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静的夏夜,只有房间里钟表的声音在滴滴答答地走着。借着星光,苏湛瞄了一眼挂在对床墙上的大钟,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的房间是个套间,外头还睡着一个伺候自己的缅甸小姑娘。苏湛也不开灯,从容不迫地凭着记忆摸到衣柜,打开最下面的一层抽屉,伸手一探,居然真的还在。
这是一把颇有分量的藏刀,镶嵌着各色珠宝。苏湛闭着眼睛,轻轻地用手在刀柄的纹路上摸索了下——这是六岁那年苏将军的一个印度朋友送的,不过,当场被他妈妈没收了起来,理由自然是怕这把漂亮的刀子伤了自己。只不过自己登时就偷偷尾随着老妈把小刀又偷了回来。身边只有这么一件利器,别说枪,他连水果刀都没有。
苏湛一想到苏泛就睡在自己楼下,他才十岁,他正在慢慢长大,等他长大了,他又不动声色地掌握了家里的一切,尤其是爸爸生前留下的军队,然后,追着丧家之犬一样的自己满山追捕。连一个收留自己的人都没有,因为他苏大少放话了,谁要是窝藏苏湛,全家连坐。他被赶得藏在深山老林里一双脚差点没被蚂蝗咬烂,饿的时候上树摘野果,下河捞鱼跟小日本似的吃生鱼片,那腥的,差点没被呛死,因为不敢生火,苏泛滑头得很,沿着浓烟满树林里追捕他。
只不过,他只撑了一个月就被逮到了。苏湛回想起来,恨得咬牙切齿却不得不有点败者为寇的意思,他上辈子除了吃喝玩乐,别的什么都没学到。被逮回家之后,眼睁睁地看着年迈病弱的母亲替自己求情,求苏泛放自己一条生路的时候,他恨自己,更恨苏泛。
和平世界尚且知道居安思危,在这个能吃人的金三角,他实在不该按照一个纨绔子弟的标准活着。
苏湛上辈子不是没杀过人,可他八岁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保护得过了头,身子骨就跟营养不良似的,乍一看还不如人家李副官六岁的儿子结实。他心里合计了下,如今苏泛也不过才十岁,明明就是婊子生养的,却偏偏有一股子书生气,什么温和可亲都是放屁,在自己看来柔弱得不得了,现又受了伤,下床都不可能。自己虽然是八岁的身体,可早活了二十八年了,下手快准狠的话,一刀瞄准心脏的位置,干掉他是没问题的。
这杀意一旦起了,就跟小火星蹿着了风,一下子就火烧火燎起来。
苏湛将手上时时叮铃作响的银镯子脱了下来,放到床头,捏着藏刀,轻手轻脚地飘出了门,下二楼。
半夜的苏家,别说家里的仆人,就是苏将军养的两只八哥都睡了。苏湛站在安静的二楼,拐向苏泛的房间,扭开了房间门。不像他的房间是个套间,有人守着。苏泛倒是自己一个人睡在大房里。
缅甸的夏天可以活活热死人,唯有夜晚会凉快一点。苏湛借着越过阳台撒进来的星光看见床上的那人正屈起双腿平躺着,小腿细细跟豆芽菜似的架在床上,估计是怕碰到伤口。
他还真是不太记得苏泛小时候的样子,只觉得这个所谓的哥哥是一直努力减低存在感,尽量不在自己面前出现。大了之后,却反而逐渐显露出来成了大家众人大赞的苏大少。
豆芽菜一样的苏大少。
他站在房间门口却又近乡情怯般地愣了会儿,背在身后的手捏了捏刀子。他上辈子看不起他,却也无心害他,只当自己家养了条狗。可死到临到才发现,这可不是狗,是条狼。即使这条狼现在还没亮爪牙。
