意,然后吵着吵着就说出来了。很喜感吧。”
“嗯……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哎……”时莫叹了口气,继续说,“昨天挂水的时候那个女生到家里来探病,我躲都没法躲,只能躺着装睡。病怏怏的,她好像还很满意,临走的时候说什么好好养病,天暖和点的话可以一起出去逛逛。”
“礼节上来说,表示下慰问是应该的吧?”
时莫斜眼看着他,语气略带着嘲讽:“能养的好,我还会弄成这个样子么?”
肖承被堵的没话说。对于哮喘他了解不多,没有发言的权利。时莫趴在椅背上,腿弓起来,裤子刚好能露出脚腕。那天晚上也是看到了这样一只脚腕,有些消瘦无力。不同的是,那晚在昏黄的灯下,他最终隐没在黑暗中,而现在却一直呆在这里。
“你在挂什么水?停掉没问题么?”
时莫摆摆手,毫不在意道:“根本没用,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心理安慰,我才配合。”
时莫拿回自己的手机,关机扔到一旁,表情透着决绝,却有一丝悲凉。肖承突然想,时莫在自己面前似乎从来不做掩饰,寂寥的,悲伤的,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那双眼里,是在别人面前不会表达出来的。
肖承最想问的问题仍旧没能说出口,担心触碰到他不愿提的内容。时莫对他是比别人更深交了些,却不涉及核心情感,始终那个边缘游走,肖承能感觉的到,也懂得把握这个分寸。
肖承看他眯着眼打盹,木质的椅背窄硬:“你要不要去床上躺一会?”
时莫摇摇头:“躺下没办法呼吸,这样就好。”
时莫企图能睡一下,却还是没办法进入睡眠,反复折腾了很多次,也只是朦朦胧胧的半睡半醒。肖承在一旁看书,目光却总不经意就往他身上瞟。
原来哮喘这么痛苦。
肖承看时莫意识还不清醒,就等在一旁,想在他醒过来的时候问问他要吃什么。敲门声响起是在傍晚时分了,肖承站起身去开门,时莫活动了下酸痛的手臂,意识仍旧拖拖拉拉的不肯完全清醒过来。
门外是个中年男人,面色不善,肖承看得出他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时莫在这里?”
肖承还没来得及回答,对方已经擅自越过门槛进到屋里。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扫完,更何况时莫坐在正中间。
男人大步跨到他跟前,抓起时莫的胳膊向上提:“跟我回去。”
时莫软绵绵的被他拉扯着,回过头和他对视,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恨意:“不!”
一番纠缠,肖承也不知道自己该帮哪个,只呆呆的站在一旁看着。时莫此刻仍旧虚弱,挣扎间喘息越来越重,脸也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而男人似乎没有察觉,有了理由肖承连忙上前制止他:“先坐下来好好说,时莫看起来很痛苦。”
男人抓着时莫的肩停下来,两个人的距离很近,时莫粗重的呼吸正好喷在他的脖颈处。肖承刚想松口气,却见男人似乎没有感受到一样,继续拖着时莫向外走。
“你……还是这样啊……根本不……不管,我的死活。”时莫干脆放弃了抵抗,声音有些尖利的嘲弄他,“是不是……死了……我死了……才算做到最好?你才满意?”
“你现在才是在找死!”男人的口气几乎粗暴,”你以为从家里出来就没事了么?你不用吃药么?就你带来的那两张卡,有多少钱?以后就住在这种地方?你以为你可以自己活下去?你以为自己能养活的了自己!?”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肖承暗自咂舌,这竟然是父亲对儿子说的话。
“呵……那就让我去死吧,爸……”时莫的表情突然松动,之前的狠绝一瞬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满目的悲凉,化成泪涌出来,从脸颊淌过去,声音呜咽,“让我去死吧,求求你……就让我死掉好了,什么都不用做,让我……”
时莫的呼吸越来越重,男人松开手之后他就直接瘫软在地上,弓成虾米状,哭声伴随着呼吸声,凄惨的很。
“就当没……我这个儿子……”时莫扬起脸,哀伤的看着那人。
“你决定了?”
“就当没有我……”
“我提醒你,不要以为你那个男人会陪你一辈子。人心可是说变就变的东西!”
“世上从来没有时莫,从来没有……”
“后悔也别再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