苏湛吸了口气,往苏泛的床头走去。他背着星光,恰恰将苏泛平静的睡颜挡在阴影里。这家伙安安静静的感觉,还真有点自个儿老妈温和的味道,难怪还有人嚼舌根头说苏大少更像将军夫人。
苏湛心里冷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就让自己将这个所谓的苏大少扼杀在摇篮里头吧,好过将来你死我活地争个没完没了。握着刀子的手却已经是蠢蠢欲动。苏湛被复仇的火焰烧得炙热无比,
已经是抱了最坏的后果了,他赌他的命比苏泛值钱多了,即便明早醒来苏家的大少爷没了,他坚信自己也不会怎么样。
窗外只有一阵阵的蝉鸣和蛙叫,清爽的夜风阵阵。苏泛似乎是极为痛苦地皱了皱眉头,睫毛抖动。猛地见他有了动静,苏湛方想抽刀,冷不丁地,苏泛睁开了眼。
纯净的孩子的眼。
苏泛带着鼻音惊讶地问道,“弟弟,你怎么在这儿?不睡么?”他是想爬起来,可是双腿上了药还是疼得不得了,根本没法用力。
苏泛总爱叫他弟弟,尾音总是很轻带着孩子特有的欢喜。苏湛倒没有被苏泛这么一醒给吓到,反而被他这一声“弟弟”给吓了一跳,错觉般认为苏泛有多喜欢他似的。
苏湛不回答,抿着嘴侧了下身子,让光线落在苏泛脸上,好让自己更加看清他的表情——没有那天在湖边的带着恶意与畅快的恶心笑容。他甚至产生错觉,自己重活一世,还是不是原来的苏湛。而眼前这个一脸不知世事的小孩,到底是不是杀自己的苏泛?
苏泛则揉着眼睛颇为迷糊地看着一身睡衣站在自己床头的弟弟,目光纯净如天上不染尘的星子。
苏湛冷着一张小脸,密长的睫毛挡住了挡住了一半的目光,再被这夜的阴影一挡,更是让苏泛看不懂他的神色。倒是觉得原本吵吵闹闹的苏湛现在却有点让人捉摸不透的不确定。
苏泛见苏湛既不出声也不动作,只背着双手站在那里,明明是夏天,自己却不由地一股森冷。于是出声打破僵局,“弟弟,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推推搡搡,我真不是故意把你推下水的,我知道你怕水——”
苏湛抿着小嘴细细地看了看准备絮絮叨叨的苏泛,暗暗懊恼自己动作太慢,不是不想下手,是现在已经失了时机,这家伙,估计自己一亮刀立马可以喊醒整个苏家上下的人。不得手不说,估计苏泛跟自己那时必须得分隔开了,更加不好找机会。
苏泛解释了一番,见苏湛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心底开始发毛。
苏湛听着苏泛啰啰嗦嗦一番话,脑壳子要炸开了,又想到今晚没法把苏泛干净利索地解决掉,心肝子都要气裂了,冷不丁地他摸到了口袋里的几颗糖,忍无可忍地丢到苏泛身上,“妈的,吃糖,堵上你的嘴。”
苏泛一愣,而后抓起小被子上的糖果攥在手心里。
弯着眼睛笑了笑,“弟弟是特意过来看我的么?我很高兴啊,不过这么晚了我刷牙了不能吃糖,会蛀牙——”苏泛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特别喜欢糖,但是大妈怕他蛀牙,这糖果都是按着数量每天给的,苏湛每天当宝似的,还为此经常明目张胆地抢自己的糖吃。
苏湛瞧着苏泛弯成月牙的眼睛,很是不耐烦地打断道,“啰嗦死了,谁特意来看你,老子回去睡觉了!”说罢一扭头,转身跑了。
他真的是,憋屈到极点了。奶奶的,这刀子没给出去,倒是损失了他几颗糖!
苏泛的手里紧紧抓着几颗糖果,犹带着苏湛身上的温度,清秀的眉眼注视着苏湛离去的方向,无奈地叹口气微笑了笑,继续躺回床上睡觉了。
第6章
憋屈到极致的苏二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夜无眠。
苏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不仅仅是平静,在一群家仆看来,简直就是宁静了。往常二少爷吃完早饭后休息一会儿就要开始闹腾,踢狗逗猫;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就会安静一会儿,而后会被苏夫人强制午睡,这个时候是除了夜里苏家最最安静的时候,鸟语花香好不一派安详。
及至苏二少一醒,一阵风似的刮得苏家又是不得安宁。在别人看来,苏二少单单薄薄瘦瘦弱弱的身体,白白净净的娃娃摸样,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破坏力可以祸及全家上下。所以,那天苏二少终于掉进湖里,是一点都不稀奇的事。他早已经觊觎去池子玩水非常久了。
苏湛发现重活一世,别的都还没,性子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倒是没觉得自个儿小时候有多调皮,只是不想停下来,一停下来他就觉得憋得慌,一憋得慌就难受,一难受他就得动。后来大了,偶尔回忆起小时候,是会觉得自个儿真是好动了点。而现在,他倒是愿意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半眯着眼睛琢磨心里事儿。而且受不得聒噪,要是稍微吵一点,苏湛就觉得脑袋生疼。
好在苏府的女主人酷爱读书写字作画,又因着身体不是很好,时常都是呆在书房里。恰好这几天苏泛受伤在床,更是腾出时间照顾他,见着苏湛老老实实倒是很欣慰地夸奖了一番。而苏将军又带着人马受缅甸政府雇佣,打缅共去了。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于是,处在无人管的苏湛肆无忌惮地开始在家里发愣。他心里头实在装着太多的事情,可又没人说,只能自己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似的琢磨。
伺候苏湛的小丫头见小少爷坐在房间地板的玩具堆里,手里拿着一辆汽车又开始发呆,精致的五官变幻出各种表情。
多少有点不放心,心底发毛地问道,“二少爷,您——要不要再给您拿新玩具,还是喝点水?”前段时间自己一不留神没看好二少爷被管家狠狠训了一顿,让她心有余悸。可现在她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太紧了,二少爷该不会被自己看出毛病来。
苏湛睫毛一挑,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横了丫头一眼,“当老子三岁小孩儿么,老子才不玩玩具呢!”
说罢苏湛又觉得呆房间里是挺闷的,想起自己的血仇敌人,连忙起身打算出房间,差点被一块积木绊倒。低头又见自己手上拽了个玩具汽车,又气急败坏地把汽车塞到丫头手里,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苏泛房间看看,你别跟!”
苏湛边琢磨边下楼,等快到苏泛房间门口,又觉得自己疯魔了,来看这种小人做什么。可心里又实在惦念着自己这个仇人到底怎么样了。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打算窥视一番。刚一靠近,苏湛就发现苏泛的门没关,里面传出了自己妈跟苏泛说话的声音。
“伤口今天还疼不疼?”苏湛竖着俩耳朵,听到了妈妈温柔的声音,一直都是那么悦耳。
“大妈,不疼了,你看,都结痂了,很快就好了。”一阵刺耳,苏湛觉得自己浑身上下要起鸡皮疙瘩。
“可千万别扣血痂,让它自己掉知道么,不然会留疤。”钟意映叮嘱道。
“知道了,大妈,我记住了。”苏泛格外乖巧地回答道。
“阿湛就是调皮,阿泛,你是哥哥,不要放在心上,以后有什么事情先跟大妈说,大妈会好好管教苏湛的。”
“嗯,我也不对,我不该答应弟弟带他去玩的。弟弟很好,弟弟还来看我,把糖给我吃。”
……
苏湛支着两只兔子耳朵听到这里听不下去了,一想起苏泛说的糖,他就想起自己那天晚上的举动,简直有点幼稚愚蠢的意味了。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是就凭着亲耳听到,他也能够想象苏泛一副装乖装好的假摸样,一想到这里,苏湛觉得胃疼。顿时觉得自己犯蠢,好好的,来看他做什么。
于是十分不屑地撇撇嘴,走人。
哪料没走出几步,躲在拐角却听见下人又在谈论。
“大少爷的腿快好了吧,将军也快回来了。”
“应该是,将军也真够狠心的,把大少爷抽成那样儿。幸亏夫人还算好心,这几天一直在亲自照顾大少爷呢。”
“大少爷礼貌又乖巧,我看夫人挺喜欢的。二少爷——”
苏湛要听不下去了,从拐角老气横秋地迈出来,刚好截住了俩人的路,面无表情地轻声问道,“我怎么了?”
吓得俩人立即求饶。
苏湛挥挥手叫她俩赶紧滚,心想,看来连晚饭也可以省下了。
他陷入了深深的纠结。
苏湛首先检讨了下那天晚上的想法和行动,觉得自己实在是被复仇的火焰烧坏了脑子,居然做出这种打草惊蛇的行动。虽然苏泛才十岁,可自己也才八岁,要是被他有所察觉,以苏泛的城府和狡诈,也可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处理掉。想到这点,他又觉得自己不可思议了,苏泛现在实在像个柔弱的女娃娃,很没力量,很没实力,自己这样,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而现在虽然才八岁,但是苏家除了他爸妈就是他最大,他还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苏二少。他的身体还没被酒色摧垮,他的头脑经历生死劫,清醒了大半。
还有什么能比重活一次更好的呢。苏泛什么的,只要这辈子比他活得强,他哪来的机会来日方长,有他苏泛好受的。相通了这一点,苏湛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时之间全身充满力量,恨不得立马长大,长成第二个英勇的苏将军。
日子就在苏湛琢磨来琢磨去的发呆中过去了十天半个月。
此时正值金三角的盛夏,饶是精心打造的苏府也抵不住这亚热带的酷暑。窗外夏日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铺天盖地,像网一样。这是1973年的缅甸夏天,跟1993年自己死的时候没有两样,同是燥热无比。
大厅里的大吊扇正在呼呼吹着,跟着热浪凑热闹,吹出来的都是带暖的风。虽然有空调,苏夫人却命令禁止开,怕苏湛还小,抵不住这冷气。苏湛当时一听这话是很不屑地,他深深觉得自己小时候单薄得不得了,跟爹妈养闺女儿似的养着很有关系。不过,再次做人,他很享受母亲对自己絮絮叨叨的关心。换做从前,他必当撒泼耍赖地逼着妈妈满足自己的心愿。
苏湛被热气搅得根本睡不好觉,转身就下楼楼。此时他倒也是不在意,淌着一脸的汗水,正坐在客厅的红木椅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里的皮球。白嫩嫩的小手跟片风里吹的叶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球往地上拍又弹起。而后看着手里的皮球转念一想,我可是疯魔了,活了二十多天,居然真当自己是小孩子。可这日子就跟二十年前的天气一样没变,都是挺无聊的。难道他能像从前一样一踩油门出去找那群狐朋狗友训乐子不成?
想到上辈子树倒猴孙撒,自己被夺了势的苏泛追得偌大个中缅泰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心里冷笑,果然是狐朋狗友,酒肉席面一撤,交情也没了大半。一个个平时点头哈腰地跟着自己,恭恭敬敬地叫着苏二少,临头了,谁都不敢帮自己一把。
苏湛这几日其实夜夜都没睡好,一躺下,他就没法想起忘记被苏泛逼得走投无路拉下脸跟人求条活路的场景,可没人帮他,落井下石的都有;好不容易有个穆威愿意出面助自己出国逃到印度去,却不料被闻讯而来的苏泛一网打尽,而自己仓皇间躲进深山老林里,当了一个多月的猴子,从来过惯了好日子的苏二少摸着小皮球想起曾经的那段日子,生不如死。想到自己那个酒肉穿肠过却还对自己留了份情意的穆威,大概也是凶多吉少。苏湛是很想跑到穆家去看看他,可他现在就是个八岁的小屁孩儿,别说跟穆威连面儿都没见过,就是出去都是个妄想。
苏湛顿时觉得很是窝囊,猛地将皮球砸了出去。小皮球砸在大理石上发出“碰”的一声,吓得守在一旁伺候的家仆登时从瞌睡中醒了过来,眼见小少爷一脸的汗濡湿了乌黑秀气的眉毛,看着倒是个好摸样,却是一脸怒容。又不敢上前,只好低眉顺眼地回道,“小少爷,要不要把球捡回来?”
“捡个屁。”苏湛皱着小眉头,闭着眼睛,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于是,偌大的苏家大厅又陷入了沉静,依旧只有呼呼的风扇声和着窗外的蝉鸣。
苏泛轻手轻脚地捡起滚到大旋梯口的小皮球。他也是热醒的,一醒来见自己房间里别说人了,一口水都没有。不过他早都习惯了,明面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大少爷,可因为是个外面捡回来的野少爷,别说家里佣人,就是自己亲爹都懒得理他。只把他从外面街上捡回来,给口饭吃,给件衣服穿就养了起来。苏家上上下下,唯一对自己好的,大概就只有大妈了。可惜,她并不是自己的亲妈。